“你在傻笑什么?”
冯卫龄从正在研究的病历中抬起头,一眼就看见坐在他对面的苏雪凉,支著下颚,傻呼呼地望著他笑,笑得他莫名其妙。
“我在想——冯医师,你真是太厉害了!几近脑死的病人,你都有办法把人救活,你实在……太了不起了!”
那天脑部重创、濒临死亡边缘的病奔,在他精良的医术下,竟然被救活了,虽然还在加护病房观察中,但是复原的情况相当良好,有希望可康复至七、八成。
他不但医术高明令人佩服,更让人感佩的是,他虚怀若谷的态度。他从不因自己的功劳而自傲,永远是-副云淡风清的平静模样,彷佛不知道自己救活一个人,就等于救活一个家庭,那是多么伟大的贡献。
那位病奔的妻子每回见到他,总是涕泪纵横的向他道谢,只差没下跪表达最高的敬意,然而他从未表露出喜悦的样子,每次都只是淡淡的回答:“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然后便匆忙离开,像害怕人家继续向他道谢似的。
他这种不骄傲、不自满的态度,真是——太令人佩服了!
苏雪凉哪知道,冯卫龄表现淡漠的原因,并非真的虚怀着谷,而是懒得和人多说。
他的时间,每一分钟都很宝贵,哪有那么多闲功夫,和这些只会不停道谢的病奔家属多废话?
对待病奔及家属,他向来是冷漠且高矜的,他从十几岁开始,就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与病奔接触,一直到他正式成为医生,这段漫长的期间,接触过的病奔早就难以计数,就算他有与生俱来的同情心与爱心,也被这些病奔磨光了。
他身旁的病奔生生死死、来来去去,终究都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他何必浪费感情与这些人交心?
他宁愿利用这些时间,多做几个医学研究!
“只是救活一个病人而已,有这么了不起吗?”他一脸淡漠地挑著眉问。
“当然呀!他已经重度昏迷了耶,你还能把他从鬼门关前救回来,当然了个起啦!你可能救过太多人,没有兴奋的感觉,但我亲眼看著垂死的病人被你救活,能够睁开眼睛与家人说话,我就……好感动喔!”说著,苏雪凉又红了眼眶。
记得那位病人手术后,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妻子与孩子时,-个大男人,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害她在一旁见了,也忍不住苞著哭。
他一定没想到,自己还能活著见到家人吧?
“你还要继续发呆吗?我要去研究室了。”
冯卫龄拉开椅子起身,想利用午休时间,到楼上的医学研究室,去写他最近打算发表的脑部肿瘤研究报告。
“-!中午了耶,你不先去吃饭吗?”苏雪凉看看手表,已经是十二点二十分了。
“不了,我没胃口。”
他做研究时,总是专注得废寝忘食。
“那怎么行?天气是热了点,但是肚子空空的,脑子怎能运转呢?不然你想吃什么,我去替你买来好了。”她热心地提议。
“你想去替我买?”一抹精光自冯卫龄眼中闪过。每回他打坏主意时,眼中就会出现这种异样的光芒。
“是啊!你想吃什么?”
“这——我看还是不要好了。”他装模作样地摇头。“实在太麻烦了,我不想让你这么劳累……”
“没关系的,我不怕累!冯医师,你到底想吃什么?尽避告诉我。”苏雪凉完全没发现,自己成了他恶意捉弄的目标,依然热心地追问道。
“你真的愿意去帮我买?”冯卫龄竭力忍住笑,假装为难的样子说道:“我想吃的其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而是紫藤屋所卖的日式凉面。细致、有弹性的凉面上,放著鲜虾、火腿、蛋丝、小逼瓜等鲜艳的配料,还洒上清凉透心的冰块,光看就叫人胃口大开。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吃紫藤屋的凉面。”
“听起来的确很好吃的样子,只是……这问紫藤屋在哪里呢?”
“从这里过去可能有点远,是在天母。”
“天母?!”苏雪凉忍不住惊呼。
那几乎相隔半个台北市嘛!这个距离,实在太远了点。
“唉!我就知道,这样的要求,一定造成你的困扰。没关系,我中午不吃也没关系的,你不必特地跑去买,我是说真的。”
“那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怎能不吃东西?你想吃紫藤屋的凉面是不是?你把地址告诉我,我现在就去买。”
“可是太远了……”
“没关系,我不嫌远,再说我有车嘛,再远,开车不过半个钟头就到了。”
“真的吗?那就麻烦你了。”冯卫龄拉开抽屉,找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这是紫藤屋的名片,上头有店里的地址及电话,如果找不到,你可以拨电话去问,如果还是找不到,那就回来吧,不买也没关系。”
“放心!有了名片,怎么可能找不到?冯医师,你等著,我很快就会带你爱吃的凉面回来。”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冯卫龄露出感激的微笑。
“那我走了!”苏雪凉拿著钱包和汽车钥匙,飞快出门去了,她一走,冯卫龄立刻抽去脸上的感激,换上恶劣的嘲弄。
都两个礼拜了,这个笨蛋还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你喜欢替我跑腿是吧?那我就让你跑个够!”
