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谋以为离他休完婚假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好好地陪着她,结果突如其来的诏令让他不得不离开。
“吐谷浑受封招降,圣上授命我前去伏俟城宣扬圣威,这一去,可能要半个月才回得来。”今天被圣上叫进御书房,得到消息后,他便立刻过来“莫愁宫”告知此事。
李潼震惊地望着他,一直回避不和他对视言谈的她禁不住月兑口而出:“可是……吐谷浑不是灭了吗?”为什么还要他去边疆?这太危险了!
“就是因为对方降服了,所以才要收为领地。”忍下要和她分离的不舍,楚谋微笑安慰。“只是一趟车马奔波而已,不是要去打仗,妳别担心。”
但李潼还是抹不去眼中的担虑。吐谷浑之前常常兴起战事,要是他们诈降怎么办?而且路途又那么远,要是他在路上出了意外怎么办?
“可以不要去吗?我去求父皇……”
“矜贵的公主不该涎着脸祈求别人的施舍,”一旁的秦嬷嬷不悦地开口。“别学那些不象话的公主们。”
楚谋原本就想劝阻她,但被秦嬷嬷抢先开口,那严厉的语气让他不禁恼火。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秦嬷嬷对他不假辞色也就算了,对她过分的约束是最让他看不惯的地方。
他正要反驳回去,却被李潼的举止分了神。
“没关系,我去求父皇。”被嬷嬷一念,李潼心头挣扎不已,最后想护他的战胜了一切,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在嬷嬷的教诲下,她不曾撒过娇,不曾主动要求过什么,但为了他,就算要她尊颜尽失地跪地哀求她也愿意。
“潼儿——”楚谋及时在门前将她阻下,他现在还不敢碰触她,只能用身形挡住她的去路。“那是我的职责,别因为这点小事擅用妳的权势,妳的权势该用来帮人,而不是为了我。”
李潼脸色一变,严重的自责与失措完全掩不住。
“对不起……”嬷嬷刚刚还提醒她的,她却依然一意孤行,她又做了错事……“妳没错。”楚谋的心整个揪痛,他把那抹情绪忍下,勉强对她扬起笑,努力拉住她的心,不让她继续往谷底坠。“我喜欢妳这样护着我,妳的心意让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他的真诚望进了她的眼,把她的慌乱拂开,让她开始觉得自己或许没有那么差劲。相公很高兴,他喜欢她这样做……她咬住唇,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楚谋被她缓缓绽放的容颜完全融化,他好想拥紧她。天!傍她多一点骄纵吧,给她多一点任性吧,她毫不保留的付出让他根本没脸面对。
“我只要妳这份心意就够了,我们可以把能力拿来帮助更需要帮助的人。”怕自己反而造成她滥用宠溺,楚谋解释。“所以我必须去做我该做的事,而妳就是快快乐乐地在‘莫愁宫’等我回来,好吗?”
“好。”她点头,眼神转为坚定。如果相公希望她这么做,就算再担心、再害怕,她也可以忍得住。
“既然身负赐封重责,奴婢想,驸马应该没时间在这里多做停留吧?”秦嬷嬷杀风景的声音又凉凉传了过来。
楚谋气她的出现,但她说的也是事实。大队再过五日就要出发,这段期间为了处理细节,他确实会忙到没有时间像前一段日子整天待在“莫愁宫”里。
“我该走了,我会尽量抽空过来看看妳。”楚谋不理秦嬷嬷,只专注望进那双水眸,将心里的感情及呵护传达给她。
直到她羞怯地点点头,他才收回目光,大步离开。
“驸……”刚出走廊,就遇到两名宫婢迎面而来,一见到他,她们立刻要福身下跪。
“免礼。”早有经验的楚谋及时阻止,心里暗叹口气。
每次进来和离开时都是让他最感痛苦的时候,因为像骨牌一路跪倒的宫婢让他“免礼”这两个字喊得应接不暇。这些繁文缛节到底是谁规定的?麻烦透了!
两名宫婢起身,其中一个太紧张,不小心往旁边拐去,她的同伴赶紧拉住她。“没事吧……”
楚谋见状莞尔,正要离开,这个画面却唤起不曾挂念的一件小事。那天在他面前差点摔倒的宫婢,好像很久都没见过了……“等一下,我有事问妳们。”楚谋把她们唤了回来。“之前有个婢女把酸梅汤泼到公主身上,她人呢?”
