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飞坐在房间靠窗的太师椅上,望着窗外逐渐停了的雪景,可不知道为什么房里远比外头冷。
店小二在搞什么?不是要送盆热水给他梳洗吗?
再不也该送盆火炉来才是。
“正所谓寒夜客来茶当酒,这家东升客栈是怎么回事?连这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懂?”他等了半天,也冷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别气猛地上窜,起身大步走出房门。
楼梯才走了一半,就听到底下嚣嚣扰扰吵翻天。
“发生了什么……”他眨眨眼睛,疑惑地看着客人们和店小二在那儿争得面河邡赤。
“咱们明明就有付帐,你这混球凭什么说我们吃白食?”陶家大娘-腰怒目,俨然河东狮代表。“啊?看老娘好欺负啊?”
店小二被骂得狗血淋头,瑟缩了下,但仍然不服气地道:“明明就没有!”
“怎么会没有?要不,你去问你们掌柜的。”
“就是柜台没人我才说你们没付帐,要是付了帐,掌柜的会吆喝我们送客,可是-听见我们掌柜的说“谢谢光临”了吗?没有嘛,所以铁定是你们还未付帐。”
“柜台没人?”陶家大娘扯着她瘦弱老公的领子,质问道:“喂,老不死的,你刚刚不是说去付帐了吗?那时候柜台有人的不是?”
“是啊、是啊,是一位新来的掌柜,长得有那么一点娇俏可人……”陶大爹满脸陶醉瞬间被老婆的魔爪掐成了如丧考妣。“哎哟喂呀,疼疼疼……”
“死老头!你说什么?谁娇俏可人了?我是问你有没有去付帐,不是问你有没有去泡妞──”陶家大娘抬手重重拧下去。
原本就已经吵成一团的大厅这下子多了陶老爹的惨叫声,更是闹烘烘的不得了。
“我们哪来娇俏可人的新掌柜?一直就是那个脑满肠肥的死胖子……”店小二惊觉失言,忙红着脸捂住嘴巴,“呃,我是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呀。”一位住房的客人开口道,“我还交了住宿订金给她。”
“她要我缴用饭保证金,我也给她了。”
“我也是,我也是耶!”
店小二脸色越听越惨白,“可、可是……本店真的没有什么娇俏可人的掌柜,我们掌柜是男的……”
莫飞听着听着,-那间心陡然一沉。
要命了!
身为春风寨二寨主,又是绿林知名的大盗,他不需多加思索便恍然领悟了这其中的玄机。
懊死的,他竟然也跟这群乡民一样,被个小毛贼给骗了!
“不要再吵了!”他迅速反应过来,懊恼地扬声叫道:“大家分头找找掌柜,他肯定是被那名小毛贼给捆起来藏在哪儿了。”
“什么毛贼?”所有的人都傻了。
莫飞强忍翻白眼的冲动,没好气地轻身一跃,足尖点在楼梯把手上,宛若大鹏鸟般无声地越落入高高的柜台后,下一瞬间便拎起了一个被捆成大肉粽的胖子。
胖子身着单衣短裤,嘴里塞着团破布,又冷又气,又急又慌,拚命扭动着胖嘟嘟的身子,勉强发出呜呜呜的微弱叫声。
“果然……”他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真给他猜中了,半天前那名有着一双水灵丹凤眼的少女根本不是什么掌柜,也不是什么大仙,而是神棍兼骗子。
可恶!他走闯江湖多年竟会被一个小骗子给骗得团团转,他胸口的怒火狂烧了起来。
越想越生气……
“此仇不报非君子!”他咬牙切齿的挤出话来,“我一定要叫那个可恨的小骗子好看!”
一想到他还崇拜地拿她当神看,并捐献了五十两银子的“香油钱”,莫飞就气得一刻也待不住,将胖子掌柜扔给店小二后便冲上楼抓了包袱就走。
“喂喂喂,大侠,您要到哪儿去啊?”
“我去替天行道!”他阴恻恻地抛下这句话便消失在大门外。
外头白雪皑皑晶莹发光,午后冬阳乍现,可是有人要倒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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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啾!”
