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京城有名的相思河诠楼二楼雅座里,春儿新鲜又好奇地左边模模、右边看看,口里赞叹不绝。
“好香的桌子,是檀木的吧?还有这杯子,雪白晶莹得像是可以透出光来,美得不得了。”她像个小阿子一样,开心极了。
骆弃却觉得眼前的玉人才是最雪白晶莹,美不胜收。他噙著一抹笑意,眼神柔和地凝视著她。
“你想吃点什么?”他温和问道。
“都好,什么都好,我什么都想吃。”说到这里,她眼里浮现一丝迟疑,“但是我身上只有一贯钱,一贯钱可以买些什么吃?叫壶茶够不够?”
“你以为我会让你付帐吗?”骆弃没好气地挑眉,她可真懂得“激励”他的男儿尊严啊。
“你瞧不起我的铜钱是不是?它虽然少又脏兮兮,上头还沾了些面粉,可也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她双手叉腰,杏眼圆睁大发娇嗔。
“谁瞧不起你的钱?”他差点气昏。她的倔强臭脾气真是无人能敌,就算身上只剩一贯钱,却还是不愿接受他的心意。“是我说了要请你喝茶,更何况男人照应弱女子天经地义。”
春儿看著他,有些想哭。“还是不了,我怕我习惯了你的照应后,将来……将来没有了反而难受。”
骆弃怔怔地凝视著她,心底滋味复杂万千。
冲动的意念驱使他想许下一生一世照应她的承诺,但这是不可能的。
纵然不再抗拒、排斥她,但他已放开心底的枷锁与阴霾,决意听凭自己的心念了吗?
不!
她若有所待地望著他,期盼他会说出那最深重的一句话──
我愿意照顾你生生世世,共结连理永系同心,不管你身分为何,不管你我云泥之分……
“这儿的桃花茶和宫点最为有名,你一定会喜欢的。”他顾左右而言他。
她眼底渴望的光芒刹那间熄灭了。
“我想……我想一定很好吃,我一定会喜欢吃。”她低下头,强颜欢笑。“那么就请你帮我点几样吧。”
“好,店小二!”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相思河诠楼外,初夏桃花点点红,轻曳颤抖笑绽在风中。
就在这时,几片云朵飘来,阵阵细雨骤然,整片湖光山色花雨如诗似歌,烟波袅袅画意幽幽。
春儿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丽雨景,不禁深深震撼著,但有谁知她心底也落起雨丝缠绵,将她的心、灵魂全淋了个透湿。
无处躲藏。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她都失约了。
倒也不是他心心念念牵挂著这桩事,也不是他仔细认真地数算过。
骆弃死也不承认。
这天午后,他心情烦躁地扔下研药钵,望著这下了好几日的雨。
天杀的夏日绵雨,究竟要下到几时?
难道她是为了雨,这才没有送馒头来吗?抑或是她……病了?
思及有此可能性,他就坐立难安了。
只要他愿意,随便派一名手下去寻找她,一时片刻就能够得知她住哪儿,他就能够去找她。
“但是我该死的为什么要找她呢?”他怒气蒸腾,心绪从未如此强烈波动过。
就连知道苏秀──他的已逝娘子──对他不忠时,他也只是生气又失望,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这么不安焦躁、精神紧绷过。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窗外一柄绘著牡丹的纸伞在烟雨蒙蒙之中由远至近,轻巧而来。
“哼,也该来了,我还以为你要躲到几时?”他整个人瞬间像活了过来般,眉飞色舞意气风发。
可是在牡丹伞绑还有一柄淡红色的纸伞紧伴随著,他蓦地脸色一沉。
难道是爹亲自为她说项来了?
懊,他就要当著爹的面,好好问她究竟为何一连数天未来?为何在那日相思河诠楼后,便连影儿都不见?
她晓不晓得这样给人家造成困扰,失礼极了?
她可知道他担心得要命吗?
骆弃浑然不知心事已泄漏无遗,迳自冷著一张脸,故作镇定地拾起研药钵,旋开十味粉的瓶子倾入药钵里,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兴奋与激动,药粉撒了满桌。
刹那间,十味飘散而起,酸甜苦辣涩……各种滋味窜入鼻端,齐上心头。
来人脚步已近门口,他原本激昂悸动的心却在瞬间凉了下来。
不是她的脚步声!
