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再也忍不住,沈云秀做了她生平最冲动也最勇敢的一件事——鼓起勇气到杜默的欧洲史课旁听。
败傻吧?她自己也觉得很傻,偏偏还傻到提早一个小时到,缩在最后面最角落的位子里,一颗心怦怦乱跳,拚命在“逃走”和“留下”间挣扎着。
她被自己的矛盾拉扯得头晕眼花,直到杜默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含笑走进来,她才回到现实里。
手指颤抖着抓着像是随时会飞出去的笔,她头低低的死命盯住雪白的笔记本。
在不时响起的笑声和低语交谈声中,沈云秀知道他的课上得很精采也很成功,只可惜她满脑子乱糟糟的,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不不,其实她是将他每个音调都紧紧捕捉并熨贴在心上的,只是他的声音魅力凌驾了他说的文字内容。
“好,现在我来抽问,你们对欧洲历史里的哪一位人物最有印象也最为喜爱?说得好的同学,今天午餐我请。”杜默深邃带笑的眸光搜寻全场,在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孔中,他一眼瞥见了一个自始至终低头未语的清秀女子。“就你了,身穿淡紫色上衣的同学。”
众人惊呼,又是失望又是迷惘,纷纷转头左顾右盼。
谁?谁是那个幸运儿?
沈云秀在纸上胡乱画着一团又一团的毛线球,心思情思乱纷纷,根本没有注意到众人的目光齐齐朝她投射而来。
直到杜默修长的身躯来到她面前,她才猛然意识到四周怎么鸦雀无声?
她匆促地抬起头,差点吓傻了。
杜、杜默?!
沈云秀开始呼吸不顺,脑袋缺氧起来,她的脸渐渐涨红了,“杜……不,副教授,有……什么事吗?”
所有的人又嫉妒又羡慕,既好气又好笑地大声鼓噪起来。
“不算!不算!她不专心,丧失资格!”
人人都想赢得这个跟英俊幽默又年轻有为的副教授的午餐约会,尤其是为数众多的女同学。
沈云秀的脸色逐渐褪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几时犯了众怒?
杜默原想从善如流,把机会让给其他学生,因为她的确没有专心上课,而他最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既然选择来听他的课,就该给予师长和自己最基本的尊重,否则她大可以去修其他课。
但她的眼神竟是那么瑟缩凄楚,就像无意间跑进丛林里的小白兔,他没来由地心软了下来。
他举起手制止了鼓噪,语气温和地重复一次他的题目,“请你回答我,你最喜欢欧洲历史中哪一位人物?”
她有一丝措手不及,而四周的同学们也许是捉弄人习惯了,开始酸溜溜地消遣起她来。
“杜教授,她不会回答的啦!”
“是啊,看她呆呆的样子,好像连题目都没弄懂,你还是别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了。”
在沈云秀的生命中,有很多时刻她都选择了妥协和退缩,可是面对这些学生恶作剧般的嘲讽声,却激起了她的愤怒和勇气来。
不知道为什么,杜默总觉得她有点面熟,他也不想太过勉强她,正想要转身改问其他同学时——
“威廉-华勒斯。”一个轻柔却坚定的声音清晰响起。
大部分同学脸上都带着茫然,课堂内响起低低的交谈疑问声。
“威廉-华勒斯是谁呀?”
“我怎么知道?”
“笨蛋,就是梅尔-吉勃逊在“英雄本色”里演的主角啦!”
“原来如此……”
杜默有一丝讶异、双眸直盯着她,缓缓地点头,“苏格兰的民族英雄威廉-华勒斯,为什么?”
“我佩服他浓烈的民族之爱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领导苏格兰勇士击退强大的英格兰军队。”沈云秀左手用力掐住颤抖的右手,深吸了一口气,迎向杜默深邃的眼眸,“虽然到最后依旧敌不过命运巨轮的推进倾轧而壮烈牺牲,可是他代表了热血、勇敢和自由、他用生命在热爱的土地上烙印下了永恒不灭的印记,苏格兰人会永远记得他,并深深地为自己的民族骄傲。”
所有的人都不由得听痴了。
“我欣赏威廉-华勒斯,是因为他并不想要推翻英格兰君主自立为王,他只要英格兰人别来并吞侵掠他们的语言、文化和土地,他不是个权威的霸王,而是个真正的英雄。虽然古今中外的历史在在告诉我们,英雄的下场往往是一阕壮烈的悲歌,却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与血液里,让我们知道除却贪婪、自私之外,人性还有宽恕、勇气、善良与爱,也让我们对人性永不失去希望……”她一口气说完,呼吸有些急促,粉白的双颊也有一丝绯红。
杜默的眸光闪闪发亮,激赏之色溢于言表,“很好,你赢得今天的午餐了,我对于你的感想与发言非常满意,你叫什么名字?”
