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龙镇一端。
“我想要嫁人。”未婚姑娘甲。
“……”媒人乙。
“你有听见吗?”未婚姑娘甲有些心急。“我想嫁人。”
“……”媒人乙。
“我说,我──想──嫁──人!”未婚姑娘甲忍不住加重语气。
“……”媒人乙呈现装死状态。
“喂喂!我说我──”未婚姑娘甲这下火了,吼道。
“想嫁人。”媒人乙懒洋洋地挖了挖耳朵,“听见了。”
“既然听见了,那你方才为什么不回答我?”未婚姑娘甲火气犹存。
媒人乙沉默了下来,只不过和刚刚混吃等死翻白眼的模样相比,此刻她的表情异常严肃得令未婚姑娘甲也不禁心头一紧,连忙跟著正襟危坐起来。
“因、为,”媒人乙顿了顿,神情凝重地逼视著未婚姑娘甲。“苦海无涯,我想给你最后一次回头是岸的机会。”
“啥?”未婚姑娘甲一脸茫茫然。
“我抱持著一百二十万分的真心诚意警告你,”媒人乙──柳摇金目不转睛的盯著她,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绝对不要嫁人。”
“嗄?”未婚姑娘甲──巷口卖豆腐的阿花──登时傻眼。
“嫁人对一个姑娘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相信我!”
“可……”
“只要拜了堂、成了亲,身子一旦给了人,也就由得人家烧杀掳掠,往后他要你向左,你就不能向右,要你喝汤,你就不能吃面,要你站著死,你就不能坐著死──噢!是谁打我的头?”柳摇金说得正慷慨激昂,头上猛然著了一记天外飞来爆栗子,不由得转头怒斥:“哪个不要命的,竟敢打你姑女乃女乃的──呃,姥姥,您今儿个起得这么早呀,午觉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呵呵呵……”
“原来就是你这丫头在这边搞破坏,怪不得我说最近为什么上门的客人好似变少了呢!”穿得一身喜气红,年过七十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柳姥姥手叉柳腰,咬牙切齿。“你呀你,胡乱跟阿花姑娘说什么鬼话?什么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当咱们这儿是尼姑庵还是劝世堂哪?”
“我说的句句属实。”柳摇金小小声咕哝。
“柳姥姥,她、她说的是真的吗?嫁人真有这么恐怖?”阿花姑娘颤抖著厚唇问道。
“不不不,你听姥姥说呀,这嫁人可是一件大喜之事,凤冠霞帔、八人大轿,说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柳姥姥用大挤开孙女,说得眉飞色舞,灿笑如花。“大红封纸叠高高的聘礼,十二人吹打乐手,浩浩荡荡迎亲队伍巡镇一回,沿途鞭炮不绝于耳……”
“姥姥,您搞错了,那是新科状元郎金榜题名、簪缨绕境的桥段吧?”
一记杀气腾腾的目光直劈向一旁多嘴的柳摇金,吓得她赶紧噤声。
收回视线,柳姥姥望著阿花姑娘的眼神说有多爱怜就有多爱怜,眉弯弯,笑咪咪的开口:“我说阿花姑娘,似你这般神仙人物,无论嫁的是哪家男儿,必定深得夫婿怜爱疼宠,一家老小爱戴有加,你信我柳姥姥的话,决计不会错的。”
“真的吗?呵呵呵……”阿花姑娘乐得晕陶陶。
柳摇金站在旁边,目光怜悯的望著显然已中者无救的阿花姑娘。
又一个被舌粲莲花、天花乱坠、拐死人不偿命的媒人嘴哄得团团转,从此一生沦落婚姻苦海里的笨蛋。
“唉,我已经尽力了。”她叹了一口气,掉头,转身。
接下来,姥姥必定熟练地取出姻缘簿──也就是花名册,热心殷勤的帮阿花姑娘安排相亲,然后再适时地说出一大牛车的好话来赞美阿花姑娘,哄得阿花姑娘心花朵朵开,最后一切随姥姥折腾摆布。
柳摇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样误人一生的场面,她都看了十八年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梅龙镇的另一端。