两个宫婢互视一眼,都是面有难色,其中一个突然跪了下来。“她已经被打到下不了榻了,求驸马爷放过她吧!”
“什么意思?”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楚谋蹙起了眉。
“她手脚不利落,冒犯到公主,活该被罚,但二十大板就够了,您别再罚她了……”觉得驸马应该会比公主好说话,宫婢大着胆子求情。
“是——”楚谋直觉要问,又突然顿住。不对,她不可能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心头倏然雪明,转为改口问道:“谁下的令?”
“是公主……”宫婢还没说完,就被他截断。
“想清楚了,妳们是听到公主亲自开口,还是由人传达?那个人是谁?”虽然他心里已大概有底,依然希望能藉由她们的口得到确定。
“是秦嬷嬷,但公主都是透过秦嬷嬷下令的。”宫婢不懂这之间有什么不同。
所有的事情串起来,他总算明白为何会有坏公主的传言出现了。楚谋握拳,汹涌的怒意袭上心头。那老太婆不仅缚绑她的心智,更在她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陷她于万世臭名的罪恶中!
“去把秦嬷嬷叫来,别让公主知道。”见宫婢踌躇不前,他故意板起脸。“还不快去?”
原本惧于坏公主及秦嬷嬷的威严,但那不见笑容的面容更是吓人,两名宫婢忙不迭跑去。
楚谋刻意走下院子,尽量远离寝房,不想让接下来的对话被她听见。
“驸马爷还没走?找奴婢有什么事?”过了一会儿,秦嬷嬷带着轻蔑的语调传来,听得出要她移驾过来让她感到很不满。
“不准妳再把任何过错嫁祸到她身上!”一等她走近,楚谋沈声低道,毫不掩饰的怒气排山倒海地朝她扑去。“罚人的是妳,凶残的也是妳,结果妳却让世人误认是她所为!”
“你懂什么?”秦嬷嬷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恶狠狠地反驳回去,连该尊敬称呼的本分都忘了。“后宫有多险恶你根本就不知道!如果不是我用这种方式建立公主的威严,在这群势利的奴才和其它嫔妃的欺压下,公主会受多少苦?我这是在保护她,全都是为了她好!”
她的冥顽不灵让楚谋气极。
“妳就没有想过她要是知道这些事之后,会有多难过?妳知不知道外头是怎么说她的?冷血残酷、骄纵妄为,就因为妳所谓的保护,她遭到天下人的误解与唾骂,善良单纯的她竟被妳陷害成人人口中的坏公主!”
想到自己也因此而心存偏见,甚至做出那些残忍的事,他就痛彻心肺。他有过机会,是他自己选择视而不见,他绝不会把原因全都归咎到秦嬷嬷身上,但他不允许她再继续这样对潼儿。
“谁敢这么说?把那些人叫出来,我要圣上砍了他们的头!”听到有人敢辱骂她最尊贵的公主,秦嬷嬷怒不可遏,指向站在廊上候传的宫婢们咆哮。“是妳们吗?是不是?妳们好大的胆子!”
不曾见过她如此疯狂的样子,宫婢们都吓呆了,加上楚谋所说的话,她们终于恍然大悟。难怪公主回来后都不曾罚过人,而秦嬷嬷病一好,挨罚的人就不断增加,原来坏的是秦嬷嬷,并不是外表冷淡的公主。
“妳只要动任何一个人,我发誓,妳绝对会成为她们的陪葬品。”楚谋语音不曾微扬,冷冽的语气却轻易地压过了秦嬷嬷的大喊。
秦嬷嬷顿口,震惊回头,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这么恐吓她。
“在宫中的这段期间,我会让妳继续留在公主身边,但若是妳敢再假借她的名义下令,或是再用那些该死的规矩压她,妳将会知道,当鞭长莫及时,有其它更迅速有效的方法是妳穷尽此生都无法想象。”
他不冀望她能改过自新,她眼中的执着及毫无悔意已表露了一切,他也不会让潼儿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因为这对善良的她只会是个重创,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潼儿不再受到她的伤害。
被他瞬升的狠凛气势所压制,秦嬷嬷完全说不出话来。那双毫不留情的锐眸说明了这段时间他全是在隐忍,而非她以为的窝囊无用,要是她敢抗令,他真的下得了手……秦嬷嬷只剩下点头的力气,身子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让周遭的宫婢们看得大快人心,心里暗暗叫好。
“‘莫愁宫’里的事我都会知道,别想瞒着我私下做些小动作。乐平公主是我的人,妳的责任已了,从今以后,妳别想再用自以为是的保护去拘限她!”
