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龙镇
淅沥沥的大雨已经下了一整个早上,却丝毫无止歇的迹象,大街上的小贩收的收,躲的躲,全给这场雨势给打跑了。热闹的梅龙镇石板街上冷冷清清,小青桥上唯有雨丝和着点点被打落的杏花瓣落了一地。
幸而临水筑成的两层楼房高挂着一盏盏大红灯笼,为阴雨雾色平添了不少温暖气息。
在东家酒楼的大灶房里,十数名厨子和学徒们正忙得紧,切菜的切菜,备料的备料,光看着一筐筐不断挑担入来的大块上好猪牛羊肉,以及喂养在数只硕大瓦缸里的上百尾肥美鲤鱼大虾,就知道今晚东家酒楼里又有一场盛大的喜庆婚宴要上菜啦!
东来顺手插着腰,在厨房里吆喝指挥着,活似个号令三军的大将军。“快快快,加紧动作,吃乌龟长大的啊你们?”他忍不住巴一名动作慢吞吞的小学徒。“小冬瓜,又是你!老是拖拖拉拉的,是不是想老板我炒盘鱿鱼请你吃吃啊?”
“谢老板,不不不……不用了。”小冬瓜一缩头,抱着满篓切好的冬瓜块赶紧一溜烟跑了。
“唉。”东来顺看着正在洗洗切切、油锅翻炒的厨师们,不知怎地,心头难掩一阵阵烦躁难安。
“顺儿,他们都是做熟做惯了的老师傅,还用得着你杵在这儿当怒目金刚吗?”东老夫人在丫鬓的搀扶下经过门口,见状扬声唤道:“来,咱们回后堂去,娘还有话要问问你呢。”
“是,孩儿马上就去。”东来顺不得已,只好乖乖被娘亲带走。
老板一离开,所有厨师和学徒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幸亏老夫人一阵风似地把老板给卷走了,要不他们今儿耳根又难清净了。唉,自从大小姐离开梅龙镇上京之后,老板成日提心吊胆,担心这个操心那个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一会儿碎碎念,一会儿大发雷霆,再不然就是对着他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笔上下的这道圣旨,对东家而言还真不知是福是祸啊!
“不过,真希望大小姐可以顺利帮咱们东家酒楼夺取最后的胜利呀!”老厨师抑不住满眼的期待。
“哎呀!我说高师傅,这句词不是这么个用法的。”另外一名厨师噗地笑了出来,兴奋地道:“应该是说,大小姐‘一定’可以顺利帮咱们东家酒楼夺取最后的胜利!”
“对!大小姐最棒!”
“一级棒……”
一旁的小冬瓜闻言差点摔倒。
这些师傅难道都给忘了老板最担心,也是最为严重的那个基本问题吗?
“高师傅,大小姐连颗蛋都不会煎,她!”小冬瓜忍不住插嘴,“根本就不行吧?”
“傻小子,你懂什么?咱们家大小姐怎么不行了?”高师傅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才‘不行’呢!”
“高师傅,您干嘛做人身攻击啊?”小冬瓜瑟缩了下,委委屈屈地道。
“小冬瓜,你才来了三五年,你不懂,其实大小姐对料理是很有潜力的。”
另一名厨师好心地解释,“想当年呀,咱们大小姐可是难得一见的料理界神童呢……”
咦?骗人!
“是真的,当年她四岁就会豆腐刻花,五岁会熬独门酱汁,六岁那一年烧的一味红烧蹄膀连我都自叹不如呢!”
“耶?”小冬瓜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可是说也奇怪,到她七岁那一年,突然就什么都给忘了……”
此刻在后堂里,东来顺却是来回踱步,挠耳搔头的,怎么也不得安生。
“娘,孩儿越想越不对,咱们就这样把施施往宫里一扔,她会不会出事啊?”他越想越担心,都快哭了。
东老夫人好整以暇地啜饮着一杯老君眉。“不会。”
“怎么不会?想那皇宫大内禁卫森严,处处都是皇家规矩,万一那丫头不小心得罪了什么贵妃或王爷,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死。还有还有,她不会做菜的秘密恐怕已经被揭穿了,唉,肯定是人家御厨不屑咱们东家祖传食谱,不愿帮她掩护,这可怎么办?”
