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呀,待她竟是这般狠心肠!?
就这么眼睁睁、无动于衷地,瞧著她跌落。
扑坐于一池褐染中,望住他伸在半途的一双手,静眉在错愕之外,感觉方寸教谁持著大槌狠狠地捶击,震得神智发麻、不明就里——
遇危急时,拉地一把、不让她落入窘境,这些事在他心里头,竟那么地难以抉择?还需思量再三吗?
霎时,记忆如潮水涌来,她与他相识的那一年、那一天、那一个栗栗危惧的月夜,他眸中陡现的狠厉成为她心底的阴霾。
这些年,她曾尝试著寻找原因,而日子在平顺中度过,在成长与收获中流逝,让自己以为那样嗜血的、仇恨的、晦恶的目火,仅是恶梦中的片段,她和他亦师亦友,不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
是自己会错意吗?
棉厂后院,静眉在平时供工人午后小憩的房中月兑下湿衣,换上一套旧衣裤,是胡师傅帮她找来的,听说是之前在厂里打杂的小厮留下的,她凑合著穿上,总比那些已染成褐黄、又湿又黏的衣服好。
被好衣服,她用块方布随意包住长发,一手推开房门,就见骆斌立在外头,举起手正欲叩门。两人眼神短兵相交,各自一怔。
“你、你没事吧?”他僵硬地问,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过,神色略绶,接著喃喃自言,“没事……就好。”
静眉一语不发,撇开头,跨出门槛迳自从他面前走过,当他隐形一般。
她的落池引起不小的骚动,身上虽没受伤,心里却难过得紧。
“大小姐?”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步伐,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静眉不搭理,做著消极的抗拒,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外头小天井。
这天井日照充足,搭起的三层木架子上正晾著一些茜草、苏芳、五倍子、冬青叶等,都是作染料的用材,当然,也少不了染在她身上、衣上、发上的桑树皮和槐树花蕾。
今天本该有趣而欢愉,哪里知道演变至斯?希望消息不会传到爹爹和煜哥耳里才好,怕是要大惊小敝地为她担忧。静眉心想。
绕过木架子,她来到天井中央的水井旁,弯身从井里汲水,才丢下木桶,一双男性的大掌已握住井绳,主动将事情接手。
她唇一咬,也不同他争抢,直接坐在井边的大石上,把包布扯下——
一头黑丝浸过褐染,黏黏腻腻的,原先爽朗的发髻也变了形,兀自滴水,在地上聚成小小湿印,她垂首瞧著,说不清为什么,突地冒出一股想哭的冲动。
这时,满满一桶净水送至她膝边,正巧映出她轻泛泪花的脸,和那男子深静面容,两人视线在水面上再次相遇,静眉心一凛,困窘难堪,咬著唇侧开上身。
“对不起。”骆斌打破沉默。
闻言,静眉双肩微微颤动,仍是无语。
“我打了水,请小姐梳洗。”如以往,他的声音清冷平淡。
静眉瞥了眼那桶水,终于肯动了,二话不说,她撩水泼在发上,用十指梳著乱发,沾上染料的发变得黏腻纠结,她心中气闷,发泄在动作上,好粗鲁地扯著自己的发,扯得头皮发疼,愈疼愈要去扯,平时闺秀的模样和温雅的举止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傲无预警,骆斌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不让她再自虐。
“做什么?”肌肤的接触教她浑身一震,小脸倏地抬起,那对兔儿般澄净的眼眸蒙上泪雾,是执拗和轻怨。“你、你放开啦!”他这么捉住她、盯住她,神色阴郁,到底什么意思嘛?
半晌,他道:“小姐哪里疼了?”
疼的是心、是感情。她当他是朋友、是亲人,到头来,全是自己一相情愿。
办晕渐渐染颊,静眉抿唇摇头,象徵性挣扎了下,“放开啦!”
他眉心稍蹙,不动如山。“小姐在哭,不是摔疼了吗?”
