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勤拖着沉重的身躯和脚步,慢慢地踱出大楼。
这栋位于商业区精华地带的新办公大楼,听说单单是霍亚就买下了大半栋,所以这栋大厦也可以说是霍亚台北分公司的“总公司”。
败拗口,却是实情。
她走过大厦前洁净优雅的广场,正想到对面去坐公车,背后却猛然被拍了一下。
“喂,一个人失神落魄的,在干什么呀?”美丽精明的敏君一身浅黄色套装,犹如逃陟般的出现在她身后。
若勤有气无力地看了敏君一眼,“嗨,下班啦?”
“你今天怎么了?这种表情!”敏君没啥气质地搭着她的肩笑道。
“压力很大。”
“你?你有什么压力?”敏君睁大了眼睛。
她做的是最没有压力的工作耶!只要乖乖在办公桌前完成上级交代的工作就行了,既不用对上也不用对下,还不用对外,她有什么压力?
若勤忍不住哀怨地白了她一眼,“这么说我真过分。我好歹也是企划部的勤劳员工,又不是每逃诩在里面混吃等死。”
敏君掩住笑意,勉强正经地道:“嗯,对不起喔!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是说,你平常都是很乐天知足,从来不会把过多的烦恼往身上揽,所以今天你这模样我才会很担心啊!”
“可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担心我。”若勤睨着她。
反倒是想看热闹的样子。
敏君心虚了一下,“被发现啦?唉,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的。”
““黎秘书”,说了半天,你到底是哪个意思?”若勤眨眨眼,“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我在关心你。平常这个时候你都是高高兴兴下班,今天心情不好,很可疑喔!”
“唉,说来话长。”她头低低。
“说来听听,我有一整晚的时间。”敏君看她还是没什么劲儿,“那晚餐我请好了。”
咦?
若勤突然抬头,“一言为定!”
“咄!”
“不要这样啦,你知道我今天中午多可怜,连便当都没有吃,而且做了一整天的事,忙到不知道该怎么忙才好。”她开始装可怜。
“好啦好啦,都说要请你吃晚餐了。”敏君忍俊不禁,勾着她的手臂往前走,“我的车停在那边。”
“敏君,你真是我的救命菩萨。”若勤涕泪满衣襟。
敏君拖着满眼感激泪汪汪的好友,又好气又好笑。“好。那请你走快一点好不好?等一下太慢会塞在路上的。”
“我爱你。”
“少恶心了。”
两个女人又疯又笑的上了白色TOYOTA,缓缓驶离了办公大厦,投入六点多的下班车潮中。
她们来到了位于内湖一家大型卖场内的咖啡馆,这里是她们最常来也最喜欢的店之一。
这里的蛋糕超级好吃,果汁和茶都好喝极了,而且最棒的是它很便宜,停车又方便。
“我要吃意大利面。我饿死了。”若勤和年届五十却依旧风姿绰约的女店长打过招呼,迫不及待地翻开菜单,“还要一客波士顿派,糖粉多一点。还要一杯曼特宁,一客烤布丁。嗯……我再看一下。”
“你是饿死鬼正逢普渡是不是?吃这么多,晚上回去量体重的时候不要哭。”敏君只点了一客海鲜浓汤和一杯热蓝山。
“没办法,我太饿了。”若勤顶了顶黑框眼镜,依然搜寻着菜单。
唉,她跟敏君除了外表有天壤之别外,就连诸多习性也南辕北辙。外面的人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为什么她们俩会这么契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敏君那么美,又精明能干,虽然是同一期进公司的,但是晋升的速度比坐火箭还快。反观她自己,俗啪仔一个,做事的能力……呃,除了很认真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所以她们为什么会这么合呢?
应该说是……前世宿命的缘分吧!
除了这个原因外,她也没办法解释。
“好了,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了吧?除了午餐没吃之外。”
若勤用银叉子压取波土顿派的一角,叹了口气,“早上起床,我发现我的头发状况越来越糟。”
“可以想见。”敏君瞥了瞥她,强忍住笑。
“然后我昨天晚上还无缘无故就生气,跟一个网友差点对冲起来,还火速断线。”
敏君啜饮着热咖啡,“嗯。然后?”
“然后今天中午企划室的同事要我一定要问你,究竟怎样才能在春酒抽奖中获得大奖。因为大家讨论得太激烈,以至于我忘了吃午餐,经理对我发飙,下午我又把一份企划书不小心喂给碎纸机吃了。”
敏君一口咖啡险些喷出,“咳……没事,继续。”
“然后快下班的时候,我又把副理心爱的杯子打破了。”忏悔完毕,若勤沮丧得想把脸埋进波士顿派厚厚的女乃油里,就这样闷死算了。
敏君已经忍到快不行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很怕嘴里还未吞下的咖啡直接从鼻孔喷出来。
千万得忍住,不然她一世形象全毁。
“就……这样?”
“什么叫就这样?难道这样还不够惨吗?”她猛然抬头,不可思议。
“我记得这种事你也不是第一天做了,大家也都习惯了,你怎么可以因为这样就被毁掉好心情呢?”
