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工作的PUB里。
严格来说,是PUB的女士化妆室门口。
她要进去,而他是刚刚走出来……没错,他从女生的化妆室里走出来,怀里拥着一名娇弱的长腿美女,从他俊朗漂亮得令人心脏麻痹的脸庞上,有一抹像狮子吃饱餍足了般的懒洋洋笑容。
美女腿软无力,嘴唇微肿,露胸洋装的细细肩带也还没来得及拉好。
吴春光礼貌地欠一欠身,不动声色地退让了两步。
“小妹妹,你家人知道你这么晚了还在这种不良场所逗留吗?”看到她,翟恩愣了下,随即亲切询问。
小妹妹?吴春光低头检视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裤的自己,心里有一丝无奈。
她身高一六三,并不十分娇小,但是拜短发和女圭女圭脸所赐,硬是把她的真实年龄缩小了。她早就习惯了被误认是逃家的少女或是迷途的高中生。
她抬头望着眼前高了自己二十几公分的高大男人,笑了笑,“多谢关心。不过我是本店员工。”
“你就是新来的酒保?”他微讶地挑眉。
“我是。”而她猜他就是今晚现场女客们异常兴奋的原因。
“老姚几时有雇用童工的嗜好了?”他对她迷人地笑着。
吴春光对于这类风流倜傥的万人迷一点兴趣也没有,因为只要一见到穿裙子的,他们的作业系统就会自动跳到“把妹模式”,百试百灵。
而眼前这家伙必然是个中翘楚,高手中的高手。
他的背部和腰骨没有耗损到永久受伤的地步还真难得……以她个人来说,就无法想像在女士化妆间里的马桶上从事推撞活动,到底有什么舒适和快感可言?
“请问两位用完化妆室了吗?”她客气地问。
长腿美女像是在一旁隐忍很久了,却又不敢直接打断他们的对话,只能将姣好的柔软身躯偎得他更近,对吴春光的示威意味极其浓厚。
翟恩轻松地揽着美女,盯着吴春光的黑眸闪过一丝兴味笑意,显然自认对女人欲迎还拒的种种手法知之甚详,因此也只是耸耸肩,绅士地一摆手,笑得好不慵懒,“请。”
“谢谢。”她点点头,推开门走进去,关上门。
那是她和他的首次小小交锋。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每个礼拜五晚上都会看见他带不同的辣妹美女到PUB来饮酒作乐,有些是美艳明星,有些是气质佳人,还有些是青春无敌的美眉。
不过她们共同的特点都是——迫不及待跳上他的床,当他的消夜早餐加甜点。
她们望着他时的共同眼神是——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这么完美的男人。
所以她们都该去配眼镜了。
“嘿,小办帽,来两杯马丁尼加柠檬,冰块摇匀。”翟恩修长指节轻敲着核桃木纹的吧台,瞅着她笑。
吴春光只是点点头,动作迅速流畅地调好两杯酒,放上吧台。
她没问他为什么这样叫她。
也许逢人就胡乱取绰号,是他除了把妹之外的另一项不良嗜好。
“谢了,小办帽。”他露出大野狼的笑容,不待她做任何反应,就别过头去啄吻着身旁女伴的粉颈,逗得美女娇笑低喘。
幼稚。
吴春光目不斜视,无动于衷地调制着其他客人的饮品。
直到那一天——
一名喝醉的酒客在她经过垂着紫葱帘幕要走进洗手间时,一把攫住了她的手臂。
“小妹妹,我注意你很久了,要不要陪哥哥喝杯酒啊?”微胖酒客露出醺人欲呕的酒气,涎着笑脸逼近她。
吴春光挣月兑不开,正考虑要用脚下的马汀大夫靴重踢他胫骨之际,那紧紧掐得她手臂疼痛的手霍然松开了。
“躲在暗处攻击女士的行为是很要不得的喔。”翟恩轻松地反折着微胖酒客的手掌臂肘,微笑地看着对方痛得哀哀叫。“逊咖,你是要自动离开还是我帮你?”
“我、我走,我马上走……”微胖酒客惊恐地猛点头。
“慢着。”他大掌略施压力,满意地听见对方痛号的声音。“你忘了跟小姐说什么?”
