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很大、很大的压力。
每天早上睡醒的第一件事,就是瞪着镜子里的自己自问——
“我到底在做什么?”
然后沮丧到几乎不愿下床,于是她知道,她的麻烦大了。
艾弥芽一身自暴自弃的灰衣黑裤凉鞋,戴着一顶死党们看了绝对会瞪大眼睛猛摇头的毛线帽,背着足以将整个图书馆藏书都装进去的难看灰色大袋子,她就这样走进拥有最新时尚色彩的广播大楼里。
门边的管理员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是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
“什么都别问!”她警告地瞥了他一眼,继续拖着慢吞吞的脚步走向电梯。
避理员会意地用手指在嘴边比个叉,“嗯嗯,没问题。”
不用问,也知道她的心情全写在脸上和身上了。
弥芽的心情沉重,心跳急促,脚步无力,肾上腺素莫名其妙地鼓噪着,看到每一扇透着阳光的窗户时,就有撞破玻璃冲出去的疯狂冲动。
是生理时钟响了?还是吸收了太多大哥大基地台的电磁波?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整个人变得异常烦躁和不安,而且这种感觉与日俱增。
弥芽头也不抬地踏进敞开的电梯里,却不偏不倚地踩上了一只高级昂贵的意大利皮鞋。
“噢!”昂贵男鞋的主人低叫一声。
“对不起。”尽避人惫懒失神懊丧,弥芽的声音依旧甜美若黄莺出谷。
“-的声音……”昂贵男鞋的主人透着一丝惊讶。“好熟悉。”
弥芽总算抬起头,眨眨眼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摆发、英俊、高大……微笑时下巴有个性感的小窝,黑蓝色的眼睛深邃得像一片大海……
他是谁呀?
“达文西”广播公司里几时出现这样性感英挺的男人?
她一怔,随即甩了甩头。
白痴,这栋大楼上上下下近千人,她不过只熟识自己那层小小播音室里的三、五个员工罢了,哪有资格批评“达文西”里无帅哥?
不过就算这个男人是千年少有的俊男,她除了眼睛一时冰淇淋吃得很爽外,也没有太多的其它心思。
“对不起,我踩到你的脚了。”她自觉尽完道歉义务后,便耸了耸肩,按向十楼的钮,随即沉默地望着紧闭的钢门发呆。
她讨厌对着电梯门发呆,不过更讨厌跟人哈啦客套寒喧。
“-是“蔷薇心事”节目的DJ小爱。”他语气肯定的说。
“你听过我的节目?”她不无讶异。
这个男人看来不像是那种会扭开收音机听心情点播节目的人,他比较像是听古典音乐,喝茶只喝顶级英国红茶,喝酒只喝顶级法国香槟,以及开会时坐在首座皱眉听取演示文稿的那种男人。
算了,她对男人根本谈不上有研究,只不过在心情点播节目里听到耳朵出油,略有一点心得罢了。
点播节目越做越久,她越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的男人大部分是没有责任感的混蛋,剩下百分之一则是有责任感的自大狂。
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
弥芽的思绪又飘远了,以至于当她从出神状态中醒过来时,发现他的手掌在她眼前摆动。
“-还好吗?-刚刚看起来像是……灵魂出窍了。”他眼底有一抹笑意。
“我灵魂常常出窍,小意思。”她不在意地自我解嘲。
“我没想到“蔷薇心事”里的小爱就是-,-的声音非常的美,而且梦幻。”他坦白地道。
“嗯哼,你可以再多赞美我一点,譬如“见面不如闻名”、“名不副实”等等。”她轻讽。
“我是在赞美。”他的笑容消失了,“如果-不是这么难取悦的话,应该听得出来我是发自内心的。”
她知道自己的态度和话语有点尖刻,但是“声音甜美,其貌不扬”在太多人的眼神里出现过,久而久之,害她反应常常过度激烈。
今天绝对不是她的幸运日。
“我道歉。”她揉揉眉心。
“我受宠若惊。”他看起来也挺有个性的,眉毛连动都不动一下。“请原谅,我只是没想到一个在心情点播节目里连名字都取得那样浪漫多情的女人,真实面貌是那么地……令人惊奇。”
他是故意的,他绝绝对对是故意的。
弥芽脸色一沉,“你跟百分之九十九的男性听众一样,都自以为是的把我的名字解读错误,我姓艾,艾草的艾,所以在节目里叫小艾,不是爱情的爱;而且我的“真实面貌”怎么了?很抱歉我的青面獠牙、三头六臂吓到你了。”
“-有在电梯里与人吵架的习惯吗?”他挑眉看着她问道。
“这是我最新培养出来的嗜好。”她反唇相讥,懒得再看这名典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男性低等动物。“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安静地搭着电梯抵达十楼,你若能闭上你的嘴巴,我会十分感激。”
要叫她的心情怎么好得起来呢?她光是上班走进电梯里都能惹来一个大麻烦。
她开始非常、非常厌恶自己从小到大如影随形的霉运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脾气不太好。”
“我的脾气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忍不住再度开口。
懊死!今天的电梯怎么爬得那么慢?
