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响笛,划破夜空。
即便风雨呼啸,天雷震震,那刺耳尖锐的笛音,还是相当明显。
在暴风雨中赶路的男女,同时朝声响处看去。
“阿万!”姑娘抓住了男人的手臂,小脸刷白,惊慌月兑口:“那是金吾卫的响箭!”
他看见了,那响箭就在前方,直上夜空,然后在雨夜中爆开,发出刺眼的光芒。
“该死!他被发现了!”阿万心头一紧,咒骂出声。
现在全城所有戍卫街使都会往那方向赶去,他连忙抓住了那想继续往前飞奔的姑娘。
“等一下!”
“还等什么?”她心急如焚,凶狠的在风雨中吼道:“你停下来做什么?”
“他不是傻的,他不会继续待在那!”阿万紧紧抓住她,道:“安静,等我一下!”
她还要抗议,却见他抓着她跳上了屋瓦,摘下了始终拿眼罩遮住的右眼。
银光愣了一下,才发现他那只眼并不是瞎的。
阿万看着前方层层相连的屋瓦与街巷,原本黑暗的世界,瞬间变得万分缩丽,各色七彩的光,在眼前浮现。
但最清楚的,是那巨大的红光。
痛苦又愤怒的吼啸声,蓦然震天,让人寒毛直竖,可更教人心惊的,是那些追赶的杀喊声。
她死白着脸,揪紧了他的衣襟,催促着:“阿万!”
他看着那红光暴涨跟着迅速开始移动,往城南而去。
“抓好。”他警告她,然后带着她在屋瓦上奔跑飞跃,试图赶在那红光之前。
事情不妙,真的很不秒。
城卫们大量的在聚集,他们相当愤怒,有些高手也上了屋顶,怕被发现,他带她下了屋,在街上奔跑,一边躲避那些成群结队、杀气腾腾的卫兵。
他知道她很心急,可幸好她很识相的懂得保持安静,但他很担心自己会来不及阻止,那巨大的红光代表愤怒,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他至今没看过那么惊人的气息。
就连平常那些幽鬼小妖,都躲在屋里或阴暗处,蛰伏不动,就怕引起了注意。
他带着她左弯右拐,然后翻过了另一座坊墙,终于及时冲到了前头大街,还没站稳,那红光已然靠近。
他霍地回身,便看见了那头朝此冲来的巨兽。
一瞬间,只觉头皮发麻,脑袋空白一片,完全无法思考。
那头野兽,比北方的骏马还要高大,斑斓的毛皮黑黄相间,脸上还搀有白毛,当它跑动时,吓人的肌肉,在鲜艳的毛皮下流动,它瞪着金黄的铜钤大眼,两只獠牙从嘴边伸出,全身上下散发着吓人的熊熊红光。
它受了伤,身上都是断箭,鲜红的血,汩汩而下。
那模样,说有多吓人,就有多吓人!
懊惨!
他暗叫一声,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呼吸之间,只见那头野兽扑了上来,速度说有多快就有多快,他只来得及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身边的姑娘推开,跟着整个人便被重重扑倒在地——
狂风呼啸,暴雨倾盆。
她才刚被带着翻过墙,脚方沾地,还没反应过来,阿万突然粗鲁的将她推开。
暴啦一声,水花四溅,她摔到一旁,大雨在街上汇聚,早满出了沟渠,淹上了大街,让街面都成了浅浅的水道,她摔落之后,又滑了一般距离,溅得满身是水,差点摔到水沟里去,但也因那些积水,让地湿滑,才没让她摔得太重。
怎么回事?
懊不容易稳住自己,她惊慌的抬起头,却见阿万被一头巨大的野兽给压着,那头兽好大,利牙长尾、厚爪粗腿,弓起的背,像小山一般,阿万在它脚掌下,活像个待宰的羔羊。
它粗厚坚硬的脚爪,重重压在他胸瞠上。
一口气,倏然一窒。
紫电白光又闪,将它斑斓的皮毛,强壮吓人的躯体,展露无遗。
她狼狈的摔趴在地上,吓得无法动弹,一瞬间,还以为阿万死了,他动也不动的,而那头野兽凶狠的紧盯着他。
然后她在电光之中,看见阿万在喘息,一脸惊恐的瞪着身上那头巨兽。
他还活着,可它低下了头来,那尖利的獠牙几乎顶到了他冒汗的鼻尖,她不知道它为什么没一口吃了他,跟着才察觉,那头野兽在嗅闻他、观察他,用那双琥珀色的金瞳——
她愣住了,不禁月兑口。
“是虎……”
那可怕的野兽,听见声息,猛然将头转了过来,凶狠的瞪着它。
她全身湿透,踉跄的站了起来,不敢相信的看着那野蛮又美丽的野兽。
“原来是虎……”
她看着那野兽,喃喃说着,她从没想过可能是老虎,她还以为他和里昂一样,都是来自异国。
阿万清醒过来,死白着脸,出声提醒。“你疯了,还不快走!”