曹小冬揉了揉发痒的鼻子,狐疑地自言自语。
“奇怪了,我没事打什么喷嚏啊?这太阳不是出来了吗?”
惫难得接连两日都是大晴天呢!
“大仙,您怎么了?”坐在她面前的富家老夫人一身穿金戴银,满脸殷切地凑过来,催促道:“您还没说完哪,我这媳妇儿几时可以得孕,帮我们钱家生个大胖宝宝?”
一身命相先生打扮,瘦小的身子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味道的小冬回过神来,煞有介事地掐指一算,偷瞄富家老夫人身旁那位脸圆、胸圆、也圆的艳妆少女乃女乃,突然噗哧一笑。
“哎哟!老太太,您真爱说笑,您媳妇儿不是已经有孕了吗?”肚子圆成那样,就算是瞎子十里外也看得出“有了”吧!
盎家老夫人一怔,又惊又喜。“大仙,您说什么?我这媳妇儿有喜了?!”
“铁定有喜。”小冬二话不说拍堂定案。
“哎呀!媳妇儿,这实在太好了,-几时有喜的怎么没跟娘说呢?若不是大仙今日一语道破,娘还不知道要为-这肚皮操心到何时……”富家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搂着胖呼呼的媳妇儿欢天喜地的。“几个月了?怎么都没跟娘说呢?”
“我有了?”艳妆少女乃女乃生平志愿就是向杨贵妃看齐,她嘴里塞满了桂花糕,咿咿唔唔一脸迷惑。
什么时候的事?
小冬眨眨眼睛,怎么?她都胖成这样了……难道不是有孕吗?
她暗叫不好,连忙在露馅前急急对富家老夫人道:“老太太,您先别慌,您媳妇儿肚子里的可是大富大贵的胎,这胎儿越贵气就越怕人惊扰,-千万莫再扰嚷了。切记回去后先烧香谢佛拜祖先,然后好好地炖鸡汤熬参茶补补孕妇的身子,再来就是连做十日铺桥造路、赈济清贫百姓的善事……最后,一百两银子,谢谢!”
她老实不客气地小手一摊,满脸笑咪咪的。
“是是是!”富家老夫人可乐歪了,二话不说便将一百两银票双手奉上。“承您贵言,我那孙儿必定安安泰泰健健康康富富贵贵。大仙,您辛苦了,真是有劳了,实在是大慈大悲的活神仙哪!”
“别客气,相逢自是有缘,平日多做善事老天必然会保佑的。”小冬将银票揣进怀里,不忘手脚俐落地收拾起了布招牌和小凳子。“那就这样了,本大仙云游他方去也。”
“大仙慢走──”
惫慢走咧!她像火烧飞也似地快跑,趁那对富家婆媳还在那儿乐不可支的当儿。
“呵呵呵……”直到自城北溜回了城南,小冬如释重负地将吃饭家伙往杨柳河畔一堆,得意地-腰仰天长笑。
她真是太奸诈,太厉害,太了不起了!
就凭着这三脚猫的排命盘论四柱功夫,银子就像水一般滚进了她的荷包里,她实在欢喜又惋惜自己行骗多年,怎么这一招迟到今日才拿来用?
若不是两天前那个模样俊帅潇洒的男人误以为她是降世救众生的大仙,间接点醒了她,否则她还在那儿骗那些小条的咧。
笑了半天,她警觉地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注意这儿,便兴奋地掏出今天的收获数算着。
在富家老夫人之前的是一名想找爱猫的胖员外,再之前的是一对贫苦老夫妻寻子的──那个她倒是没收钱,反而包了六两银子给他们当盘缠──再再之前的是个想嫁人想疯了的千金老小姐。
嗯哼,今儿个折算下来净赚了两百七十六两银子,扣除送给老夫妻的六两,还有两百七十两,嘿嘿,如果天天“生意”都这么好,她不久以后就能买田盖屋,当个富甲一方的女员外了。
“可惜同一个城镇不能停留太久,万一给拆穿可就麻烦了。”她小心翼翼地将银两收妥,拎着“生财家伙”轻松地哼着歌儿晃呀晃地走向投宿的小客栈。“啷哩个啷哩个滴滴当!痹乖隆得冬,韭菜炒大葱……”
“心情很好啊?”一个慢条斯理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
“那当然。”小冬随口应道。
“收获不错吧?”那声音夹杂了一丝隐忍的愠怒。
“就是说嘛……”她应了句,倏地愕然抬起头,“咦?你哪位啊?”