他毫无愧疚地一笑,起身离开办公室。
苏雪凉拿著钱包和车钥匙,赶著搭电梯到地下室开车,只是没想到,正好在电梯里遇到冯行德。
“冯院长,您好!”她先按下地下三楼的按键,然后笑眯眯地打招呼。
“苏小姐,你好!要出去用餐吗?”冯行德客气的微笑打招呼。
她进入济生医院之后,他曾抽空去看过她两次,见她似乎适应得很好——至少截至目前为止,没听到她有任何抱怨,而且也没听到他那冷血儿子排挤她的传言,所以他也安心了。
看来,她不但适应得很好,而且正逐渐改变他的儿子,若是以往,恐怕早在她上班的第一天,就被他那毫无人味的儿子给轰出去了。
“不是,我正要出去替冯医师买午餐回来。”
“替他买午餐?他自己怎么不出来买?他故意欺压你,使唤你去替他买午餐是不是?”冯行德皱眉责怪儿子。
他可不喜欢儿子把请来的员工当成下人,使唤他们去做分外的工作。
“不是啦!冯院长,冯医师说他赶著要到研究室去,不想吃午餐,我想人怎么能不吃午餐呢?所以才自告奋勇去替他买,不是他逼我去买的。”她急忙解释完,又说:“冯院长,您不要把冯医师想得那么坏啦,我觉得您应该多了解他,其实他真的是好人耶!”
“咳咳-好人?!”
冯行德心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的儿子是好人?
“是啊!冯医师实在太令人钦佩了,医术好不说,又不居功,而且对病人及家属十分体贴……政府真应该颁个青年楷模奖给他!”
冯行德听了,眼镜差点滑到鼻梁下。
“你确定你真的跟著我儿子工作吗?”她说的人,根本不像他那冷血儿子。
他的医术好是事实,但不居功——依他看,他只是对成就麻痹了吧!至于对病人及家属十分体贴?除非那家人全部得了罕见的怪病,否则他儿子怎么可能用正眼瞧他们呢?
“没错呀!冯卫龄冯医师,是您的儿子没错吧?”苏雪凉怀疑地望著他。
他实在太忽略自己的儿子了,依她看,他根本不关心他嘛!
难道有地位、有权势的人,都有这种通病吗?可怜的冯医师!
“是没错,但是……”
“啊,地下三楼到了!冯院长,我赶著去帮冯医师买凉面,就不陪您多聊了,再见!”
苏雪凉踏出电梯,朝冯行德挥挥手,然后迅速跑向她的停车位。
“等等——”
冯行德还来不及反应,电梯门便在他面前关闭,然后迅速往上移动。
“等我——我也要到地下三楼呀!”他苦著脸大叫。
懊热!
苏雪凉将车停进地下停车场,然后立刻提著买来的凉面,飞快往电梯冲。
如今正是盛暑,外头的气温高达三十七度,就算是地下室,也像个蒸笼般热气逼人。
等待电梯的空档,她低头望著放在保冷提袋中的凉面,满足的一笑。
虽然路程真的满远的,午休时问又有点小塞车,不过总算是买回来了。
她稍微瞄了眼手中的表——糟了,快一点半了!
当!
电梯一到,她立刻快步走进去,按下十一楼的按键,一面祈祷冯卫龄没等得饿昏过去。
十一楼是研究室专用楼层,求新求变的济生医院,不但活用既有的医疗知识,更重视医学新知的研究与发展,因此不惜拨出一个楼层,作为各科的研究室。
到了十一楼,苏雪凉立即按照指示牌,找到脑神经内科专用的研究室。
可是想进入研究室,必须有该科医师的密码及钥匙,她一样都没有,当然进不去。
她试著敲门,请里头的人帮她开门,可是没人应门,于是她又急忙取出手机,打给冯卫龄,请他开门让她进去,但-同样没人回应。
“冯医师怎么了?他不在里头吗?否则为什么不开门,也不接手机呢?”
