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所有被非礼轻薄的姑娘家一样,君约逃回卧房里,不过他不是趴在锦被上痛哭失声——虽然他此刻也好想哭——而是坐在太师椅上狠狠槌自己的胸膛。
真是要命,为什幺这幺控制不住自己?竟然在一个姑娘面前失礼,简直是丢尽了他傅家列祖列宗的脸。
不过说也奇怪,他平常过人的冷静为什幺在遇上奏琴之后就完全变了形、走了样?为什幺净干一些连自己都会唾弃的蠢事?
他抚着额头,开始思考究竟是哪儿出了毛病,“难道是因为一直找不到对象成亲的关系吗?”
“儿子嗳!”一个脑袋瓜又在那里探头探脑。
他抬头一看,忍不住重重申吟一声,低叹道:“该死,我今天一定还不够倒霉。”
暗夫人神清气爽的模样,一看就是已养精蓄锐等着要和他大聊特聊。
“娘,我现在人不舒服,改天再说好吗?”他有些不耐烦的挑眉。
暗夫人怎幺可能被儿子一脸酷相吓倒呢?她笑嘻嘻地走进来,问道:“我可以进来坐坐吗?咱们母子俩也好久没有长谈了,我记得以前你总是会窝在我跟前听我说话,我记得啊……”
“那是因为娘用锦被把我包起来绑在床脚。”三岁那年的惨痛经验以至于让他现在见了娘就想拔腿逃跑。
他到现在还娶不到妻子,不是没有道理的,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年的时间才克服了怕女人的毛病。
然而他爹过世时,他看到一向爱笑的娘哭到不省人事,他开始有些了解娘的心情了,知道她是多幺害怕寂寞。
一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缓缓地道:“娘,这边坐。”
暗夫人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坐进他身畔的红木椅里,兴奋地说:“儿子,你想成亲吧?”
他有些戒慎地看着她,“嗯……看情形。”
她呆了呆,“你不是一直很想成亲吗?为什幺还要看情形?”
“看你替我找的对象是什幺再说。”他特别强调是“什幺”,而不是“什幺人”。
上回娘为了替他找一个保证能够生很多孙子的对象,竟然跑去乡下一家号称养猪大王的人家,问他们家最擅长养猪仔的女儿是哪一位。
在娘亲简单的思想中,既然能够把猪养得又大又快又多,必定也很会养孩子!
他是直到她把那位重量超群,脸蛋长得像红寿桃的姑娘带到家门口时,才发现这件事。
绑来他着实花了好一会儿的工夫,才勉强说服娘亲把那位姑娘送回去,娘也从他铁青的表情看出他真的不高兴,于是自动自发安分了好一阵子。由于这件事情,他开始暗自提防、警戒,怕再发生相同的事。
暗夫人也同时想起了那件往事,讪讪地笑了,“呃,我已经学到教训,不会再胡乱帮你牵红线了。”
“真的吗?”看来他今天还不算太倒霉,至少发生了一件奇迹。
她点头如捣蒜,“是真的,我现在找的姑娘都是很正常、很漂亮的,你一定会喜欢。”
“娘——”他捂着额头,无奈地申吟。
“儿子你不用急,娘真的改过了,这一次是人家自己上门来求亲的,完全跟我没关系喔!”她连忙摇手澄清。
“是吗?”他眸光一闪,寒气逼人。
暗夫人纵然再不懂得察言观色,也看得出儿子似乎已忍无可忍,她小心翼翼地道:“你不喜欢啊?那我去回绝对方。”
君约蹙眉没有说话。
“我真的去回绝罗?”她偷偷瞅了他一眼,“真的要回绝人家喔……听说那个姑娘长得很美,是个有名的美人呢!”
他不为所动。
“你真的不要啊,好可惜,秦姑娘的确长得很美,”她大大扼腕。
他倏然抬头,警觉地问:“等等,你说什幺?琴姑娘?”
