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道上,一匹老马缓缓跺行,四蹄“格答格答”地踩着慵懒的节奏。
马背上的黑脸汉子信马由缰,只管解开腰间一壶酒,仰头灌下几口,他咂了咂嘴,用绑手拭去下颚的酒汁,竟扯开喉咙唱起山歌——
“姑娘回眸对我笑喂,那个眼睛黑溜溜喂——只道酒中忘忧,原来姑娘一个笑,抵上千杯酒,教我心儿跳、筋骨酥,醉在笑中作风流呀嘿——”
这段道途绕山而过,往下,可通长江河域的白芒渡头。此时老马与汉子尚未走出山林,那乍起的歌声浑厚爽朗,划破寂静,几只在林梢歇息的鸟吓得噗噗噗地振翅高飞。
“呵呵呵——”他咧嘴笑,又囫囵地灌了口酒,接着拍拍老马的颈项。“兄弟,咱们萍水相逢,你送我到白芒渡也就自由了,那二两银子就甭还了,往后,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再没谁逼你工作。”
在之前落脚的小镇,他向一名赶集的老汉买下这匹马,因它发狂似的,两排大板牙死咬住他的后领子不放。
“可惜啊可惜……”他抚着马颈上光彩不再的长鬃,手劲温柔。“若无伯乐,能日奔千里如何?”
老马甩动着头,粗嗄的气息由鼻孔喷出,也不知是否懂这男子的感慨。
“咱们交浅言深。分别在即,我给你一个建议,反正此生已然如此,别过份伤心,行的话,赶紧找个妞儿吧!要体态健美、肌理分明,臀要俏、叫声要亮,性子有点儿辣又不要太辣,我告诉你,我这人最受不了温吞软弱的性儿——”忽然一顿,自觉好笑地搔搔头,“怎么扯上自己了?!哎呀,反正找个漂亮姑娘,再有本事,找个十几二十个妞儿,你也就不枉此生了!”
老马没甩他,继续往前行,偶尔停下来啃了啃路旁小草,这段道路约莫半个时辰便可走出,可如今都过一个多时辰了,老马和汉子还在半途磨磨蹭蹭。
他将酒壶系回腰间,神情闲散,有意无意地,原先懒散的坐姿略略打直,目光微垂。
此一时际,后头忽地传来四蹄狂撒之声,不一会儿已然接近。
“前头让开!”朗声清喝,驾快马的竟是个小泵娘,来势汹汹。
这土道左右宽度只够一辆四轮推车通过,他放任着老马,大大咧咧地杵在路中央,要走不走的,果真挡住人家的去路了。
可是对方来得迅捷无比,如雷似电,他想让开,老马却反应迟顿,兀自垂首咬着土缝间的一丛小草,不让就是不让。
“妈的!”他骂了句,回头只见一团黑风疾扑而来,双臂已反射性运起气劲蓄势以待,准备应付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起!”喝声好清好亮,那团黑疾风已袭至男子身后,霍然间拔地而起,骏马嘶鸣夹杂女子娇叱,率性地跃过他和老马头顶,尔后四蹄稳健地落在前方,继续奔驰。
“好!”行云流水。马好!身手更好!他忍不住哀掌称赞。
摆马背上的人儿听见赞声,回过头来,一张鹅蛋脸颇为秀气,她穿着月牙白的连身劲装,和胯下骏马一黑一白、一个高大一个娇小,形成极强烈的对比。
“找死吗?!”她回眸瞪了眼,俐落地控制缰绳,心中气恼这莫名其妙的男子和那匹几要行将就木的老马,若非自己反应迅速,又驱使着一匹良驹,双方早在这道上撞成一团。
不等男子说话,她调回头,“驾”地一声,双腿侧踢马月复。
摆马得了指示,仰天嘶鸣,跟着纵蹄飞奔,下一瞬,已载着小泵娘扬长而去。
