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寒气肃凛,草木黄落,虫皆垂头而不食,入冬眠。
“二少爷午寐醒了吗?”寝房外传来耳熟的中年妇人询问声,知道这个主子夜里容易心悸失眠,所以得靠午寐来养神。
游移在半睡半醒之间的关轩雅慢慢地掀开眼皮,挪动了下清瘦身躯,还没开口,就听到伺候自己的小厮压低音量回答——
“二少爷还在睡,兰姨把东西给我就好了……”说着,小厮就要伸手接过对方手上的食案。
必轩雅掀动两片淡粉色的嘴唇,扬声告知对方,自己已经醒着了。“兰姨找我吗?”
在这座大宅内,兰姨在身分上虽是当年跟随母亲陪嫁过来的婢女,不过自从双亲在他十一岁那年因意外过世,就负起照顾几个小主子的责任,还帮忙看管关家的生意,所以在情分上,就像是第二个娘,已经超过了主仆的分际。
听到他的声音,年纪不到五十,却因为操烦过度已经满头银丝的瘦小熬人,跨进了门坎,笑吟吟地说道:“没有吵到二少爷吧?”
“没有,只是方才看书看得累了,才稍微合一下眼罢了。”年方二十四的关轩雅因为长年都待在屋内,脸庞显得没有血色,只见他乌木般的头发在头顶梳成简单的髻,让整个五官完全展露出来,即便带了几分病气,却无损他的俊美。“兰姨找我有事吗?”他温和地笑问。
兰姨走到桌旁,先将食案搁下。“我刚刚让厨房炖了盅鸡汤,还照着周大夫说的,在里头加了几样清肺补气的药材,这天气开始变冷,更得要调养身子。”
“谢谢兰姨……咳、咳。”话才说着,他便用袖口掩唇,想止住绊间的搔痒,因为这一咳可是会惊动不少人的。
“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兰姨紧张地对小厮说。“你快点去请大夫……还有找个人去跟大少爷说一声……”
必轩雅就知道会这样,只能找个理由敷衍。“我没事……只不过吞咽时不小心被唾沫给呛到了,真的没什么,兰姨千万不要让大哥知道,免得他又大惊小敝,连生意都丢下不管了。”
“真的没事?”兰姨再确定一次。
他依旧笑不离唇的,好藉此安抚眼前的中年妇人,因为每当自己的shen体稍有不适,兄长便寝食难安,实在不想再让他操心。
“真的没事,我怎么会欺骗兰姨呢?现在只要想到大哥和账房姑娘……对了!懊改口叫未来大嫂才对,想到再过半年他们就要成亲了,我比谁都还要开心,shen体有什么不适也都消失不见了。”
原本关轩雅见兄长对这位新来的账房姑娘有意,正打算想个办法撮合他们,却没料到红线早就系在两人的身上,这位账房姑娘居然就是“扬州赵家”的大小姐,而且关赵两家还曾经有过口头上的婚约,老天爷早就安排好让他们相遇,一切都已经注定好了。
“二少爷真是贴心……”兰姨一面盛着鸡汤,一面安慰道:“其实只要能让你的shen体健康起来,就是大少爷最大的心愿了。”
闻言,关轩雅缓缓地掀被下榻,弯穿好毡靴。“这一点我再明白不过了。”兄长为了关家,还有为他们这几个弟妹付出太多,而自己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心里总是觉得愧疚,如今兄长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他的心中只有诚挚的祝福。
见主子从温暖的被窝里起身,小厮已经眼捷手快的将保暖的斗篷披在关轩雅肩上,把他裹得密不透风。
“唉!缘分就是这么一回事,该你的怎么也跑不掉,相信老天爷对二少爷也会有所安排的。”兰姨脸上堆满笑意地说。
必轩雅淡淡一哂。“我这样的身子,能给人家的闺女什么幸福呢?”他连自己能活多久都无法确定,成亲也只会害苦了对方。
“我不喜欢听二少爷说这种丧气话。”兰姨难得对这个从小就最乖巧听话的主子板起脸孔来。“快点趁热把这盅鸡汤给喝了。”
“好。”关轩雅不想拂逆她的好意,执起白瓷瓢羹儿,舀了口鸡汤吹凉,也因为有兰姨在旁边盯着,便多喝了几口才停下来,免得她又叨念了。“对了,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司徒伯伯的六十大寿,大哥有想好要送什么礼吗?”