东老夫人慢慢地放下茶碗,又拈起一片桃酥搁入嘴里,不理他。
他急得团团转。“娘啊……当初孩儿就说让她去是太危险了,可您老偏偏说不会,现在好了,都二十多天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东老夫人看着年近半百还毛毛躁躁的儿子,不禁感叹。“奇怪了,想当年你爹可是梅龙镇人称‘才智并进,色艺双全’的名厨‘玉郎君’,你娘我好歹也是梅龙镇上‘金银双刀美少女’之一的‘金菜刀’,论才貌,论厨艺,我们夫妻俩认了第二,绝无人敢认第一的,可是为何偏偏生了你这么个光有手艺却不长脑力的老实头……唉,真是家门不幸啊!”
“娘,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妳还拿儿子寻开心?”东来顺瞥见一旁丫鬟们在偷笑,一张老脸登时挂不住,懊恼地抱怨道。
“谁寻你开心?我老人家在感叹一代不如一代啊!”东老夫人白了他一眼。东来顺连忙噤声,不敢再抱怨。
“你就不用在这儿瞎操心了,”东老夫人慢条斯理地道,嘴角似笑非笑的。
“宫里,会有故人照应的。”
“故人?咱们东家在皇宫里哪有什么故人?”
“秘密。”
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因此骆扬命东施施晚上留在内膳房待命,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传授她刀工以及烧、炸、烤、烩、溜、炖、爆、煽、熏、卤、煎、余、贴、蒸等厨技。
平常内膳房不分昼夜都是灶火不熄,随时备着以赴宫中各主子召唤,无论是夜消、点心、零嘴或是滋补的,一应俱全。
但后来内务府路公公转述皇上圣意,说是宫中主子们夜消点心皆由点心膳那儿的小厨房预备即可,因此内膳房众厨免了日夜轮值的辛劳,这也是出自皇上一片体贴仁德爱民之心。所以入夜后静寂的内膳房,就成了东施施被迫进行地狱训练的恐怖修练场。
唉……
东施施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坐在上盖的水缸上,看着身畔那只水缸里游来游去的鱼儿,在烛光的掩映下,银色鳞片美丽地闪动着。
“鱼啊鱼,你现在的心情一定也跟我一样无奈吧?”她喃喃对着鱼儿说话。
“咱们明明日子过得好好的,偏偏被人给逮到这不得见天日的地方关着,既不自由,又得任人鱼肉,被逼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你说,咱们这是招谁惹谁了?”
唉走进内膳房的骆扬,闻言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丫头片子,就不能多长点志气吗?
“别忘了妳是东家的新掌勺。”他冷冷的提醒,“妳的职责是煮食,不是跟食物聊天。”
东施施抬起头,迷茫的小脸不由得闪过一抹气恼。“我是东家的新掌勺又怎样呢?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煮饭这种事看得这么重要?”注视着她突如其来的怒气,骆扬微感诧异。她恼什么?
“爱煮的人就去煮,爱吃的人就负责吃,只要这样就好了,不好吗?”她苦恼地嚷着,“为什么我非得当这个新掌勺不可呢?我不会煮饭,我一点都不喜欢煮饭!我为什么一定得学煮饭不可?”
“因为妳东家领了圣旨,”他口齿清晰有力地开口,“圣命不可违。而且能为公主筹办婚宴乃是身为料理之人的一大荣耀,事关妳东家的光彩,妳没有拒绝的权利。”
“可是我不会……我也不喜欢煮……”
“东姑娘。”骆扬皱起眉头,眸光锐利深沉地盯着她,“妳知道婚宴的意义吗?”
“就一堆亲朋好友因为嫁女儿、娶媳妇儿的缘故,聚在一块儿高高兴兴、吃吃喝喝。”她回想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婚宴,扳着手指数算,“然后欢欢喜喜地祝新郎新娘恩恩爱爱,白头到老,等到吃饱喝足,最后再拿枚喜糖甜甜嘴回家,差不多就是这样。”
“是,差不多是这样。”他眸光炯炯,语带嘲弄的说:“那么,倘若今日是妳家娶媳妇儿,想让众亲朋好友知交们跟着沾沾喜气,与妳一同分享家有喜事的福气,希望他们喝得畅快,吃得满意,可妳家找来的厨子却油盐不分、酱醋不辨,煮了顿比猪食还难吃的喜宴,那么身为主人家,妳还觉得有面子吗?”