从他察觉后头有人策马驰近,到被这小泵娘骂了声“找死吗?!”,整个过程十分短暂,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挥开马蹄扬起的烟尘,他双目细眯,嘴角下意识上扬。
两匹马在山林间的土道遇上,本就没啥儿稀奇,没啥儿好放在心上的,只不过那匹黑骏马是打他头顶飞窜而过,只不过……他被个小泵娘怒斥了一句。
找死吗?!一生至此,他常被人这么问着,通常语气不会好到哪里去。而祸害遗千年,真是千古名言。他不知干过多少“自找死路”的事,可如今还是活得好好的,身强体健,多次来回鬼门关,连阎王也不收这样的魂魄。
放下手,他伸了个懒腰。“这么多人骂过我,就属这小泵娘声音好听。”唉唉地叹了口气,“字正腔圆,娇中带劲,丹田有力,清亮醒脑,听在耳中通体舒畅,天天挨她三顿骂也甘心。”
事实上,那姑娘生得何等模样,他并未瞧清,对方仅回眸一瞥,骂了一句,接着调头便走,率性又畅快。
他只知她身着劲装、体态娇小,只知那张脸蛋大致的轮廓,但五官如何?眼睛是大是小、鼻子是塌是挺、唇瓣是薄是厚?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光是她的娇声叱喝,不知怎地,已隐隐搔动一颗心,让他忆起远在塞外的吉娜亲亲,心中泛起暖流,格外具有亲切感。
蚌地他爽朗又笑,自嘲地道:“嘿嘿,我怎把一个小泵娘和老吉娜相比了?”
老马眼皮懒懒地掀了掀,鼻中喷气,仍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前跺去。
“姑娘回眸对我笑喂——那个眼睛黑溜溜喂——”他再次唱起山歌,解下酒壶大饮几口,想起那个黑马背上的娇小身影,兴致一起,竟改了歌词——
“姑娘劈头对我骂喂——那个声音清亮亮喂——只道酒中忘忧,原来姑娘一声骂,抵上千杯酒,教我心儿跳、筋骨酥,醉在娇声里多快活呀嘿——”
罢飞回原处的鸟儿尚不及收拢羽翅,受到二次惊吓,又噗噗噗地一冲上天了。
***
跺出山林土道,夕阳已西斜。
沿着小碎石路过来,人烟渐多,再下一个起伏和缓的丘坡,坡上开满青白芒花,随风摇曳,层层如潮,白芒渡便是以此景命名。
“你问渡头呀!前面就是了,要快些,是最后一趟船啦!”
“多谢老丈。”黑脸汉子下马,拱了拱礼。
那老丈挥挥手,挑起竹篮缓缓离去。
“好啦!兄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此别过,你好好保重。”才相处一日,他真把它当朋友了。“记住我提的意见,找个女敕妞儿上,保你年轻百倍,快活赛神仙。去吧!”大掌推动它的颈项和背部。
老马晃着头,旋过身躯,四蹄还是“格答格答”地、慢条斯理跺开了。
他收回视线,瞧了瞧天际霞红,快步往前头赶去。
今日得过江到对岸投宿,他约了人见面,若赶不上船,失约不打紧,反正他和那人是不见不散,最可怜的还是自己,非得要露宿野外。入了夜,江边风大水凉,他才不要睡在这儿哩。
前头江水渺渺,渡头的甲板上站了七八个男女,都是等待过江的人。此时,一艘中型船正要靠岸,听见那船老大高声吆喝着:
“船上的客人先下,岸上的客人等会儿。水摇船动,小心啦!”
