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高塔中的公主,你不是屠龙的骑士,飞翔,该往何方前往?只是最最平凡的两颗星子,在黑暗的穹苍里交会、撞击,然后,那璀璨的激光里,是我不平凡的念意。
柄组人员住进曼谷市区内平时下榻的五星级饭店。
这一夜,许迎曦睡得并不好,卷着被子盯着梳妆台上的小灯发呆,脑中盘旋着魏鸿宇的话语,反复想着,久久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作了一整夜的梦。
梦中出现好多张面孔,同期的姊妹们、公司里的前辈、受训时的教官,还有母亲惊慌而悲伤地流着眼泪……她太熟悉那样的画面,她好想安慰她、保护她,想告诉她不要害怕,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然后,梦境的黑暗底端,魏鸿宇朝她走近,严肃和嘲讽两种神情不断交错着,说着她听不懂的言语……
棒天一早,机组人员按时在饭店大厅集合,她特地在眼部加强彩妆,又扑上亮橘色的腮红,掩去略嫌苍白的脸蛋和眼下淡淡的黑晕。
因为是实习身分,依公司内不成文的规定,她必须帮大家统一办理CHECKOUT手续,交回房间钥匙卡,然后点齐行李数量,再确认所有行李都搬上前往机场的专用巴士。
曼谷市区里,塞车是家常便饭,四十分钟的路程,花了将近一个半钟头才开抵机场。
由于昨晚空桥调度的关系,飞机被牵引车拖到较远的停机坪上,因此必须再搭乘接驳的小巴士前往停机坪。
飞机起降,称为一次FLIGHT,也叫做ONELEG,一条腿。
你可以问一名空服员:“-今天需要飞几条腿?”也就是问今天必须飞几趟的意思。
座舱长艾莲达在台北出发时,就发给每个人在这次飞行中每条腿的位置表,一登上机舱,所有人按位置表的分配,开始飞行前的准备工作。
“酷老弟,里面三个机头请-泡ABC过去。”关谷放好行李,边检查着座位后的氧气筒度数,边细声细气地说。“他们昨晚和安东尼机长一起到饭店顶楼的酒吧喝酒,可能听他提到-的ABC调得刚刚好,今天一上机,不用人家问,就主动点饮料了,所以要麻烦-一下。”
许迎曦先是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我知道了,不麻烦的,我等一会儿就送去。”
某个意念一闪即逝,她彷佛抓住了那男人的话意。
她泡的ABC和嬉皮昵称让安东尼机长留下深刻的印象,才会在喝酒闲聊间,将有关于她的讯息传达出去,而今天从曼谷接飞的皮尔斯机长等机头三人,也算慕“名”而来吧。
这就是他想教她、要她知道的吗?
可是……她并不想学呀!
不就是一杯咖啡而已?咖啡是拿来喝的,谁管他手段不手段的。
惫有酷老弟这个昵称,旁人喜欢这样喊她,拉近彼此的距离,难道她也有错吗?
为什么他要摆出那样的姿态?自以为洞悉了什么,好象在指责她,认为她是故意在咖啡上下功夫,想引起谁的注意?
她才不希罕他那些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理论。
苞着,脑中又想起那份评语资料,和艾莲达姊所说的话——
这跟喜不喜欢没有直接关系,魏鸿宇不是个会做表面功夫、随便应付了事的人,他会写这样的评语,一定是觉得-本身拥有这样的特质。
没有直接开系,那是否表示有间接的关系?
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又到底如何想她?
