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
“哟!”如梦似幻小青楼的当家掌事春嬷嬷边伸癞腰,边推开了大门,还不忘抚了抚发际那朵娇艳的大红花。“难得老娘今儿个这么早起床,肯定是天下红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咦?”
门前阶梯上伏著一动也不动的那团白色的东西是什么?
春嬷嬷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呸道:“呸呸呸!老娘七早八早起床,该不会就是为了一早开门要撞鬼吧?”
早知道昨儿个晚上就别让小孟君讲鬼故事给大伙听了,真要命。
春嬷嬷小心翼翼地怕惊动了地上那团白色的东西,屏著气就要关门,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瞧见。
可是就在门板即将成功合拢的那一刹那,春嬷嬷那双阅人无数的火眼金睛瞄见了蜷曲在阶梯上的白色东西里,露出了一张晶莹苍白的小脸。
耶?
春嬷嬷火速又打开了门,咚咚咚跑出去,蹲在那团白色身影边,仔细端详著。
“哎呀呀,是个小泵娘呀。”
瞧她脸蛋肌肤赛雪,眉目如画,虽然人在昏睡之中,依旧眉拢轻愁病容消瘦,却怎么也掩不住那清新的、恍若寒冬冷梅的动人气质。
“极品啊!”身为资深老鸨的春嬷嬷简直是见猎心喜,快乐到不行。“要是让这个姑娘加入我如梦似幻小青楼坚强的阵容,肯定会将我们如梦似幻小青楼的层次带领到一个全新的巅峰……”
等一下,不行,她不能做那逼良为娼的恶行,这不是她春嬷嬷的风格。
至少也得救醒了她,等她完全好了以后,才能跟她推荐加入名妓行列的诸多好处呀。
“对,就这么办!”春嬷嬷站了起来,挺起惊人的胸围,大吼一声:“大——茶——壶——”
“嗳,来了来了!”身兼龟公的大茶壶急忙冲了出来,没头没脑地四处张望。“怎么了?怎么了?对面如花似玉怡红院的花嬷嬷又来踢馆了吗?别怕,有大茶壶在这儿保护您……”
“保你个头啦!上次也不知是谁,一见花嬷嬷来就躲得不见人影?”春嬷嬷冷笑。“以为老娘在千军万马之中,没有见著你这名小逃兵吗?若不是春嬷嬷我心胸宽大,早把你砸成破茶壶了……来,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小的赴汤蹈火,为春嬷嬷是在所不惜啊!”大茶壶陪笑道。
春嬷嬷手往地上一指。“扛起来,带走。”
“啊?”大茶壶视线往下。
哟!
***
当冷如冰幽幽醒过来时,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春嬷嬷那近距离放大的浓妆艳抹老脸皮。
有鬼?!
她本想一拳把“黑山姥姥”给揍飞,可是她全身软绵绵的,哪还使得出一丝气力来?
情字果然最伤人……她浑身的内力仿佛溃散无踪,再也提不起一丝丝力量,比遭毒蛇猛兽噬咬,受剧毒重创还严重。
“哎呀!泵娘,你终于醒了。”春嬷嬷笑容好不灿烂,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个拥有一双剔透清灵如水晶眸子的姑娘,按捺不住满心欢喜。
今年的新花魁娘子一职,非她莫属啊!
莫不成是上天听见了她春嬷嬷早也念晚也念的祈祷,所以才给她送来了这么个气质灵透清傲,美若仙子的姑娘?
她春嬷嬷总算出运了!
冷如冰不习惯被人如此热切瞅著,脸微微撇开,“这里是哪儿?”
“这儿?”春嬷嬷满脸洋洋得意,“这儿是男人的天堂,女人的战场,同时也是考验女人发挥美丽与智慧,柔情与魉力的地方。我们有风骚的,清秀的、婉约的、娇媚的、泼辣的、天真的,应有尽有。”
她眼里盛满迷惑。
“有听没有懂吗?不要紧,刚来都是这样的。”春嬷嬷笑得龇牙咧嘴,好不开心呢。“简单来说,我们这儿就是卖笑的地方。”
“妓院?!”冷如冰悚然一骛,立时就想挣扎下床。“我怎么会在妓院里?”