“我、我我……是梳头发时扯疼头皮,眼睛里自然会闪出泪花,我哪里在哭?你别胡说!”她微慌,努力眨掉目中迷蒙。
蚌地,一股力量将她上身压下,轻呼一声,背者整个靠著大石。
“骆、骆斌,你你——”
男性的身躯挡住扁线,她瞧不清他的面容,抖著一颗心,怔怔地任他靠近。
这一刻相当微妙,静眉自然而然地合起眼眸,某种感情挣月兑枷锁,在心海里浮荡,搅皱了一切。
然而,那无名的感情并未落实。在双眼轻合之际,骆斌只是单纯地撩起她的发,让沾了污的发丝往后披散在石上,一捧捧的清水自静眉额顶浇淋,然后是冷静而有力的十指,在那云发中理出条理。
“骆斌……你做什么?”她明知故问,因若不追问,好似……太奇怪。
“替小姐整理头发。”他迅捷地再汲起一桶净水,重复相同动作,并且摊开她的发,进行较细部的清洗,沾上染料,想完全除净是需要费些时间的。
“我不会扯痛你。”末了,他补上一句。
结果一直到打上第五桶水,骆斌才完成这项工作,一时间,静眉不急著起身,任长发成扇状往后披在石上,阳光暖暖的,她受伤的感情仿佛也跟著回温了。
“为什么说对不起?”突地,她问。
“什么?”骆斌双肩微震,发觉手指还流连在姑娘的黑发上,触著、揉著,恍惚地感受一份细致。庆幸自己处在她后头,掩盖了不适当的举止,他强迫地收回手,脸色变得十分阴沉。
静眉又这:“我一开房门,你就说对不起,为什么?”
若他知错,是真心诚意道歉,她决定原掠他,即使恼他在集池旁没抱住自己,但他都细心而体贴地帮她洗净长发了,心中气闷早消去大半。
许久,身后沉默。
静眉坐起上身侧首回望,直勾勾瞅著男子,摆明著非等出答案不可。她常说自己什么也不会,但缠著人、磨著人的耐性是很可怕的,为著认定的事,可以执著到地老天荒。
骆斌倏地立起身躯,淡淡回这:“小姐本与胡师傅相谈甚欢,我突然出声介入,才导致小姐跌落染池,道歉是必要的。”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抱住我?”她的语气微扬,白皙脸蛋覆著一层粉红,仍勇敢地直视著他。“你明明可以抱住人家,手都伸到一半了,却定住不动,你、你存心见我落水。”
他怎能告诉她,之所以半途迟滞,是因为脑中陡现一对金童玉女,那两人神态亲近,令他没来由地抑郁怅惘。
“男女授受不亲。”抬出最烂又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果真如此,他刚才怎随随便便就握住她的手腕,筒直是睁眼瞎话!
静眉妙目一瞪,一时间无法回话,他的说词结实地堵住了她,若反驳便是无视于礼教、是态度轻浮,但是呵,心里深处,怎么也不服。
“我不信你真是为了这个原因,你故意——啊——”她边道,跟著由大石上立起,心里激动,没注意竟绊到了那只木桶,再加地上水痕未乾,两脚踩不稳,她不禁惊呼,身躯往前栽倒。
骆斌见势甚快,抢将上去,大手挥扬——
这次,静眉倒是安稳地被他保住了,但他使的手法又教她气绝,竟像对待孩童似的,单臂提住她的后领,果然不去碰触她的身子。
“小姐当心。”他仍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你、你你——”喔——今天是什么黑煞日,她出的丑还不够吗?静眉沮丧地扭著身躯,伸直脚尖想撑点地面,她的口才真的不坏,音清声润,可偏偏对他无奈何。
“大、大大小姐、骆总管!?”此时,一名十来岁的打杂小厮奔进天井,见到两人,猛地打住脚步。咦,玩游戏啊?骆总管干啥把大小姐提得这么高,瞧,双脚都腾空了。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向来温雅秀气的大小姐脸涨得像熟透的番茄,还有在空中胡乱挥踢的四肢,那模样实在是、实在是太滑稽了!
“小安顺,有什么事吗?”静眉力图镇定,对住来人扯了一个稍嫌僵硬的笑,想保住一点尊严,可惜效果不太好。跟著,她撇过头瞪住那个男子,想不气恼也难。“骆斌,放我下来!”
