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只属君一人
屋里极静,架在烛台上过火消毒的三棱针,烧红了三寸针头,偶尔滋滋地响着几声,而房中的四个男女,谁也没说话。三娘坐在床沿,凝神搭着床上人儿的脉搏。碧素问抱着沉香冲进来时,她已当机立断在病人的天泉、曲泽和间使三穴下了钉,此刻,沉香睡沉了,但她的脉象既浮又虚,细微到捉模不定,三娘叹着一口气,秀眉拢紧。
“以往发病、从未猛烈如此;她心痛的毛病……真无法斩革除根吗?”碧素问话中有丝紧绷。自进房,他便一直立在那儿,觉得心悬空而起,没法安定。
他不喜欢这样,要平静无波就不能有太多牵挂。三娘将沉香的手放回软被中,掉过头来,睨了厚着脸皮跟进的凌不凡一眼,然后望向大哥,“并非无药可救。”她抿着唇,沉吟了会儿,再度启口,“医理上腑脏各有其味,辛人肺,酸人肝而苦人心。沉香的心疾主要是阴寒过盛,没有至苦至阳的药相抑,则体内的寒虚交搏,心痛彻背,背痛彻心,而络脉渐空,届时,唯有死路。”
“唯有死路……”碧素问深深呼吸,仍无法淡释胸臆间的闷塞。他闭上眼淡下脸色,再次睁开时,某部分的感情已隐入灵魂的深渊,只有音调里带着轻哑,低低地议:“三妹既寻出病因,自然能对症下药了。”
未料,三姐苦恼地摇头,“大哥,三娘不瞒您,沉香的心疾……三娘没十全把握。”碧素问闻言,拧了拧剑眉却不出声,等待三娘给他答覆。接着,三娘又说:“药物合用,截长补短,互助疗效以相须,互促疗效以相使,每件处方皆有一味药材作引,让药效相须相使。对沉香的病思量斟酌。我心里头有一处药方,可惜药引不知何处得寻。”
“哪一味?”碧素问迅即一问。“此味必须是大辛大热,能温阳散寒,且可引出其他药性者,思量之下,唯有‘赤松脂’能胜任。”“赤松脂?”凌不凡突地插嘴,“药材中有这味吗?”摹澳鞘鞘抢代医书上才有的记载。”三娘瞥向他,没好气地回答。凌不凡这个人也怪,说是大哥的朋友,大哥对他却冷冶淡淡,他亦不以为意,还三不五时上碧烟渚走遛,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膏药?三娘美目细眯,怀疑地闪烁着。“凌不凡,你可空闲得很,又上碧烟渚讨顿便饭吗?”“嘿嘿,若府上方便,凌某感激不尽。”他咧着嘴笑,那无害的笑容与超俊少男碧灵枢有几分相仿,掩盖眼中锐利的精光。“一顿饭嘛!碧烟渚还请得起,不过光唱段莲花落来听听,唱得奸,说个定还有鸡腿吃哩!”“唉……三娘子,我怕了你的伶牙俐齿了。谁不知道玉面华伦除医术高明,斗起嘴来亦饶不得人。”凌不凡举起双臂投降,敛下玩笑神色,仍是好言好语的说:“其实这次登门拜访,是专程为阎王寨送礼而来。上回素问兄助我三哥寻得解药后便匆匆离去,我受了寨主所托,将三千两白银奉上,望素问兄笑纳,别要嫌弃才好。”
嫌弃?!她怎么可能嫌弃呢!三千两白银那,碧烟渚可以吃香喝辣好一阵子。又能供给那些贫病者免费的药材,嘻嘻……这送上门白花花的三千两当然得收,她可没法儿视钱财如粪土。