兰姨“啊”的一声。“二少爷没说,我都忘了要提醒大少爷这件事,司徒老板的六十大寿都快到了,得想想要准备什么礼才好。”
由司徒家经营的百安堂可是京师顺天府最大也最有名气的药铺,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不只升斗小民,就连皇亲国戚都喜欢上那儿抓药,什么贵重礼品没见过,所以挑选起来得更慎重些。
“司徒伯伯和咱们可是有三十多年的渊源,就连爹娘在意外中过世,他还是坚持百安堂的药材一定要跟“杭州关家”买,多亏了这份坚持,才让咱们在最艰困的时候稍稍稳住脚步,来往的商家才没有全部弃关家而去,所以这礼更不能马虎。”关轩雅在心里盘算着说。
闻言,兰姨点头如捣蒜。“这是当然的了,我得赶紧去跟大少爷说,说不定大少爷会走一趟京师,亲自去为他祝寿。”
这番话让关轩雅脑中生起一个念头。
“兰姨,大哥在府里吗?能不能请他过来一下,就说我有事要跟他商量。”关轩雅心里有了主意地说。
“刚刚有见到大少爷,应该还在府里才对,我这就去找他。”兰姨忙不迭地起身出去了。
待门扉轻轻关上,关轩雅一面喝着鸡汤,一面想着该如何说服兄长,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
没过多久,听说二弟有事找他,就算有天大的事,关轩海也会先丢在一边,马上来到关轩雅居住的院落。
“兰姨说你有事要找我?”头戴唐巾,身穿蓝色直裰的关轩海在桌案旁的圆凳上坐下,身形高大魁梧的他望着仅小上自己一岁,却是体弱多病的二弟,表情和语气透着关怀和慈爱。“什么事?”
必轩雅搁下白瓷瓢羹儿,沈吟一下。“方才我还在跟兰姨说,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司徒伯伯的六十大寿,咱们总要准备份大礼送去才行。”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兰姨刚刚已经跟我提了,我还在想要派谁送去比较好。”他搔了搔脑袋。“四弟前两天才去了扬州,七弟做事又不牢靠,看来只有我走一趟京师,亲自去向司徒伯伯祝寿,也能表示咱们的诚意……”
“大哥,让我去吧!”不等兄长把话说完,关轩雅便正色地说。
必轩海脸色一变。“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想大哥也舍不得离开未来大嫂那么多天,而三弟虽然人在京师,不过如今的他是皇上身边的亲信,又身为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总有公事要忙,或许还分不开身来,更不能让九妹和十妹两个姑娘家出这一趟远门,那么就只剩下我了……”关轩雅声量很轻,还有气无力的,但也听得出口气十分坚定。
“我不答应!”关轩海不想听任何理由,沈下粗犷的脸孔喝道:“到京师有一大段的路程,这舟车劳顿可是相当辛苦,你的身子又怎么顶得住?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你只要好好待在府里就够了。”
闻言,关轩雅叹了口气,因为兄长的反对早在他预料之中。“这二十多年来,我几乎很少出门,连这座杭州城,都还不曾看遍,就因为这个身子,不知道还能再撑上几年,可也因为这样,才想趁这会儿精神还算不错,还有体力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必轩海不想被二弟的神情和话语给动摇。“就因为你的身子不好,需要有人随时在身边照料,要是真的上京师去,也会给司徒伯伯增添麻烦和困扰的。”希望这么说能打消他这荒谬的念头。
“我可以住在三弟那儿,不会去打扰司徒伯伯的,大哥,这辈子从来没求过你任何事,这是唯一一次,就请你答应我吧。”关轩雅近乎恳求地说道。
“你要大哥怎么点这个头?”关轩海咬了咬牙根,着恼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万一你在半路上有个什么,教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看兄长红了眼眶,关轩雅眼圈也热了。“从小我就一直梦想着自己有副健康的shen体,能够搭一回船、或者骑一次马,去看看外头的世界,而不是镇日关在这间狭小的寝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灵魂被困在这样一具瘦弱的躯体内,不管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去,我已经受够这种沉重的无力感……”