“是呀,就是秦大户的女儿,长得可娇美呢!”她兴匆匆地道,还以为儿子动心了。
他发亮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下来,意兴阑珊地道:“我没兴趣。”
“咦?可是你刚才……”
“娘,我要忙了,您先出去吧。”
暗夫人满头雾水,模模脑袋,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娘,记得帮我把门带上。”
待傅夫人出去了之后,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可恶,他刚刚还以为……
“我太久没有休息了,一定是工作过度疲劳的关系。”他按摩着太阳穴,再叹了口气,“这几天的不对劲一定是这个原因。”
一定是的。他如此说服自己。
口口口
排除万难,他在繁重的工作中硬是抽出两天的时间,好好放自己一个逍遥假。
他到一江春水堂和左府和两个好兄弟痛快了一日,晚上相偕到清哉绿豆楼,天南地北随便聊,呷茶饮酒吃花生米,好不惬意。
可是当夜深了,落花和堂衣各自回家陪伴娇妻后,独自漫步在犹热闹的街道上的君约,还是掩不住一丝落寞心情。
他可以体会两个好友的幸福,也因此,他份外想要成亲,娶一个可以陪着他聊、陪着他笑的女子。
奏琴的面容自动跃入他的脑海。
最聊得来的女子也只有奏琴了,可是打死他也不可能娶她为妻,虽然他对她的身分已经没有什幺意见了,可是一想到要娶个公主,他心底还是挺别扭的。
娶了她就表示得和最重繁文缛节的皇族打交道,他光想就一身冷汗。
太辛苦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他很潇洒地甩了甩头,挥去她的影像。
明月当空,夜凉如水,初秋的晚风随着远处隐约的笛声飘荡,清脆婉约声声入耳,声声催人醉。
君约没来由地叹息了。
口口口
琴悦宫
奏琴坐在筝前,若有所思地拨弄着筝弦。
一曲“姑苏行”,如三月春风熏人欲醉,在弹奏声中,恍若见到了伊人,高大英挺一身雪衣,凤眸微微含笑,对她缓缓行来。
筝声争淙,一个高大的身形果真渐渐踏乐而来,奏琴不可思议地瞪着寝宫门口,怦然的心跳彷佛也随着那人的接近而更加剧烈。
一步,两步,三步……来人的面容清晰了起来。
虽然一样英俊无俦,微含浅笑,但是这个举止尊贵却神情油滑的高大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她那个生捉弄人的皇太子哥哥。
奏琴一颗心瞬间从火焰山沉进冰水潭中,无精打采地望着他。
“皇兄。”
奏越笑咪咪而来,看见她的表情,忍不住有些埋怨地道:“为什幺一见到我就一副想睡觉的样子?”
奏琴叹了口气,闷闷地说:“没事。”
“咦?”他仔细打量妹子,惊逃诏地的叫道:“你在叹气?你竟然在叹气?我的天啊!你没事吧?”
她急忙捂住差点被震聋的耳朵,躲了躲,“除了险些耳聋外,其它没事。”
他这才发现自己惊慌过甚,尴尬地笑了。“原谅我,我实在太惊讶了,我那和和气气、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呃,的皇妹,竟然也会叹气了?”
“不要把我说得跟尊泥女圭女圭一样,我也是有感觉的人。”
“你比较像泥菩萨而不是泥女圭女圭。”他老实说,微笑道:“快快告诉皇兄,是谁让你动了儿心啦?”
她的脸瞬间红似五月榴花,“不、不要乱讲!”
“你脸红了?”他更是惊吓,“难道是真的?”
她喘了一口气,努力抑制狂悸的心跳,“什幺真的假的,皇兄你没有旁的事好做了吗?这幺晚还溜到我的琴悦宫来做什幺?”
“父皇逼我成亲!”他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搔搔脑袋,“刚刚传了一堆十六岁至十八岁的姑娘,差点把我给吓死。父皇几时变成怡红院的龟公了?我瞧他牵线牵得挺有模有样的。”
奏琴噗哧一笑,立刻觉得愧疚,“我们好坏,怎幺可以这样批评父皇呢?尤其是你,堂堂太子,怎幺可以说这幺不伦不类的话?”
奏越没形象地一坐进锦椅内,伤脑筋地双手支着下巴,“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呀!”
“怎幺说?”她睁大眼睛。
“我可以忍受治理一个大到吓死人的强盛国家,可以接受和一堆乌漆抹黑的番邦人氏讲番话,可是他现在要我随随便便选一个他中意的秀女,这实在太过分了,我觉得自己好象河伯在选祭品喔!不过那些祭品倒是挺快乐的,不知道为什幺。”
“谁不想成为太子妃,以后晋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她微笑道,“世人梦想,理该如此。”
他诧异的撩眉,“晋身为皇后母仪天下?你瞧咱们母后有半点儿母仪天下的风范吗?”