三娘直直走向凌不凡,摊开手心伸至他的面前,开门见山地表明,“拿来!”“拿什么?”他瞪着三娘粉白的掌儿。“三千两啊!你不会患了失忆症吧?”“哦……”搔了搔头,凌不凡才由怀中掏出三张银票,每张票面恰值千两白银,略带犹豫地递了过去。三娘一把抢在手里,详细地检视银票上面钱庄的印记,然后朝他笑弯了嘴角,“这才像话嘛!瞧你上碧烟渚叨扰了几回,终于有些实质的回馈,以往失礼之处,我也不同你计较了。这银票三娘代大哥收下了,若无其他,凌公子早早回去吧,晚了渡头的舟只全歇息着,就没地方下宿了。”她边说着,边顺手将银票塞入衣袖中。明摆着赶人嘛!可他还未弄清楚那病泵娘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教碧素问暴露显然可见的感情,此等状况耐人寻味,岂能轻易让人打发了。凌不凡内心思索着咳了咳又哼了哼,打商量地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是凌某亲自把银票交给素问兄,这才显得诚意。”“唉,不必不必。”三娘又是不耐烦的脸,挥了挥手,“我大哥没空闲理你。不信,你自个儿瞧。”交谈的两个人同时望向碧素问,他真没法儿理会周遭的事物了。碧素问伫立于床边,深沉的眼看顾着床上那小小人儿,双眉微结,仿佛心中有难以选择的决断。沉香再次由混沌的梦中苏醒。病,对她来说太过惯常,她已不以为意:如今虽说能下床走动,却觉身子比过去更弱几分,隐约间,她心头也有些自知了。大爷不再要她离开,反倒时时出现在她的身边,他不曾开口道破,但她知晓,自己仍是大爷的贴身丫头了。他不让她做任何粗重工作,连药圃和医堂也禁止她去打理帮忙——事实上,她也无法做这些事了,经过此次心疾之痛,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能做的仅是替大爷摺衣梳头。
救急不救穷,医病不医死。沉香自然知道,任三小姐医术怎般高明,也改不了她的宿命。但,她不会恐惧悲伤的,会默默珍惜与大爷之间灵犀相通的感情,将他的一切保印脑海里,不要忘记;若这世上真有轮回,来生、来生的来生、无数个来生,她都不要忘记。
从转醒后,思绪沉淀得透彻,她的心底极是平静。然后,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沉香静止的心湖上掠过波澜。这一天,天空澄清,冬阳难得露脸,风里带着一几许暖和,沉香的四肢吸取不进暖意,依旧冰冷冷的,她呵了口气在掌心里,搓动着僵硬的双手,徒劳无功地想汲取热气。
大爷今早又出了碧烟渚,她猜想,他将要远行了。这些天,大爷可能接下某人所托,要替人寻药,才会出渚与对方碰面或打听消息,等确定后,他会把碧烟渚的一切都丢下,直至东西追寻到手为止。那时,已过了多久?三个月?半年?抑或更久?
唉……沉香缓缓叹气。她怕呵,怕自己活不到那时了。远远地,一阵脚步声由模糊而清楚,嘹亮的娇声打断她刚萌生出来的哀愁。“沉香,沉香……你你……”麝香丫头上气接不了下气,显然经过剧烈的跑步,她扶住门边,只手还不住地指向外头。“慢慢说啊。”沉香迎向她,细声静气的。“你、你爹和你娘来啦!从很远、很远的江南看你来啦!惫不快点儿出去!”沉香脸蛋陡地雪白,然后是掩上一层喜悦的红潮。她身子震了震,连忙也扶着门边稳住,咬着唇,觉得热潮涌入眼里,微微而不确定地喊着:“爹……娘……”