五日后,楚谋带着浩荡大队离开了。
再过数日,李潼已被难耐的思念折磨得寝食难安。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突然面临那么长一段时间的分离,她调适不过来,一颗心恍惚浮沈,镇日都处于惶然的状况。
她好想他好想他,明明知道他没那么快回来,仍是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往外企盼,在发觉不是他时,又忍不住失望。
“公主……”看到她坐立不安的样子,秦嬷嬷忍不住开口,随即一惊,把原先要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吐出口的是无关紧要的话。“您……要喝茶吗?”
她还以为驸马离开后会是她反攻的好机会,结果她只不过罚了个宫婢一巴掌、将心神不宁的公主喝了声而已,当晚回房立刻看到一封信简放在桌上。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即使已过了这么多日,她还是不敢造次。
她却不晓得,楚谋早料到她没那么快就被驯服,已事先写好几封信放在比较大胆的宫婢那里,吩咐她们只要秦嬷嬷一有什么动作就把信送去吓吓她,制造了他无所不在、神通广大的假相。
“不,我不渴。”李潼摇摇头,不想再坐在房里发呆,起身往外走去。“我想去莲池。”
她离开寝房,秦嬷嬷立刻陪在身后跟上,忙着拿软垫和茶水果子的宫婢忙成一团,赶紧准备妥当。
远远看到清灵的莲花和圆绿的叶子盈满池塘的情景,李潼不禁想起他第一次进“莫愁宫”来找她的画面。
那时,她恨不得将污秽的自己藏进池水里,而现在,她却好想看到他,想再听到他温柔地说着他的童年往事,让她深深刻刻地了解他。
妳只要依妳高兴、依妳想要的方式去做就好。她想起他曾对她说过的话。可以吗?她还是可以喜欢他吗?她有这个资格吗?
蚀心的相思让她拘不住自己的心,原想远离他,如今又涌起了渴望,想试着再多做些努力。如果她有不好的地方,她可以改,但能不能还是让她陪在他身边?
再给她一个机会,她会努力成为一个好妻子的。
秦嬷嬷见此时宫婢离她们有一段距离,机会难得,她压低音量开口——“公主,趁驸马不在长安的时候,咱们找个时间去跟皇上说说吧,请他管管驸马,不然他可能会对您越来越无礼。”
“为什么要这么做?相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李潼黛眉轻颦,脚步缓了下来。
“还说没有?看看您嫁过去不到半个月变成了什么样子?”不敢说自己受到威胁,秦嬷嬷只能就其它状况做批判。“驸马亏待您,他自己又不认错,不请皇上出面怎么成?”