“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微胖酒客拼命向吴春光道歉,满头大汗。
她吃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愣了三秒才恢复过来。“这次就算了。”
“谢谢、谢谢……”微胖酒客大喜过望。
翟恩坚硬如钢的禁锢这才松开,微胖酒客赶紧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你没事吧?小办帽。”他低下头看她。
“我没事。”她迎视他透着真心关怀的目光,口气由衷感谢,“谢谢你。”
“小事一桩。”他好看的嘴角漾起一抹迷人笑容,“不过水泥森林是好危险的,下次再有那种不怀好意的‘哥哥’找麻烦,你记得直接给他命根子一脚,我也很乐意代劳。”
吴春光谨慎地点点头,再对他道谢一次,然后礼貌地目送挺拔颀长、形象魅力一如午夜王子的他回到场内。
“原来,他也不只是个肤浅、满脑子只有滚滚乐的‘花’美男嘛!”她喃喃自语,忍不住小小地感动了一下。
不过当五分钟后吴春光回到吧台里,看见翟恩左拥右抱两名年轻辣妹,被逗乐了似地哈哈大笑。
算了,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过。她擦拭着玻璃杯,摇了摇头。
这一晚,刚刚领了第九个月薪水的吴春光,正盘算着隔天休假日时去买根电汤匙。
她已经厌倦了每天吃便当和大亨堡的日子,至少她可以在租屋处煮煮面什么的吧?
翟恩漂亮得过分的男性脸庞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走来,眼神却是莫名冰冷地坐在她面前的吧台椅上。
“小办帽,一杯双倍威士忌,不加冰。”
她注意到他低沉嗓音里的疲惫与挫折感,心下一动,仍然不发一言,将醇烈的双倍威士忌送到他面前。
一如往常。
接下来一个半小时,平常这个像是没女人就会死的狂野男人却是沉默地坐着,对于不断上前来投怀送抱的美女们视而不见,只是一口一口地啜着威士忌,然后续了第二杯、第三杯
“喏。”
翟恩抬头,眸光略显茫然地盯着突然冒出来、香气四溢的两片女乃油烤吐司。
“空月复伤胃。”她擦拭着洗干净的酒杯,淡淡开口。
“请问你是哪位?”他微带讽刺地问,“因为你跟这几个月来不断赏我冰块脸看的那个女人很像。”
“不用太受宠若惊,两片女乃油吐司一百块,我会记得算在你帐单上。”
他的眼神恢复了熟悉的光芒,终于不再那么冰冷疏离……吴春光没来由放心地看着他拿起一片吐司,张开嘴咬了一大口。
“太焦了。”他三两口吃完后宣布。
她低头切水果的动作停顿住。
“下次我会记得直接丢给你冰库里的。”她不禁有些气结,抬眼接触到他含笑促狭的眸光时,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翟先生,这样捉弄善良好心的酒保很有道德吗?”
“我的道德忘在家里了。”他一手撑着下巴对她笑。
有吐司垫底,他犯胃酸的迹象竟消失了。
翟恩突然发现眼前庞克模样却一本正经严肃的小办帽,私底下原来有一颗柔软得像融化女乃油的心哪!
“想也知道。”她咕哝,随即低下头不理他。
“喂,小办帽,怎么不问问我今天为什么心情不好?”他眸光兴味盎然地瞅着她,自动跳到“油嘴滑舌”模式。
——再度把真实的他隐藏在慵懒的调情玩乐面具底下。
吴春光一呆,暗暗责备自己的胡思乱想。
这不是偶像剧的剧情,因为眼前的男人呼风唤雨坐拥一切,本身又是种马,酷爱夜夜笙歌,还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可以拿去找最昂贵的医生做心理咨商。
她确信他脑袋里的神经韧性比大象还粗,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今晚究竟要和名模上床还是同美女主播玩滚滚乐?
思及此,她仅存的一咪咪同情瞬间消失无踪。
“请您往左边看。”她食指一比。
翟恩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一脸疑惑。“什么?”
“看到没?那里环肥燕瘦,各式各样的美女辣妹等着安慰你受伤的心灵。”她看着PUB里拼命搔首弄姿、试图争取他注意力的美眉们,“只可惜‘美女太多,时间太少’,对吧?”