“是啊!惫带了成堆成堆的礼品哩!”望见麝香奋力的点头,她咧子邙笑。“啊!”麝香尖叫一声,跟在她背后跑去,“沉香,别跑这么快,会摔倒的!我扶你吧,你摔倒了我可赔不起……喂……”☆☆☆不只爹娘,青弟也来了。沉香心中有无比的欢喜,平静脸上闪烁着少见的激动,握住爹娘的手,千言万语在心头,竟不知从何说起。目前,碧烟渚已是三娘管理,碧老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又专心在药物研究,早不管事了。所以这晚,托沉香之福,三娘作主特意拨出客房供练府一家人过宿。
用完晚膳,沉香一直就待在客房里,爹和浪有千万句的嘘寒问暖,有数不清的话要告诉她,聊着聊着,夜已经深了,让爹娘去歇后,她轻轻合上门,发现青弟在门廊下等着。
“陪我看看月光吧,丫头。碧烟渚的月色很不错。”“青弟。”朝他一笑,她步了过去。分隔了十载岁月,以往那个流着泪瞧她离家,身子嬴弱的男孩,已长成眼前健朗的十七岁少年。沉香抬头看着他,欣慰之情涨满胸怀。“你长大成人了,我好欢喜。”“我们都长大成人了。”他追加一句。与姐姐一同步入中庭月下。“爹爹说,你把家业打理得很好,又独立又肯实干,爹爹他老人家后继有人了。青弟……”沉香温柔地叫着,“你很争气啊。”她忽觉心是这么安定,若有朝一日她无法活着回江南,她的老父与娘亲还有青弟可以托付,能替她尽孝。“再过两年,我来接你回去。”练青望着矮他一个头的姐姐,想起童年相依相扶的时光,眼底起了笑意,“小时,你总卧病在床,后来又离家到了北方;江南很美很美的,尤其是夏天,有湖便有莲花,我带着你驾舟采莲去。”
那样的图像很动人,但沉香不敢着想,上弯的唇变得些许勉强。“好。”敷衍地应声,沉香主动握住他的手,转移了话题,“多告诉我你的事吧!你长得又高又壮,跟师傅学了武功吗?”练青沉静地打量她,目光似乎想洞察什么;他反将她冰冷的小手裹进掌里,不答反问,“谈谈你的想法吧!我知道爹娘这回上碧烟渚的目的。方才在屋里这么久,他们一定告诉你了,我想听听你怎么想。”
沉香愣了愣,小脸暗淡下来。没错,这一整夜,爹和娘不下一次提到,他们想替她找个乘龙快婿,一来她年纪已不小,二来亦可以冲喜。凭练家在江南的实力,多得是上门求亲的才子名士,若她首肯,就先订下婚盟,两年后等她二十,应了那大师傅的预言,便能回江南作花嫁娘了。
“丫头,你怎么想?”他又问。她不愿想,刻意去忽略,却热烈地仰起脸庞,“你是男子,爹娘该先担心你的婚姻大事。我的青弟长得相貌堂堂,想必已有许多姑娘家心仪于你了。告诉我,你中意怎样的姑娘?”
“丫头!”练青忽地握住她的两肩,严厉地低喊,“别再说些无意义的话!打从头,你就不愿谈到自己,不让话题沾身,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没有……”沉香嗫嚅着,垂下眼睑。“没有才怪!”哼了一声,练青坚定地说:“分别十年又如何?我们该是无话不谈的,我相信那样的默契依旧存在,你瞒骗不了我,一定有事发生!”
沉香咬着唇,眼光在他脸上细细地游移…俊目朗眉,坚毅的嘴型与下颚,她的青弟已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青弟,将来……你要替我好好尽孝,我怕,我活不到回江南的那一天。”“你胡说什么?!”练青粗鲁地打断姐姐的话。斯文的脸庞起了怒容。沉香朝他安抚一笑,冰冰的手触模着他的脸颊,仍然轻声细语,“我的病己入膏盲,大罗神仙也难救,能拖这十年全赖碧烟渚给的恩惠,但终不是解决之法。我心里清楚,自己时日已不多,又怎能对任何人允订婚嫁,而拖累了别人?”