“哪、哪里会那么严重?”她一呆,不禁有些结巴起来。“什么猪食?也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不能让人一尝之下就印象深刻、竖起大拇指叫好、永生难忘的料理,就叫作猪食。”他毫不留情的说。
“可是我觉得料理好不好吃是一回事,有没有诚意才是最重要的。”她脸上满是热诚之色。“对不对?”
“不对。”骆扬毫不犹豫地敲了敲她的脑袋瓜子。“那全都是废话!”
“很痛耶……”她抱着被敲疼的脑袋瓜,埋怨懊恼地睨了他一眼,不服气地道:“那哪是废话了?那是多么有意义、有感情、有境界的一句话呀,像你这种只以技术取胜的人是不会懂的。”
只以技术取胜?他从来没被这么贬低、侮辱过,若换作是往常,若换作是那些手下的御厨,他早就把她倒挂在馊水桶上头三天三夜忏侮思过了。但是,他不跟这种灶房白痴计较,因为赢了比输还惨。
“我是只懂得以技术取胜,那么请问东大小姐……”他挑眉看着她,“妳又能以什么取胜呢?”
“我!”她哑口无言。
唉,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强嘴的呢?今天问题最大的症结点的确在她身上,谁让她是东家的新掌勺,又谁教她一点儿煮食也不会?
“……对不起。”她认分地垂下头,叹了一大口气。
骆扬看她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无论是谁,若能得他指点厨艺一二,无不大喜过望、欢天喜地、感恩戴德,偏偏她这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傻子,还在那儿愁眉苦脸、挑三捡四的。
“认清现实就好。妳,去选把称手的刀。”他语气严肃起来。“把那一箩筐的萝卜尽数切丝。记住,我要的是丝,不是条,也不是块。”
“那么多!”东施施目光望向他手指之处,不禁倒抽了口凉气。“那里少说有百八十条萝卜吧?”
“对。”他故作狰狞地一笑,“统统切丝,三个时辰后,我会来检查。”
“那你要去哪里?”见他转身要离开,她情急的唤道。
“夜深人静,当然是睡觉去了。”
“什么?”她听得差点吐血。“我一个人切这么多萝卜,你自己却跑去睡大头觉?”
“我是师父。”骆扬故意睨了她一眼,闲闲地道:“而且妳忘了,我已经‘以技术取胜’了,还需要练刀工吗?”
她下巴掉了下来,半晌后才找回声音:“你……真的很爱记仇耶你!”
“那是我少数的优点之一。”他故作谦虚地道。
“总御厨长,你实在是!”
“叫师父。”
“师……”她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看着他,再看了看那筐山一般高的萝卜,都快昏倒。“什么师父,你根本就是狱卒头子嘛!”
“随妳怎么说。”他负着手,潇洒转身就走。“记住,是切‘白’萝卜丝,不要切切到最后变成红萝卜丝了。”
“什么红萝卜白萝卜的!”她愤慨的神情倏然一愣。他……是在提醒她别切到手吗?
东施施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那副骄傲自大的模样真是惹人生气,可是为什么却又令她感到有些莫名的窝心?
“对了,他为什么要帮我呢?”她挠挠头,突然想到。
夜深更漏,水缸里的鱼儿一甩尾,在水面轻溅起哗啦啦一记水声。大条小条落砧板的萝卜“丝”堆如小山般高,箩筐里却还有二三十颗硕大萝卜静静躺在那儿待宰,而应该操刀的东施施却已经累趴在一堆萝卜丝里睡得东倒西歪了。
走进内膳房的骆扬目光一凝,随即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这丫头真是一点耐力都没有。他心底闪过一丝懊悔―真不知这所谓的地狱训练,到底是在折磨谁啊?骆扬有一种自找麻烦的不祥预感。他走近台边,修长指尖轻轻拈起了黏在她额头上的一条萝卜丝,歪歪斜斜的刀法简直是……是……
“唉,真是糟蹋了这上好的豫州进贡萝卜。”他叹了口气。
可是这丫头也真够了不起的,脸上黏满了萝卜丝,她居然还能睡得这么甜?