“我为什么一点都没有被安慰的感觉?”若勤困惑地问。
“咳,对不起。”敏君模模她的头,笑咪咪道:“好了,不要因为这样而难过,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可是企划室里的活宝,他们不会舍得这样就把你开除的。”
“我知道。可是我好沮丧,为什么这些鸟事统统发生在我身上?”她也想跟出色的敏君一样,做一个人人见到都会竖起大拇指的女孩子。
而不是人人见到就摇头的活宝。
“往另外一方面想,像你这样的OL无仅有,这是你的一大特色。而且有你在,全公司都很开心,想想看,你的贡献良多啊!”敏君正经地说。
“你干脆在我身上挂个牌子叫“活动笑话”算了。”她很闷地道:“我想变成一个有自信的美丽上班女郎,可是看样子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怎么会呢?”
“唉,不说了不说了。”若勤摇摇头,开始叉卷着意大利面条,“你可不可以稍稍透露一下秘书室夺得大奖的秘方?”
“我们有好狗运哪!”敏君又咯咯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要一看到若勤就觉得好想笑。
“喂,我是说真的。”她是很认真的。
敏君勉强忍住笑,“对不起。唉呀,其实是真的很好运啦。我听其它人说,每年秘书室总会中一、两项大奖。”
“七项。上次七个大奖都被你们拿走了。”秘书室里十个秘书就拿了七项奖,说来也挺不公平的。
她可以理解为什么其它同事会捶心肝了。
“好吧!”敏君承认,“我们真的非常非常幸运。不过可能也跟我们折纸鹤有关系吧!”
“咦?”若勤耳朵竖了起来。
“没错。你有没有注意到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把抽奖券直接丢进箱子里?可是一张张的纸平贴着就不容易被抽中了,所以只要在边边折个角度出来,让纸不是平贴着的,这样幸运之手伸进去的时候,就比较容易抓到。”
“咦?”她睁大眼睛。
“所以说我们秘书室一律折纸鹤,这样被抓中的机会又大了一些。”敏君神神秘秘地道:“千万不能再告诉任何人哕!”
“可是……”她内心强烈挣扎,“这样不是作弊吗?”
“作弊?哪有!我们只是尽量让纸张特别一点,比较容易被抽中罢了。而且也不是百发百中的,要不然怎么会十个秘书只拿了七个奖?”
“是这样的吗?”她狐疑。
“现在你也知道了,你要告诉企划部的同事吗?”
“是啊!”不说会被打死的。
“唉,更多人知道这个方法后,就不容易模中了呢!”敏君煞有介事的叹了一口气。
若勤倒不忍心起来,“还是……我当作没有听见你刚刚的话,就当作……我今天什么都没问好了。”
“你实在太善良了。”敏君忍不住捂着肚子,不敢笑太大声。
天啊!
若勤皱了皱眉,“干嘛啦!一直笑一直笑,你太不够朋友了。”
“没有,我不是在笑你。”
“骗鬼!你还说不是……你看你看,又笑了。”
“哈哈哈……”
***
若勤把一把面条丢进滚水里,一旁的计算机唱出摇宾乐来,她随着蹦蹦跳跳的音符摆动身子,边唱边笑。
玛丹娜的音乐真是百听不厌……不过公司的同事可能永远也不会相信,她是那种会在家里披头散发听玛丹娜跳乱七八糟舞步的人吧!
面条煮滚了,她把一把青菜和鸡蛋加进去,长长的筷子两三下搅拌着。
今天是二十八号,离发薪日还有三天,她身上只剩下五百块,得省着用,所以今天晚上吃的是简单却丰富的八块钱泡面煮鸡蛋青菜,和一罐二十元的玉米罐头。
简单爽口又营养,她真是太佩服自己了。
吃过饭后,她看了一会儿书,突然想起两三天没有上网了。
不是说要上网看看那个爱说梦话的尼克,跟他道个歉吗?
她有点迟疑又有点志气地上了网,憋着的气倏然泄了。
上头尼克的ID,那个圆圆的象征脸形闭目养神……他不在。
她只好上雅虎的聊天室去,寻找梦话室。
尼克的ID在,但是毫无响应,所以她没有办法确知他在不在。
而且里头有一个“克莉斯汀”,一个“娜亚”,一个“宝贝”,七嘴八舌的字迹弹跃而出。
“尼克在吗?”
“他的ID在啊!”
“尼克你究竟在不在……”
十几句话夹杂而出,看起来好像怨女在找旷男似的。
他可能不在吧,否则在这么热门的状态下还忍着不出来,还真不简单。
突然间,她的Messenger出了敲门声,然后有道讯息进来。
逼色笑脸出现,神秘尼克现身了!