鲍主的憔悴就连皇上也看出来了,但公主却对在将军府的生活绝口不提,只说驸马待她很好,还好她那时受了风寒,才能乘机将公主留在宫中那么久。
想起在家时他对她的冷言冷语,李潼心里倏然一紧,但忆起他温柔的笑靥,这些日子感受到的体贴顿时暖暖地漫满了胸臆。
把我之前对妳说过的话都忘掉,那全是假的……错的是我,我不该放任自己的心眼被蒙蔽了……她不懂这些话的涵义,但她愿意忘掉,她只想记住这段时间所感受到的幸福。
“他待我很好。”她不觉得这是在替他辩解,而是打从心里如此深信。
“公主……”秦嬷嬷还要再说,却被李潼轻轻制止了。
“嬷嬷,我不希望您说他的坏话。”
虽然不是斥责,也不是威吓,只是轻轻柔柔的一句,但对从不曾被反抗过的嬷嬷而言,却是比任何忤逆言语都来得震撼。
这一刻,秦嬷嬷终于认清了事实,她从小悉心拉拔照顾的公主已不再是她的了,再怎么不甘、再怎么不愿放手,她还是成为别人的了……夜色中,一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长廊上悄无声息地疾掠而过,速度快到连皎洁的月光都差点留不下他的影子。
长满下颚的胡髭几乎掩去了他的俊容,风尘仆仆的楚谋满脸疲惫,然而那双眼,却因期待而闪闪发亮,支撑着已快筋疲力竭的他,让他至今仍未倒下。
这些日子,他第一次感受到相思欲狂的滋味。
他必须费尽所有的心力,才能强迫自己留在伏俟城,完成招降归顺的任务。一结束,将人马带离对方的城邦后,他立刻把劣谟回京的责任交给副将接手,而他则骑上快马月兑队而行。
直至那时他才明白,他对表妹的情感,是家人、是感谢,但不是爱情,他不曾思念她到想丢下这些弟兄飞奔回去的地步,也不曾因为思念她而夜不成眠。
看到荒野,他想到潼儿,看到马匹,他想到潼儿,不管看到任何事物,他脑海里萦绕的全是潼儿的身影。
他恨不得能插翅立刻飞回长安,但他没有翅膀,只能换过一匹又一匹的快马,不眠不休,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来。
进城时,已然深夜,他不禁庆幸自己是驸马爷,可以让门禁森严的守卫为他放行,让他赶回她的身边。
来到她的寝房前,里面的黑暗让他却步了。他这身狼狈的模样会吓到她吧?但抑不住的冲动又让他无法转身离去。只要看她一眼就好,他不会吵醒她,只要静静地看着她就好……他放轻了动作,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悄步地来到她的榻前。他看到她了,让他朝思暮想的她,如今正躺在榻上。
墨黑的发在枕上散开,衬着她白皙小巧的面容,她是那么地美,环绕着她的氛围是那么温柔。
潼儿……潼儿……楚谋情不自禁的蹲跪下来,在心里喃喃默唤,紧紧羁住想伸手拥她的,只敢让深恋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不去。
仿佛感受到他的呼唤,那垂覆的羽睫轻轻颤动了下,然后望进了他的眼里。
他不敢呼吸,怕只要稍一动作就会吓到她,她却伸出手,抚上他长着胡髭的脸。
掌心微微的刺痒感清楚地告诉她这不是梦境,喜悦的泪涌上了眼眶,李潼无法挪开视线。真的吗?相公真的回到她身边了?
看到她泛红的眼,楚谋懊悔又自责。他真的吓到她了,半夜醒来却发现有个邋遢又满脸胡须的汉子站在面前,就算是男人也会害怕。
“我、我明天再来。”他起身要退开,却有双柔荑自后一把抱住他的腰际。
“相公别走……”她埋在他背上哽咽。她不要再躲了,她好想他,好想他……狂喜的激动让他绷紧了背。这是自那一晚后,她第一次主动碰他。她已经平复了吗?她不怕他了吗?
“我身上都是沙尘,很脏……”他哑声道。要是她看清楚了,喜好整洁的她会受不了他这犹如难民一般的模样。
“没关系。”她抱得更紧,像是害怕一松手他就会不见。“不要走……”
“我不走。”那声喃求把他的自惭形秽全都击毁,他柔声低语,上榻将她环进怀里,这种失而复得的美好感觉让他想深深喟叹。
李潼依偎在他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轻柔抚过她发丝的举止,更是让她泣不成声。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哭,仿佛心里有什么崩塌了,只有泪水的洗涤才能把一切都冲刷干净。
楚谋一直静静地拥着她,让她尽情哭泣,他闭眼忍住漫然而起的热潮,让感动和喜悦将他全然淹没。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停下来时,她的眼睛已经酸涩得快睁不开。昏沈间,她感觉下颚被人温柔挑起,然后有一抹暖软吻住了她。
那动作很轻、很柔,却让她的心都颤了。相公没这样碰过她的唇,这种感觉比任何碰触都还要让她无法思考,她喜欢他这样对她,好喜欢、好喜欢……她想对他说,但已哭累的她在来不及说出任何感受前就睡着了,不过唇畔那抹幸福的笑已代她说明了一切。
楚谋微笑,起身月兑去脏污的外袍,又躺回榻上,自后环住她,让她软馥的身子舒适地偎在他的胸膛,然后才放任已许久不曾合过眼的自己,安然地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