她是伤心欲绝,是万念俱灰没错,可是也不至于这样就想跳入火坑啊!
“姑娘,你放心,我们这儿绝对不是寻常那些下流的、卑鄙的、藏污纳垢的恐怖妓院。”春嬷嬷赶紧安抚她,“你瞧,我们这儿光是摆设就跟人家不一样,我们走的是高贵风格,当然也有平价路线啦。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在这儿的每个姑娘都是自愿的,开开心心的。”
“这还是一家妓院。”冷如冰虚弱却愤怒地道:“对不住,我还是不能留在这儿。”
“那也得你病懊了再走呀。”春嬷嬷忙伸手扶住她。
“我就算爬也要爬出去!”沦落至此已经够狼狈凄惨了,她的信心与尊严荡然无存,她的爱情碎成粉末飘散无纵,可是她死也不可能让自己堕落入妓院里,万劫不复。
“姑娘,你听我说,待在妓院没那么糟的,何况以你的姿容,哪里是那些庸脂俗粉可以比得的?”春嬷嬷未曾见过这么傲骨霜枝似的寒梅型姑娘,自然是舍不得放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就在这儿住下,下个月美美地装扮亮相,我让你成为我们如梦似幻小青楼最新一任的花魁娘子,如何?”
“你开什么玩笑?”冷如冰不敢置信,又气又恼。
“没开玩笑,你瞧春嬷嬷这双眼,有多认真又多有诚意呀!”春嬷嬷努力挤出最最憨厚恳切老实的表情。“我不会害你的。听我说,当了花魁娘子就成了咱们苏州最火红最抢手的姑娘,男人会爱死你,女人会恨死你,这是何等的光荣,何等的了不起啊!”
冷如冰无动于衷,只有双眸透著寥落与哀伤。
她不要男人爱死她,也不要女人恨死她,她心里只有一个人……
不,不对,她谁也不要!
想起他对她无情的欺骗与残忍,她胸口登时如烈火狂烧起来。
可恶的路晋,可恨的他,竟然会以为她是个杀人不眨眼、冷血又残暴的魔女。
为了那些人,为了那个名唤荷仙的女子,他还出手伤了她!
“原来在他心目中……”她蓦地泪盈于睫。“我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重要。”
她泪眼蒙眬地望向大嘴犹在大张大合,使出三寸不烂之舌向她鼓吹当花魁娘子种种好处的春嬷嬷,胸口沸腾的烈焰烧灼蔓延成漫天大火。
懊,很好。
既然在他心里,她是个不折不扣冷血无情的邪魔歪道,她就顺他的心,如他的意,别辜负他的“期望”了吧!
“我答应。”她冷冷地道。
“……花魁娘子除了集美丽与智慧才艺于一身外,还要是从未在烟花界露面过的新面孔、小清倌。而且以咱们苏州‘花街柳巷春水镇’的行规来说,既然称作花魁,就是卖艺不卖身,并拥有只能远观而不容亵玩的至高无上地位,你真的不必太过担心……”
“我说好。”她冷冷重复。
“所以呀……吓?…”春嬷嬷吓到,瞪大了眼。“你、你说什么?你说好?真的?不是嬷嬷我耳背了吧?”
“我说好。”她脸上笼罩著淡淡的悲伤,神情木然。
“哎哟!这真是太好了!”春嬷嬷登时跳起来,快乐得手舞足蹈。“耶!耶!对面的花嬷嬷你死定了,今年就看我家的冰山美人新花魁,把你家的阿花哈珠打个落花流水!炳哈哈!”
见春嬷嬷乐不可支,简直就快飞上天的模样,冷如冰只是淡淡地望著她,眼底掠过一抹悲哀。
冷如冰……你真可悲。
可是她焚天烧灼般的恨意需要一个出口,她没法忍心伤害他,那她就重重伤害自己吧。
就像硬生生将伤口扯裂,她需要看见鲜血流出来,需要感觉到那真实深刻的痛苦,也好过让麻木和空洞渐渐吞噬了她。
***
路晋苏醒过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要找到她!”