翟恩熟练地对那群莺莺燕燕送去了一个颠倒众生的飞吻,回过头来时一脸无辜。
“原来你这么想把我扔进饥饿的狼群里,我做错了什么?”
“自己想。”她不想理会他,却发现自己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正努力忍住拼命要逃逸出来的笑意。
“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约你吗?”翟恩又开始自以为是了,“所以你嫉妒了?怎么不早说,看在我们俩这么熟的份上,我可以勉强自己降低一下标准——”
败好,她突然不想笑了,她现在比较想把手上的铁制调酒杯塞进他咽喉里。
“翟先生吃饱喝足了吗?”她揶揄道,“现在才八点半,美丽的夜晚刚刚开始,您何不去那一堆里挑个合口味的回家翻云覆雨,好心点帮我们爆满的PUB空出一个座位来?”
“我今晚不想吃甜点。”他喝了三杯双倍的威士忌,却丝毫没有酒醉的迹象,眸光还是那么慵懒惑人又出奇的锐利。“小办帽,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吴春光抬眼搜寻着任何有助于摆月兑他的追问的人或事,偏偏吧台另一端,两名帅气酒保已经把客人摆平得差不多,而且他们好像都有志一同地决定把老板的贵客推给她“处理”。
接触到她混合了求救与谴责的目光,两名酒保赶紧摆出无辜状,还很贱地假装忙得团团转。
“两个靠不住的家伙。”她忿忿嘀咕,只得捺着性子看着面前的男人,“你想知道什么?”
“认识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很想知道……”翟恩注意到她充满戒慎的表情,忍住笑意,“你到底成年了没有?”
“当然。”她霎时松了口气,很得意地解释,“我今年二十七。”
“你有二十七岁?”他怀疑地看着她。
“如假包换。”
翟恩低低嘟囔了一句什么“根本还是根小豆苗”之类的话。
吴春光也如常地在肚子里月复诽了好一阵子,关于他的无聊跟幼稚和狗眼人低,然后就自顾自去做自己的事,懒得搭理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点高兴他不再像今晚初到时的疲倦萧索与阴沉了。
因为忧郁和公子……实在很不搭。
休假日。
买好了电汤匙,吴春光拎着量贩店纸袋随意晃到了东区,她的脚步在有着透明橱窗的书店前停了下来。
橱窗里有最新陈列的畅销作品、侦探悬疑小说、心理学丛书、名人回忆录,还有日式手作裁缝书。
她目光渴望地盯着那本封面是粉女敕水彩画描绘出的古董缝纫机,书的边缘印着缩小版的各式洋装、衬衫、棉裙。
吴春光内心陷入一阵强烈挣扎,情感有一刹那几乎凌驾了理智,她告诉自己只要进去翻翻那本书就好,只要看看那些衣衫的设计线条与车线裁缝图就好,她什么都不会买。
不!她握紧了拳头,硬是狠心逼迫自己将视线掉转到车水马龙的路上。
她想骗谁?只要一走进去,一翻开那本裁缝书,她就会立刻买下它,并且冲动地到布行挑选镑式各样的布料,甚至考虑买下一台缝纫机……一切就完了。
“不,我什么都不需要,”她喃喃自语,努力说服自己。“我生活所需的一切都有了,牙刷牙膏,毛巾,棉T,长裤,鞋子……还有电汤匙,够了。”
她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当要离开的时候,她不希望会有任何她心爱的东西留在租屋处却带不走。
吴春光不断扑杀心底的希望火苗,直到那股极度渴望某样事物的冲动渐渐消散平复,当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坚强,这才敢冒险回头再瞥了一眼橱窗,然后毅然走开。
冬末春初,前一波寒流刚走,空气里还充斥着湿冷冰凉的气息,她搓了搓冰冷的小手,决定喝杯热咖啡犒赏一下自己。
推开咖啡店的大门,她向店员点了大杯美式热咖啡,不加糖不加女乃球,就这样捧着取暖,舒服地窝进角落的单人沙发座里。
咖啡的香气弥漫在空中,她满足地环顾着店里使用笔电的上班族、啃厚书的大学生、卿卿我我的情侣,以及宛若电影明星般俊美闪亮的……翟恩?
她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反应是躲进桌子底下,后来想想不对,她根本没有任何需要闪避他的理由啊!