骆斌眉微挑,还未动作,倒是小安顺惊跳起来,想起急奔来此的目的。
“大小姐、骆总管,你们别玩啦!老爷出事啦!”
豹老爷和展煜、骆斌结束谈话后,前往棉田巡视,在埂边晕死过去,事前无丝毫徵兆,吓怔了田里工作的大叔大婶们。
展煜在要项回述完毕后,已先行返回华府,因此将昏迷的华老爷由棉田送回府中这一路上,心慌意乱的静眉紧陪在爹亲身边,所有事全交给骆斌安排。
骆斌处事果断,派人快马赶回华府通知,并命人先行将大夫接至,华老爷一回,立即被妥当安置,经城里名医仔细地把脉观诊,开出一帖药方,仆人按著方子抓药煎熬,如今药汁已徐徐灌入华老爷月复中。
晚膳草草结束,众人都没什么胄口,因华老爷犹未清醒,大夫说尽量让他歇息,别刻意喊醒他,而这种感觉好教人不安,仿佛他太累太累,如紧绷的线绳瞬间断裂,只想躺下安眠,不再醒来。
必廊上的灯笼一个接著一个亮起,静眉亲自由厨房端来一盅人参汤,绕过转角,轻缓地步进爹娘房中。
房里,笑眉坐在床边的大师椅上,一手支著额打盹,眉心忧虑地皱折,睡相并不安稳。以为娘亲在这儿,手里参汤便是为她老人家准备,却不见她的踪迹,询问服侍的两名丫鬟,才得知她上后院佛堂去了,静眉心想,娘亲定是去为爹爹诵经祈祷。
幽幽叹气,静眉放下托盘,让丫鬟们先行退下,她想亲自看顾爹爹,反正今夜是无法入眠了。她取来一件薄衫盖在笑眉身上,见妹妹迷蒙地眨了眨眼睫,让她的举动惊醒过来。
“静姊……爹醒了吗?”她揉著眼睛问。
静眉没作答,抚模著她的头和小脸,柔声道:“回房去睡吧,这儿有我。”
“那些人把爹爹敲晕了,我和他们打了起来,全被我打倒在地……”
一会儿静眉才弄懂地说的是梦里的情景。“那是梦,不是真的。快回房睡觉。”
“嗯……”笑眉胡乱喃著,头乾脆伏在一旁茶几上,眼皮好重,“静姊,爹爹醒来,记得唤我……”
“笑眉儿、笑眉儿——”伏著的人儿不为所动。
静眉无奈地叹气,将薄衫为妹妹盖得紧密一些,人悄悄来到床边,不知是否自己多心,这次爹爹意外,大夫都说了,只需好好调养便无大碍,可她心底就是不踏实,隐隐约约,仿佛有事要发生。
“咳咳……咳咳……”床上的人忽地轻咳,眉心皱折。
“爹?”静眉欣然喊著,连忙挨了过去,替他老人家抚顺气息。
豹老爷睁开眼,好半晌才模糊记起。“我晕倒了?”已非首次,只是这一回纸包不住别了,他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差,莫不是……
“爹吓坏大家了。”静眉眼里闪著泪花,她眨了贬,“爹饿不饿?我请厨房做道鲜粥过来。”道完,欲起身,华老爷却拉住了她。
“不用,静儿。”他声音疲惫,双鬓斑白,这一倒下,好似将他身上的精神全抽走了。“乖,倒杯茶给爹。”
静眉赶忙动作,小心翼翼将杯缘抵在爹亲唇下,喂他喝茶。
“叫笑眉儿回房睡,屈在太师椅上会腰酸背痛的。”喝了茶润喉,华老爷气弱地道,目中一抹宠爱的神气,瞧瞧椅上的小女儿,又调回来瞧著床边的静眉。
“爹别操心,我会照顾笑眉儿的。”
这句话令华老爷微怔,忆及什么似地,内心沉吟,恍惚地望住静眉。
他的乖女儿是个大姑娘家了,秀丽的眉眼暧暧含光,如一颗璀璨珍珠。
“是的,你是长姊,往后要多关照她。你们姊妹俩要互相扶持,要照顾你们的娘亲。”缓缓地,某个决定在心中成形。
豹老爷微微笑著、端详著,深知长女的优点,沉静聪颖、蕙质兰心,最重要的是,她有胜过常人的毅力和耐心,又与那名男子长时间接触和处,一桩遗憾,十数年的岁月,或者能由她弥补。
“爹真高兴,当初让你跟著骆斌学习。”那是个无心却巧妙的安排,自得知内幕,他常想,这是否是上天的意思,让静儿能自然地与他亲近。
“我学会许多事,可以帮爹的忙了。”她单纯地微笑。
豹老爷点点头,神情稍凝,严肃而专注,声音低哑,“静儿,爹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帮不帮爹这个忙?”