一名身著淡红袍子,高大优雅的男子缓缓绕过后巷,走进一栋古朴雅致的大宅里。
园子里,桃花绽放成林,枝头翠鸟清脆婉转啼鸣,偶有一阵清风吹过,拂落了点点花瓣如雨。
懊一副绝世美景、化外仙境。
“少爷,您总算回来了,路公子、江公子、周公子和高公子已经等您很久了。”一名清秀小厮正焦急著,见著他,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笑迎上来。
“都备上香茶细点了吗?”身长玉立的苏瑶光,就连昂首阔步疾行时,举手投足间都有说不出的翩翩风雅。
“都备上了。”小厮笑道:“小碧居的香椿玉卷儿、来兴堂的核桃酥、富邑酒楼的蟹粉饽饽,还有上进的五色果子,沏下的是福州的顶级乌龙茶。”
苏瑶光满意一笑。“好小子,越发受教了。”
“是少爷您教诲的,无论是王公贵族或是贩夫走卒,上门来就是咱的贵客,所以一定要伺候得仔细入微、面面俱全。”小厮笑嘻嘻的回道。
“很好,下个月加你一两薪俸。”他手底一翻,一柄墨绿色书生扇轻轻一展,敲了敲小厮的头,笑道。
“谢少爷。”小厮大喜。
斌客一一被安排在不同的清雅厢房里,苏瑶光缓步走入一号房。
“劳路公子久候,实为失礼。不过在下有大好消息相告,对方已经允了亲事……”
☆☆☆☆☆☆
坐在茶楼栏杆雅座旁,大啖苏州芝麻饼,畅饮福州乌龙茶子,跷著二郎腿的柳摇金惬意地翻阅著手中那册从旧书铺买来的“如来神掌一十八式”,口里唔唔赞赏著。
“好一招‘万佛朝宗’啊……”她忍不住照著比画了两下,边幻想著掌中有无穷无尽、源源不绝、劈山摧石的巨大内力,只消一家伙,立时能将敌人杀个片甲不留。
可惜啊可惜,姿势是像个九成九,但是比画间虽有些许虎虎生风、却无半点真气内力,十足十印证了她也不过就是个花拳绣腿的事实。
“摇金姑娘,又来神游练功啊?”店小二抽空拎著装著滚烫沸水的大茶壶来加水,不忘同情地问了一句,“今儿个进度如何?”
“招式精通,内力有待加强。”她哀怨地瞄了店小二一眼,沮丧承认。
打从一开始揣著几本武林“秘笈”窝在角落偷看,左顾右盼活像做贼似地怕给人发现,到现在满茶楼从掌柜到店小二全都晓得她想当侠女却所投无门的一腔雄心壮志,算算,都已经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地过了三年了呀!
“摇金姑娘,我是不太懂得功夫这回事啦,但是咱掌柜的早交代过了,说咱们茶楼里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卧虎藏龙的大侠必定不少,只要我们帮著多多留心,肯定能替你找个好师父的!”店小二拍胸脯保证,义气相挺。
“谢了,我很感激。”柳摇金没精打彩地随口道了谢,并没有太大的喜悦。
因为这类的话她不折不扣都听三年了,可是直到现在甭说拜师,就连个能踢能打能吹牛的人都没出现过。
到底是掌柜的故意知情不报?还是这茶楼里出入的全都是堆无用的软脚虾?
柳摇金开始怀疑自己根本是找错地方也找错人帮忙,她应该到镇北那一家龙蛇混杂的“今夜大酒家”去才对,听说那儿刺激得不得了,时不时都有江湖人士在那儿互相寻仇械斗。
可是她又深恐自己连店门口都还没踏进,连师都还没来得及拜,就被里头飞出的不长眼兵器给击毙于当下。
壮志未酬身先死,还是这么窝囊搞笑的死法,她才不要呢!
“唉。”她困扰烦恼的叹了口气。
“摇金姑娘,你别叹气了,这种事讲求缘分,是急不来的。”店小二忍不住懊言相慰。“话说回来,其实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继承家业,再怎么说媒婆这一行比较稳定,不需刀光剑影,更不用打打杀杀,轻轻松松靠两张嘴皮子就能挣得万贯家财……”
店小二说著说著,突然把大茶壶往桌上一放,猛然握住柳摇金的手,满脸热切。“摇金姑娘,请你回去帮我向柳姥姥美言几句吧?我虽是个男的,但脑袋灵光、嘴皮俐落,随时做好男扮女装的准备──”
“我说小二哥,你怎么还不死心哪?”柳摇金不禁泼了他一盆冷水,懊恼地瞪著他。“就说了媒人是一门厌恶性的行业,连我自个儿都不想做了,你还傻乎乎抢著跳进去做什么?想为了钱胡乱作媒造孽,然后将来生儿子没儿啊?”