“我哪位?”莫飞脸色变得更难看,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哪位?-居然还敢问我哪位?”
小冬被他的怒气吓退了两步,可他英姿焕发的容貌-那间勾起了她的印象。
哎呀呀!
她口水都来不及吞就转身想溜,可是才跨了一步就被人高高地拎了起来。
“喂!”她忍不住抗议。
“想跑到哪里去?”莫飞神情暴怒地将她拎近自己面前,-起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几乎和他鼻尖碰鼻尖的小办脸。“-!”
“我?”她颤抖着陪笑,装傻。“这位公子,您认错人了吧?”
“认错人?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敢怀疑我莫飞的眼力!”他冷笑。
“不不不……”她暗暗吞了口口水,随即笑得更加灿烂。“我哪敢怀疑公子您的眼力呢……不过公子,您是不是对小的有点误会?不打紧,这四海皆兄弟、天涯若比邻,人生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就不必为了这种小事耿耿于怀,还有公子呀,您眉眼泛红光,乃是红鸾星动吉兆,三个月内必有大喜临门。”
“-……又在唬我?”他怔了下。
“公子,您这样就太冤枉人了,小的对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一番赤胆忠诚唯天可表呀,公子──”小冬唱作俱佳声泪俱下,俨然深受重大打击的模样。
莫飞愣愣地看着她激动到圆圆小鼻头都红了,不禁迟疑地慢慢把她放下来,“呃……-、-也不用太难过,我、我倒也不完全是那个意思……”
“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在你眼里我像是个人格低贱、卑鄙龌龊的死骗子,可是你知道吗?骗子也是有感情的,骗子也需要人性的温暖,青春的光辉,康庄的大道。”她叹了一口气,痛心疾首道:“更何况,我对你是真心的。”
“真、真心的?!”他呆住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潮冲上脑门,胸口猛然地卜通卜通的跳起来。
她小小的、红通通的脸蛋像只乍熟的桃子,哀哀怨怨如泣如诉的模样好不我见犹怜。
“难道事到如今,你还怀疑我的心意吗?”她低下头,肩头不忘颤抖了两下。
莫飞登时慌了,“那个……其实我也不完全是怀疑-的意思,我、我只是……只是……-别哭呀!”
“小人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是……男儿吧?”
“反正你知道意思啦。”她又做作哽咽了两下,“唉……”
“-、-别哭,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商量商量,用不着对人生失望。”他恳切地道,仰头望向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慷慨激昂地一挥手,“痛苦,是短暂的;失意,是一时的。圣人说过,头可断血可流,志不可曲。不自由,毋宁死。在漫漫长路之中,就算有荆棘遍布,就算有横石挡路,可是也绝对不能对自己失……咦?人呢?”
莫飞揉揉眼睛,震愕地瞪着眼前一片空荡荡。
“可恶的小膘蛋,居然又骗我?!”
一阵怒吼声在安静的河畔爆炸了开来,枝桠上的寒鸦顿时惊飞四散,一阵清冽的风儿吹来,却笑弯了一树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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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厉害的小子,居然找得到我。”
小冬喃喃自语,飞快地跳上栓在客栈外的小毛驴,双腿一夹驴肚,小毛驴随即撒蹄疾奔。
“黄金万两快快跑,咱们背后有追兵啊!”
被他盯上表示待在这座城里已经不安全了,她得转换阵地到下一个地方,除了另起炉灶外,也好躲开那个凶神恶煞。
可不是每一次她都能成功逃月兑的,这两次不知该说是她运气太好,还是这男人着实太过天真善良又可爱,竟然随口胡诌就混过去了。
小冬早知道自己看来百无一害的招牌笑容和骗死人不偿命的嘴,拥有常人难及的神奇功力。
几乎每个跟她“交过手”的人,无不被她的笑容和舌粲莲花哄得一愣一愣,随后兵败如山倒,乖乖把银两双手奉上。
她行骗了这两三年,实在也磨得脸皮够厚心够黑的了,但是为什么她会在骗了他的时候,莫名感觉到一股不忍和疼惜呢?
