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原本寂静的院落开始有了声息。
“机伶点,今儿个是撷香姑娘的日子,可别搞砸啦!”一名妆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妇人走进庭中,只手插腰,另一只手拎着红罗帕,忙碌地指点。
熬人美则美矣,却略显老态,历经的沧桑在美颜上刻画出一条一条的纹路,含春带媚的眼闪着精明的光,这就是京城里众所皆知的嬷嬷。
醉月楼的嬷嬷,没人知道姓啥名谁,只知众人口中的嬷嬷,可在王公贵族中翻手成云,喊水结冰,八面玲珑的交际手腕让上门的酒客即使再权贵财重,也只能像只小猫似的,乖乖地流连温柔乡中。
“知道啦嬷嬷,一个月两次的撷香日谁不晓得?”忙着擦拭廊前扶手的女婢嫣然一笑。醉月楼里,即使是寻常婢奴也有三分姿色。“只要到了初一、十五,大伙儿全都绷紧了心思候着呢!”
正端着果子水酒经过的小婢闻言也不禁笑了,脚下不停地往主楼走去。在外头让人难以招架的嬷嬷,对自己楼里的人而言,却只是个唠叨心细的老妈子罢了!
“知道就好,外头那些色欲熏心的豺狼虎豹已经够让我头疼,你们就长进点,给我省点麻烦。”对那话中的揶揄不以为意,嬷嬷依然边走边叨念。“撷香呢?”
“早早就开始准备了。”女婢确认雕花木栏擦拭得光可鉴人,提起水桶往下一段挪移。
“我去瞧瞧她,你们加把劲啊!”临走前嬷嬷不忘再叮咛。
“知道啦!”院中闻声的人齐声应道,忍不住都掩唇偷笑。
“你们这些丫头片子!”听到笑声,嬷嬷摇头,也不禁笑了,挪步往撷香阁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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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着朱唇的纤手停了下来,望着镜中的自己,撷香淡淡地叹了口气,如葱白般的玉指抚至额际轻缓按着,黛眉不自觉轻颦。
随着月圆月缺,这讨厌的一日就跟着来到。
为何天下男人总是这般?美色当前,连自个儿是谁都忘了,散尽千金只为求一宵欢愉。
脑中浮现过往恩客的脸,肥的、瘦的、黑壮的、白净的,全没了五官,只有赤果果的急切色欲昭显在每人脸上。
盈盈水眸翻了翻,暗啐了声。
呆子。全是些呆子!
叩!叩!门上传来轻响。不等回应,来人即推门而入。
“弄得差不多了吧?”嬷嬷穿过前厅,迳自走到内室,看到撷香仍披发坐在镜台前,走至她身后,拿起玉篦替她梳着如丝的长发。
多美的可人儿!看着镜中反映的美颜,嬷嬷心中不禁叹道。
吹弹可破的肌肤白里透红,精致的五官带着艳媚,翦水秋瞳足以让天上的星月自惭形秽。少了她,醉月楼怕也撑不起现今的局面。
“皱什么眉呀?不是早习惯了吗?”看到她脸上的不悦,嬷嬷轻笑,开始将梳顺的发绾成华丽的髻。
闻言,撷香眉皱得更紧,重重地叹了口气。“就是烦呐……”
“银子,看在银子的分上,蒙蔽着心眼,一下就过去了。”嬷嬷了然一笑,帮她将置列于镜台上的璀璨首饰一一配戴上去。
银子呵!可不是?撷香又重重叹了口气,眸中的烦闷褪去,明媚灵动的眼波开始流转,菱唇一勾,原就慑人的容颜更是令人惊艳。
“外头来了多少人?”就着镜中做最后审视,撷香起身,身上还穿着平常服饰。
“刚去探了,入场金收到手软,钱庄派来支援的护卫都看了咋舌呢!”想到名流富贾全捧着白花花的银子送上门来,嬷嬷眼睛都亮了起来。
醉月楼不收银票,成山的银两直让其中几个第一次参与的护卫直嚷说没见过这等阵仗。
“是吗?”撷香闻言愉悦地笑了。
“快换上吧,我还得去找品颐呢!”嬷嬷拿起榻上的粉色服饰,递给她。
“怎么又做新的衣裳了?”看到不是惯穿的那套,撷香拧眉。又花钱了,心疼呀!