“恐怕有的。”他缓缓地笑了,不怀好意地道:““达文西”需要的是精神状态稳定的DJ。”
“哈,哈。”她咬牙切齿。“你是“达文西”广播公司新聘的心理医师吗?站在电梯里给予人忠告和劝勉就是你的工作?我想你比我还需要吃镇定剂,再见。”
当地一声,像是为她的话语落下一个最完美的句点,电梯门在十楼稳稳开启。
弥芽昂起下巴,大步踏出电梯,连回头睨他一眼都没兴致。
希望跟这个自以为是的自大狂永远也碰不着面!
他一手插在裤袋中的动作始终未变,眼睁睁看着这不起眼却恁般骄傲的小女人扬长而去……电梯门又关上,继续往上升。
卫元达唇畔的笑意渐渐扩大了,但是他深邃的眼眸却透着一丝深思。
原来她就是电台里声音最出名的甜美与诱惑的那名日,他对她的节目不陌生,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本人。
本人……果然很特别。
心底深处泛起隐隐的痛,他偏着头带着淡淡的笑意,如果这是上天的安排,他会接受这种安排的。
他,究竟是注定了要遇上她。
弥芽吁了一口长气,拉开椅子,从灰色袋子里取出笔记本。
她手上有很多读者的来信,等待她在空中回复,电话线也开始占线满档,若不是打进来点播心情歌曲,就是希望她给予爱情忠告的。
她挠了挠头,百思不解事情究竟是怎么开始的?
弥芽只是很单纯地从学姊手中接下一个时段,在每天中午十二点到两点做心情点播的节目,不过就是接接电话、点点歌那样,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声音被票选为最能抚平人心与撩拨诱惑心弦的第一名。
然后不知不觉中,打来跟她倾吐或希望她解惑的电话越来越多……一直到现在。
弥芽不是不喜欢做这么有意义的工作,但是……但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她也越来越心虚无助迷惘。
她有什么资格当听众的忠告者,为听众传道授业解惑?她甚至不是心理学相关科系毕业,也未曾谈过恋爱,甚至结过一次两次三次婚?
天啊,她今年的年龄也不过二十岁!
她有什么权利告诉对方,应该接受甲还是乙?是应该结婚或不该结婚?
“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迟早会出大纰漏的。”她自言自语。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最近开始考虑起转业的可能性。
可是她爱广播,她喜欢对着麦克风讲话,让听众听见她美妙的声音,分享她很多的想法与心情……他们不会知道在节目中谈笑风生、温柔甜蜜的她,实际上只是一个平凡无奇、貌不出众的灰扑扑女孩子。
“弥芽,-怎么了?发什么呆?节目就快开始了。”助理走进来递给她一份点播的曲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小唐,-觉不觉得今天天空很蓝,很适合去放风筝?”弥芽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放风筝?今天有寒流来耶。”穿著红毛衣和黑皮裤、身材瘦高、一头短发的小唐模了模她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还是外头太冷,脑子被冻坏了?”