“二弟……”关轩海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感觉,以为这个弟弟性子温顺如水,即使有了病痛,也不曾埋怨,如今才明白他内心有多么痛苦不堪,喉头顿时梗住,怪自己从来没有去设想和体会这种心情。
必轩雅很快地整理了下濒临崩溃的情绪,微哂地凝望着兄长。“大哥,请你原谅我的任性,让我去冒一次险,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我都不后悔。”
“我……”关轩海胸口窒了窒,从来不曾拒绝过二弟的任何要求,可是这个要求又让他无法点头答应,真的是天人交战。“让我考虑一下……”
说完,关轩海有些狼狈地夺门而出,心想自己这个兄长当得真是失职,以为只要多关心二弟,想办法调养好他的shen体就足够了,却不知道二弟的心承受着比shen体更大的折磨。
懊答应他吗?关轩海左右为难地思忖。
就在整整考虑了两天两夜之后,关轩海总算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了,对他来说,何尝不也是个痛苦的决定。
“我会先捎封信到京师,劳烦司徒伯伯多多关照,另外也要知会三弟一声,要他为你安排吃住,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千万不要太过逞强……”关轩海不放心地再三叮嘱。“还有我会多派几个奴才跟着,当然也要请周大夫一块去,他是最了解你shen体状况的,这样我才能放心。”
“我听大哥的就是了。”关轩雅清楚兄长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
“你要是真能这么听话就好。”他叹气地说。
“让大哥为难了。”关轩雅不禁内疚地说。
如果可以的话,关轩海多希望能把自己的健康分一半给他,不过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只要能让你开心,大哥愿意为你做任何的事。”
“我知道。”兄长的话让他为之动容。
必轩海握紧拳头,再怎么样的忐忑不安,还是得放开二弟的手,因为他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要怎么走下去。
就这样,三天后,关轩雅坐上了前往京师的船只,即便不知道未来将会如何,可是这一刻他的心却是飞扬雀跃的,因为这是二十四年的生命当中,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冒险。
经过将近二十天的航程,船只沿着运河来到了京师顺天府。
已经到了吗?
必轩雅想要开口询问身旁的小厮,他用意志力硬撑到现在,就是不想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倒下,可是他发现自己快要陷入昏迷状态了。
不行……
他不能晕厥过去……
“……这位就是咱们二少爷,坐了这么多天的船,身子快要撑不住了,小的刚刚怎么叫,二少爷就是睁不开眼睛,正在想该怎么办才好,没想到你们就来了,真是太好了……”看到有帮手出现,小厮这才如释重负地吸了吸气,拚命用袖口抹着泪水,而这番对话也将关轩雅渐渐涣散的思绪拉了回来,有些好奇地想要掀开眼皮,看看他是在跟谁说话。
司徒芍药望向躺卧在眼前的关家二少爷,听说他从小身子不好,更不曾出过远门,想不到这回却千里迢迢的从杭州前来京师为爹祝寿,这份心意委实令人感动。她不由得仔细打量对方,只见关轩雅一头檀木般的黑发披散在枕上,瘦长的俊美脸孔上嵌着两道浓密的长眉、挺直的鼻梁,和两片略显没有血色,但又弧形好看的嘴唇,更增添了一股柔弱的美感。
在一旁关切的周大夫见身旁这名头戴网巾,身穿深色短褐,却生得眉清目秀的“少年”似乎看二少爷看得都呆住了,忙不迭地清了清喉咙。“咳、咳,咱们还是先带二少爷下船再说吧。”
“呃,我知道了。”司徒芍药这才回过神来,逸出唇瓣的却是粗哑的嗓音。“白朮,你来背关家二少爷下船。”
是谁?