练青胸膛急速起伏,目光如炬。“我问碧家小姐去。我要知道你真实的病情,不是这样的……当年那位出家帅傅不是这样说的,你会好起来!等到你满二十岁,我们一家便团圆了!不是不是……不是的……”
“青弟!”沉香突地抱住他,不想让他伤心,她轻轻地安慰着,幽幽的音调温柔至极,“你不要难过呵,人总是会死的,谁也无法避免,况且三小姐仍为我的病努力着,还不到绝望的地步。我仍然怀着一个梦、和你在荷莲满满的明江采莲……”合上双眼,她想像那幅美景,莲叶分向两边开,青弟划着一叶小舟过来,她对着他招手,然后,转身回过眸去,一个男子为她掌舟儿,正朝她笑得宠溺怜爱……那人,是大爷。
一股柔情涌入心头,引诱着她将深藏的秘密托出。她缈缈地逸出一声叹息,“我不要任何婚盟,我的心里……早有一个人了……”练青闻言,将她的鼻子推出一小段距离,瞧着姐姐微微泛红的脸蛋,才欲详细询问,一声绝恶的低喝突地响起,感受两逍锐利的目光由身后射来。
“沉香,过来!”碧素问双手负于后,半身隐在黑暗中。“大爷,你回来了。”沉香双颊仍红扑扑的,自然而然地漾出淡笑,想走近他,青弟却握紧了她的小手。碧素问首次体会到何为醋海翻腾。为了那味药引,他这几日委托江湖上的朋友广探消息,方回碧烟渚,练府上渚探望沉香的事已传进他耳里,再知竟是为了沉香的终身大事,他心头便翻覆着莫名的怒气。回房见不到沉香,一路寻来这里,花前月下男女相拥的一幕全落入眼底,而沉香雪白颊上竟现出女儿家的羞涩,让他紧握拳头,心中满不是滋味。
“放开她。”他再度申明,眼底已起风暴。“我如果不要呢?”练青不知打什么主意,突然变得吊儿郎当,当着碧素问的面,一只手臂勾搭在姐姐肩上。眯起眼,碧素问的额角青筋跳动如豆。是同练家一起上渚的人吧,说不定还是练家二老中意的女婿人选,特地带来让两人熟识熟识……他忍不住要这样想,心里酸得很,冷哼了一声,不怒反笑,“你胆子不小,敢和我的贴身丫头纠缠。”
他肯定是误会了……沉香呐呐地喊了一声大爷,正要说明练青的身分时,碧素问猛然移形换位,也不知道他使什么招数,练青反射动作手臂一挥,却让他扣中腕穴,再稍用力,练青一条膀子便瘫月兑了。
“大爷!”沉香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由后头紧紧抱住碧素问的腰身,拼命地往后扯,“别伤他啊!求您不要伤害他!”
他怎么会有这般强烈的感情?直想将对方大卸八块再剁骨扬灰!碧素问压住少年,胸口急速地震荡,耳边传进沉香替别人求饶的声音,整个喉头就酸涩了起来,理智全滚得远远的。他不可理喻地咆哮,“才相识多久?你竟这么在意他!你是我的贴身丫头,你是我的!”
“沉香当然在意,他是我的亲弟弟!”此话一出,碧素问登时松了力道,沉香越过他急急奔向练青,跪在弟弟身边,不住地揉着他的臂膀,小脸吓得血色全无,声音抖抖的,“青弟,你哪边痛了?快活动活动手臂,别伤了筋骨才好呀!”“没事的,我没那么娇弱。”练青安慰着姐姐,佯装无所谓的榜样,其实真的是痛彻心扉。他感觉得出,眼前这男人是存心要卸掉他一边臂膀。抬高头,练青正式打量对方,和碧素问的目光对个正着。
掩饰尴尬地咳了咳,碧素问缓慢开口,发觉脑筋能再度灵活运转了。“我不知道你的身分,还以为你欺负了沉香。”他的眼飘向那张净白小脸,又转了回来,“方才,多有得罪。”
“算了,看在丫头的份上,我不会记仇的。”瞧了他一会儿,练青站起身爽朗一笑,“我是练青。”“碧素问,”简单地报出姓名,他的脸又罩上一贯的淡漠。练青拍掉衣衫上的灰尘,等视线再度对上碧素问时,嘴角闪着促狭,“碧大哥,若我没听错,你方才说什么丫头是你的……你叫得好响哩。”
“青弟。”沉香拉了拉弟弟的衣袖,整个脸发热起来。“我姐姐虽说是碧烟渚一名小丫环,但她终是练家的女儿,爹娘已打算为她招亲选婿,过两年再将她接回。碧大哥,她不会永远是你的。”练青的话中带点挑衅,他没有忽略掉眼前男子注视姐姐时,眼底一闪即逝的光芒,直觉间,一切变得曲折有趣。
碧素问唇线略略僵硬,刚刚的情绪失控,他爆出了不理智的语句,而面对练青一番话,他的心底深处没来由的浮躁,觉得压下的怒气又要突破冷漠。
这样的心绪,连他又己也感到陌生。不表态亦不回答,静默一会儿,碧素问月兑下披风步近他的小丫头,在练青面前,将披风紧实地系在沉香身上。沉香被动地立着,留有大爷体热的披风裹住了她一身冰凉,她汲取着,两眼却怔怔地瞅着他,唇儿动了动,仍未成句。
“早点回房,别聊得太晚。”碧素问忍不住叮咛,回看了练青一眼才掉开头,大踏步地地离去。“哼!”练青故意沉下脸,“这人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又自大又高傲,瞧不出什么真才实学还一副唯我独尊的神态。丫头,这些年,他一定给你苦头吃了?”