闻声,它不爽的转过头去,对着他张嘴发出警告的低吼,压在他胸上的利爪更是划破了衣,陷入了皮肉,他痛得闷哼一声。
“阿静!住手!”
败神奇的,她的喝止声,竟真的起了作用。
它掉转过脑袋,重新盯着她,没有继续伤害他,只是警戒的盯着她。
阿万痛苦的喘息着,瞪着眼前的野兽,而那头兽,却瞪着她。
她朝前走一步,它霍地转而对她露出了森森利牙,喉头里发出警告的低声威胁,金色的瞳眸闪着狠厉的神色。
阿万紧张的说:“该死,别过来,趁还来得及的时候,快走。”
利爪警告的在他胸上轻压,但它这回没回首,依然恶狠狠的紧盯着她。
“闭嘴。”她警告他。
“它不一定是少爷,城里还有别的妖怪……”阿万喘着气,断续的说:“就算是,我不认为它还认得你……”
一种发自喉间的低咆蓦然响起,它以掌爪压迫着他的胸,将身子伏得更低,粗壮的肩胛骨高高隆起,对她摆出攻击威吓的姿势。
它比一般的老虎大上两倍,看起来更加吓人。
“阿万,我真的认为你应该闭上嘴。”她盯着那双凶恶的金瞳说,紧张的吸口气,再朝前一步。“他当然认得我,他也认得你,所以你现在才活着,对不对,阿静?”
说着,她摆低了姿态,摊开手,缓缓再进一步。
“你认得他,你也认得我,我知道你认得。”她朝那头巨大的猛虎露出微笑,语音轻柔的安抚着说:“来啊,闻闻我的味道,我不会伤害你。”
她疯狂的行为,吓坏了阿万,她这是在赌,拿命来赌。
阿万想阻止她,却不敢再开口,怕惊扰到这头受了伤的野兽。
天知道,它的血都流到他身上了。
它背上的箭矢,少说也有十来支,受伤的野兽都是疯狂的,她真的不应该再靠近,他可以感觉到那头野兽越形高涨的紧张。
他喘息着,不动声色的模索着腰间的软剑,但它卡住了,卡在那家伙的脚爪之中,他抽不动它。
他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在它攻击她的时候,宰了它。
“阿万,把你的手从剑柄上挪开。”她轻柔温和的语音,淡淡响起,但更靠近了。“你不会有机会的,你必须相信我。”
狈屎。
他转过头,只见她不知怎地竟已来到眼前,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它只要稍微倾身一张嘴,就能咬掉她的脑袋,可让他不敢相信的是,原本那到处都是的愤怒红彩,不知何时,竟淡化许多。
“来啊,你知道我的……”
狂乱的风雨中,她朝那头龇牙咧嘴的巨兽伸出洁白的小手,声音好轻好轻。
它鼻翼歙张,金瞳炯炯,显得焦躁又不安,不断的露齿低鸣。
懊死,它会咬掉她的手的。
阿万想着,但她没有收回手。
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
“你知道的……”银光缓声哄着,把手更伸到它鼻端,实话说她不是不害怕,她能感觉到它口鼻喷出的热气,看见它锐利的白牙,可怕的低吼声震动着空气,让她的手跟着抖了一下。
可是,她不能退开。
她必须相信,相信他还认得她。
他背上有很多箭,每一个伤处,都渗着血。
她不能让他这样离开,不能让他伤了阿万,不能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电光阵阵,一闪再闪,隆隆雷声不停。
金黄色的瞳眸收缩着,她近到能从那大眼中,看见苍白又狼狈的自己。
然后,那头猛虎缓缓动了起来,它没有嗅闻她的手,反而带着震动的警告低鸣靠近,靠得好近好近,直凑到了她眼前,只有寸许的距离。
它的嘴皮子咧着、抖着,一脸凶恶。
她轻颤着,看着它靠近,感觉到它额下丰厚的毛皮,刷过掌心。
她不敢乱动,就这样站着,它两眼紧盯着她,缓缓嗅闻着她,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感觉到大雨不断冲刷。
终于,在她的坚持下,它慢慢撤除了戒心。
它不再冲着她龇牙咧嘴,那威吓的低吼不知在何时消失,它眼中的愤怒,也在不觉中转为困惑与痛苦。
看着它那模样,她心中一痛,未及细想,已抬手往上抚着它的皮毛。
有那么一瞬,它似乎想退缩,可她直视着它的眼,哽咽低语着:“阿静,我不会伤害你,你知道的,我不会……”
它停住了,眼里有惊,也有疑,可它没有动,它让她模。
她抖颤着模着它湿滑柔软的毛皮,它还是没有动,刹那间,只觉胸痛喉紧,热泪在瞬间夺眶,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
它认得她,她就知道,它会认得。
她哭着笑了出来,再无惊惧的伸出双手欲拥抱它。
阿万震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风雨中的野兽,和驯服它的女子。
那景象说真的,实在有些吓人,却又莫名触动人心。
岂料,就在这时,十数道箭羽,冷不防从黑暗里窝出,嗖嗖连响,直中它庞大的身躯,它痛得怒咆出声,整个身子弓了起来,往旁摔跌。
那些箭矢皆是强弩所出,箭箭皆能入木三分。
“不——”
她吓白了脸,惊声尖叫,猛然回头看去,只见一旁屋脊上,站满了十来名弓弩手,对准了倒地的它。
它都已经让她模了,都已经不再生气了,只差一点而已,就只差一点而已啊!