他赶至,随意地立在众人后头,双目带着兴然打量着渡船作业。
落日锦霞,在和缓的江面上撤下点点铄光,如千万条跳动的小金鱼,入目尽是景致,他瞧着,自然而然扬起唇角,深深吸了口气。
“姑娘,这匹马没法子上船的,要到对岸去,您得绕远路呀。”
“这位小扮,麻烦你想想办法,我一定得带着马匹渡江。”
声音入耳,明快干脆,有股独特的清冷,他心下一震,半眯的眼睫陡地睁开,视线不自禁循向对话的来源。
不远处,那小泵娘背对着他,正同船老大的一名帮手谈些什么。虽看不见她真正的模样,但那身月牙白的功夫劲装、窈窕身形,和伴在身旁那匹高大黑亮的骏马,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认出是在林间土道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
喔,不——不算一面之缘,实际上,他还没看清楚她的长相,应该说有一“骂”之缘才是,她的声音当真好听,如醍醐灌顶,清心醒脑。
唉唉,李游龙,你是怎么啦?真欠人骂?内心叹气,他两眼仍直勾勾地盯住人家,耳朵拉得长长的,忍不住要“光明正大”地偷听。
那小泵娘又道:“我会多付一些银两,拜托你了。”不知这算不算求人,因她的语调清朗持平,感觉性情略冷,如那一身月牙颜色。
“唉呀呀,姑娘——不是咱们不帮,您瞧见啦,船才这么点儿大,载人都嫌挤了,若多了匹马,说不准要在江心翻船的。”
“顺子,胡乱嚷嚷什么!小心我撕烂你的臭嘴!”船老大抬头吼了一声,最忌讳在开船前听到“翻船”这等不吉利的话,即使无心也不行。
“不是的,老爹,这位姑娘她、她要渡江,要咱们载着她的大黑马——”顺子无辜地搔搔头,两眼溜溜地在打转儿。
船老大皱起老灰眉。“姑娘,这马不能上去,占太多位子,而且太重了。”接着,他大手一挥,甲板上等待的男女已陆续上船,只除一个黑脸汉子和这个小泵娘。“要渡江就快些上船,这是最后一趟啦!”他出声催促,见那黑脸汉子文风不动,也就懒得相理了。
“多走一趟如何?船过江后,再回头来接我和这匹马,我可以给你十两银子。”她由腰间掏出银两,递向前去。
须知渡江到对岸的船资一人仅需五钱,见她出手大方,船老大似乎有些动心了,略略沉吟着,而船中好些人朝这儿张望,见小泵娘要花十两银子渡江,无不议论纷纷。
“二十两!”船老大忽地狮子大开口,“给二十两,我再回头载你和大黑马。”
闻言,众人哗然。有几个已看不过去,出声道:
“这位老爹,你也太贪心了,这姑娘都肯花十两银子,你还诸多刁难?”
“根本就是趁人之危嘛!这么欺负小泵娘!惫要不要脸啊?”
船老大恼羞成怒,忽地朝船中男女老少吼了一声:“咱碍着你们吗?!不想渡江的就下船去,别在那儿惹人生厌!”
一阵静默,大伙儿你瞧着我、我瞧着你,敢怒不敢言了,毕竟这是渡江最后一趟船,天色都沉了,若被赶下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真没地方落脚。
“二十两,我给你。”那小泵娘冷冷地道,一手压在腰身。
懊称赞她视钱财如粪土、大方豪爽呢?还是讥笑她道行不够、任人漫天开价?李游龙浓眉饶富兴味地挑了挑,视钱落在她移向腰间的臂,可惜由这角度望去,瞧不见她握住拔物,只感觉她的上臂隐隐颤动,似按捺着怒气。
想来,不是个好性情的姑娘呵。他暗自推测,微微一笑。
“先给五两定金如何,要不,我船折回来若没瞧见你,岂非白走一趟?”