两组足音都太沉太实,是属于男人的脚步。
他颓然地放下十味瓶,此刻所有的滋味仿佛已混成了唯一的苦涩,呛得他满心满口满怀。
“骆弃,有无想我呀?”抖抖伞,楠竹一脸笑咪咪的。“我带了我家小米虫亲自做的一盒子点心来与你分享,瞧我够不够朋友啊?”
艾府管家艾桠卫恭敬地将手里捧著的盒子放到花几上,一打开,里头盒中有盒,大盒子里头是漆红描金盒,旁边则是摆放著一壶翠绿茶,和两只小玉杯。
玉杯……
骆弃心一紧,迅速想起了那个与她共饮白玉夜光杯的夜晚。
她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般的神情浮现在他眼前,他涩涩地闭了闭双眼,不堪地调转开视线,不去看那对玉杯。
“来来来,看看我家小米虫娘子做了什么样的米点心。”楠竹兴致高昂道,一把掀开点心盒后,兴奋得意的神情霎时垮了下来,“啊?”
饶是骆弃满月复心事,心绪不佳,仍是循声望过去,顿时忍俊不住。
一团团以白米捏成,歪七扭八的糖丸子上头放了红枣,一大颗一大颗地摆放在盒子里,胖胖地挤了个乱七八糟。
丙然像是吴氏千金的作风,恁般豪气。
“看来嫂子爱吃很多白米饭的习惯也带入了这点心制作里。”他温和微笑,眼神隐约闪过一抹凄恻。
他想起春儿揉制的馒头又大又香又好,心下不由得一酸。
她为什么不来了呢?为什么?
是那一日他在相思河诠楼无意间冒犯、伤了她的心吗?
“发什么呆呢,我家娇妻做的点心虽然那个……那个卖相差了点,但总是她一片心意,咱们哥儿俩说什么也要好好捧场。”楠竹一脸慷慨就义的神情,拿起了两团,一人一个。
“自然是要捧场的。”骆弃接了过来,自暴自弃地整团扔进嘴里。
一咀嚼之下,才发现点心如其人,乍看之下似粗鲁豪气,实则米粒与糖搅拌得恰到好处,香糯弹牙甘甜美味,上头的红枣更有画龙点睛之功,而且还细心地去了核,教人易于咀嚼口齿留香。
他不禁又想起了春儿的馒头……
真想让楠竹与秦关也尝尝春儿那风味独具的药草馒头,他们肯定也会喜欢那朴实无华中带著淡淡温暖的滋味。
“嘿,没想到我娘子做的点心这般好吃。”楠竹边吃边与有荣焉地笑弯了眼。“来来,再吃一颗吧……嗯,不对,你还是少吃点好了,毕竟这是我娘子的爱心,该由我这个相公好好品尝享用才是。”
骆弃看著好友深情又欢喜的笑脸,抱著那盒糖米丸子珍而重之的模样,他忽然发现,这原来就是幸福。
就像他在吃著春儿亲手揉的馒头一般,心头丝丝荡漾开来的甜意。这滋味,这感受,原来就唤作幸福?!
他一时之间被这个强烈的认知给冲击得满脑嗡嗡然震动著,整个人顿时呆住了。
楠竹边嚼著糖米丸子,边满面疑惑好奇地研究著好友。
“咦,这家伙今日怎么搞的?一愣一愣的,真不像他平常那精明干练的狐狸样,说出去谁相信这会是威震北省第一大帮的鹰影帮主?”
唔,有问题,大大有问题哦!
春儿病了。
这病非但在身体,也缠绵透骨入心。
也许她支撑了这许久,靠得就是这顶天立地的一口气吧。
但是春儿现在觉得,就算拖著这副身子,撑住这口气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贪婪嗜赌的娘亲日日想卖了她,呵护备至的妹子为了区区一件衣裳埋怨她,心爱的男人和她有天云与尘泥之别外,还无心无意于她……
她的奢求渴望全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也许没了她,他们都可以活得很快活,良心亦不会有愧,肩上也不会有著莫名的压力。
“姊姊,你好些了吗?要不要吃个药呢?”联儿穿著一身新衣裳,怯怯地蹭近床边。
她不安又愧疚地绞拧著双手,看在春儿眼中又是一阵不舍。
但是她能怎么办呢?她现在已经气若游丝病体缠绵,自身难保了。
包何况伤了身容易医,伤了的心如何痊愈?