“上回让猴急的诚王爷给撕裂了口子,你忘啦?”嬷嬷撇撇嘴,伸手将她身上的服饰除下,只余单衣。“没法儿补,只好做套新的,反正也差不多该换了。”
“记——得——”撷香拉长了音,好不容易稍霁的心情又沉了下来。“那套还能穿呢!”心疼那银子呐!锦织坊的绣工可贵得很!
见那小家子气的神态,嬷嬷噗哧一笑。“名享京城的花魁总得下点本钱啊!”
“谁会发现?没人有幸第二次拔得头筹的。”撷香皱皱鼻,出现和媚丽容颜相异的慧黠笑容。“让品颐留心点,这事可别再来第二回了。”
“放心,我会让品颐全程护着你的。”嬷嬷拍拍她的肩。“快点,没多少时间了。”走出房,又交代了声,才将门带上。
“知道了。”撷香将单衣除下,开始着装。
可不是?蒙蔽着心眼,一下就过去了,就忍耐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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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正当中时刻,丝乐在堂皇气派的楼宇间扬起,悬挂在廊檐的琉璃灯透着晶灿的光辉,透过纱帘,炫出大红的撩人光芒。
醉月楼的大厅里,原先排列的桌椅都给撤去,只余两列罩着精绣布缦的锦椅沿墙摆设,椅上全坐了人,来人身分不一,有达官贵人,有富商名流,甚或是文人雅士也掺杂其中,在这时刻,京城中嫌冢当的人物全聚集于此。
每张椅后最多站了两人,或仆役,或保镖,这规矩是醉月楼嬷嬷订下的,没人敢违背,上回酒醉闹场的叶大人,从此没再在京城出现过。
厅上没人交谈,最多是有人转过头向随从细细叮咛,安静的情景和原该张扬醉声笑语的青楼迥异,众人眼中散发强抑的兴奋和紧张,全盯紧二楼特地为了撷香日装饰的平台。
“各位大爷安好,”未几,身着华丽的嬷嬷现身平台,盈盈一福,在灯火的照映下更显娇媚。“嬷嬷在这里,先代撷香谢过各位爷的厚爱。”
嬷嬷一出现,惹得厅上开始骚动,添了急切的喜色,有些定力不够的人甚至站了起来。
盛况空前呐!没让欣喜涌上了眼,嬷嬷不着痕迹地扫过厅内众人,精明的心思已迅速将底下宾客的身分辨明,却让列末的伟岸身影给定了视线……
那人高大的身躯坐在近门的椅上,身后无任何随从,双臂置于扶手不经意交叠,沉稳的气息仿佛与周遭众人划出域界。所著的湛色外袍虽没有奢华刺绣,却是明眼人一见便知的上等料子。
他绝非一般寻欢客!嬷嬷眉微拧,那不引人注目的气势是刻意收敛过的,瞒不了她见多识广的眼。见他目光如炬的视线射来,她心一凛,即刻娇笑掩饰别了开去。
嬷嬷扬起手,两不清脆的掌声立即将底下浮动的情绪给安稳下来。
“相信各位爷对咱撷香日的规矩已相当明了,但仍不可免俗地容嬷嬷再介绍一次。各位爷都是付了千两入场金进来的,待会儿嬷嬷我会将撷香姑娘出的题公布,谁能先拔得头筹呢,就是撷香姑娘今儿个的入幕之宾。各位爷带来的人都算是各位爷的左右手,只要能帮得了爷的,都是爷的福分。若这次没能撷香,也别气馁,下月初一,撷香姑娘仍等着您!”嬷嬷语音未落,底下的人已开始摩拳擦掌。
不知这次的题是什么?上次让幸运带着诗人帮衬的诚王爷给撷了香去,这次大家皆有准备,身后的帮手都是一文一武,而且绳索、武器等想得到的工具全带上了,端看谁的本事强。
“今儿的题……”嬷嬷故弄玄虚地一顿,见众人心焦地引颈,才又笑道:“请各位爷看上方。”
底下众人立刻抬头上望,只见一颗红艳的绣球悬挂在三楼高的屋梁正中。
“老话一句,撷香姑娘不爱见血,哪位爷伤了人就只能下次请早。”嬷嬷抿了嘴笑。“谁拿了绣球,谁就是今日撷香姑娘的贵客,各位爷请开始吧!”