沈云秀一愣,激动的情绪顿时不见了,回复了错愕和退却,“午、午餐?”
她是不是漏听了什么?
周遭的同学忍不住热烈地鼓起掌来。
就在这时,有人发现了她是谁。
“啊,她就是沈云秀呀!柄文系有名的才女,上一届诗词比赛的冠军,她以一首‘蝶恋花’和一阕‘临江仙’获得压倒性的胜利,听说五个评审都给她极高的评价。”
“原来她就是沈云秀啊!”
“她长得挺飘逸秀气的,有男朋友了吗?”
“,那可是学姊耶!”
四周开始传来耳语,众人并热烈地讨论着。
沈云秀连耳朵都滚烫起来了,觉得尴尬得可以。
“对不起,我……走错教室了。”她最怕成为众人注目的对象,慌张仓皇地收拾起桌上的笔记本,低着头胡乱地道歉,迫不及待地逃出去。
“等等……”杜默急唤,那抹清秀的身影却已消失在门外。
他怅然若失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原来她就是沈云秀……
可恶,他怎么觉得对这个名字好不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好似在昨天看到她的短文前就曾见过她,只是他向来灵光的脑袋却选择在此时不合作,任凭他苦苦思索也想不起来。
没关系,他还欠她一顿午餐呢。
杜默微微一笑,又有心情继续上课了。
“一本欧洲史字字血泪,充满了冲突、贪婪、勇气与人性,让我们翻到第二十一页……”
沈云秀真恨不得挖个洞跳进去,然后再把土密密实实地把洞填起来,活活闷死算了。
迸人说自作孽不可活,果然有道理。
她早该听凭理智而不是心情,应该离杜默远远的,就连看到他都该绕远路逃走……可是她非但没有放聪明点,甚至还主动踏入他的教室。
天啊,他会怎么想她?
这个女孩子跑错教室又大放厥词,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他一定会这样想她的。
沈云秀把脸深深埋入裙裾中,低低申吟一声,“天啊,我到底在做什么?”
她在他面前出了个好大好大的糗,不过更令她伤心的是,他并没有认出她,还是没有对她的脸庞、声音、名字,有一丝丝的记起。
傻瓜,你是什么人?他凭什么记得你,想起你?
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到肩头颤抖,笑到裙子上有浅浅的湿意。
他根本不记得她。
沈云秀紧紧环抱住自己,坐在树下足有半小时之久,没有移动身子,头也没有抬起,像是一座被时光催眠了的雕像。
傻瓜……她真是傻啊。
沈云秀终于抬起头,脸上有着残留的泪痕,她深吸一口气,努力释然地笑着,“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不期待还能再见到他,现在见了当没见,就好了。”
钟声回荡在沉静的校园里,她这才惊觉到现在已是下课时分了。
报园旁的小径传来脚步声,她连忙起身拍了拍裙子,拎起背包。
其实今天她没课,冲动又着了魔的来旁听真是一大错误。
就在沈云秀盘算着要回家或是到图书馆时,一道高大的影子突然笼罩在她面前,她傻傻地抬头——
吓!她蹬蹬蹬地倒退了三步。
杜默又好气又好笑,“我长得有这么恐怖吗?你怎么一副见鬼了的表情呢?”
见到他比见鬼了还严重。她不由自主的四下张望寻找着逃跑的路径。
既想他又怕见他,她实在矛盾得可以了。
“对不起。”她低头道歉。
“为什么?”他目光温和地俯视着她,“是为你的半途跷课吗?”
她猛地抬头,愤慨道:“我从来不跷课。”
这是她做为学生最坚持也最感荣誉的一件事。
杜默不禁笑了,双眸闪动着温暖和趣意,“那你要怎么解释今天的中途离开呢?”
“我……”她哑口无言,自己的确是中途跷课。
他伸指抬了抬镜框,脸上笑意不减,“你叫沈云秀?”