这个……
奏琴被难住了,半晌才尴尬地笑笑,“母后不一样,她是一个……很不一样的皇后,我们不能因为她就小看了皇后这个头衔。”
“说得也是,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有哪一个皇后会挽起袖子,成天待在纺绣苑外的池子边款纱,而且一天到晚裁裁剪剪,做出一堆恐怖的东西,还硬要我们把它穿在身上出去晃……”他打了个寒颤,“你能想象我穿一脚长一脚短的裤子出门去吗?亏母后还说那是一种时尚,一种流行。”
“母后的思想可能远在一、两千年后吧!”她也打了个冷颤,想起上回母后做了一件号称“蓬蓬裙”的东西要她穿。
如果当真穿上去给人看到,恐怕她这辈子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奏越支着下巴,懊恼地道:“所以你说,选一个好对象是不是比什幺都重要?至少可以保障下半辈子不至于无聊至死。”
“你会安于一夫一妻吗?”她谨慎地盯着他,[或者你像其它朝代的帝王一样,想要拥有三宫六院?”
奏越看着妹妹满面的不赞同,不禁笑了,爽朗地道:“你皇兄我看起来像是那种吗?什幺三千佳丽、六宫粉黛,我还年轻,想活到一百岁,还有很多大事等着我去做,塞给我这幺多美人是想要我精尽人亡吗?”
她严肃的神情渐渐缓和,不觉巧笑倩兮,“还好。”
“妻子一辈子一个就好了,可是一定要知情识趣,一定要和我极为谈得来,懂得我的心思,还要听得懂我讲的笑话。”他特别声明,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小地怨叹了一下,“这样的女子哪里找去?我看我还是打一辈子光棍算了。”
“你这话别给父皇听见,当心他治你个大不孝的罪名。”她神情真挚,双颊红扑扑的,“皇兄,你耐心等着,终有一天你一定会遇见心爱的姑娘,我有直觉,你一定能够找到你的新娘子,而且会过得相当的幸福。”
“谢了,琴大仙。”他闲闲的取饼花几碟子里的果子,吊儿郎当地丢进嘴里,“唉,江颜易找,知音难寻啊!”
奏琴以前会有相同的感慨,可是不知道怎地,她近来却没有这种空虚怅然的感觉了。
彬许是……她的知音已经出现了吧?
她红着脸,纤纤素手自有意识地轻拨过筝弦,断断续续的音色,却是一曲隐隐约约的“凤求凰”。
凤兮凤兮欲求凰,缠绵辗转声婉扬……
口口口
休息的第二日,君约已经无聊到想叫救命了。
他一早就蹭到书房,开始以炭笔在薄板上画起机关图。
设计各式各样玄妙的机关是他的兴趣之一,因此一整个早上他都沉浸在这项乐趣中,直到丫鬟过来请他去用膳才发现已经中午了。
他慵懒地伸展着修长的身子,缓缓起身,“请过老夫人了吗?”
“回少爷,老夫人出去了,说是到左家去。”丫鬟笑嘻嘻地道。
“去左家?”他眼皮微微一动,“去左家做什幺?”
“老夫人没交代。”
这不对劲,平常什幺鸡毛蒜皮的事儿娘亲都会弄得全家上下皆知,为什幺突然去左家却不声不响,连丫鬟都不知道她去做什幺?
“朱大娘呢?”他缓步走向门口,不经意地问。
丫鬟痴迷地瞅着他的背影,跟在后头连忙笑应道:“朱大娘亲自护送老夫人去左家。”
“连朱大娘也去?”有问题。
他似乎嗅得见一丝阴谋的气味。
“去吩咐老何备马,我吃过午饭就要出去。”他匆匆地道。
[少爷您要去哪儿呀?”丫鬟眨眨眼。
“哪里热闹就哪里去。”他冷笑一声,好整以暇道:“今日左府热闹滚滚,我怎幺能缺席呢?”
这群家伙一定又是聚集在一起商讨他的终身大事了。
未免被草草陷害,他一定要去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什幺鬼。
口口口
策马奔驰到半路,君约眼角蓦然瞥见一抹熟悉的雪白身影。
他顿时心脏狂跳起来。
他低啸一声勒住了狂奔中的马,在它前蹄腾空之际迅然下马,潇洒如行云流水。
他悄然无声地跟随在她身后,在她抬头对街边卖花簪的小贩微笑时,他忍住了轻唤她的动作。
她今日将长长黑发随意束成了一条松松的辫子,以一朵小小月牙白的蔷薇花别住,和满身月牙白的缎子衣衫散发出一抹淡雅舒服的气质。
彬许她真的算不上倾国倾城,却别有紧系人心之处……
君约发现自己竟有些看痴了。
“这位小扮,这个怎幺卖?”奏琴对每样都爱不释手,挑了许久最后选了其中一支娇美的杏花簪。
簪身是银白色的,杏花中央还有一小颗剔透的珊瑚蕊心,既小巧又美丽,十分对她的脾胃。
小贩满脸热诚地道:“既然姑娘你喜欢,就随便卖卖吧,要不然老实说,这杏花簪是仅有的一支,我得卖个好价钱才够本儿……”
她好耐性地听着他的叨叨絮絮,始终好脾气地微笑着,“那当然,不知道小扮要多少钱才肯割爱呢?”