一句话,开启今日的战局,一番推挤,众人无不想抢得先机往绣球接近,原本齐列的锦椅早被踏倒,一片混乱。
有人攀着廊柱开始往上爬,还爬不到二楼就滑落下来,跌得喊爹叫娘。
有人抢了醉月楼整修用的木梯,却发现连二楼的廊边都攀不上,气得跳脚。
有人脑子动得快的,沿着楼阶冲上三楼,攀着栏杆,发现看似近在眼前的绣球,实际却有十数尺远,往下看去,厅上众人的争夺尽收眼底,莫不心头一惊!没有凭借物怎过得去!
“愣什么?快!上啊!”底下的主子急喊,就怕被人抢先夺下。
“让开!”有些准备齐全的人急冲上楼,卸下背上的绳索,舞弄环结,努力往绣球套去,怎奈醉月楼屋脊成塔状,绣球系在最高处,毫无着力点。
一个不小心,有人使力过猛,摔了下来。醉月楼的仆婢见状连忙将无法再加入争夺的人抬了出去,怕激战中,不摔死也被人踩个半死。
有人灵机一动,将绳索绑上刀,奋力一掷,刀身钉子屋梁上,抓紧绳索一跃而上,然后凭着臂力开始沿着绳索上爬。
旁人见了无不争相仿效,有人掷的力道小了,刀没深嵌入梁,一跃之下,免不得又是几个重重摔落一楼厅前。
看到屋梁被砍出一道道刀痕,在二楼观战的嬷嬷气得咬牙。定得叫他们赔这维修费才成!暗自记下损失,眼一扫,见那抹湛色的身影,眉不禁拧了起来,心头猜疑更甚。这人到底来干啥的?竟坐在那儿不动
不过是间青楼,这么刁难人?初天纬英挺的眉微聚,健硕的体魄仍坐在椅上,俊傲的脸庞带着鄙夷,睥睨厅上的景象。
突见一名身着月牙长袍的颀长身影往上窜去,他鹰隼般的眼瞬间鸷猛,在看清那人的容貌后,刚毅的表情才稍霁……不是他所追捕的对象。
那人转瞬已飞窜至三楼,腰间软鞭一荡,紧紧卷住顶上屋梁,摆荡间已来到绣球左近。
没料到这小小撷香日竟能引来武功能人,初天纬决定提早动手。他一敛衣摆站起,足下一点,高大的身影已轻巧窜高,追随而至。
“端木公子小心!”已认出领先者身分的嬷嬷急喊。她存了私心,不想让那陌生人撷了香,他隐隐透出的危险气息连她这老狐狸都怕!
尚未听闻嬷嬷的喊声,端木柏人已察觉身后有人逼近,几已碰到绣球的手转向,往身后击去。
抓住屋梁的手使力,初天纬轻易地避了开,一回身,长腿一勾,将对方的软鞭勾离屋梁。
下坠的端木柏人手一抖,软鞭随即卷上就近悬挂的绳索,转瞬间又回到了屋梁,猱身欺了上去。
底下众人已停了纷争,全被这景象吓傻了眼。怎敌得过?人家在上头飞来高去,他们却是连屋梁都碰不上啊!
拜厉的掌风在周身呼啸而过,初天纬没有移动分毫,只以最小的闪躲化解无形的风势,冷然的黑眸布满了寒峭。好阴狠的人!只为了撷香竟下此毒手!