“不用浪费请大夫和买药的钱了。”她疲倦地轻摇头,别过脸去,不想见妹妹身上那件簇新的美丽衣裳。
彬许一开始她真的很嫉妒、很心痛于娘亲竟然给妹妹添置新衣裳,却将她忘得一干二净。衣裳不过是个代表,穿新穿旧都无所谓,她最难过的是娘的那份心,根本就没有将她当作女儿来疼。
枉费她这十多年来血泪混合著咽下,纵然惹得满身臭名也要保得家人有饭吃、有屋住,可是她们却联手重重地伤了她。
但是看到妹妹在她一病了三四天,逃避与害怕地躲在她的书堆中,任凭她喘过咳过高烧过,只在今日来到她床前,还穿著新衣裳问了声是否需要请大夫?她不禁心凉,这个妹子是年幼无知不懂人情世故,还是根本未曾将她这个姊姊放在心底真心关怀著?
“可是娘也要我来问你,问你还有没有……银子……”联儿满面羞愧地低语若丝,随即又急急的说:“不过你不用给她也没关系,真的,我只是受她的嘱托来问一声,并没有别的意思。”
春儿冷冷地望著这个像是陌生人的妹妹,面无表情实则心痛欲碎。
“我没有银子,你们没有瞧见我连看大夫的钱都没有了吗?”她一口热泪和怨气梗住绊头,接下来的话再也说不出了。
人心,人心哪!
瞧瞧这就是所谓的骨肉之情、血肉之亲……
她忽然心灰意冷起来。
“姊姊,你别这么看我,好像我、我做了好对不起你的事一样!”联儿蓦地掩面大哭。“姊姊,你别怨我吧!我真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和娘都满意,让你俩言归于好。其实娘还是爱著我们,关心著我们的……她这两日都买了庆福堂热热的肉末烧饼和豆浆给我读书时吃,她是个好人。”
是,原来到最后她才是那个彻彻底底、不折不扣的坏人。
“联儿,你出去吧,跟娘说我真的没钱。”春儿闭上双眼,感觉心底一阵寒霜彻骨,就连中了“毒香冷”的时候都没有感觉到这样凄苦冰冷无助。
因为那个时候,有艾公子在身旁相陪,她知道他一定会照顾她;可是现在呢?她拿什么身分和资格去祈求他的怜惜和照拂?
别傻了,柳春儿,连亲生母亲和亲妹妹在最重要的关头都背离了你,你还能期望什么?
“可是姊姊……”
“那么多的银子都被她赌光了,她还想要怎么样呢?”她蓦地怒从中来,喘息著勉力支撑起身子,瞪视著退役了一步的妹妹,“联儿,难道你也想逼死我吗?就为了一件新衣裳,几颗肉末烧饼?”
联儿满面羞愧,拧著十指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她心底深处岂会不知辜负了姊姊?但是……但是娘这些逃谠她真的很好,真的……
虽然一向是姊姊疼爱她、照顾她,但哪个女孩不是最想得到娘亲的宠爱呢?
“你到底在做什么呀?联儿可是你的亲妹子,怎么这样对她说话?”打扮得一身花枝招展的柳宝惜大嚷大叫的走进来,一踏进房里便保护性地护住啜泣的联儿,一脸义愤填膺。“就算你恨我,也别把你妹妹搀和进来,她是无辜的!”
“娘,呜呜……不是姊姊的错,你们别为我吵架了……”联儿落泪纷纷,紧紧揪著娘亲的衣衫。
“春儿,我知道你一向瞧不起娘,可是你妹子还这么小,就算为娘有千般不是也不该迁怒到她头上呀!”柳宝惜使出浑身解数,哭得凄惨兮兮,一条手绢煞有介事地搅拧在掌心拭泪。
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春儿已经是看太多了,当年联儿年纪小不记得,但她永远不会忘记娘总是在偷腥被爹发现后,使出这一树梨花春带雨的矫揉样来。
她心寒地望著她们俩“母女情深”的模样,凄然地笑了起来。
“你们走吧,除非你们还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否则什么话都别再说了。”她强忍著胸口剧烈的抽疼感,颓然地躺回床上。
天,这一刻她真是生不如死……可是她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她说过,终有一天她定然要离开这个伤心地,就算拖著最后一口气,死也要死在自由干净的上地上。
这京城,这红尘,她是看透也看厌了。
只是……只是她还是不争气地想再见他一面啊!