弥芽抓下她的手,无奈地道:“我没有生病,我只是……算了,我在胡言乱语,-不用管我。”
“别想太多,下班后一起去喝杯下午茶吧?”小唐笑道。
“再说吧。”她瞥见闪着红灯的钮,显示广告时间已经快结束了,她迅速熟练地调整麦克风,平滑地推进音控钮,播放出“蔷薇心事”的前奏。
罗拉费琪沙哑轻快的女声荡漾在空气中,弥芽的双脚忍不住苞着打起拍子来。
爵士乐永远能够激励她。
“这里是FM99.8达文西电台,我是“蔷薇心事”的DJ小艾。”她的声音温柔轻悦,所有的压力与焦躁在这一瞬间暂时远离了。“今天为您播放的第一首点播歌曲,是由台北的冬冬点给自己的,许常德作词,叶树茵所演唱的“去听美人鱼唱歌”。”
她按下音控钮,轻柔略带沧桑的女声响起——
“……已经很久,我都是一个人,但是朋友都以为,我最不欠缺的就是爱情……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结婚,越来越相信所谓的缘分……去听听美人鱼唱歌,去听听一颗心对爱情的渴求,去听听美人鱼唱悲伤的情歌,好过自己渐渐没有感受……”
弥芽听着歌词,突然眼泪哗啦啦掉了下来。
棒着玻璃窗的小唐看得目瞪口呆,急忙对着她比画挥手抹脖子。
小艾,-还好吧?醒醒啊!小唐迅速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在玻璃窗上。
弥芽眨了眨眼,透过泪雾迷蒙的眼看着那张大字报,总算清醒了过来。
“天啊!我是怎么了?”她惊骇地捂着额头,心脏狂跳。
长得不起眼也就罢了,如果连工作都搞砸,她还有什么面目活在这世上?
由于过度惊吓,她在接下来整整两个小时的节目中战战兢兢,谨慎得连一个字都不敢说错。
等到节目结束,在Boyzone的“Nomatterwhat”清新深情的歌声中,她余悸犹存地关掉了麦克风。
小唐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小艾,-吓死我了。”
“我也吓死我自己了。”她苦笑一声。
“-究竟怎么了?最近怪怪的,是不是生理期到了?”小唐猜测。
“丑女人也有生理期吗?”弥芽说完,看着小唐睁大眼睛的模样,忍不住庇了挥手,“我讲了一个冷笑话,算了,那不重要。”
“我真的觉得-有些不对劲……”小唐欲言又止,最后神神秘秘地道:“-是不是也听到了风声?”
“什么风声?”她整理桌上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塞进大袋子里。
“老总要整顿“达文西”。”一名身材高挑、时尚如名模的挑染红发美女走了进来,脚上穿著最新一季CD酒红色尖头高跟鞋。
她是下一个节目的主持人,主讲名牌时尚风向球的苏娜娜。
据闻她成为×周刊最新一期的封面人物,标题是——知名美艳DJ与食品业小开引爆恋情。
“整顿“达文西”?”弥芽一怔,茫然地道:“为什么?“达文西”不是本年度最赚钱、风头最健,收听率仅次中广的电台吗?”
“好还要更好,我一直相信“达文西”的层次应该要更高级更尊贵。”苏娜娜露齿一笑,傲然地道:“很高兴老总跟我有相同的想法。”
小唐和弥芽互觑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饶了我吧”的眼神。
娜娜不是不好,但是恐怕她对流行与名牌的崇拜已经到了连人生也走火入魔的地步了。
“那么依-说,什么样的节目才叫做高级与尊贵?”弥芽一问出口就后悔了。
丙不其然,娜娜挺了一挺丰美的胸部——
“我的“娜娜流行馆”就是其中的代表性节目.”她志得意满地道:“我不像某些伤春悲秋、无病申吟的call-in节目……哎哟,对不住,我不是指-;总之,我的广告满档,是“达文西”最赚钱的节目之一。”
“电台不应该只讲求广告满不满档,它还要有一定的社会功能与意义。”弥芽稍嫌激动地道:“广播应该是贴近人心的,探索到人们心灵上的需要……”
“我有哇,我告诉大家名牌折扣的时间与该怎么搭配才能穿出流行。”
“那很好。”她揉揉额角,觉得自己的解释也许是徒劳无功。“但是听众除了物质上的求知与满足外,应该还要探讨到更深入的需求。”
“深入?”娜娜沉吟片刻,蓦地杏眸一亮。“那么-觉得“如何掳获男人的穿衣一百招”够不够深入?”