必轩雅在意识飘忽之间挣扎着,听到说话的人嗓音像是磨在沙子上一般难听,却不像是老人该有的,分不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兀自猜测着对方的身分,身子在这时忽然腾空,让人背了起来。
随侍在侧的小厮连忙取来斗篷,覆在主子的身上,以免着凉了。
周大夫忽然想到了什么事。“不过二少爷说不方便上贵府打扰,打算住到三少爷那儿,我想三少爷应该也有派人来接才对。”
“可是我爹说关家二少爷难得来京师一趟,当然要住在咱们府里,而且也准备好住的地方,你们就不用太客气,回去之后再派个人去通知关家三少爷一声不就得了。”司徒芍药继续用粗哑的声音说道。“白朮,咱们回去吧!”
必轩雅从对话中听出对方的身分,心想自己要是记得没错,司徒伯伯膝下有一儿两女,那么“他”应该就是司徒伯伯的公子了。
待关轩雅感觉到自己被人背下了船,走了一小段路,接着安置在一辆有着宽敞篷车的马车上,里头还有软垫和被褥,多半是特地为自己准备的。
“可以走了。”司徒芍药等伺候关轩雅的小厮也上了马车才说。
闻言,白朮颔了下首,垂下布帘,不让外头的冷风吹进篷车里头,接着抽动缰绳,驱车前进,随着车轮的转动,马车上下震动着。
“嗯……”关轩雅逸出一声申吟,吃力地掀开眼帘。
那粗哑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很不舒服吗?”
“还好,不打紧的,你是……司徒伯伯的公子吧?”他微弱地说。“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司徒芍药顿了一下,没有多作解释,因为她现在是男装打扮,加上任何人听到声音也都会以为自己是名男子,这种误会已经习惯了。“一点都不麻烦,我爹知道你亲自来为他祝寿,可是开心得不得了,所以不用跟咱们客气。”
“比起司徒伯伯为关家所做的,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就是因为这样,关轩雅才不想去增添他们的困扰。“还是请你送我到舍弟那儿。”
“我都说不用客气了,要说几遍你才听得懂,一个大男人这么啰哩啰嗦的。”司徒芍药哑声地啐道。“出门之前,我爹还千交代万交代,一定要请你到府里作客,你可别害我挨骂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关轩雅还是生平头一遭被人这么数落,因为在府里,没人敢对他说半句重话,奴仆们对待自己更是小心翼翼,都当他是易碎的花瓶,彷佛轻轻一碰就会倒地不起,就连嘴巴最坏的四弟也不曾用挖苦嘲讽的口气跟自己说话,心想司徒伯伯这个儿子说话还真是率直,可是也因为这样,让关轩雅感觉自在许多,不再觉得自己是个说不得、骂不得的病人。
说着,关轩雅便想坐起身,他已经躺腻、躺烦了。
“要是真的不舒服就好好躺着,不要勉强……”虽然篷车内光线昏暗,不过司徒芍药还是能看见身影的晃动。
必轩雅不期然地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不过并非自己身上长年累积的,而是当“他”靠近时,从“他”身上飘过来,因为家族经营药铺生意的关系吧,反倒有种亲切感,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了。
“我这会儿已经好多了,坐着没关系。”关轩雅喘了口气,才又开口问道:“周大夫和其它人呢?”
“他们坐在另一辆马车上,就跟在后头。”司徒芍药朝在外头驾驶马车的年轻人嚷道。“白朮,速度慢一点!”
说完,马车果然渐渐慢下来了。
“咳、咳。”关轩雅忍不住咳了几声,一只柔软的小手立即伸了过来,探测自己额头上的温度,让他脑中不禁闪过一丝困惑,因为这种触感不像是男子所有。“不要紧的,请不用担心……咳,我自己的shen体自己最清楚……”
“通常顽固的病人都是这么说,我可是见多了,等到知晓病情严重时,再来哭得呼天抢地也已经太迟了。”司徒芍药哼道。
必轩雅轻笑一声。“这倒也是。”
“我是在骂你。”还笑!