粉女敕女敕的小圆脸呼呼大睡,小嘴还微张,小巧挺俏的鼻头横挂了一条萝卜丝,搞得像多了道初愈不久的刀疤似的,他险些笑了出来。
“喂,姓东的小丫头,妳究竟是迟钝还是真笨?”他忍不住摇头,“都什么时候了,妳还能睡得着?”
他们只有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可以商拟宴客菜单,除开她东家祖传一十八套大菜外,他御膳房须配套的附属菜肴、前菜、凉菜、荤菜、素菜、甜点、咸点……依皇室龙凤婚宴规矩全套做下来,更是一项艰巨盛大的工程。
再加上她半点厨技都不懂……
骆扬一一检视着小山高的萝卜丝,眉心不禁纠结了起来。按照这个进度,她一个月后要是能煮出东家祖传一十八套大菜供皇上品试,猪也能在天上飞了!他揉了揉隐隐作疼的太阳穴,摇了摇头。
“喂,起来。”他轻推她的肩头。
“嗯……不行了……我已经吃不下了……”她蠕动了一下,咕哝着,伏在砧板上又睡着了。
“东施施?”
她魂都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连动也不动。
“唉。”他真是啼笑皆非,也只得放弃。“罢了。”
现下已近三更天,而四更天时分,所有御厨和厨役就该上值当差,筹备早膳,他现在勉强叫醒她也济不了事。
可,总也不能让她继续趴这儿睡,非但旁人瞧见了不适宜,也容易着凉。
凝视着她睡得香甜的娇酣小脸,他嘴角扬起了一丝无奈的浅笑,“还真是好睡,妳是天蓬元帅投胎的不成?”
骆扬伸出双臂,温柔地拦腰抱起了她。他没有察觉到自己为什么会放缓了动作,像是唯恐吵醒了她,他只是觉得怀里的小人儿软软的、暖暖的、香香的,像煞了年初他为太后娘娘进上的那一碗滑女敕、甜香可人的茉莉女乃酪佐玉团汤。
真想咬一口。
“天杀的!”他脸色陡红,随即懊恼地低咒了一声。“你脑子真的坏了,又想着要吃掉她?你当真不怕拉肚子吗?”
可说来也奇怪,但凡天下女子,若不是予人温柔若水之凤,就是娇艳如花之喻,可是为什么他会把怀里这丫头片子同甜甜软软的点心联想在一块儿呢?
看着怀里那张睡得像小女圭女圭的圆脸蛋,骆扬突地有股冲动,想要伸指戳戳她粉女敕圆润的脸颊,是不是如同他想象中的那样吹弹软女敕?
“傻妞,睡成这副雷劈下来也打不醒的德行,哪天遇上坏人给做成了人肉包子,恐怕妳也还在做梦呢!”
嘴里的话像是呵斥,可是他的眼神却掠过一丝柔软的笑意。
老实说,他还真有些羡慕起脑袋不比一碗豆腐精明的她。
对她而言,好似天大的事落下来也不过当被盖,天大的烦恼劈将下来,也得先等她吃饱睡饱之后再说。
“姓东的丫头,未免也太好命了吧妳?”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腾出手来,恶作剧地掐拧了她丰女敕脸颊一记。
“痛……咬我……”虽是在沉沉酣梦中,她仍皱了皱小包子脸,下意识更钻窝进他怀里。“臭蚊子……”
实在太好玩了,骆扬抑不住低笑了起来。
“傻姑娘,切个萝卜真有这么累吗?”他呢喃笑问。
不知怎地,他突然不想这么快就送她回小知轩了。
他很想……就让这个软软暖暖的小女人再多逗留在他怀里一会儿,因为抱着她,他心里不知怎地,就有种莫名暖和的踏实感。
就像隆冬寒夜、怀里揣着只圆圆胖胖热烫的雪白包子一般,不只熨贴得胸口发热,就连心口也奇异地温暖了起来。
他就这样抱着她,静静坐在紧捱着角落大圆桌旁的椅子上、脚边就是炭火余温犹存的灶口,抬头,窗外是一轮皎洁的月亮。
月光映照入窗,轻轻浅浅地映落在她小巧圆润的熟睡脸庞上。骆扬唇畔的微笑不自觉地荡漾了起来,久久不散……
第二天晚上,又是一堆萝卜。
第三天晚上,还是一堆萝卜。
第四天晚上……
“师父,拜托可不可以换一样东西切啊?”东施施一张小脸苦成一团,望着那堆萝卜就脚软。“只要不是萝卜,要我切什么都行!”