文荷仙,文相与御林军首领一呆。
“你们听到没有?”他愠怒的眸子熊熊燃烧著,一把揪住了御林军首领的衣领。“马上给我找到她,不要逼我出动王府人马。”
“属下马上去!马上去!”御林军首领倒抽了一口气,点头如捣蒜。
路晋阴沉地注视著他火速脚底抹油退出,年老的文相和柔弱的文荷仙则是相顾惊慌。
算他识相,否则王府人马精锐一出,就算将整座江山全翻覆一空,也在所不惜!
而此刻,他正极力压抑著自己不要这么做。
是,皇帝那自演自唱的造反桥段里,也有三分真实性。
路王府的确拥有一支骁勇善战的大军,而且誓死捍卫路王,忠心耿耿,这也是有些流言蜚诰说他有极大的本钱可以造反的原因。
但是人们并不知道,历代路王忠心为国,尽心辅佐明君,从未有二心,这支大军也暗中戍守京师重地的安危。
他对皇帝的许多装疯卖傻行为虽不太苟同,但兄弟手足至亲敬爱这一点,却也从未改变过。
所以这次他不惊动自己的人马,甚至不许王府任何一个护卫跟来,就是唯恐擦枪走火。
可是他真的后悔极了,竟然让那个皇帝胡搞瞎搞,害得冰儿和他生了嫌隙。
冰儿……
一想到她,他满眼汹涌的杀气倏然被深深的柔情消融了。
“冰儿。”他低声唤著,大掌紧紧掐握起拳头。
不,事情变成这样,不是任何人的错,这全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思及此,他不顾文相和文荷仙的阻拦,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要自己去找她!”
“王爷,您的身子还没好……”文相连忙阻止。
文荷仙也花容失色的劝解,“要找冷姑娘,王爷也得先养好身子再说,否则、否则冷姑娘也不会心安的呀。”
“不。”他说得咬牙切齿,“我要找到她,我一定会找到她……”
他发誓,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让她离开自己身旁半步了!
***
“你会弹琴吗?”
“不会。”
“那么琵琶呢?”
“吃过。”
那是枇把吧?
春嬷嬷额际出现三条黑线,只得再捺著性子问:“要不,你会跳胡旋舞吗?”
“不会。”冷如冰神情冷然。
“呃……”春嬷嬷低头苦苦思索,挖空了脑袋才想到——“啊,那你总会唱几首曲儿了吧?”
“完全不会。”
春嬷嬷老脸登时一垮。“那那那……那怎么办?”
报魁娘子完全没有才艺,单凭月兑俗出众的美色,能顶得住吗?
最后还是表情冷淡的冷如冰有些看不过眼,勉强主动道:“我会功夫。”
“是像‘公孙大娘舞剑器,一舞剑器动四方’那种吗?”春嬷嬷两眼发光,充满希望地问。
冷如冰一脸茫然。
春嬷嬷笑脸一僵,只得低声下气地问:“那你会哪一种功夫?”
“杀人那一种。”
春嬷嬷突然很想去撞墙。
不不不,这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是难得倒她春嬷嬷的,眼前这位冰山美人只是少了点才艺,但是她绝对可以凭创意就帮她加满分的!
“这样吧,你还会什么?”春嬷嬷忙著搜集情资,努力挖掘出新任花魁娘子隐藏的潜力。
“下毒算不算?”冷如冰迟疑了一下,傲然地道:“我精通天下各式各种奇毒,你随便说一样出来,我都有法子弄给你……你怎么了?”
……
春嬷嬷默默把掉下来的下巴再顶回去;“没什么,老毛病了。不如这样吧,你再想一想,有什么其他才艺,比方说你自己想做什么?适合做什么呢?”
想做什么?适合做什么?
冷如冰一怔,眼眶蓦地湿热了起来,因为她想起了以前,自己也曾经问过路晋类似的问题。
你觉得……就是依你这些天和我相处下来……你觉得……我适合做什么行业好?
她记得还来不及从他口里问到一个答案,就被他一句话惹得落荒而逃——
你真可爱。
她心一热,泪水滑落双颊。
懊死的家伙!