可能是睡眠不足,许迎曦竟觉得太阳穴隐隐抽痛起来。
小托盘上放了三杯美式黑咖啡,她端着走向驾驶舱,登机时间还没到,驾驶舱的门并未关起。
先在门口探了探,没看见机长和机师,只有日籍的副机长寺田坐在副驾驶座上,他膝上摊着厚厚的飞行资料,正忙着用无线对讲机和塔台的人联络,两手熟练地扳动周遭和头顶上的按钮。
许迎曦踌躇了一下,驾驶舱挺窄的,机械仪器又多,她每次走进去总忍不住弯腰驼背,很怕一个不小心碰到不该碰的按键。
见寺田在忙,应该没时间理人,她端着托盘打算先离开,等一会儿再过来,寺田却回头对她打了个手势,要她把三杯咖啡端进去。
许迎曦会意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跨进狭小的空间。
他持续和塔台通话,同时指了个小台面要她把杯子放下,她照着做,放好咖啡之后,他又示意要她替自己掀开纸杯杯盖。
因为驾驶舱里大多是精密仪器,空服员帮三名机头送饮料时,不管是冷饮、热饮,都必须在杯上加盖,以防喝东西时不小心翻倒,溅在机械上。
一切似乎是理所当然。
当下,许迎曦没想太多,照着寺田的要求,替他掀开紧密的塑料盖,顿时,白烟冒了出来,飘散着咖啡香气。
寺田双掌合十对她道谢,伸长手去接,驾驶舱半掩的门却在这时砰地一声被粗鲁推开,门板往里面打来,许迎曦首当其冲——
她正微微弯身,那扇门直接撞上她的腰臀。
“哇啊——”高跟鞋一绊,她没站稳,整个人扑倒在那个小台面上。
两杯加盖的咖啡摔在地毯上,有特制杯盖保护果然有保障,纸杯虽然有点变形,里头的咖啡竟然没溢出。
然而,她手里那杯咖啡就没有这么好收拾了。
宾烫的咖啡瞬间倾倒在她手背上,她忍不住瑟缩,惊呼一声,反射性地甩开纸杯,剩余的黑色液体在半空荡出一个弧度,洒在仪表板、操控器以及一些她根本叫不出名称的精细机械上。
寺田也遭殃了,不过淋在他身上的滚烫咖啡,有一大半被膝上厚厚的资料挡住,状况没她严重。
痛痛痛,好烫呵……眼泪都飙出来了。她已经搞不清楚是被门板撞上的背和腰比较疼,还是手背上的烫伤比较痛了。老天,还有那些飞行仪器,把她卖了都赔不起……
彼不得自己,她惊跳起来,从制服裙的大口袋中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巾,急着去擦拭沾在仪表板上的咖啡。
“这是干什么?!”
皮尔斯机长惊怒的吼声从门口传来,震得许迎曦浑身发颤,同样也让那名手还按在门把上的“始作俑者”吓得脸色发白,她是曼谷机场的地动人员,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绑着马尾,看起来也像个实习生。
“咖啡打翻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拿好。”许迎曦急急地回答,头一抬,看见驾驶舱外已挤了不少人,全不可思议地瞪着里头的灾情。
然而,当她发现魏鸿宇正站在机长身后,脸部轮廓明显紧绷,她的沮丧瞬时间又加深一层,一股酸酸的热浪从鼻腔升起,冲着双眸涌上。
不要!她不哭!哭是没有用的,一点建设性也没有。
寺田忙着抢救那叠资料,火气冒了上来,对着地勤妹破口大骂,“-有没有脑子?!谁告诉-开驾驶舱门可以用撞的?!-的教官是怎么教的?!”
地勤妹吓得几乎双腿发软,放在门把上的手像触电般收了回来,她眼中闪着明显的恐惧,嗫嚅着:“我、我不知道,不是我、不是我……她她、她……”忽然抬起手指着许迎曦——
“她的咖啡没加盖子……是她的问题!我、我没有做什么,我一直都是这样打开驾驶舱门的呀!以前都没发生过事情,我真的不知道,都是她的原因,你们问她啦……”
擦拭的动作一顿,许迎曦错愕地看向地勤妹,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一时间无话可说。
皮尔斯机长跨进驾驶舱内,整个空间显得拥挤起来,他检视着状况,泼泄在面板和驾驶操控器上的咖啡已经被许迎曦擦净,表面虽然无碍,却不能保证里头的零件没有受损。
蓝灰色的眼瞳对着许迎曦微微细-,他凌厉地问:“-不知道端进驾驶舱的任何饮料都必须加上盖子吗?”