“姊姊……”联儿泪水盈眶,直觉就想扑来照顾她。
“联儿,你姊姊厌了我们,巴不得我们滚离她眼前越远越好,咱们走吧,再在这儿也只是惹人闲气的。”柳宝惜毫无一丝骨肉之情的怜意,冷冷地硬扯著联儿往外走。
“不,娘,我要照顾姊姊,她病得好重好重。”联儿怎么也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弃姊姊于不顾。
“走啦!”柳宝惜不由分说的将她拉了出去。
春儿双眸无神地仰望著斑驳陈旧的房顶。
如果她们能了解她的心痛,了解她才是最渴望亲情的那一个人,她们就不会忍心如此待她。
只可惜她注定伤心如流水,日日夜夜没个止歇了。
“艾公子,你可曾有一时片刻记挂过我?还是你就像我的亲娘与亲妹,觉得我只是个蛮横无情、自私自利的混帐?”
她轻若未闻地悄问,泪水却早已-滥了整个眼眶和心头。
“她在哪儿?”
艾老爷呆呆地支著下巴,听也未听见儿子逼近的咆哮声。
他正在伤神忧心,听闻管家说春儿五、六逃诩没来过了,这实在太奇罕了,该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
难道是他儿子又冷言冷语冷面孔地欺负了人家?还是他怕烦,干脆下令将她驱逐出京城了?
他那个儿子黑白两道权势滔天,要让一个人在京城消失是易如反掌……
“告诉我!她在哪儿?你又是在哪儿找到她的?”
随著暴雨欲来的低吼声,沉思中的艾老爷倏地喉头一紧,慌忙一阵大咳特咳起来。
“你……咳咳咳!想谋害亲爹啊?咳咳咳……”艾老爷惊骇地瞪著被儿子大掌用力揪紧的前襟,差点喘不过气来。
骆弃这才一愣,猛然警觉到自己正掐著父亲的衣襟,连忙松开手,凌人气势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回答我的问题!”他咬牙切齿的吐出话,“父──亲。”
“什么问题?咳咳!”艾老爷无辜又埋怨地白了儿子一眼。“我才是那个该问你为什么险险把老父掐死的人吧?”
“告诉我,她在哪里。”他危险地眯起双眼。
“谁?春儿吗?”艾老爷呆了下,懊恼哀怨的神情顿时转成欣喜。“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喜欢上人家了?”
骆弃没有正面回答父亲的问题,只是眉头深锁。
“她、在、哪、里?”他的耐性快消失了。
“我、我不记得那条是什么街,但是咱们家的几个车夫应该知道,上回不是让小马驾车送她回家了吗?”艾老爷热切地道,“快去叫小马来问个清楚……咦?凭你的身分,要在京城甚至是大江南北找一个人,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怎地你反而来问我?”
“是你要她来的,我自然得问你。”他别过头,冷冷地道,不愿让父亲知晓,他尚未决心让寻找春儿变成一桩大规模的正式行动。
那样……就会连他都难以向自己解释──为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艾老爷涎著老脸笑咪咪地问,勉强抑住倍呼的冲动。
“荒谬!”他轻哼一声,迅速转身大步离去。
啐!看这急如星火的模样就知是去追问小马的,还装什么冷酷无情漠不关心哪?
“我看咱们艾家是楣星退,喜星近啦!”艾老爷兴奋开心地直搓著双手。
多亏老天爷有爱心,艾家列祖列宗有灵,老伴天上有保佑,看来儿子有希望续弦成功了,哈哈哈!
追问小马事后证明也不过是一场多余。
因为结结巴巴的小马根本帮不上任何忙,他只记得在一条热闹大街上放下了春儿,然后就见春儿曲里拐弯消失在巷弄中。
可恶!
骆弃双鬓突突抽痛著,内心强烈挣扎交战。
应该派手下去寻她吗?
这么一来,他必须被迫面对自己的情感,也等于被迫让全帮十三护法、七十二高手、千多名热血兄弟知晓他又对一个女子动了心。
懊吧,他们明著决计不敢问他,可是私底下呢?他知道他们想要再有个帮主夫人已经想很久了。
“那个小麻烦把我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后就跑了,怎能如此轻易放过她?”他粗喘地吁了口气,英气浓眉一挑。
不管了!他再也顾虑不了那许多,只要能够让他尽快知道春儿是否安然无恙,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纠结的眉头霎时一展,大步走向七棠楼外,凭手扬起一束物事。
一缕朱红色的花火腾空而上,在宽阔天际灿烂绽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