“青弟,你胡说什么?你、你分明是欲加之罪,你、你……”沉香想为大爷辩驳,偏不擅言词,心头一急,瞪得大大的眼眶里竟蓄满泪珠,“世间,再也找不到对我这般好的人了,青弟……你不要错怪了他……”
“唔……”练青模模脑袋,他只想开个玩笑罢了,没料及会惹姐姐伤心掉泪。可他心中有丝不以为然,清清喉咙问:“爹娘和我,难道就对你不好吗?”.沉香微仰着头,轻声说:“那是不一样的感情。”他沉吟着,忽地清朗音调,“是他了?”“嗯?”沉香不解他话里意思。“你不嫁任何人,因为你心中有了他?”沉香凝视着眼前和自己无话不谈的弟弟,脸蛋快速陀红,咬了咬唇,女儿家的羞涩全涌了上来。然后,就听见她温软而坚定的语调,荡在微微一笑间,“青弟,他说对了一件事……不管此生是长是短,我始终是他的了。”
溶溶月华中,她小脸上一片圣洁与安详。练家两老与练青隔日未过午便出了碧烟渚,在渚边渡头,沉香和家人情别许久。练母握住女儿纤细的手腕,套上一只碧玉环,叮咛的话有千万句,哽在不舍的泪水里。“好好戴着,它会保你平平安安,往后当成嫁妆,将福分带进夫家。”
一整天,这句话不断在沉香脑海中反覆。瞒下自己的病情,她延续了爹娘的期望,却怕有朝一日她不在了,爹和娘会如何伤心。夜风吹开木窗,她起身关上,又无声坐回躺椅旁。上头横躺着的人浓眉微敛,呼吸顺长平缓,她不知大爷是睡着抑或醒着,那张脸看来竟是心事重重。
沐浴饼,他的长发微湿,随意披散。怕他着了凉,沉香拿来净布轻轻拭干他的发,缓缓地替他梳理,这是目前她能做的“粗重”工作了。外头虫鸣卿卿,她不觉困顿,只想珍惜相聚时刻。一定是特别的缘分,她同他飘零到了这世,两个不相干的人,因缘际会地相遇一起,她认定了他,却成为难以割舍的枷锁,纵使去离人世,她的魂魄依旧相同。
心思短暂飘离,回过神来,她发现手中握着结发,一股他的发,一股她的发,编成同心结。他发里的湿气沾染上她的,同般地黑泽柔软,已分不出谁是谁了。
结发。心弦一震,沉香怔忡了,握紧那个发辫,深埋着的冀望月兑缓而出。多想多想在他身旁,成一对结发夫妻……“怎么还不回房歇息?”那男音略微沙嘎,震撼了沉香。她的视线与他交缠,这一刻,再也不能幽静无波了,燎潮滚滚而起,衍生着、澎湃着,为了那个奢望,她心痛已极。
望向她异样的神色,碧素问似有感应,他卷起上半身,忽觉头发一紧,调回目光,他看见握在她手心里的结发,他与她的同心结。“你……”碧素问微微愣住,接着,深吸了一口气,扯动自己的发,想将那同心结打潋。“是大姑娘家了,还玩你大爷的头发。快回房去吧。”
他嘴角僵了僵,声音里夹带不易察觉的匆促,仿佛有丝不安。而沉香动也未动,小手感受着发丝的温暖,深幽幽的眼眸一瞬也不瞬地睇着他,这么欲言又止的,让碧素问的平稳气息全乱了。
“晚了,回房吧,我也要就寝了。”他再次催促,有意无意地躲避沉香的目光,一边翻过身子,想由躺椅坐起。心里头的事,他一直不愿细想,隐约间有所体会,他对她的感情起了变化——或者是从未改变,在第一次怀抱她一身赢弱时,心就浮躁至今?