这大个儿看起来英挺又刚健帅气,好像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但是他每次都心软地相信她,也每次被她给骗得团团转,想想还挺过意不去的。
她心儿微微一热,神情柔软了下来,但马上又警醒过来。
“曹小冬,-疯了吗?别忘了-是立志向-的祖先曹阿瞒学习的,就算不能得天下,也得拐尽世上豪富之银两,平衡中原之经济,拉近贫富之距离。正所谓我骗固我在,我骗人人,人人被我骗,骗到最高点,心中有世界……”
对,就是这样。
对自己呼完了口号,小冬又意气风发眉开眼笑。
“啊,想想今天的收获还真不少,除了银两以外,我那感人的演技再一次得到最好的发挥!无论在哪种恶劣的环境下,仍旧有小强兄之精神……”她一脸洋洋得意。“我真是太崇拜我自己了。”
骑着小毛驴,小冬嚣张又快乐的清脆笑声像串铃铛般洋溢在冬日的晴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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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小冬高兴不到半个时辰后,天就阴了,厚厚的云层威胁地盘据着大半个天空,冷意陡然升高,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纤细的脖子缩进藏青色棉袄中。
糟了,瞧这光景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可是无论过上哪一种对她来说都是大大不妙呀。
“黄金万两快跑,咱们得赶紧赶到下一个地头才是,否则可有咱们好受的了!”她难掩紧张之情地弯腰在驴耳边,急急催促着。
驴儿似有灵性,奋力地迈着小短腿往前跑。
只是计画永远赶不上变化,小冬刚刚要松口气的当儿,一阵寒冷疾风咻地吹过,路两侧的白杨树发出萧萧声响,在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时,叮叮咚咚的大雨瞬间落了下来,毫不留情地狂打着她的头顶、发梢和肩膀,然后是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倾盆雨柱。
“哇!”她尖叫了起来,一手忙遮着头,一手急赶驴儿,“下雨了、下雨了,黄金万两快跑……”
湿冷如冰的雨水迅速渗入她的棉袄,包裹在层层厚衣里的肌肤也无法逃过一劫,不到片刻她整个人就从头湿到脚,从里冷到外,像刚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喀喀喀……”她牙齿不自觉打起架来,冷得频频发抖,握住驴绳的小手几乎没有知觉了。
懊……好冷……啊……
都是那个可恶的家伙,害她原本可以舒舒服服地躲在客栈的被窝里,避过这一场下得没天没良的大雨,说不定还能弄碗热腾腾的腊八粥或大卤面吃吃,或是在炕上剥剥糖炒栗子……
“呜,我我我……干、干嘛要……想到吃的?”她这下子真是内外饥寒交迫了。“喀喀喀喀喀……”
不、不要再抖了……再抖下去连鼻子眉毛都、都给抖掉了……
可是意志再怎么催逼自己要振作起来,冰冷的雨丝仍旧打得她几乎三魂走了七魄,颤抖到连驴绳都掉了。
“不、不要再下了啦!”小冬忍不住愤慨地边抖边抬头对天空大叫。“会死人的啊──”
就在这一-那,她忽然发觉自己眼花了。
否则半空中怎么会出现一只朱红色、英气飒爽、声势惊人的大鹏鸟?
她冷到出现幻觉了吗?
可是下一个瞬间,她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揽住,然后她也飞了起来……
“我会飞耶……”她冷僵了的小脸漾开一朵轻飘飘的傻笑,然后就晕了过去。
“还钱哪,-这个小骗子!”大鹏鸟发出清朗好听却极度不爽的人类声音。“喂?喂喂?喂喂喂?-不是的吧?怎么真晕了?”
对于耳畔的低吼,小冬完全充耳不闻,只模模糊糊感觉到全身飘飘然,像飘浮飞翔在云端般舒服、温暖……
一种奇异窝心的幸福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