她头微仰,朝那船家递出银两,清冷地吐出二字:“拿去。”
“贪财贪财——”船老大见钱眼开,拱了拱手,五指已伸来要拿。
突然间,斜里打出一个程咬金,一只男性的大掌快那船老大一步,将小泵娘白晰的小手、连同掌心里躺着的五两银子一起包裹住。
“干什么?!”带弟吓了老大一跳。
她抽不回手,脸蛋随即侧过,目光由握住自己柔荑的那只黝黑大掌猛地向上抬望,见一个黑脸汉子不知何时挨在身边。他长得好高,双肩厚实,薄衫下,胸膛的肌肉分明突起,像头大熊,此时这头大黑熊正对她心无城府的笑,露出过份洁白整齐的牙。
“放开!你干什么?!”她怒叱,手腕翻扭,是云姨教过她的小手解擒拿,以往总能奏奇功,但他似乎洞悉了她的招式,她翻、他也翻,她扭、他跟着扭,借力打力,来回几下,手还在男子五指中,怎么也挣月兑不开。
终于,瞧见姑娘的长相了。唉——终于呵——
鹅蛋儿脸庞肤色温润,几丝浏海荡在光洁的额上,眉细而浓,俐落斜飞,鼻梁秀而挺,带着刚毅气味儿,她下颚的弧度略略一捺,唇瓣瞧起来丰满柔软,可惜抿得太紧了些,若她肯笑,唉唉——不知会有多可人?
他思绪如万马奔腾,一瞬间,姑娘那对怒气生动的眸子映人他的面容,在里头,他望见两个自己,嘴咧得开开的,笑得有点傻气。
噢!李游龙,你这模样真呆!
“你是谁呀?”船老大老脸陡地阴沉,戒备地瞪着,猜测这个一直默不作声立在后头的黑脸汉子心中打何主意,“要渡江就快些上船,别来搅和咱和这小泵娘的买卖!”
“我和这姑娘是同路的。”李游龙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大掌包裹下的小手好不安份,仍努力地运劲想甩开他,他五指再度收拢,摩擦间,感觉到软软热热的,肌理触感就像羊儿身上的软毛一样。唉唉……姑娘家的小手就是不同,没有吉娜亲亲满布的皱纹,也不像自己又粗又糙,不是刀疤剑痕,便是生硬茧子。
“谁跟你同路!我见也没见过你!”带弟不可置信地瞪着,另一小手紧按住腰上某物,她臂膀又隐隐颤动了,清楚地显示出心中怒涛。
引走注意力的是两簇艳红颜色的绑缎儿,他视线忍不住下移,见她素腰上斜系着一柄薄刃刀——他忽地顿下,目光微沉,或者,不能说是一柄,应该是一双。
那兵器短刃贴着长刃,而长短刃的握柄与护手又相互咬合,乍看之下宛若单刀,但它还有一个更贴切的名称“鸳鸯柳叶”。
刀首分别系着河谛,映在月牙白的劲装上显得十分抢眼,她的手正按在柄首上头,眸中几要喷出火来。
李游龙眨了眨眼,一迳地笑,略嫌夸张地叹了口气。
“咱们适才才在林间土道上遇着,你还回眸对我笑,怎忘了?”她虽骂他,听在耳中却颇为受用,搔得一颗心痒痒,至于是“回头笑”、抑或“回头骂”,也不顶重要了。
闻言,带弟心中一突,这时才联想到那惊险的一幕。
之前在土道上匆匆瞥过,她恼那个人挡在路中央,随口喝出一句,调马便走,以为是寻常的山野人家,没想到,竟是这个高大黝黑的汉子。
是忍不下那口气,存心找碴,欲报那一骂之仇吗?她瞪住他,不发一语。
“怎么?终于记起来啦!”黑脸上的白牙着实太亮了点。
“你这人……有完没完?”船老大满脸不高兴,“走、走,别在这儿瞎磨蹭。我瞧人家姑娘压根儿不识得你,少在那儿装模作样。”他挥手想赶人,就怕这古里古怪的汉子穷搅和,把那二十两给弄掉了。
“她怎不认得我?我还要同她一起渡江呢!”李游龙道。
“我不——啊扒——”带弟欲启口反驳,忽觉对方掌心散出一股强大的热气,精准地钻进自己手与腕部的穴位,登时又酸又软,臂膀已提不起劲儿。
他往前跨出一步,大掌将带弟的小手扯到身后,若无其事地对船老大道:
“你收二十两太贵啦。咱们付不起。”
咱们?谁跟他是“咱们”了!