为什么事到如今,她还会想起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甚至连他美得令人心醉的笑容……
可恶!
“我不知道。”她神情阴郁,仰起下巴不服输道:“但我可以学。”
“学?”春嬷嬷一愣。
“对。”她咬牙点头,“我可以学,弹琴、吃枇杷、跳胡旋舞、唱曲儿……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么好?!
春嬷嬷因为大惊讶了,下巴再度月兑臼:“我……咯咯……”
冷如冰伸手帮她顶了回去。“我学。”
“天哪!我不是在作梦吧?花魁娘子非但不求吃好穿好,要银子要衣裳要首饰,还说我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下一瞬间,春嬷嬷狂喜到口吐白沫晕倒了。
“喂!”冷如冰有些无措地蹲下来摇了摇她,试探地唤道:“春嬷嬷?春嬷嬷?”
真晕了?
纵然积愤忧怀满月复,她还是被夸张有趣的春嬷嬷给逗得露出一丝笑意。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老鸨呢?
***
半个月后
“来来来,排练了排练了。”
春嬷嬷丹田有力地吼著,拚命拍著手。
丝竹声悠扬响起,奏起一曲缠缠绵绵的“偎绮罗”。
一整排美艳的舞伎莲步翩翩地鱼贯而出,纤纤玉手挥舞著雪白羽毛扇,开始起舞而歌。
晚风恍恍明月摇摇永夜漫漫情正长
香销谁受樱唇谁尝郎须疼我我疼郎
一点儿两点儿残酒醉眼间花花满楼
昨夜雪融今朝春浓但愿瑰梦与君同
春光旖旎,莺声呖呖,整座大厅顿时销魂蚀骨,醉香处处。
接著雪色轻纱缓缓拉起,一个窈窕的清丽身影渐渐现身。
冷如冰乌黑如瀑的青丝绾成髻,露出雪白细致线条优美的玉颈,髻畔簪了朵白牡丹,荡漾著清奇冷艳的花香。
她纤纤身段仅著一件银白色缎袍,柳腰系上一只小小银绿色蝴蝶,长长流苏轻轻流泻而下,和著飘逸的裙摆微微轻曳。
所有人都看呆了,包括看尽世间莺莺燕燕的春嬷嬷。
春嬷嬷张大了嘴,作梦都没料到冷如冰打扮起来,竟是这股冰清绝艳。
“银子……白花花的银子……”她登时笑得合不拢嘴。
这届花魁娘子这般绝色动人,她们如梦似幻小青楼这次铁定横扫千军,杀得其他秦楼楚馆片甲不留啊,哇哈哈哈!
冷如冰有一丝别扭,又有三分楚楚可怜地望著春嬷嬷。
这身装扮太不像她了,衣裳太柔、太美了,包括那朵簪在发髻、随著她的每一步而巍巍轻颤的白色牡丹,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
这样的她,待会儿怎么舞剑呢?
“如冰,快,给大家点颜色瞧瞧!”春嬷嬷咧大嘴,欢欣地鼓励著,重重拍了拍手。“显露出你的特训成绩来!”
冷如冰迟疑了一下,看著全场惊艳痴盯著自己的男仆女婢和众多妓儿,只得一咬牙,掩在背后的双手倏然一扬,卷出了两道如白虹贯日的剑光。
剑器,乃以银锋剑为副,剑柄长长银带流苏为主,在剑芒吞吐舞弄间,如矫龙腾空,似月光流转,刚中带柔,柔中带刚。
她英姿飒飒姿态优美地旋身,手中剑器闪闪映光起舞,悠然长吟——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濒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朱袖两寂寞晚有帝子传芬芳……
全场看得目不转睛,全被她凌厉曼妙、清傲绝艳的剑舞深深吸引住了,再也无法思考、不能喘息,却是浑身战栗。
天!
此刻眼前所见,岂非公孙大娘翩翩再世耶?
众人屏息,没有人注意到门口多了一个高大修长男子,也痴痴凝望著那舞动著剑器,美得令人心折的冷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