“爹,您说,静儿听著。”静眉柔声道,心却绷紧了,她从未见过爹爹这般模样,目中似有惋叹,正为著何事忧惜?
豹老爷顿了会儿,继又启口:“你记得不?小时候,你缠著爹追问那棵大榕树的事?你说……说自己见著了一对母子的鬼魂,就在榕树底下,记不记得?”
“记得。可是爹爹不信,也不解释。后来静儿问了娘和其他人,才弄懂那棵榕树下发生过怎样的惨事。”静眉疑惑地回应,不太明白爹爹为何重提此事。
豹老爷低笑而声,“那时你还小。”
“可是静儿真的瞧见他们了,那个母亲和她的孩子,两条静默可怜的魂魄,绝非错觉。”静眉唇抿了抿,替他拢紧棉被,轻声问:“爹,为什么要提这些事?别说了好不?大夫吩咐过,您得好好休息才是。”
“不、不,静儿,这事很重要、很重要,爹早该告诉你,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有那个男子,直到近来爹才收到消息,他、他来到华府是经过缜密的设计……他有他的目的。”华老爷略显激动,手抓住静眉,严肃地道:“爹会把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诉你,静儿……你要仔细听好,然后,请你帮爹一个忙……要好好对待那个孩子,咱们欠人家的实在太多太多。一生行事,爹自问无愧于心,只除了这一件,成了心头永远的憾事,一辈子受良心苛责。你答应爹,要好好对待那个孩子、弥补他、照顾他,为华家尽些道义,帮爹这个忙吧……”
五日后,一个暮春的宁静午后,华老爷在睡梦中逝去,走得十分安详。
后来,静眉才知,爹的情况早已病入青肓,她们姊妹两人一直被隐瞒著。
丧礼庄严隆重,依华老爷遗愿,遗体行火葬方式,骨灰入坛,供祭在华家后院的佛堂里。而华夫人更把生活起居迁至后院,直接住进佛堂,从此带发修行,专心礼怫。
豹家顿失龙头,主事之位自然落在展煜肩上,而静眉由原本静态的学习中走出,她身为华家长女,在展煜的坚持下,开始真正管理起棉田和厂里的事务,这段期间,骆斌更加展现出过人长才,在内务、产业和对外生意上给予两人绝对的助力,令展煜无后顾之忧,让静眉能放胆去模索。
忙碌匆促,乱了一阵时候,而今,似乎已平静下来。
静眉合起记事册子,将朱笔搁下,纤指轻捺眉心,书房中的油灯火将她的身影淡淡地投映在墙上,四周静谧谧的,流泄出一份清寂。
以为风叩帘栊,抬起眼,却见男子身影印在纸窗上。
她起身步近,推开窗子,瞧见骆斌负手而立,半边面容浸婬在月色中。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她问,声音轻轻哑哑,眸光深切。
近来,她常这么看著他,澄澈的眼眸多了些什么,又按捺住什么,有些激切、含怯又含情,荡著近似怜惜的情意。这教骆斌惊慌,竟害怕迎视那样的眼。
“小姐呢?”夜如此深沉,他为何不上床安眠,却从房中走出,静杵到这儿?骆斌自问,他答不上来,心底深处发出他拒绝去听的嘲讽笑音。
“煜哥在外洽商,这几日都不在府里,有些工作我得照看著,我……我还不十分熟练,所以忙晚了。”这些日子大家都忙,今晚终能和他静静谈话。
他抿唇不语,身形微动,面容离开月光,完全隐在暗中。
“骆斌——”他要回房了吗?她还想同他多处一会儿呵。静眉见他动作,不禁紧声唤出,两脚自有意识,跨出房门,盈盈来到男子面前。
那男子神色清冷,心思自知,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注视。
“小姐请回房休息,公事虽繁,身体要紧。”
静眉轻轻笑著,如醉人琴音,硬是绕到他面前,望著那张严谨的峻容。
“骆斌,我、我有些话想告诉你……我很谢谢你,爹走得突然,家里事情好多好多,棉田、纺织厂的事务我毫不熟悉,煜哥又得应付外务生意,若没有你,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男子的胸膛隐隐起伏,气息陡地粗重,在瞬间已做调整。
“小姐言重了,这些是分内职务。”
“不、不——”她摇头,小脸真切,朝他更近一步,唇嚅了嚅,却不知说什么才妥当?才能完整地表达自己的心思?