带弟好生错愕,一方面气恼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古怪男子,一方面又深感好奇,不懂他存什么心、玩啥儿把戏?侧望住男子颊上浮动的深邃酒涡,别有意昧,她右手按在柄上,鸳鸯刀竟迟迟未出。
船老大嚷着:“姑娘要包下整艘船,自然贵些的。何况,她明明有二十两,怎会付不起?”
小泵娘在瞪他-,两道眸光还真热情,教他皮肤都发烫了。忽地,李游龙侧首对那张兀自恼着的小脸蛋咧嘴一笑,又迅速转回。
“我既然和她同行,男子汉大丈夫,焉有让姑娘家付船资之理?”说道,浓眉微皱,他一手捂住胸口,那模样有些无赖。“她有二十两是她的事,不是我的事,我是个穷光蛋,搭不起这么贵的船。”
“没人要你搭!”船老大吼的脸红脖子粗。
“唉呀呀,我不是说了吗?我和她同行,如今她想渡江,我怎能舍她而去?这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他愈扯愈乱,搅得人一个头两个大。
“你到底打啥儿主意?”那二十两白银一个子儿都没入袋,却被这“程咬金”耍弄得团团转。瞧天色都沉了,他还要不要开船啊!
李游龙但笑不语,随意地环顾了眼,忽地目中锐光闪烁,已有计量。
“喂,那个顺子,你叫作顺子吧!”他开口唤着船老大的帮手,朗声问:“这些破竹筏没主子吧?”渡头岸边搁着几张老旧竹筏,不是裂了一角,便是绷了绑绳,随意弃在那儿,随着水波飘浮,也没谁去管。
见顺-子愣愣地点头,他又笑,酒涡跳动,视线锁定那些竹筏,头却歪向身边的姑娘,低沉愉悦地保证:“等会儿就能上船了,别急。”
“你、你放开。”带弟努力自持,却觉脸微微发热,真是莫名到了极处。
“好。”没料及,他真的依言放开。
小手上的劲道陡地一松,带弟一时间不能回神,就见他撩起衫摆塞进腰间,由渡头甲板上一跃而下,一眨眼,人已立在那几张废弃竹筏旁,江水轻拍着他的脚踝,浸湿了长靴,他丝毫不以为意。
锐目如鹰般地搜索,在四散的竹筏堆中找到合用之物,他弯身,双臂齐出,将一张破旧的长筏推人江面。
“顺子,有多出来的船绳吧?!”他扬声问。
船老大来不及出声反对,顺子已把一捆麻绳抛将过来。“接好!”
“谢啦!”他稳稳截住,绳子在竹筏上俐落地打着几个结,接着健臂一掷,将麻绳的另一头又抛回渡船上。“绕在船头杵上,系紧啦!”
顺子倒憨实,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咚咚咚地跑来,七手八脚将绳子绑牢了。
“顺子,待会到对岸,我请你吃涮羊肉。”李游龙爽朗大笑。
下一刻,笑声未歇,他人已潇洒地跃上渡头甲板,来到带弟面前。下半身几已湿透,不断地滴着水,这模样可说是万分狼狈了,但他仿佛自在得很,笑得白牙灿烂。
这人,莫名奇妙,古怪到了极处,嬉皮笑脸的,好似挺容易和人打成一片,动不动便和人熟络。带弟瞪着他,男子的瞳中跳动两簇火把,似笑非笑,她试着分明,但愈探、愈是迷惘,毫无所获也就罢了,自己还差点丢了心神。
蚌然——
“做什么?!别动我的马!”见他扯着马辔,带弟心一惊,神游的意志瞬间回笼,挺身挡在黑马前头。
他好笑地叹了一声,语调略哑。“你不是想渡江吗?还有这匹黑马。咱们总得替它安排个位子,虽嫌简陋,如今也只好将就点了,你说好不?”
“你什么意思,我——”带弟陡地瞠目结舌,眼睫瞬也不瞬。
那匹骏马竟半点儿也不排斥男子的接近,他五指轻松地牵着马辔,它四蹄便乖乖地跟了去。怎会这样!