“我不是那种不能商量的人,所以!”骆扬嘴角浮起一抹邪恶的微笑,大掌揉了揉她的头。“没问题,明儿就改切点别的。”
“谢谢师父!”她小脸登时亮了起来,也不敢抗议他揉乱了她的头发,满眼感激涕零。“只要不是萝卜就好了,谢谢,谢谢。”
可是到第五天晚上,东施施才一踏进内膳房,看见他指的待切物品,马上就后悔了。
“不要逼我……拜托……求求你……上天有好生之德啊……”她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死命扳捏着水缸边缘,握刀的小手抖得如风中秋叶。
“妳不是想改切点别的吗?”抱臂伫立在一旁等待着的骆扬强忍翻白眼的冲动,耐着性子道:“而且不就是叫妳杀条鱼,又不是叫妳去杀人,抖什么抖?”
“可可可……牠牠牠是活的……”
而且那天晚上她才对这条大草鱼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心绪诉过衷情,今天却要对牠翻脸不认鱼地刀刃相向!
她满脸挣扎恳求地望着他,“我真的下不了手。”
“妳吃素吗?”他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呃,不吃。”她摇摇头o.
他一点头,“好,那可以继续了。”
“等一下,如果我从现在起改吃素,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杀鱼了?”她脸上燃起希冀之色。
“来不及了。”他狞笑道。
“那那那……那我再去切萝卜,你这次要我切几千几百条都行,就是不要逼我去杀那条鱼啦,拜托!”她死巴着水缸边,放声尖叫,“拜托拜托拜托……”
“行了行了行了!”他耳朵差点被震聋。“不杀鱼,可以了吧?拜托妳不要再尖叫了。”再被她这样叫下去,全皇宫都给她吵醒了,到时候若是惊动了皇上,还不知死的是鱼还是人呢。
“吁……”东施施松了一大口气,脸上浮现满满的戚激。“谢谢,师父,你真是大好人。”
“现在又知道要拍马屁了?”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呵呵呵。”她讪讪然地笑。
骆扬苦恼的揉了揉眉心,挥挥手道:“算了,看来要训练妳从基本功开始学习,时间绝对不够,那刀工洗切方面就由我代替好了。对了,妳东家的祖传食谱呢?”
“在这里!”东施施如释重负地笑了,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祖传食谱,满面讨好的说:“哎哟,师父,你早想开就对了嘛,靠我是济不了事的啦。来来来,我们东家祖传十八套大菜的秘技都在这儿,你只管拿去用,千万不要客气……那我可以去睡觉了吧?”
“慢!”见她要往外溜,骆扬及时拎住她的衣领,皮笑肉不笑的问;“妳要去哪里?”
“既然是师父你出马,这里自然就没有我的事了……”她缩了缩脖子,怯怯地望着他,越讲越心虚,“不对吗?”
“妳想得美。”他二话不说就将她押在自己身边,重重哼了一声。“妳,打开食谱第一页,我从第一道开始教妳。”
“啊?”她那张脸瞬间像活月兑月兑吞了黄连般发苦。
“我瞧瞧第一道是什么,嗯,‘佳偶天成’汤……”他左手像押犯人似地稳稳掌握着她的颈项、右手指尖轻敲着食谱上的字眼。“这名字不错,有点意思……以上好雪玉脆藕为底,熬出清甜滋味,再以天麻数片、艳红枸杞子少许,取其药香与滋补功效……”
听他这么一念,东施施也忍不住兴奋激动了起来。
“说起我们东家这道前汤呀,那真是好喝得不得了呢!”她一改方才的颓态,开心地解说着,“里头还加了软软滑滑的豆腐,海味十足的蛤蜊,滋味鲜甜清脆的竹笙和新鲜草话,只要喝了这汤啊,马上胃口大开,后头就算有上百道菜也都吃得下了。”他低头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排红小脸蛋!这丫头,闻煮色变,说到吃倒是比谁都要来劲啊!