“骆斌回房了,小姐也请安歇。”
走!离开!万不能再逗留!脑中无数警讯,在在提点著他,不去多想,他举步便走,竟有些狼狈和失措,险些撞上廊柱。
绕出书房前院,转入一道拱门,经过九曲桥,再转进另一道拱门,来到那处“欣欣向荣”的庭园,月夜下的大榕雄挺沉著,长须随风轻动,叶片与细桠缓缓摇摆,在沉寂中稍添灵活。他步伐一顿,猛地转过身躯——
“为什么跟著我?”
“啊!”女子轻呼,差些撞进他的怀里。
骆斌的身子挺直得如那棵大榕,面容紧绷,整个轮廓凌厉起来。
这些日子,他就快折磨死自己了。下决心要亲手扳倒华家,要夺回所有,要彻底地羞辱那人,但此生的仇敌已死,这些年的努力和部署顿失意义,往后的目标何处?心头恨意又该何以消除?
豹老爷的瞬逝带给他极大冲攀,完全跃出他原定的计画,为何不再多等两年?为什么?为什么?他恨声问苍天,天亦无语。
“为什么跟著我?”忍耐已到临界点,这个女孩还要来撩拨吗?
静眉急煞住脚,宁定方寸,温柔地对住他,叹了一声。
“骆斌……我不跟著你,又要跟著谁呢?你忘了这也是我回房必经之路吗?你住榕树的那一边,我住在榕树的这一边,当然要跟著你了。”
他被她堵得无话可说,心思震荡,才由急躁中慢慢恢复冷静,脸色仍未回温。
静眉不知他心中辗转,眼眉微微低垂,略带羞涩和轻愁地凝著他的胸前。
她呵,亦有满月复心事欲与一个男子分享,但不能说明、无法倾诉,一切尚不是时候,她还得打一场仗,与一个心怀仇怨的男子,为爹爹、为华家、为自己,更为著他,这场周旋她定要胜出。
她的靠近令骆斌不适,身躯绷紧,心悸难平。他不著痕迹地拉开距离,她却无辜自在地更近一步。
“骆斌,我不摺纸莲花,也不再烧莲灯给那对母子了。”忽地提及这个话题,她声音幽幽荡荡,如梦似幻,钻入他心底。
骆斌浑身一头,神情不定,忍不住问:“为什么?”