势在必得的端木柏人扬起一抹邪笑,手一翻,掌中多了一把青森的利刃,招招朝要害攻去。
悬在半空的初天纬只能用腿功防守,转眼间已过了数招,那阴狠的招数让他不由得心头火起,深吸口气、气运丹田,左手使劲紧紧攀住屋梁,坚硬的紫桧木随着指尖硬生生陷出五个窟窿,右手凝聚功力,朝另一根屋梁用力拍去!
顶上开始发出不自然的嗡嗡声响,众人不约而同地惊惧上望。
“房子要塌啦!”
只见遭击的屋梁断开,伴随部分不堪重击的屋瓦垮了下来,众人的惊叫连连与轰隆隆的巨响此起彼落,尘烟四漫。
怎会弄成这地步嬷嬷惨白了脸,只来得及掩了头躲在最近的廊柱旁,双目紧闭。好半晌,原本嘈杂的大厅没了动静,嬷嬷惊魂未定地张开眼,却见眼前多了那颗罪魁祸首的绣球!
“所有的损失我会赔偿,可以去撷香阁了吗?”站在嬷嬷面前,初天纬单手托着绣球,冷傲的表情依然,仿佛方才那场大骚动只是屋外响了声闷雷。
嬷嬷扶着栏杆踉跄站起,探出身子,看看上头,屋顶开了个三尺见方的小洞,顶上夜空清晰可见;再往下一看,一根梁柱横躺厅中,旁边散落几片摔碎的屋瓦,原本拥挤的人全退了开去,瞠目结舌。
只有一脸阴沉的端木柏人站在梁柱旁,凌厉的目光朝平台射来。
怎么会惹上端木柏人啊?嬷嬷心头迭声叫苦,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端木柏人已愤而拂袖离去。
望着那离去的月牙色背影,初天纬湛墨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犀锐,良久,才调回视线。
“请带路。”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肆张的气势让人无法忽视。
煞星!真是颗煞星!嬷嬷暗自咬牙,敛了敛神,人们口中精明的模样总算回笼了些。
“敢问这位爷是?”
“初天纬。”
“恭禧这位初爷拔得头筹!来人,好好款待初爷上撷香阁!”嬷嬷高声呼喝,唤回了众人的神。“各位爷也别馁,咱醉月楼的姑娘可都是一等一的,今儿个全都半价招待!泵娘们,费心服侍呐!”
“是!”训练有素的姑娘们从厢房内蜂拥而出,娇笑揽上宾客的臂。
一旁仆婢连忙清理,转瞬间,除了屋顶那个洞依然还在,厅上的杂乱已理了干净。
“初爷,这边请。”一名小婢在他身后一福。
初天纬颔首,跟在她身后,往长廊那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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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楼的屋顶塌啦!”一名小婢惊慌冲进撷香阁。
早因主楼传来的轰然声嫌邙惴惴不安的撷香霍然起身,水眸中揉合了震惊与担虑。
“怎么会塌了?”醉月楼开业五年,有高官护着,没人敢老虎面上捋须的。“嬷嬷呢?有人受伤吗?”
“一根屋梁断了,屋顶破了个洞,嬷嬷在厅前安抚那些人,没人受伤。”小婢急应,突然顿住,瞄了撷香一眼才又续道:“屋顶……是让今日撷香的爷给弄塌的。”
撷香拧眉。哪儿来的莽夫敢在醉月楼撒野?“是何来历?”
“没人认得,只知道姓初。”
初?脑海迅速闪过京城中高官豪族的名单,撷香黛眉蹙得更紧。没听过这号人物啊!
“初爷到——”此时,廊外传来低喊。
两人相视一惊,小婢更是慌得乱了手脚。
“不打紧,你先下去吧!”抑下心头的忐忑,撷香勉强扬笑,拍拍小婢的手。嬷嬷肯放行,应是无害之人才是,何况还有品颐护着,她不怕。
“撷香姑娘,您自己留神点。”小婢不禁又细细叮咛,才由后门离开。
唇畔扬起讥讽的笑,撷香嗤哼一声,走到门前盈盈一福。管他初爷、末爷?美色当前,男人还不都一个样?
就让她来会会这姓初的是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