“我知道。”他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些,因为关轩雅分得出是恶意还是好意,只有感激,岂会不高兴。
司徒芍药横他一眼。“你这人是真的没脾气,还是太会忍气吞声?”
“应该都有吧。”关轩雅淡淡一哂。“只因为不想带给别人麻烦,造成身边的人的困扰,所以……才会拚命压抑自己的情绪。”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个初次见面的人说出心里话,这是连对亲手足都不曾说过的。
司徒芍药索性过一下当大夫的瘾。“把你的左手给我。”
闻言,关轩雅纳闷地把左手伸了过去。
“让我看看……嗯……”司徒芍药有模有样的掐着他的脉搏。“依我的判断,你生的不是什么大病,而是气郁、多思虑,这种人易招心脾肝虚症,要先让气血调畅,所以药方得以清肝泻火为主。”
必轩雅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你还是个大夫?”据自己所了解,司徒家的祖先原本只是走街串巷行医卖药的郎中,之后开了间小小的药铺,因为开的药方有效,让无数病人吃了药到病除,百安堂的名声才因此传开,如果“他”懂得医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呵、呵。”司徒芍药逸出粗哑的笑声,将手指缩了回去。“可惜不是,只不过镇日待在药铺里配药,再看咱们百安堂的坐堂先生为病人把脉看病,解说病情,听多了自然也会说上几句。”自己虽然也想过要当大夫,偏偏就是少了慧根,光是望闻问切这门学问怎么也学不会。
“原来如此。”关轩雅笑不离唇地说。
司徒芍药不忘学坐堂先生的口吻,对病人说起教来。“如果心情太过压抑,反倒容易郁积成疾,切记要放宽心,心宽了,病自然也就会好了。”
“是,谢谢大夫。”关轩雅笑得太用力,马上捂住唇,一阵剧咳。
“二少爷……”小厮连忙抚着主子的背。
“不打紧。”他又咳了几下,总算顺过气来。
听他似乎咳得很难受,让司徒芍药不禁有些歉意,不该跟关轩雅说这么多话才对。“就快要到了,再忍一忍。”
丙然不消多久时间,马车便已经停在司徒府外头,司徒芍药率先掀起布帘,一跃而下。
“白朮,你过去帮关家二少爷,我进去跟娘说一声。”说完就先上前敲门,门房来开了门之后,人便进去了。
这时,关轩雅也在小厮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了。
“二少爷,还是让我来背你吧。”白朮走过来说。
必轩雅望着眼前体格粗壮、一张方正的脸孔,约莫二十的年轻人,原来他就是方才背自己下船的人。“无妨,我可以自己走。”只要他还能动,宁可靠自己,话才说着,目光自然而然地搜寻周围的脸孔,像是在找人似的。
“二少爷,咱们快点进去吧。”小厮只想让主子能够好好歇着。
“嗯。”关轩雅伸手将斗篷拢好,然后很慢很慢地往前走。
在白朮的带路下,关轩雅住进了一处僻静的院落,虽然不是司徒府内最好的,却因为有个小厨房,也方便周大夫煎药,以及煮食,所以才会安排让关家主仆住进这里。
“司徒伯伯真是设想周到。”听完白朮对环境做了简单的介绍,正在让周大夫把脉的关轩雅感激地说。
周大夫先观察了关轩雅的气色,把过脉之后说:“我这就去帮二少爷煎药,你先躺下来歇会儿。”司徒家开的是药铺,临时需要什么药材,也不怕没有。
“我得先去跟司徒伯伯和伯母两位老人家请个安。”关轩雅懂得礼数,既然来人家府里作客,总得先跟主人打声招呼才不会失礼。
“老爷要到晚上才会从百安堂回来,他有交代要二少爷先歇着,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不要客气。”白朮照着老爷的话说。
“那么司徒伯伯的公子呢?”他忘了问对方该如何称呼。
白朮愣了一下。“公子?”