“爹爹在棉田昏厥的那日,后来他醒来了,和我谈了许多事,包括十数年前那女子为何会带著孩子来寻死,整个的前因后果,他都说给我听了。”
稍稍停顿,她面向那棵老榕,专注而幽然,眉眼俱柔,继又启口。
“原来这宅子是属于一户马姓人家的,住著一对夫妻和两名男孩,那丈夫在关中棉业里是有名的染布师傅,单调的棉织成布到他手里,能变化出万紫千红的色彩,有如此的技艺,当然成为各家棉纺织争相聘任的人物。骆斌,他就像你一样,声名远播,我知道关中好多的大户都垂涎于你,努力想挖角,要你为他们尽力,这位染布师傅也是这般,让众人争来夺去的……这群人中,我爹是其中一个。”
阴暗处,男子的脸扭曲狰狞,两手奋握于身侧,紧紧闭上双目。
“那晚,爹爹对我道出,坦坦白白的,我听了心里好难过,在那样的现实竞争下,许多人成了无辜的牺牲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位马师傅拒绝爹爹的聘用,却答应了另外的邀请,爹爹恼羞成怒,复为巩固华家棉业,遂采取极激烈的手段,运用各方人脉,甚至牵动了官府,毁去对手,也连带毁了那位染布师傅,坏其信誉,将他逼上绝路。唉,其实种棉、染布是件好单纯、好单纯的事,但牵扯到商场上的钩心斗角,就什么都变了……后来,马师傅被迫卖掉祖屋,这宅第便辗转让华家买下,不久后就发生马夫人携儿自缢……这些事,爹爹埋在心里很久很久,每每思及,后悔难当——”
“嘿嘿……”骆斌忽地冷笑,在极端的愤恨和极端的刺激下,心绪竟能如此自持,而每下的心音却撞得胸骨发疼。
静眉停话,眸光柔和得几要滴出水来,在幽暗中分辨他的峻颜,而后,在男子固执寒厉又刻意门躲的眼神中瞥见一抹可疑的晶莹,她咬著唇不去拆穿,心中大恸,满泛怜惜。
“骆斌……”她在他身旁幽幽一吃,头偏开,不再去瞧他、也不忍去瞧他了,让两人都留了喘息室问。“在后院佛堂里,爹早将马师傅和他妻儿的灵位供奉在那儿,娘亲日日为他们诵经祈祷,我真是粗心,有时上那儿礼佛,竟都没去注意……”后院佛堂中除供奉观音菩萨,内堂则是华家几代先人的牌位,四、五十面井然排列,其中还多了马氏三口。
“我不再烧莲灯了,我想……马夫人和她的孩子一定早受渡化,若非转世为人,也肯定在极乐世界里了。你说是不?”
骆斌沉默许久,气息吐纳略微粗哑,他往前大踏一步,由背后望去,宽肩隐隐颤动,似强烈地要去压抑胸口的波涛。
“夜深了,请小姐回房。”这完,他跨步向前,欲要离去。
“骆斌。”静眉不由分说扯住他一只衣袖,旋至他面前,她小脸一抬,与男子晦暗深沉的眼对上,这么接近,近到分明了他眼底两把抑郁蠢动的怒火。
这个男子呵,再也不是一团谜,她深藏著答案,以怜惜之心待他。
“你听我说完可好?我真的很想你知道、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你总是那么聪明、那么冷静,总清楚该怎么做最好……而我心里头这件事,除了你,也不知问谁才好?”
他肌肉是僵硬的,因她的靠近,和拂在脸庞、带著馨香的气息,衣袖微抬,见一张承受月脂滋润的容颜,皓皓晶莹,目瞳若梦,竟无法将她甩开。
静眉端详著,在他五官上仔细斟酌,忽地提出心中疑问,声浅而清、淡而明:“骆斌,还有一个男孩呢!爹爹说那马氏夫妇育有两名男孩,一个跟著马夫人死去,还剩著一个,他会在哪里呢?他肯定是活著的,对不对?”
瞬间,他脸色铁青,直勾勾瞪住她,但静眉不怕,一点也不怕了,她开始懂得他的悲哀,知道他深沉面具后的恨意。
“我希望他活得很好、很快活,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无父无母,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孤零零一个,这么久的岁月里,他遇上谁?是不是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委屈?病了、饿了,又有谁能在身旁照顾他?骆斌……”她柔声又唤,唇在笑,面颊潮红,眸中却流出两行泪来——
“你说,这一辈子,我能不能够寻到他?那个可怜的孩子呵……若是、若是我能找到他,我一定要待他很好很好,永远都要待他很好很好,不再让人欺负他。好不好,骆斌?”
骆斌没办法回答,一口气梗在胸臆之中,几要扼断每丝每缕的气息,他目中映入她的容颜,脑中翻覆地的话话,心震跳如鼓,刹那间,怒气和怨愤飞到很远很远的天云外去,就这么呆了、怔了、懵了,不知所向了。
而这一夜,女子情意深含的容颜镶上温柔的月光,印在心房不能磨灭,在多年以后,他终于明白,这一刻的自己为何心乱、又为何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