蚌地,一只小手儿拉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趁身。仿若受雷电贯穿心脉,碧素问浑身震动,所有的知觉和感官紧绷至极处。此时,他竟害怕同他的小丫头独处,他不愿伤害她,但她再不走,他不知道自己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大爷……大爷……”沉香一句一句的呢喃叫唤,声音破碎而低哑。碧素问狠不下心,无奈何地低声轻叹,还是掉回了头,望向那张雪白的、楚楚可怜的容貌。“大爷……”她不说别的,却一迳喊着他,泪水在眼眶中滚动,一颗颗不停不停地涌出,横波自已成流泪泉。月兑离了躯体,那魂魄可有自主?能否永远伴在他身侧为他守候?若不能,她该如何?她不要离飘他远去,她要将他牢牢放在心底。似着魔一般,碧素问抬手拭掉她颊上的珍珠泪,眉头微扰着,手指一下下在她脸上滑动。蓦然,沉香握住他的大掌,不让他逃月兑,感觉他痉挛了一下,接着,她将脸偎向那厚实的掌心,满月复的情意俺没了她。
“大爷,我喜欢您……多么……多么……喜欢您呵……”碧素问全身僵直,迅速想抽回手掌,但沉香握得好紧,轻合着的睫毛上沾染着点点泪珠,可怜兮兮地颤抖着。他顿了顿,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喜欢碧烟渚的每一人。”
沾泪的睫毛轻动,沉香直勾勾地望进他的眼底,“沉香从没这般喜欢过一个人……我心底,终是有了您……”不知如何让他明了心中对他的万千情意,不经大脑思考,沉香以行动表达了一切。她趋向前去,在碧素问还未弄清她的意图时,她的唇已紧紧抵住了他,两张唇交触着,同样情冷,同样柔软,弹动了同调的心弦。
碧素问吃了一惊,不假思索地推开她,双目炯炯有神且严厉无比地瞪着,话语一字字、咬牙切齿地迸出:“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爷,您不喜欢沉香?”不同于他的暴躁,沉香的眸子雾蒙蒙又水盈盈,长睫毛扬了一扬,然后,她微绽轻笑,吐气如兰地诉说着,“不打紧的……只想您明白沉香的心意,我不再隐藏,也不想静默了……我不住地祈求老天,盼能照顾您一生,常伴左右而永世相随,若天也不允……沉香亦心怀感激。在这病痛的匆促人世,曾遇见一个人,他对沉香千万般的好,以真正关怀的心待我……虽有不舍,沉香不觉悲伤……”
她倾诉着,眼神在他脸上穿梭,手指禁不住哀模那男性的面容。这回,换碧素问捉住她的小手,他头有些晕眩,心儿紧缩着,仍试图挣扎,“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沉香摇摇头望向他,眼瞳清亮美丽,“我喜欢您,以男女之间的情感喜欢着您,沉香心底……再清楚不过了。”“天啊——”他皱眉叹息,盯着她全心信任的小脸,用一种低低的、沉痛的声音说:“你这个傻爪,这十年来,你生活的范围就只有小小的碧烟渚,能遇到什么好男子?你是我的贴身丫头,终日以我为重心,而你已十八岁了,正值情窦初开,你对我……那该死的不是情爱,你懂不懂?!往后出了碧烟渚,有多少好男儿将出现在你身旁,你又温柔又善良,而我……”他的喉结蠕动,企图将胸口的闷气压下,“对你而言,我太老了。”他挤出一个蹩脚的理由。
