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龄抱着一堆被归还的书籍走进图书室内;星期二的下午并没有人来借书,所以整个图书室显得空荡荡的。
她踏着低跟凉鞋轻脆的敲击在大理石地板上,从容不迫的将书依类放回架上。
就在她将最后一本书放上去之后,一个不小心挤落了一本老旧的厚重书籍。
币尘在阳光的映照下顿时挥洒出奇异的一层烟雾,在玉龄吃惊的注目下,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景象出现在她眼前。
“我不相信我的眼睛,这一定是在作梦,一定是幻觉,一定是……”她重重地倚在书柜,拚命地说服自己。
半晌,那层烟雾消失,一个穿着奇特的高大男子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个男子有一双黑色深邃的眼眸,正震惊地紧盯着她,而那张性格俊酷的脸庞,虽然左颊上有道斜斜的疤,但是丝毫无损他英气逼人的味道,相反的,这道疤添加了他的剽悍气势。
最让玉龄无法忽视的是他伟岸挺拔的身躯,威胁性十足的立在她跟前。
惫有他那身古老又潇洒的装扮,不但穿着东垂一块西垂一块的布衣,右手还执了一把古朴的大刀。
大……刀?
玉龄逸出一声惊呼,整个脑袋此刻才又回复了转动,“你、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男人一手捂着胸膛,一手抓紧刀柄。他没有回答,只是蹙眉瞅了她一眼,脚步一个踉跄,闷哼一声跌入她的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她措手不及,抱着他跌坐在地。他精实伟岸的身躯差点把她胸腔里的空气都撞了出去。
“喂,你究竟是——”玉龄惊慌的话语猛地顿住。因为她感到手掌流过一股温热的液体,而她的手掌正紧推着他的胸膛……
“你受伤了!”她惊叫,再也顾不得他是打哪冒出来的,更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
那男子紧闭双眸,脸色苍白若纸,显然已经昏厥过去。
玉龄慌乱地左顾右盼,直觉就要张口呼救。
但是一个奇异的念头瞬间闪进她脑中。
懊像……不能够让别人发现他,否则事情就麻烦了。
她飞快地打量他一遍,当下毅然决定救他。但是她得把他藏起来才行。
她环视四周,最后一咬牙。
“算了,先把他搬上车。”
她作贼般地偷偷模模溜出去,看四周没人,再将他又拖又抱地拉出大门,推上喜美汽车。
接着她快速地抓起车上的面纸盒,冲回图书室,拚命擦拭着方才染血的地板。
最后,她打了一通内线电话给二楼的同事,请她下来帮她代班。
“我、我家里临时有事。”玉龄向来不擅说话,此刻更是结结巴巴。“所以我、我必须马上赶回去……那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阿弥陀佛,老天爷原谅我!
她真的不是故意要说谎骗人的。
§ § §
唐易轻蹙眉头,眼睑微微颤动。
他的思绪犹自沉浸在那个战火连天,红色的梦境中……
别红的巨焰吞卷了栋栋房舍,远处有人尖叫着,嘶吼着,还有像是要踩裂人心的马蹄声。
他策马狂奔,空气中凝重的血腥味教人喘也喘不过气来。
“雪绣!雪绣!”他狂吼着,惊恐的心跳重重地撞击着,仿佛要把胸口打出个洞来。
他从辽东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漳州,为的就是要趁休假时返回家乡探望未婚妻,哪知在接近漳州的前两天,就听说东瀛藤本的船驶进了沿海一带,似有所图。
藤本游步性喜烧杀掳掠,凡是被他遇上的村庄,根本逃不过血洗的命运。
他一听闻这消息,整个人差点疯掉,拚了命地快马加鞭赶路,就是希望能够早日抵达漳州解围。
其实官府们也不定时在驱除倭寇,奈何时局大乱,有谁还顾得了沿岸的百姓呢!
漳州九璋山是他成长的家乡,那里有他亲切的村民们,还有他的青梅竹马——雪绣,那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小女人。
随他而来的属下有十余人,人人勇猛难当,都能以一敌十,但是没有用了。
倭寇早就搜刮过村子,放了火,上船离开了。
唐易心急如焚,此刻最想看到的就是雪绣安然无恙地活着,却遍寻不着她。
蓦地,唐易的眼角余光捕捉住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寂然地静躺在一栋燃烧着的房舍旁。
雪绣!