被了。
她是在对牛弹琴……不对,是对琴弹牛。
“我应该下班了。”弥芽拎起大袋子。
小唐跟着她一起走出播音室,走到外头小巧却清爽富热带色彩的办公室时,小唐拉住了她问:“要不要喝杯咖啡?”
“谢了,但是我最近异常心律不整,害怕咖啡因会让情况更糟。”弥芽颓然吁出一口长气。
“那么喝杯水,我有事想跟-聊聊。”小唐不由分说地将她塞入椅子内,冲向茶水间倒了杯开水递给她。
“发生什么事?”她敏感地问道。
小唐拉了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有些犹豫地开口,“-刚刚也听娜娜说了,老总要整顿“达文西”,要把“达文西”菁英化。”
“所以?”她平静发问。
““蔷薇心事”可能会被迫喊停。”
尽避心底深处已有一丝预感,但在亲耳听到时仍然令弥芽心脏一紧,自脚趾迅速麻痹到头顶上。
“-、-确定?”她口干舌燥,勉强问道。
天啊,她还能更倒霉吗?
“上头透出口风了,他们要让“达文西”变成业界的第一把交椅,就像杂志界的“柯梦波丹”一样有质感。”
有质感?
“有质感很好,但是那也不必非停掉我的“蔷薇心事”不可吧。”她又气又急的说,“我是说……这个节目很好,很有意义,而且有那么多听众,广告也不错,虽然我最近有点迟疑、有点恐慌和迷惘,但是……但是它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节目啊。”
“我知道,我统统知道,它是我们俩携手打出来的天下,我也舍不得停掉它。”小唐沮丧不已,“但就算是我,也未必保护得了它。”
压力大和倦勤是一回事,得知她投入全部心力和感情两年的节目即将结束又是另一回事。
在这一瞬间,弥芽所有的疲惫和无力感全被愤怒与熊熊的战斗烈火取代了。
“他们不能这么做,“蔷薇心事”有一定的收听群和功能,它让无数的男男女女抒发他们在爱情或生活上的欢笑或伤心,失意与得意……”她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他们不能结束它!”
“我都明白。”小唐被她难得一见的激动吓到了,连忙举手安抚道:“冷静点,冷静……或许我们可以照规定再企画一个全新有意思的节目,也许!”
“照规定?”弥芽-起眼睛,忿忿地道:“什么规定?”
“政治、流行、演艺圈、艺文、运动、旅游、园艺……”
“园艺?”她忍不住低咒一声。“妈的,在节目里种花施肥洒农药啊?这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老总。”小唐战战兢兢的回答。
“很好,我去找他。”为了捍卫她的理念和心血,她豁出去了,反正她也不是“达文西”的正式员工,她只是个编制外的节目主持人。
就算惹恼了总经理,顶多她再找另外一份工读,但是她绝对无法眼睁睁不战而降,不为她的节目争取就乖乖宣告放弃!
“-要干什么?”小唐吓了一大跳。
“我要去找他理论,争取,抗议。”她一扬下巴,充满了决心与力量。“总经理办公室在几楼?”
“在二十八……”小唐连忙摇头,都快急哭了。“不不不,-千万不能这么做,-不了解……”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把-牵扯进来的。”她背起袋子就冲向电梯。
平常的她是不会这么冲动的,但是……去他的,她的工作和命根子都快没了,现在还讲求什么谋定而后动?
“小艾,-听我说——”
来不及了,弥芽已冲进电梯。
卫元达对着计算机屏幕,手指轻敲几个键,唤出一个档案。
““蔷薇心事”主持人艾弥芽,公元一九八四年生……”他凝视着上头的资料,眸光在“就读××大学第二部企管系”几个字眼上停留了好几秒,随即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
他还未开始,那个美丽的声音就已经闯入他的生活里。
命运的巨轮已经开始转动了吗?他与她,注定要相遇。
是的,对于这个天使般的声音,他并不陌生,他曾经收听过她的节目……在承继父业后,他必须更近一步地了解,这个声音在电台与所有午间听众们心里的重要性。
“艾弥芽,艾弥芽。”他低声重复念了她的名字,像是要咀嚼试探这个名字缭绕在唇齿间的感觉。
“艾弥芽,-相信缘分吗?-相信命运吗?”他眼神神秘幽远了起来,对着空气练习般地轻轻问道。
有很多事是注定要发生的,挡也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