这匹马性子颇烈、野性精神,刚开始,她花了三天时间才教它熟悉自己的气味,不再因她的靠近而躁动。它是四海镖局应承下来的“护镖”,从塞北一路护送南下,等渡了江便人两湖,届时,这匹骏马就得物归原主。
而四海此趟走的是“活镖”,指被保之物具有生命,可能是人,也或者是四蹄、两脚、多足,甚至是无足的动物,寻常镖局大多不敢接这样的镖物,但九江四海在大江南北是数一数二的镖局,作风自然大胆,担别人不敢担的风险,赚别人不敢赚的银两。
她跟着阿爹走这一趟,见到这匹好马,心中喜爱得不得了,却有什么办法?!这马是别人的,她不能偷、不能抢,再如何的爱不释手,也得顾及到九江四海的声誉。
四日前,众人在客栈下榻,她留书给阿爹,悄悄地月兑队出走,是想和这匹马儿独处些时候,这行为的确任性,定要惹恼阿爹,但她总会带着马儿赶往目的地的,虽说心中千百个不愿。
突地,带弟内心一阵沮丧,她知道自己同这匹黑马投缘,彼此已熟悉,可哪里比得上现下这样,这古怪的男子随手一招、眼神一瞄,它便跟了去,好似他才是它命定的主人一般。这能教她不吃味吗?
“去!痹。”他搔搔马的耳背,下颗朝系妥的竹筏呶了呶。
瞬间,带弟终于弄懂,他所谓帮马儿“安排个位子”是何意思了。
“不可以!”她喝道,急迫上去,浑不怕地挡在男子面前,秀眉冷扬。“那竹筏破旧,又摇又晃的,船到江心,它站不稳,一不小心就会掉到水里的!你、你知不知道?!”
李游龙双臂抱胸,酒涡似乎离不开双颊,将严峻脸形柔和地作了修饰。
是不是自己在塞外住得太久,好些年头没回来了?怎么中原的姑娘生起气来,唇更艳、眼儿亮,女敕颊红扑扑,便如熟透的蕃茄,近近细闻,还透着一抹香气,这么有味道。
“我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带弟让那男子的眼神得浑身不对劲儿,强令自己镇定,她冷冷又瞪了回去,再次重申:“马儿不能上竹筏!”
“它能。我想——”他双目微垂,语气有些无辜。“你还不够清楚它的能耐。”
带弟杏眼圆瞪,气不打一处来,正打算反唇相讥,此一时际,身后却传来水花溅起的声音和众人的惊呼——
她连忙回头,才发觉那匹骏马真按着男子的指示,早巳四蹄一跨,跳下渡头甲板。它跺进水中,待靠近飘浮的木筏时,前蹄先按在筏上,身躯瞬间跃起,在众人钦佩的喝采下,俐落安稳地站在筏上,若无其事地甩首摇尾,将水珠甩净。
带弟瞧怔了,忘记该如何反应。
是。她和马儿相处不过几日,还没模透它的脾性,这情有可原。那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的男子呢?他不过拍拍它、模了模它,怎么就能驱使它了?
脑中思绪还绕着这个问题打转,满肚子的不平之气,那男子还以为已跟她闹熟了,竟不由分说地拖住她的上臂,大咧咧地跨进船里,听他扬声嚷着:
“船家老爹,咱们不必包船啦,你尽避撑蒿摇桨,船拖着竹筏,连马也一起渡江了,省得你来回再跑一趟。按规矩,船资一人五钱,咱俩个就要十钱,再添匹马也算五钱,到了对岸,我付你十五钱!你说好不好?”话尾虽以询问作结,却无商议的空间,仅是他习惯性的用词。
那船老大脸色铁青,扼腕至极,却听见男子又嚷:
“船家老爹,我年轻力壮,可以帮忙撑篙渡江,保证速度快上一倍不止,不过——我同你打个商量可好?船资可不可以减半啊?”
唉,好个程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