他心下大乱,拚命地往雪绣的方向冲去。
“雪绣!”他狂吼,声音里有着巨大的伤痛、愤怒和恐惧。
这一切犹如噩梦紧紧缠绕住他,把他捆得喘不过气……
唐易额上渗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他辗转反侧着,嘴里喃喃不止,紧闭的眼睑倏紧倏松。
玉龄频频替他拭去汗水,手上的毛巾快要湿透。
他胸膛上有一道被利刃横划过的伤痕,入肉不深,范围却很大,幸好在她手忙脚乱的一阵包扎之下,总算不再流血了。
其实她应该把他送到医院的,这样他的伤口就可避免病菌感染的危险,而且伤口也可以进行缝合,只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上他的身分。
除了没有身分证、健保卡外,最重要的是,她该怎么跟人解释他一身古装打扮,黑发三千丈的模样?
唉,她也只好等到他醒来之后再说了。
瞧他一直呓语,昏迷不醒,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雪绣!”他突然大叫一声,瞬间坐了起来。
秉在一片坚实胸膛上的白色绷带,因他挣扎用力,渐渐渗出了血。
“先生,你怎么了?”玉龄关切地问道,本能扶着他。
紊乱黑发下的眼眸鸷猛危险,还带着一丝脆弱。
“你是谁?”
玉龄一怔,苦笑了一下,“这个问题问得好,事实上,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我怎么会在这儿?”唐易的神智慢慢恢复,眉头也慢慢皱紧了。
“呃,这也是我最想问的。”她摇摇头,苦恼地笑了笑,“不过这个以后再说,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你要养好身体,你的伤势不轻。”
“其它的人呢?”他环顾四周,问话的同时不禁细眯起眼睛。
这是哪里?怎么充斥着一些很奇怪的物事?
“谁?我没看到其它的人,难道你还有同伴?”
若一古脑儿地出现一堆流血受伤的人,她可招架不住,光是喊救命都没力气了。
“其它的人呢?这是哪里?”他低声吼着,眼神悲伤激动。
玉龄按住他的上身,“喂,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把伤口包扎好,别扯裂了。”
“其它的人呢?”他求恳地看着她,痛苦地低嚷,“姑娘,请你告诉我,我其它的弟兄们都到哪里去了?”
玉龄被他眼中的悲烈深深撼动了,只是……她如何去回答一个她压根儿不知道答案的答案?
“请你冷静一点。”她只能柔声地安抚着他的情绪,“你这么激动,我怎么听得清楚你的问题,又怎么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跟你一样满肚子疑惑啊。”
他听了瞬间平静下来。
玉龄凝视着他那双深邃犹如受伤狮子般的眼睛,没来由地心底一阵悸动。
他……好寂寞好忧伤。虽然她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但是,那一股前所未有的心疼真实地细细抽过她的肺腑。
对面前这个冷硬钢铁般的男子,她居然产生了莫名的怜惜感。
玉龄甩甩头,试图挥掉这种荒谬的感觉。
“我可以请问你是谁吗?”她勉强笑了笑。
“我是唐易。”他简洁地道。“姑娘——”
“不要叫我姑娘,我是玉龄,玉石的玉,年龄的龄,你叫我玉龄就可以。”瞅着他,她忍不住说出自己心底的震惊,“其实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想象力……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老天要惩罚我,才安排这样奇怪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吧!”
“姑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意思就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能替我解开谜团吗?”
唐易抚着胸口那道被包扎好的伤痕,若有所思地反问:“是你救了我?”
她呆了下,“应该可以算是吧。”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这才正眼打量她的服饰,脸色有些异样,“你这身打扮是?”
玉龄闭了闭眼睛,还是不太敢相信这一切。
老天!怎么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出现在真实的生活中呢?
她还以为时空转移之类的,只是小说和电影里的场景而已。
“你是不是在拍电影?”她希冀地问道,虽然明知不大可能。
丙不其然,她的话只是徒令唐易的浓眉拧成一团罢了。
“什么?”
“算了,当我没说。”她揉着太阳穴,觉得头好痛,“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的情况非常复杂,很难解释。”
他挑起一边的眉毛,静待下文。
“你相不相信时空转移,还是什么乾坤大挪移之类的怪事?”唉,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说出这句话的一天。
她忍不住再揉揉额心。
唐易的脸部表情很少,但是听到了这样的话,他不由得一阵错愕。
“你说什么?”