骆扬心底滋味复杂极了,真不知该恼该气还是该笑好?
他实在希望她能够争气点,不只是为了东家,也是为了她自己。
“不错,前汤的意义就在于清喉润口开脾,这道‘佳偶天成’还算颇为适宜。”他点点头,“好,妳开始煮吧。”
“我?”东施施满满的兴奋瞬间消失,神情陡然一僵。
“有什么问题吗?”又来了,他不禁有些不悦。“这道汤的工序简单,并不难煮。”
“我不会。”她吞了口口水,两手像是有千斤般沉甸甸的,连抬也抬不起来。
“我……真的不会……我没有办法动勺。”
骆扬脸色微沉,“怎么不能动勺?妳那一日明明就煮了一品转运锅,什么叫作不会?不能?”
“那天不一样。”那些都是御厨们煮的,绝不会有问题,她这才放心搅和在一起的。
“有什么不一样?”她分明就是懒。骆扬心头怒火隐隐窜动,既不解她为何百般推托,又气恼她根本就是偷懒不受教。
世上有哪个人是一出生就会诸种技艺的?
没有会不会,只有肯不肯、努不努力的问题。
如果有心,没有什么是学不来、做不了的;可她自从踏进宫来,口口声声,最常说的三句话就是!我不会、我不懂、我不能。
他身为总御厨长,都已放下姿态,不借耗费夜晚原可休憩的时间,就为了要教她成材,能够凭自己的实力为她东家争一口气,夺下这份天大彩头,可是她还努力不到几天就全盘放弃……
那么他这些天来究竟为她担什么心?伤什么神?
他深深愤怒了起来。
“我再问妳一次,”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紧绷,“妳煮不煮?”
“……对不起。”她愧疚的低下头,“我真的不会。”
“我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不战而败的逃兵!”他的声音因怒气而凌厉,冷冷盯着她,“不要以为妳是女人我就不忍心骂妳!”
“我不是因为!”她猛然抬头,脸色有些苍白,张嘴欲解释。
“妳除了说‘我不会’这三个字外,妳还会什么?”他怒哼一声。“还是妳觉得东家酒楼的生死不足令妳牵挂?或是公主的婚宴只是一场儿戏?二个天大的笑话?”
不,不是的……她不是这样的……
东施施有些吓坏了,惊悸地望着他。
“但凡女子为何总被男子看轻?”骆扬冷冷一笑,疾言厉色痛斥道:“就是因为世上有妳这种装笨装傻装无辜的女人,不努力发掘自己的实力长才,不创造自己身而为人的价值,镇日就是当那赖在家里混吃等死的米虫,从父家嫁到夫家,巴望从备受宠爱的千金身分变成安享富贵的大少女乃女乃!就是像妳这种人,污饥了女子的好名声!”
东施施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乾二净。
在他眼里,她竟是这么不堪的人吗?
“如果妳想毁了自己和东家酒楼,请便。”她备受打击的悲惨模样令他呼吸一窒,胸口莫名绞痛了起来,但他硬生生挥去这该死的怜惜感,眼神越发盛怒而冰冷?“但是不要拖累我御膳房辛勤煮食备膳的一干人等。妳若认为我是蓄意刁难妳,那好,明日一早我替妳禀明路公公,就说我御膳房能力不足,没有资格协助妳东家酒楼襄办公主婚宴,请妳东家酒楼另择高明。”
东施施绝望而无助地望着他,想要说点什么来挽回他的心意,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
她的确就是个没有能力的笨蛋,她的确是在逃避她的责任,的确无法面对她的恐惧和缺憾。
她看起来好悲伤……
骆扬瞪着她,不知怎地,突然呼吸凝窒不顺起来。
可恶!
明明就是她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他莫名其妙心痛个什么东西?
不,不对,他不是心痛,他是被她搞到头痛、胸痛、胃痛!
“妳就好自为之吧!”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东施施瑟缩了下,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盛怒的他,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她颓然地靠在台边,紧紧握成拳的指节激动得泛白,心口阵阵凄酸……想哭,却又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