“我很抱歉。”
荧幕上突然出现的这四个字敲傻了她。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三天前,我太自以为是。”
他还是惜字如金呵,不过每一个字看起来都挺诚恳的……若勤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
“要不要用麦克风?”她竟然提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提议。
杯面停顿了很久……她的呼吸也快停顿了。
“好。”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若勤虚软着手,翻箱倒柜地找出只有跟敏君聊天时才会用的耳机麦克风。
“喂喂喂,你听见我没?”她勉强抑下兴奋的喘息。
她变得好奇怪,她从来没有这么迫不及待和一个人声对声地接触……就算他是老油条公务员,就算他是个尖刻爱批评的人……“嗨。”一个低沉磁性到让人炫目的好听男声在她耳畔响起。
她心跳漏了一拍,几乎忘了接话。“嗨。我以为我会听到一个变态的中年人声音。”
他一怔,随即笑了,笑声低低沉沉如大提琴的音色,悠然回荡敲击在她耳上和心上。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又开始乱跳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变态中年人?”他的声音宽厚磁性,有种奇特慵懒的外国腔调,不过基本上来讲是很字正腔圆的。
不像她,紧张起来的时候“观”和“光”一律念成“光光”。
“我就是知道。”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谢谢你的信任。”
“嗳,聊天室里头有很多人找你耶!”她忍不住提醒。
“我的聊天室不是开给她们找金龟子的。”他淡淡地道。
她噗地笑了出来,“对不起。咳,我控制不住。”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怎么了?”
“没有。只是你既然不是开给她们交友用的,干嘛开?”
“信不信,梦话室三天前才开张,是我一时无聊做的好事。”他微笑,“现在尝到苦果了。”
“那干嘛还开?”
“可能是为了等一个没有风度的拇指姑娘来敲门吧!”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心窝情不自禁一阵温暖。
不不不,网上无真情,她不应该把这些话当真的。
“骗人。”她故意笑谑,“如果是真的,那一票女人怎么会像苍蝇见到肥肉一样死盯着不放?”
“我也疑惑。”他只不过是打开它,搁了三天,偶尔回一句简单的是或不是,对或不对,就有人蜂拥而至。
现在他相信了,寂寞的人很多。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万几辰寰的公事,依旧补不满他心底某一处空洞。
开聊天室是第一个失轨的冲动,和她接触是第二个。
彬许他真的很寂寞吧……这种寂寞不是独自坐在夜里啜着酒,望着窗外满城灯火,而是处在满是人们的会议大厅里,突然从内心深处涌现出寒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病了,也或许就像他的弟弟所说,他应该去找个专属的心理医生。
事实上他很清楚,心上的空洞是从哪一日开始越裂越大的“难道你真的是金龟子吗?”这就比较有可能了。
“我是跟你说真的。她们会那么热中一定是有原因的呀!”她沉吟,“说不定她们去查过你登记在上头的资料了,发现你是身价百万的金龟子,所以他忍不住又笑了,“我不认为我公开的资料有附上银行存款。”
“那你是怎么登记的?”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好奇心也重得吓人。
“男,三十岁,纽约人,未婚。”简单至极。
“你是外国人?”骗人,哪有外国人中文打得这么好?
“华裔。我二十岁才从台湾到美国。”
“所以你是移民人氏哕?”怪不得。
懊厉害,她竟然跟一个美国移民相谈甚欢……而且令人欣赏的是,这个移民人氏并不会像其它美国移民一样,学了洋文就爬上墙头骂汉人——这是亦舒的名句之一。
由于她待的是美商公司,常常看到很多明明就是华人、中国人、台湾人……故意一句话里挟杂两三个单字,狂得比真正的外国人还夸张,好像一句话里没说上那么几个英文字就会怎样似的。
教她这个英文有专科程度,会话讲得还可以的人都有种想扁人的冲动。
“勉强是吧!”他想了一想,不以为意地道。
“你现在在纽约哕?”
“是。”
“我知道为什么很多人上你的聊天室了。她们多半查过了你的资料。”她啊炳一声。纽约耶!
“太冒险了。也许我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
“是哟!你不知道这年头崇洋的人还是不少吗?就算你是个出租车司机,只要别给人家知道了,依旧很吃香的。”她很热心地建议。
“你呢?”
“我怎样?”她一愣。
“假如我是个出租车司机,你还会这么热情吗?”
她脸一红,“谁说我热情了?你哪只眼睛看到的?你在做什么一点都不关我的事,我也不想知道。就算是出租车司机又怎么样?总之凭自己的劳力赚钱,谁敢取笑你?”
他有一丝感动,“真的?”
她先是点头,后来才发现他根本看不到。“嗯。”
他的笑意明显了不少,语气有一抹轻快,“你很有趣,很特别。”
“多谢夸奖。”她嫣然,有些些羞涩。
“不客气。”他温和地道:“而且声音很美。”
她心脏怦咚一声,差点打嘴边蹦出来。“呃,谢谢。”
“我必须工作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晚点再聊。”他微微一笑。
她强自按捺住一股突如其来的失落感,努力轻快着声音,“好,去载客吧,祝你今天满载而归。”
他忍不住轻笑,“把所有的客人都往我家载?这恐怕有困难。”
她一怔,也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结束了对谈,她的笑意始终在唇边荡漾着……怎么也消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