沉香一如往常,乖静地听他说话,可脸上的神情已将碧素问打败。她由着地说去,那固执而认定的模样丝毫未改,坦然了心中所想。她整个人感到轻飘飘的,虔诚的、温柔的、感动的、欣慰的……无数无数的情绪在胸臆间转荡,若留在他身旁的时日真已不多,她终是让他知道了心意。
仰视着他,她泪水未尽的眸里带着情意,小小的脸庞因方寸激荡而雪里透红;她脆弱得如一根小草儿,经不起风雨的摧折,但个性里又有那样一股强韧的力量,任凭百般阻挠,她依旧执着已认定的信仰,不离不弃,不悔不叛。
碧素问紧锁眉目,眼前一张小脸令他心软,可是,他横了横心,肃下神色,将头偏向一边不再瞧她。“世间这许多好男儿,又干我何事?”沉香软软的说着,眉梢眼底飘染羞意,“我偏偏只爱您。”碧索问突然回过头,速度之猛,差点撞上沉香的小巧鼻尖。连思考的片段也不留,他俯了过去,吻住近在眼前那张又巧又怜的唇瓣,紧紧地覆盖着、辗转着。他的吻并不温柔,带着点儿横霸,将女性特殊的馨香味儿全汲取入口。那是两张同样冰冷的唇,却点燃了两颗心的熊熊火焰。
第一回,他对她这般亲近……沉香多么羞涩而欢喜,小手攀附着大爷宽阔的肩,承受他的狂烈攻势,存心把自己交付在他手上,不自觉地,她眼泪拼命地奔流,一声吟喃,那男子的味道探入她的檀口之中,深深与她纠缠。这一刻,她神智迷蒙虚幻,身子瘫软如绵又无病无痛,如烟似雾般地飘渺……
“沉香儿……乖,不哭……嘘,不哭了……”他捧着她如瓷的容颜,拇指拭去颊边的泪湿,唇转而在她眉宇、耳鬓间游移探索。“大爷……”沉香勉强开口,微微发颤的声音让人心疼,“我一辈子……在您身边,我不走……不走的……”如何——能一辈子不走?然后,是一连串的回想和话语硬闯入碧素问脑海中,逼迫理智抬头——“都已十八了,再不订下婚配,怕是耽误女儿家的青春。”“城西的燕家大公子我是亲眼瞧过的,面如冠玉又有文才……城东的郑老也请了媒人替他家的二公子登门求亲,八字我找人核对过了,是个天作之合,丫头配他,足能牵动命中的帮夫运,一生富贵荣华。自小就离开爹娘,受了这许多罪,若要选婿,也要选蚌能疼她、宠她的对象,不能让她再吃一丁点儿苦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丫头为什么不嫁?!难道真要留在碧烟渚上,一辈子供人使唤?我不允,绝对不允!”碧素问猛地一震,像是从一个沉醉的梦中陡然惊醒。他双臂不自觉缩紧,搂着身下的娇软躯体,他的唇贴在她的额角,闭上双眼,将那漫天飞舞的思绪捉回,奋力地克制体内的滚滚浪潮,由一次次的冲激、侵蚀里,感应自己本性中的无情无绪。
这些对话,已在他的思维中翻覆了一整日,是练家二老离开碧烟渚的今早,他无意间听到的。想保持无动于衷是这么痛苦,他忍不住评判自己,忍不住去衡量一切,他无力而心虚。
她不会永远是你的……练青挑明的话,他再明白不过了。“大爷……大爷……”沉香又轻喊着他,螓首偎入他的怀中,逸出一声绵缈的叹息,瘦弱的双臂环住他的腰。“不要赶我走……”他爱听她唤着他的娇软语调,不应声,抱着她一同靠回躺椅上,让她的背紧紧贴着自己的胸前,半边脸孔埋入她柔软的发丝中。沉香瞧不见他脸上的忧郁,却能心灵相通。咬着唇,眼泪轻含,她不要为不可知的将来自怜自艾,她要珍惜这时时刻刻——有他,和她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