“我知道要加杯盖,我有加盖子……”她努力从喉中挤出声音。
“她没有、她没有!”泰国的地勤妹有点歇斯底里。
“她有。我看见CLOUDIA盖上盖子才端进驾驶舱的。”跟艾莲达、蓓若一起挤在门口的关谷跳出来说话。
如果换作平常,一群人为了杯子有没有加盖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争执,肯定很滑稽,但偏偏现在场跋特殊,在飞机上,任何一个小失误都是致命的因由。
“就算如此,也是她把盖子掀开的吧?要不然,那杯咖啡不会从她手中甩出去。”一直冷眼旁观的魏鸿宇突然开口,锐利的眼神瞄过滚在地毯上的两杯咖啡,冷然的气质给人无形的压力,让许迎曦记起面试那一天的他,也是同样冷淡、严肃、不苟言笑的面容。
他的视线和她接触了,评估了几秒,薄唇又掀——
“这么做不合规定,极有可能带来重大损失,-不会不知道。”
一进驾驶舱,饮料的盖子不能掀,等到要喝时,再掐开杯缘上指甲大的缝饮用。无论如何,空服员将饮料送到机头手中时,一定得确认杯盖是完好紧密的。
这些,服务训练课程里学过,公司里的前辈们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咛过,许迎曦当然清楚。
“我知道……可是我以为、以为……”她困惑地看向寺田,不太明白这个意外谁才是最该站出来负责的人。
她原以为寺田会主动解释一下刚才的状况,但他吼了那名地勤妹后,就埋头专注在膝上的飞行资料,摆出事不关己的模样。
“-以为什么?”魏鸿宇沉声追问,瞥了眼寺田,又把注意力调回到许迎曦苍白的小脸上。“以为有人想喝咖啡,所以干脆帮他掀开杯盖?还是-接受别人的拜托,认为反正掀开杯盖只是举手之劳?”适才驾驶舱内的机头只有寺田一个,因此魏鸿宇话说得虽然含糊,却很有弦外之音。
靶觉到众人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不等许迎曦出声,寺田把飞行资料往旁边重重一放,瞪着魏鸿宇。
“是她没按照规定,端饮料进来驾驶舱后,就自作主张掀开杯盖,我忙着联络塔台,根本没注意到她在做些什么;还有这个地勤,动作实在太过粗鲁,毛毛躁躁的,才会发生这种意外,我也是受害者。”
许迎曦倒抽一口凉气,当场傻住,瞠目结舌地看着寺田。
她……被出卖了吗?
前几分钟,这位年轻的副机长在她心中还是个挺随和、很好相处的人,他没出面作解释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落井下石,扭曲事实?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能给她答案?
脑中像被车轮碾过似的,她的思考能力大打折扣。
寺田站起身,掏出手帕擦拭制服上的咖啡渍,继续指责——
“我早跟总公司反应过,不要让实习生随随便便就进来驾驶舱,你们瞧,一个是空服部的新人,一个是地勤单位的新人,两个都是菜鸟,现在发生事情,责任又该归在谁的头上?”
泰国的地勤妹不服气地嚷了些什么,许迎曦听不真切,她知道该为自己说话,不能莫名其妙就背这个黑锅,可是最最重要的一点——
今天,无论她多么努力解释,把一切说得如何详细,那个杯盖的确是她掀开的,无庸置疑,而这个动作已把她自己打入谷底,违反规定就是违反规定,怎么说都有错。
“-想说什么就说。”魏鸿宇近乎逼迫的语气,灌进她嗡嗡作响的耳中。
“……什、什么?”她困惑而被动,思绪还在迷宫里打转。
一抹怪异的疼痛拉扯着心脏,魏鸿宇发觉,自己生平第一次这么想抓住一个人的肩膀猛力摇蔽。
“-难道没有话要说吗?”他在为她着急。体会到这一点,魏鸿宇内心划过一抹讶然,却在短短几秒钟之内便平复下来。对自己的想法和情绪,他向来很能掌控,就算疑惑,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理出个所以然来。
她觉得呼吸急促起来,要说什么?能说什么?