君约在后面听着,忍不住摇了摇头。
丙然是个老实头,这样说绝对会被狠狠敲一笔竹杠的,深宫内苑的金枝玉叶毕竟还是太天真,不晓世事。
丙不其然,小贩两眼绽光——
“就一两银子吧!被爽快了吧?”他兴奋地伸出食指来。
君约剑眉微微一挑,眼神锐利如刀,不过他依然静静等待着奏琴的反应,希望她不要像自己预测的那般天真才好。
“一两银子?”她惊呼,“是真的很便宜了吗?”
“当然。”小贩大言不惭地道。
君约眼神更形危险,这小贩竟然欺骗得如此顺口,将顶多值五钱银子的簪子说成了超越其身价数倍的价钱。
奏琴傻呼呼地取出荷包就要掏出银子,蓦然间一只长长的手臂突然越过她的肩头,扔了五钱银子在小贩的手心。
“五钱,要卖就卖,不卖拉倒。”他另外一只手紧紧揽着她的肩头,占有地将她往自己胸前贴靠着,彷佛这样就可以保护她不吃亏。
“君约?”她惊喜地低呼,猛然发觉自己竟然叫出他的名字,情不自禁红了脸,“你……你怎幺会在这儿?”
“机密。”他直直盯着面前的小贩,淡然地道:“如何?五钱银子卖不卖?”
小贩望向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本来是十分生气的,可是当他看见君约俊美的容貌,心就酥了一半,更何况那高大英挺的尊贵气势,让原本理亏的他更是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小贩狼狈地道:“好好好,当然……好。”
君约随手抄起杏花簪,轻轻塞入她的掌心,冷冷地对小贩道:“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当然当然,慢走,有空请再来捧场,多多捧场啊!]小贩频频哈腰。
没再多说,他揽着她举步离开。
奏琴崇拜地仰望着他,“你好厉害,那个小扮竟然为了你做赔本主意,我早该知道你魅力非凡,你……”
“他怎幺会赔本?”他皱眉,低头轻责,“就只有你这个小笨蛋会相信他的话,这支簪子的工本费还不到四钱银子,他狮子大开口就跟你要一两银子,你还傻里傻气的掏钱就要买了,难道没人教过你该怎幺讨价还价吗?”
她被骂得垂下头,心虚地道:“是……没人教过我呀,对不起。”
他瞪大眼,恼怒地道:“干嘛跟我对不起?这又不是你的错。”
“呃……”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幺回应。
他脚步微微停顿,这才想起她的身分,微微烦躁地道:“对不起,我又忘了你是公主,不该对你这幺凶的。”
奏琴连忙摆手,“不不不,千万不要把我当公主看待,我把你当朋友,你也别把我当成什幺公主,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歧视我了吗?”
他啼笑皆非地低头凝视着她,摇头叹息,“你的脑袋瓜子究竟怎幺想的?难道那个小贩这样敲诈你,你一点都不生气吗?”
反倒是他气得要命,一想到有人故意占她便宜,他胸口就该死的烦躁,闷闷不乐。
“我为什幺要生气呢?”她迷惑地望着他,“商人买低卖高是很正常的,他会骗我也是为了要多赚一些钱,我为什幺要生他的气呢?我受骗是我自己没注意,不能怪他呀!”
君约强忍着握拳敲敲她脑袋的动作,没好气地问:“你从来不生气吗?”
她认真的想了想,满是歉意地道:“对不起,好象没有过……”
“不要再跟我对不起了。”他几乎控制不住,黑亮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你就这幺爱跟人说对不起吗?你又没有做错什幺事,不要这幺轻易向人道歉,明白吗?”
他就是舍不得、不愿意、不忍心看到她一脸谦卑跟人道歉的样子,尤其是跟他道歉……该死,他甚至比她这个公主还要凶悍呢!
奏琴呆呆地仰望着他,小小声地道:“对不……呃!我不是故意的。”
他盯着她好半晌,忍不住长长吁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你吃过午饭了没?”
她的吝眸倏然亮起,期待地道:“还没,你要带我去吃饭吗?”
“我吃过了……”看见她瞬间变得黯淡的神情,他的嘴巴自动自发地道:“不过我又饿了,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吃顿饭。”
“真的吗?”奏琴整个人像又活转过来,兴奋地说:“那幺你要带我去哪里吃饭?”
君约被她小脸上的那抹神采感动,轻咳了一声,微微一笑,“去过相思河诠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