翟恩并没有看见她,因为他一双深邃黑眸隐藏在银灰色的太阳眼镜下,嘴角噙着讽刺笑意微微上弯,身子闲适地斜倚在椅背上,大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袖口的玛瑙黑玉袖扣,明显冷淡疏远着坐在他对面的美丽妇人。
是谈判吗?
吴春光睁大双眼,一方面对那年纪五十多却依然美艳得惊人的妇人感到惋惜,爱上比自己小二十多岁又花心的风流种子,还真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出自人类的八卦天性使然,她捧着咖啡杯假装在喝,却竖尖了双耳偷听。
“……我下个月就要回巴黎了。”美妇人完美的侧脸透着一抹教人怜惜的落寞惆怅,秾纤合度的身段穿着珍珠灰缎面套装,细致颈项系着条Lv的铁灰色丝巾,独树一格的混搭风散发出顶尖的时尚品味。
吴春光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黑色棉衫和蓝色牛仔裤,脖子上缠着的是之前在剧团工作时,一名艺术家织给她的咖啡色厚毛线围巾,末端还有个漏了几针的洞洞。
“很好。”翟恩冷冷地开口,“需要我替你买张头等舱的机票吗?”
就算隔了好几个座位的距离,他语气里的冷冽依然令吴春光忍不住瑟缩了下。
他在生气?
认识他九个月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动怒,而惹他生气的人是个既美丽柔弱,年龄足以当他妈的“阿姨”。
她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突然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不禁为其中的可能性吞了口口水。
“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美妇人低声道,眼角泪光莹然,纤细的手微微颤抖着取出一只包装典雅的金色小靶子,“我只是希望你至少能够收下这个。”
“我不需要你给的任何东西。”他目光灼热得近乎凶残地盯着那只金色小靶子,身形一动也不动,冷嘲热讽道。
“它就是个很单纯的纪念品,”美妇人急急解释,“你不用觉得收下它就必须原谅什么,我只是记得你从小就很爱收集手表,尤其是三O年代的古董表——”
“我家里有上百支古董表,如果还想要,我会到苏富比拍卖会上再买它个一打。”翟恩打断她的话,不耐地道,“如果没别的事的话,你可以走了,我约的人快来了。”
吴春光望着美妇人强忍悲伤与失落,硬是挤出一抹微笑,“那……那我这几天还可以再见到你吗?”
他神情冷硬。“去一0一疯狂血拼吧,那是每个回台的名媛贵妇必败的精品圣地。如果你时间太多的话。”
“希望……也许下次你会愿意再答应见我。”美妇人轻轻低语,离去的脚步沉重又恋恋不舍。
吴春光心情莫名沉重了起来。
印象中,她还从没听过她妈对她说这样温柔讨好的话,她甚至怀疑妈妈会记得她小时候喜欢过什么?
卑说回来,她妈妈很难得保持清醒状态,如果不是喝醉了,就是正在喝醉中,能记得住的东西毕竟很有限。
“发什么呆?”一个低沉嘲弄的嗓音惊醒了她。
吴春光像作贼当场被捉到般,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到哪里我都认得出你那颗刺猬头。”翟恩不请自来地在她对面一坐下,拿过她手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后大皱眉头,“美式咖啡,你怎么受得了这种淡得出鸟来的洗碗水?”
“嘿!”她登时浑忘尴尬,愤慨地抗议,“干嘛挑剔别人的品味啊?”
“我怀疑你有任何品味可言。”他说是这样说,还是渴毙了似的把她的美式咖啡大口喝完,再把咖啡杯还给她。“光是那条丑不拉叽的围巾就足以刺瞎我的双眼了。”
“喂,这一杯要九十块耶!”她眼睁睁看着杯子空了,“我也才喝了两口。”
“赔给你。”翟恩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拉了起来,“走,我带你去喝真正的好咖啡!”
“走什么?去哪里?我可不——”吴春光本来打算尽全力把自己钉在座位上不随他起舞,可是当她瞥见他眼底那抹没藏好的伤痛,决心刹那间坍塌了。
算了,不过就是顺着他去喝一杯上流人士专门饮用的,昂贵高级还佐以古董骨瓷杯装盛的咖啡,能难到哪里去?
她撑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