“我、我应该说什么……”她不知道啊,只知道手背上的刺疼感越来越严重,被咖啡烫着了,没在第一时间处理,她手背上的皮肤全红了。
懊痛……可是她不哭。
没什么好哭的,她已经是踏出社会的成年人,人生百态,冷暖世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更何况,这一次她真是有所疏失,多少该负点责任,推卸不了的,就当作……受一次教训、学一次乖。
对!她不哭。
深深呼吸,她努力地为自己作心理建设,同时感觉到有股莫名的力量牵引,她下意识地寻找魏鸿宇的视线。
两人对望,她的心猛地一震,不懂他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彷佛藏了许多情绪,教人费疑猜。
这时,座舱长艾莲达已用无线电联络地勤,请他们将登机时间延后,她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来,想与机长和魏鸿宇尽速商量解决之道,却瞥见许迎曦双手交抱,想也没想便嚷了出来——
“要追究责任,多得是时间,她的手八成烫伤了,要赶紧处理。”
魏鸿宇眉心一拢,捺出几条细纹,注意力转到许迎曦环抱的双臂,顿时又惊又怒。
真要倔强到这种程度吗?不解释、不喊疼、不掉泪,她个性中好强的因子太过尖锐,早晚要吃大亏。
皮尔斯机长还想继续追究责任归属的问题,可在空中,或者他最大,所有人都必须听他的,但现在飞机稳稳当当地停在地面上,督导的权限亦不容忽视,更何况,魏鸿宇还是环航里的当红炸子鸡。
魏鸿宇掉头冲着一名空服员说:“联络一下外面的地勤,要他们请机师和维修人员过来,先停止其它的例行性检查,确定驾驶舱里的机械没有故障。然后——”迅速回身,直勾勾的眼神吓得泰国地勤妹惊跳起来。
“-是LOCAL的地动,我会和-的主管谈一谈,-现在可以走了。”
“我没有做什么!不是我的错!”地勤妹急得又跺脚又掉眼泪,还用泰语自言自语地不知嚷些什么。
“GETOUT!”语气阴沉而凌厉。
地勤妹立刻噤若寒蝉,惨白着脸,边抽噎边走出驾驶舱。
许迎曦几乎要同情起她来了,心想,自己的下场八成好不到哪里去。
她的适应与学习能力虽强,但面对人性中丑陋的一面,知道归知道,遇上的时候,仍是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心态。
终于,魏鸿宇将视线扫向她,口气果然一视同仁,冷得让人发抖——
“至于-,马上下机。”
许迎曦一怔,——地说:“我为什么要下机?我、我还要飞。”她是台北BASE的空勤,真要追究责任,也要等到整趟行程结束,整队机组人员飞回台湾再说,现在是在外站,他要她下机,难道想把她扫留在当地吗?
她罪不至此吧?!
魏鸿宇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回答,下颚线条陡然绷紧,沉沉地又说:“-非下机不可。”
“我不下机!”她拚命摇头,鬈发甩到前额来,被她气急败坏地塞到耳后。
这女人真该按在膝上好好揍她一顿!
他的声音冷飕飕,“不下机?-以为-的手还能端东西吗?况且,这架飞机能不能起飞还是未知数,现在登机时间往后延,三百多名旅客正挤在登机室,待会儿地勤人员为了安抚旅客,又要忙得人仰马翻,-不下机,还以为能飞到哪里去?”
许迎曦面河邡赤,微微喘息着,费力地维持冷静。
“我承认自己有疏失,造成大家的困扰,我、我很对不起……我不会逃避责任,等飞机飞回台北,公司要怎么惩处就怎么惩处……可是我现在不下机,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要跟着团队。”
艾莲达一听,连忙说:“-不下机不行哪,-的手背再不处理,情况会更严重。”她取饼蓓若递来的干冰包,用毛巾迅速包起,跟着一把拉起诈迎曦受伤的手,将干冰包小心翼翼地贴在手背上发红的地方。
许迎曦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跟着听见魏鸿宇坚定且下容辩驳地说——
“-不是一个人留在这里,还有我。”
心中一震,她抬头看向他。
他的五官依然严肃凌厉,却让人分辨不出悬在眉眼间的情绪是喜是怒,更听不懂他话中是否还藏着别的意思。
可是,就算真有其它含义,现在的她,也沮丧得没力气去探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