“你是哪个朝代的?哪里人?”这样问也许会快一些。
“明崇祯四年,漳州九璋山。”他目光深锁住她的,沉声道:“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她觑着他的神色,有点难以启口,“我们这边现在是民国八十七年,距离明朝已经有好几百年了。换句话说,我们这边是未来,你的那个朝代是过去。”
他眼神一缩,下巴紧绷,“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平空出现在几百年后,但是事实如此,假如你不是骗我的话,那么你就真的是几百年前的……”古早人!
他的脸庞蓦地灰败若死;就连他受伤昏过去时的脸色都比现在的好看。
“你不要激动,不要晕过去啊!”她心慌意乱地道。
他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胸膛跟着上下起伏,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如何相信你?”他终于挤出一句话。
玉龄眉毛一竖,“我做什么要骗你?如果不信的话,那么我就证明给你看。”
她倏然拉开在他前方的窗帘。
“我虽然住得很乡下,但是,你看看这像是你们明朝时候的景致吗?”
平坦的柏油路衬着广阔的花生田,还有停在路旁的脚踏车和汽车,这看在唐易的眼底不啻是个重大打击。
血色迅速消失在他的脸上。
玉龄看他这般模样,不禁心软了起来。
他已经很可怜了,受了伤不说,还平白无故来到这个未知陌生的世界。
如此孤身一人,飘荡无依的。换作是她,搞不好早就疯掉了。
“为什么?”他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低喊。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
“我其它的弟兄们呢?他们也到这个……这个世界来了吗?”他拗口地问,语气中带着一丝希望。
“很抱歉。”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只发现你一个人。”
唐易喉头发出一阵可怕的申吟,额上的冷汗再度冒出,脸色惨白伤痛。
她急忙按住他激动的身子,诚挚地道:“你不要这样,当心身体呀!我……我会帮你的,你放心。”
他倏地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帮我回到员峤?”
“员峤?对不起,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我也没有办法扭转时空,可是我会尽全力帮你的。”她顿了顿,再添上一句,“虽然我还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
他颓然放开她,“我得回去,我必须回去。藤本和我的弟兄们还在作战,我必须回去才行。”
“但是你要怎么回去呢?再说,这里已经是几百年后了,不管你当初的情形是怎样,那些事早已烟消云散了。”
玉龄实在不想说这些话刺激他,可是她又不能不说。
无论是王公贵族抑或是贩夫走卒,在过了这么长久的时光之后,一切都回归尘土。
“不!我得回去,他们敌不过藤本的,如果我没有带领他们,他们是绝对敌不过那个狡诈阴狠的藤本。”他喃喃低语,却是字字血泪,“不对,他们不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那抹紫色的月光和那道突起的巨浪打散了我们的船,罩住了我和藤本,而他们、他们……”
玉龄见他身上的绷带再度透出红渍,情急之下,不自觉地环抱住他的上身。
他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需要安慰。
“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她用哄小阿的语调,柔柔地,坚定地安抚着他,并且轻轻拍着他的背。“都过去了,什么紫月亮什么巨浪,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从来没有人用这么温柔的声音安抚他的心灵,也从来没有人给过他这么温暖的怀抱。
唐易渐渐平静了下来,颤抖着的身躯得到了抚慰和宁静。
他闭上眼睛,一股慰人的暖流缓缓钻入他的心扉,直达四肢百骸……
这前所未有的宁静温馨感淹没了他。
失血过多再加上体力透支,唐易最终还是支持不住地躺了下去。
他实在累了。
玉龄本能地轻拍着他,轻轻低语,“没事了,没事了,好好的睡一觉吧!我在这里,你不用怕。”
虽然把这个昂然的七尺大汉当作小阿一样哄着入睡是匪夷所思了点,但是每个人都有需要真心安抚的时候。
尤其是他。
唐易终于睡着了,真正沉人无梦的酣然好眠中。
这一次没有噩梦也没有痛苦,他睡得十分宁静平和。
玉龄凝视着他粗犷俊伟的脸庞,生平第一次,觉得心头五味杂陈。
有怜惜、有心疼、有安慰、有满足……乱七八糟的种种情绪把她的心塞得满满。