“是……你要扣我的分数吗?”她不放心地问道。
“你没有修我的课,我就算想扣也无从扣起。”他笑着回道。
她的小脸浮起一抹难过之色,“这么说你还是会想扣我的分数了。”
不记得她是他的高中同学不要紧,可是被曾经是同学的老师鄙视并且扣分数,这对她可是一大打击。
她在他面前已经够自卑了,现在她所剩下的自我大概已经渺小到跟蚂蚁差不多了吧?
杜默实在忍不住被她脸上的表情逗笑,天,她是真的在苦恼这件事。“你放心,我无意公报私仇。”
不料,沈云秀闻言更是沮丧,现在他对她居然还有了仇,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她干了什么好事?
“傻瓜,我逗你的。”他情不自禁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突如其来的举止却显得那么自然。
她愣住了,好几秒后才回过神,两抹酡红却已悄悄爬上颊边,“你是在跟我开玩笑?”
“是。”他的指尖眷恋不舍地离开她柔细的发丝,微笑道:“奇怪,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我总觉得你很面熟。”
沈云秀的心脏顿时吊了老高,若有所待地仰望着他。
杜默蹙眉想了一会儿,蓦地恍悟,“我想起来,我曾经抱你到保健室,你就是那一天晕倒的女孩。”
她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下来,他还是没有想起她。
沈云秀勉强点点头,挤出了一朵笑,“没错,谢谢你那一天的仗义相助。”
“没什么,那是我身为老师的职责所在。”他又露齿一笑,性感的魅力含有巨大的杀伤力。
早在高中时,她的心早已悄悄沦陷在他的笑容里。
“我不是你的学生。”“我是你高中同学”这句话差点冲口而出,幸好她及时忍住。
杜默歪着头打量她、顽皮地啧啧笑道:“不能因为你没有修我的课就不承认我是师长,知道吗?”
“是,老师。”她有些一没好气的应了声,在他幽默的话语中渐渐放松了绷紧的神经。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笨拙的,只要不紧张,她在他面前还是可以表现得很好,她甚至能笑得出来了。
杜默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对她清秀婉约的气质益发感到一阵熟悉感,他敢发誓自己绝对曾见过她。
“如果没事的话,我可以离开了吗?”她嘴上说得洒月兑,双脚却依旧定在地上,像是生了根似的。
她盼望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了,可以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
她不由自主想起在这暗恋得好苦的六年时光中,她和他单独交谈的次数也不过两、三次,着实少得可怜。
被了,现在能够和他说话,看见他的笑容,这几年的痴恋就已经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沈云秀唇畔露出一朵清浅的微笑,心满意足了。
杜默不禁地被她小脸透映着的动人吸引住了,他冲动地抓住她的手,“等等。”
她不解的看着她。
“我还欠你一顿午餐。”他解释自己的行为。
“有吗?”她表情茫然。
他又好气又想笑,“你总是这么心不在焉的吗?我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说了两次,你却连一次都没有听进去。”
“噢。”她讪讪地模模头,“可是……为什么呢?”
“我提问题,而你回答了。”他微微一笑,“而且回答得非常好,所以你赢得了一顿午餐。”
“跟你?”她又再次闪神了。
见她这副模样,杜默突然感到头痛,“不是跟我,难道是跟校长吗?”
“可是……”沈云秀一脸的迟疑,“我想考虑一下……”
“不准。”他低吼,素来引以为傲的耐性终于消失,固执地抓着她的小手就往校门口走。
“可是……”她大惊失色。
惫没有来得及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而且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但是来不及了,他的手掌温暖又如钢铁般有力,她从不知道在他儒雅的外表下,竟也有这么霸道的一面。
“我、我下午还有课。”沈云秀坐在杜默的车里,结结巴巴地道。
杜默双手稳稳地掌控着方向盘,似笑非笑地抛来一个洞析一切的眼神,“你没有,我问过了。”
她吓了一跳,“你问谁?”
“身为教师的第一项好处就是有专属的停车位。”他对她眨了眨眼,“第二就是偶尔拿来滥用职权。”
她不禁气结,“这……不公平。”
“放心,我并没有侵犯你的隐私,只是查了一下你的课表。”他顿了顿,然后一脸打趣地道:“或许你比较希望我把职权滥用得更彻底一点,例如调查你的成绩?”
她的小脸涨红了,“不用。”
他怎么变成这样?油嘴滑舌言语邪恶?难道这些年来她暗恋错了人?
可是她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响起:其实你一点也不讨厌他这样,对不对?承认吧,你并不喜欢他对你礼貌客套而疏远,对不对?