“摇金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居中作媒可是一件大积阴德的好事。况且男人又怎的?你忘了这梅龙镇上排名第二位的苏氏媒人馆里,当家台柱就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吗?”店小二不服气地道,“人家苏公子可是近年来最热门的一匹黑马,光是今年玉成的姻缘就不下百桩──”
又来了!
“哼!”她小脸一沉。“那样很了不起吗?”
苏家和柳家一样世代以媒营生,不同的是柳家年年代代独占鳌头,苏家虽说生意也不错,但比起柳家总是略逊一筹。谁知苏家传至这一代只独出一子,本以为会就此收山,没料到苏家少爷却坚持接下这门生意,并且以男子之身,短短两三年内就闯出一番名堂来。
也因为这样,姥姥突然变得很有危机意识起来,成天追著对她耳提面命叨叨念念,口口声声要她跟人家学著点、学著点……
真是烦也烦死了!
是怎样?会作媒人了不起啊?一张嘴皮能盖得天花乱坠很威风吗?
她发誓,要是再听见任何人拿她跟那个苏少爷相比,她就要──
“苏少爷当然了不起了,听说举凡被他牵线的夫妻,对对恩爱得不得了,而且几乎三年抱两,胖大女圭女圭生了一个又一个……”店小二满眼都是崇拜。“说真的,摇金姑娘难道一点也不觉得紧张吗?你的对手这么强──”
崩地一声!
柳摇金脑中那根理智的弦瞬间断成两截,霍地站了起来,一脚就踢翻了椅子,勃然大怒。“行!我现在就去找他单挑,看是他强还是我强!”
“啊?”店小二一呆,连忙惊惶的解释:“不不不,摇金姑娘,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都一样!”她卷起袖子,怒气冲冲,咬牙切齿的嚷道:“老娘受够了天天听见这些个狗屁不通的鬼话,姓苏的若真有那么行,就不要只靠一张嘴欺骗世人,先吃姑女乃女乃几拳,没死再说!”
完、完了,他这下真的惹毛柳小姐了!
“摇、摇金姑娘,你、你冷静一点……”店小二吓得魂飞九天,死命拉住她。“小的这张嘴胡乱嚼舌,你别当一回事,千、千万别冲动啊!”
看著那张原本结实扎壮,如今碎成了一地的椅子,店小二后颈阵阵发凉,脑袋瓜里满是掌柜的惨叫声回荡──
就叫你千万稳住柳小姐,就叫你绝对别再火上浇油了啊啊啊……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冲动了?”柳摇金回头,狰狞一笑。“我这就去找我的‘对手’好好切磋一下,也省得你们成天误认我柳摇金龟缩不出,不敢去跟那姓苏的一较长短!”
“不不不……小的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啊,摇金姑娘,你完完全全误会了──”店小二完全拉不住生气起来便力大如牛的柳摇金,没三两下就被她甩飞了。
跌坐在地上眼巴巴望著她气呼呼扬长而去的背影,店小二此刻脑袋闪过了两个念头──
一是,幸亏今儿个生意清淡,二楼雅座没其他客人。
二是,摇金姑娘光靠这一身蛮力早就已经打遍梅龙镇无敌手了,还需要拜什么师学什么艺啊?
☆☆☆☆☆☆
乒哩乓啷冲出茶楼的柳摇金险险撞著了一名秀气瘦弱少女,幸亏她眼明手快,急急扶住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定睛,不禁惊喜低呼:“相思?!你怎么会出门来的?你身子大好了吗?可以自己出门了吗?”
“金儿……”花相思苍白的脸蛋浮起了一抹红晕,轻声道:“我今儿个出来挑绣线,你最近怎么都不上我家了呢?”
“我哪敢去啊?”柳摇金巴住懊友,迫不及待诉苦了起来。“上回硬拖你去看庙会,害你回去以后大病一场,我实在内疚得不得了,然后──啊,对了,你要去挑绣线,那我送你好不好?你今儿个穿的衣裳够暖吗?要不要穿我的?我可以月兑下来给你!”
“我──”
报相思正要说话,大街上传来一迭连声“锵锵锵”响亮鸣金敲锣声,她俩目光不约而同被吸引了过去──
“新科状元郎陆少爷高中荣归啰!”
“耶?”柳摇金倏然睁大了眼,开心地嚷了起来:“是咱们梅龙镇最有才情的陆少爷耶!他果然不负乡亲父老的期望,高中状元回……咦?相思呢?”
肯定是看热闹去了。
她咧嘴一笑,突然想起──
“对喔!我还在这里干什么?”
姓苏的,准备受死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