天,她居然对一个认识还不到半天的男人产生这么多的感觉!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本来就是个诡异莫名的日子,她实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事不会发生的。
§ § §
玉龄打破她一贯的原则,破天荒地向图书馆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老实说,这位天外古人的出现,早就打破了她很多项原则,也开创了她很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心乱如麻,第一次想呵护一个男人,第一次去“幻想”他究竟是如何冒出来的……
太多太多的第一次,搞得她都觉得自己不像原来的那个朱玉龄了。
唉!真是一团混乱。
请假的第一天,她花了不少钱去帮他采买服饰,也花了不少精神对他解说“现代”的情况。
一整天下来,她觉得她快要虚月兑而亡了。
“姑娘,我不能够打搅你了,何况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对你的名声会有损害。”唐易才稍稍有了些许精神,就忙着顾虑她的名节问题。
玉龄尴尬一笑。虽然她个性保守,但是和他这个古代人一比,她的思想显然就豪放多了。
“你放心,这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不会有其它的人知道你的存在,再说我也不打算把你介绍给我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知道。”她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鲜鱼汤,递给他,“喏,这是我早上才到市场买的,保证新鲜,喝喝看。”
他迟疑地接过汤碗,神色有些犹豫,“这……”
“放心,我们这个年代和你们的不一样,我们什么事都开放多了,可以穿暴露的衣服上街,可以票选总统……”看出他的疑惑,她笑着解释:“总统的意思跟一国之君差不多,只是会受人民监督,而且由人民选出来,和你们以前皇帝的承天世袭不一样。”
唐易眸中发出光芒,心向往之,“这才是百姓之福。”
“你说你来自大明崇祯年间,那么一定很痛苦了?”据她所知,那是个民不聊生,人民没有希望的年代。
唐易眼神一黯,苦笑着,“既是历史,想必也不需要我多阐述解释了。只是我早就月兑离了那个腐败的朝廷,到海上的小岛隐居起来,大明的一切已与我无关了。”
他语气平和冷漠,但是眼里隐藏着的强烈情感却不经意地泄漏了出来。
玉龄轻叹一声,也不好安慰什么。
“对了,我帮你买了一些衣服让你换上,来,看看合不合身。”她的脸有些红红的,“我从来没有帮男人买过衣服,所以尺寸方面可能没法子抓得精确,不过你还是试试看好了。”
他习惯性蹙起眉头,“谢谢你,只是……”
“虽然和你们的服饰很不一样,但是入境随俗,你就勉强穿穿吧!”她讪讪笑道:“穿上了才不会引人注意。还有,你的头发也要稍微整理一下,可能要剪短一点再绑起来。”
他愕然地看着玉龄,“还要剪发?”
“是呀,你的头发太长了。虽然我个人是觉得这样挺好看的,但是别人恐怕未必能接受。”
“别人?你说过你不会把我介绍给亲朋好友认识的。”他有些困扰。
“当然,我不会主动把你介绍给人,但是我总得带你出去走走吧?”她微笑,“如果你要成天待在屋里,我是不反对的,只怕你觉得闷。”
唐易看着她,缓缓地开口道:“你……很不一样。”
玉龄心猛一跳,脸颊刷地涨得通红,“什么意思?”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子。”
玉龄没来由的一阵泄气,她无精打彩地道:“当然,我是你在这个世界里第一个见过的女人嘛!”
在他的心里,她也许根本没什么特别。
唐易有些迟疑地问:“你们这里的女子,都像你这样侠义热心吗?”
她的心跳急促起来,“呃,不见得,不过我也没有多了不起呀!”
“遇事临危不乱,处理得有条有理、井然有序,这本领不是每个女子都能有的。”他实话实说。
她的心刹那间飘上了云端,“多谢谬赞,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别妄自菲薄。”他诚恳地道。
玉龄挥了挥手,想挥掉这种悸动的震撼感。从来没有人能够如此撩拨她的情绪,也没有人愿意这么做,她很感动,但是这种感动太危险了。
她开始觉得她受到芳婕的影响了——喜欢幻想。
拜托,她都已经是几岁的人了,竟开始乱想了。
唐易看着玉龄长发飘飘,白皙清秀的脸庞。她救了他,又将他带回住处,真不知她的勇气是打哪来的?
蓦地,他脑海里浮现了雪绣温婉纤柔的模样,他的脸色一变,心一痛。
为什么又想起了雪绣?
他答应雪绣要忘了她的,为何此刻再度忆起?
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