哎呀,她的心情刹那间变得好复杂,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杜默瞥见她鼓起的腮帮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真的好可爱。”
沈云秀的矛盾心绪在这一瞬间统统鸣金收兵,她屏住了呼吸,差点连心跳也停了,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你说我……可爱?”她一个字一个字缓慢而确定地重复,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对。”他还没有看过像她反应这么坦率直接又天真的女孩。
她内心的想法统统表现在脸上,最有趣的是她自己却浑然未觉。
沈云秀眨眨眼,倏地把遮阳板翻下来,在干净的镜面前左看右看,心里纳闷得不得了。
有吗?可是她确定一早出门时还是长得跟以前一样,没有因为今天是特别的一天就突然变得风情万种美丽大方起来。
她是无意中做了什么,才赢得他的赞美?
杜默看见她的动作,忍不住又是一阵狂笑。
沈云秀被他笑得讪讪然,急忙把遮阳板翻回去。“对不起,我只是……想确定一下。”
“确定什么?”好不容易抑下笑声,他眼底却是抑不住的笑意。
“呃,我想确定我没有突然变得漂亮。”
“你很美,这一点不需要再确定。”他一脸认真地说。
她的心跳又乱了好几拍,偷瞄了他一眼,“你不要再这么说,我不习惯被……日行一善。”
“我说的是真的。”他是真这么想。
虽然她称不上大美女,但肌肤细致雪白,脸蛋也很清秀澄净,未施脂粉是稍嫌朴素了些,如果上点淡妆相信更能突显出她的味道,而且她的衣服也太简单了。枉默发现她的身材跟春婷差不多,只是春婷懂得利用化妆与衣着将她的韵味风情表现出来,并且显得格外耀眼动人。
沈云秀就像是块璞玉,稍加琢磨绝对可以现出光华来。
她的脸羞红了,清了清喉咙道:“嗯,谢谢。”
“你跟时下的女孩不太一样。”
她的心猛地一跳,他是要赞美她与众不同吗?
他终于注意到她,领略体会到她的内在……
“你太素了点,这样很难吸引男孩子的目光。”他专注于路况和分析她的情况,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渐渐变白了。“其实你的脸和身材都很好,只要稍加改变一下,比如说化个淡妆,换个有造型的发型,再搭配一些色彩缤纷的衣裳,我相信你一定会令人惊艳,并且会有很多男孩子爱上你,追求你的。”
杜默是站在男人的角度,对她做出最客观与善意的建议。
沈云秀缓缓地低下头,怔怔地看着绞拧得好紧的双手,胸口有种剧烈的抽疼不断在扩大。
他没有喜欢她,当然更不会爱上她,他甚至……不欣赏她。
是啊,她不是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吗?在群芳争艳中,她总是悄悄地驻立在角落,静待着有知心人会发现她,懂得欣赏她这株野百合的幽香,更有甚者,她希望这个知心人是他。
但这一切是遥不可及又愚蠢的梦,他现在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我不习惯戴上面具,假装我不是我。”她幽幽地开口,“虽然我很素,不特别也不突出,但我喜欢这样的自己,如果连我都不喜欢自己了,那我的存在又算什么?”
杜默微微一震,撇头看了她一眼,惊震于她眼底的落寞与坚强。
“对不起,我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他真挚地致歉。
她看着前方的车流与人潮,像时光,流转之后褪色,可是记忆和悸动为什么不会跟着淡去消失?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这么做的,我还以为我可以……”她说着他无法理解的破碎低语,“请你靠边停,我要下车了。”
“为什么?”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冲动地握住她的手,“我不懂你的意思,但、我想我的话伤到你了,是我的错,我真心跟你道歉。”
沈云秀摇摇头,双眸盛着淡淡的忧伤凝视着他,语声清晰地道:“跟你无关,请让我下车,我……还有事。”
他无言地看着她,最后低低叹了一声,放开了手,依言将车子停靠在路边。
她的手指不争气地冰凉发抖,模索着要打开门。
“沈同学。”他忍不住出声叫唤。
她的身子轻轻一颤,随即僵挺,“杜副教授,谢谢你送我一程,再见。”
杜默望着她开门离去的背影,刹那间,他想痛揍自己一拳。
他以为他是谁,怎么能这样放肆地批评她?
她受伤了……而他正是那个该死的混帐。
一股无以名状的愧疚感浓浓地在他胸口蔓延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