“住手!”她气急攻心的抢在前头,背对着它,护卫着它,张开双手,朝那些戍卫大声斥喝,“快住手!”
“姑娘,快让开!”一名卫士大喊。
“伤人的妖怪不是它!”她生气的吼着,泪水飙出眼眶,“你们认错凶手了!”
强风急雨,削弱了她的声音,那些弓弩手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而她没有看着背后,没有看见那野兽顶着箭羽爬了起来,没有看见它有多愤怒生气。
“别管她!放箭!”劣谟的队长,冷冷的看着她与那头妖兽,无情的高喊。
箭矢再次如雨船落下,终于能翻身月兑离了脚爪的阿万,才回首就看见这景况,急着大吼。
“小心!”
但他的警告声,全被那声愤怒的咆哮所掩盖。
她听闻那声隆隆怒咆,在风雨中回过身来,只来得及看到那在紫电白光中,偾张的血盆大口,和锐利的牙。
它无视那些箭雨,纵身一跃,一口咬住了她的腰。
颁隆——
惊天的雷震震,回荡在耳边。
她不敢相信,无法置信,但它湿热的嘴是如此烫、那么热,那撞击重重的挤压出胸月复中所有的空气,她甚至听到胸骨断裂的声音,剧痛蓦然袭来。
所有的风雨雷电、斥喝怒咆,全在那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她的惊喘、她的心痛、她的不信——
阿万看见她睁大了眼,看见她乌黑的眼中进出了晶莹的泪滴,看见她湿透的发丝飞扬,长裙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与此同时,十数支长箭已然破空来到她身后,就要穿透她瘦弱的肩。
她死定了,没被咬死,也会被那些无情的长箭射穿。
所有的一切,皆在眨眼间发生,一个呼吸之间,那头发狂的野兽已霍地转身,咬着她跃上了另一座屋顶。
他没有想,不敢想,她是否还有希望。
他急起直追,拚了命的追。
但它的速度太快,几个起落,已来到外围罗城城楼旁。
城墙高有数丈,但那对它不是阻碍,它咬着她一跃而上,利用城墙与角楼之间的角度,左跳右跃,没两下就上了城墙。
即便墙上的士兵纷纷朝那怪物射箭投矛,还是无法阻止它。
才眨眼,它已带着她,霍地跃上了城墙角楼的屋脊。
它松口放下了姑娘,张牙露齿对着下方追击的戍卫街使、官差将吏,发出震天的虎啸。
“吼——”
毙若被它召唤,一道闪电,瞬间劈逃邙下,落在其上。
颁隆一声,所有的人,都看见那头背上插满了断箭的野兽,重新叼着那位垂死的姑娘怒瞪着底下的人群,它毫不畏惧那道吓人的电光与落雷,脸上表情狰狞凶猛,双瞳闪耀着愤怒的金光。
那是极为吓人的景象,教人毛骨悚然。
当电光消失,角楼的屋瓦崩坍,屋脊上的猛虎,也已失去了踪影,消失在风雨之中。
但,当风停雨歇,朝阴初升,满城的人,依然久久忘不了那吓人的怒咆虎啸,和风家那位可怜的姑娘。
可生活依旧是要过的,人们感叹着,流几滴同情的泪,说几句关于吃人虎妖的传说,聊几条打虎英雄金吾卫的八卦,然后转个头又继续做起生意来了。
扬州城里,小桥流水不断,那夜高涨的水,不到一天,便退了。
日日夜夜,凤凰楼依然巍峨的耸立在江畔。
当风吹过楼上檐角的铜铃,它还是会叮当作响。
而楼旁的青青杨柳下,水波仍然静静荡漾着……
荡漾着……
依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