她盯著手机嘀咕时,旁边胸腔科研究室的门正好开启,一位穿著白袍的医生,端著茶杯走出来。
他看见苏雪凉站在脑神经内科的研究室前面,立即问:“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苏雪凉看见他好高兴,连忙自我介绍。“我叫苏雪凉,是冯卫龄医师的助理,我想找冯医师,可是敲门却没人回应……”
“他已经走了。”那位医生告诉她。“我来的时候,正好在电梯里遇到他,他好像说要去巡房——”
“巡房?我知道了,谢谢你!”苏雪凉没等他说完,立即提苦凉面再度冲向电梯。
时间有限!她得在凉面上的冰块完全溶化之前,将凉面送到冯卫龄手上。
两分钟后,她冲入脑神经内科病房的护理站,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见到人就急喘著问:“快!冯——冯医师在哪里?”
“冯医师?”正在填写护理纪录的护士抬起头,一脸疑惑地望苦她。“冯医师没来呀!”
“没来?可是他说要来巡房。”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真的没来。”护士耸耸肩,低头继续写她的资科。“你可以去他的办公室看看,或许他在那里。”
“办公室?”对呀!她怎么没想到?或许他已经回办公室了。
她提苦凉面,不顾自己发疼的脚,第三度冲进电悌,赶往冯卫龄位于九楼的办公室。
这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好像电视广告里的快递送货员——“死”命必达!
幸好,冯卫龄果真在办公室里——
“冯医师——”苏雪凉看到他,差点没喜极而泣。“我终于找到你了!”
“喔?凉面买回来了?”
冯卫龄放下手中的医学杂志,对她俊雅一笑。“辛苦你了。”
“哪里。”听到他这句话,苏雪凉觉得一切的辛苦都值得了。
她取出凉面,热络地招呼道:“来!冯医师,快来吃你喜欢的凉面。我特地买了一个保冷袋,所以冰块应该还没溶——”
“抱歉,苏小姐。”冯卫龄放下交叠的修长右腿,翩然起身。“时间到了,我得去开医疗会议。”
“可是凉——”
“你留著自己吃吧!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冯卫龄歉然朝她一笑,然后潇洒地掠过她身旁,开门走出办公室。
“面……”苏雪凉傻愣愣地张大嘴,说完剩余的话。
她望著凉面,想起自己满头大汗地来回奔波两个小时,全是白费工夫!
唉!
她颓然倒进椅子里,虽然肚子空空的,但完全没有享用那盒凉面的食欲。
来回奔波的辛劳,已经让她累得倒尽胃口,现在不管是什么山珍海味放在她面前,她都没胃口享用了。
“哈哈哈……”
冯卫龄一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就忍不住炳哈大笑。
原来整人这么有趣!记忆中,他似乎不曾这么开心地笑过。
打从有记忆开始,他就被父母耳提面命,必须以医生为终生的职志,无论他真正喜欢的是什么,将来他都得成为医生,绝不能辱没“医生世家”的名号。
从小,他几乎没有玩乐的时间,因为只要他一空下来,父亲就会责备他:“与其在这里闲晃,为什么不去看些医学百科全书呢?”
所以他不能停顿下来,必须时时刻刻绷紧神经,承受父亲给他的压力。
家族对他的期望,与他自身的好胜心,不容许他低头认输,因此他不管那些医学知识有多艰涩难懂,硬是日夜捧著厚重的书籍,把它们一一记进脑子里。
俊来,他逐渐在生物学及医学上崭露头角,大家就更埋所当然的认为,他天生就该成为医生——其实不只他们,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
他知道有人在背后批评他冷血无情,他并不生气,因为这是事实!他没有悬壶济世的善心,也无法真正了解病人的苦痛,他只是把病人当成一部机器,哪里故障就修哪里,若是真的无法修理的话,那么这台机器就算报废,也不可惜。
“冯医师,你既仁慈又体贴,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不知为何,苏雪凉说过的话,突然窜人他的脑海中。
他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小脸上钦佩的表情,和那炯炯有神的双眼,散发出炫惑人的五彩光芒。
“傻瓜!”突来的烦躁,令冯卫龄不由自主低咒了声。
没见过这么笨的女人,被他耍得团团转不说,还硬把他当成悬壶济世的善心各医,镇日对他歌功颂德。
他才没她以为的那么伟大,搞不清楚状况的蠢女人!
这个伪装好人的游戏,他现任还没玩腻,等他腻了,自会一脚把她踢出医院。到那时她自然会发现,原来自己一心崇拜的,不是善心人士,而是个冷血的怪人!
想到她发现被骗时,震惊难过的表情,他居然开怀不起来。
可恶!这是什么感觉?
愧疚?心疼?
她的感受关他何事?
他可没求她把他当成大好人!
冯卫龄愤然按下电梯,甩掉心中不该有的情绪。
他这辈子最在乎的是医学,能够与他终生为伴的,也只有医学,他的生命没有预留空位给女人——
特别是一个搞不清状况的笨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