“就是方才跟我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的那位。”对关轩雅来说,除了亲人和府里的奴仆之外,他不曾有过朋友,难得跟“他”相谈甚欢,说不定两人可以结为好友,这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渴望,渴望有一个志趣相投的知己,能够一块品茶,一块谈天说地。
“呃……她……应该马上就来了。”白朮欲言又止地说。
必轩雅不疑有他,颔了下首。“那我就先睡一下。”清楚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无法再硬撑。
闻言,小厮扶着主子坐在床榻上,然后蹲下来帮他月兑去毡靴,关轩雅才躺在床榻上,可比睡在船上舒适多了,几乎一沾枕便睡着了。
“嘘。”小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周大夫点了点头,示意大家有话出去再说。
没有听到房门被人顺手带上的声音,关轩雅很快地跌进一个很深很黑的梦境当中,梦境中的他伸手想要抓住东西,让自己不要再往下坠落,可是下坠的力道太强,又什么也抓不到,这样的恐惧是自己最熟悉的。
我不想死……
谁来救救我……
必轩雅想要叫,却发不出声音来,因为他不能叫,如果叫出声来会让兄长更加忧心操烦,所以只能把所有的惊惧害怕都咽进肚子里去。
冷不防地,他抓到了什么,也不再往下掉。
他得救了……
“唔……”关轩雅成功的挣月兑了梦境,缓缓地掀开眼皮,这才知道自己真的伸手想要抓住东西,而此刻正紧紧地握住某人的手不放。
待关轩雅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个身形纤细修长的“少年”,有着一张秀雅的瓜子脸,嵌着两道弯弯的柳眉、一双黑白分明的炯亮瞳眸,眉宇之间带着些许属于男孩般的英气爽朗,此刻正用着坦率直接,又闪动着关心的眸采,瞬也不瞬地凝望着自己……
“是不是作恶梦了?”司徒芍药轻启红唇,用着粗嗄的嗓音问。
这个声音?
“你……”关轩雅听到这个极为特殊的嗓音,马上猜到“他”是谁,只不过眼前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而司徒伯伯的公子年纪应该比自己大才对,不禁有些疑惑,而“少年”虽头戴网巾,身穿短褐衣裤,一身男装,但从五官看来,却又像极了姑娘家。
“妳是司徒伯伯的……女……”关轩雅不太确定的喃道。
“没错,我是他的女儿。”司徒芍药知道他想说什么,很干脆地道出真相,反正早晚都会知道的。
“呃……”关轩雅面颊一热,本能地松开手掌。“失、失礼了。”
“不用太在意,你又不是故意的。”司徒芍药见他露出腼觍的神情,害她也跟着不自在起来,连忙换个话题。“刚刚看你好像在作恶梦,所以才想叫醒你,是作了什么可怕的梦?”
必轩雅挪动身子,好坐起身来说话。
“我已经忘了,或许是因为头一回出远门,心里有些不安所造成的。”他三言两语的带过。
“是这样吗?”司徒芍药没有追问下去,走到桌案旁倒了杯热开水过来。“听白朮说你找我?”
“谢谢。”关轩雅接过茶杯,听她这么问,心想如果事先就知道“他”其实是“她”,绝对会保持距离,就连像这样单独面对面说话都是不合宜的。“没事,只是想跟妳道声谢罢了。”毕竟男女有别,是无法做朋友的,更何况他也不想和对方过于接近,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司徒芍药瞪着斜倚在床头的年轻男子半晌,然后两手环胸,跟他把话说白了。“咱们刚刚在马车上的时候,你说起话来还比较老实,这会儿知道我是个女的,就变得有所保留,一点都不坦白。”
“不是这样的……”他试图辩解,却也明白对方说得没错,因为自己不习惯跟人吐露心事,即便是亲手足也一样,而在马车上,因为光线昏暗,加上以为“他”是男的,一时没有防备,才会道出心里话。
“因为你顾虑到我是个姑娘家,像这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要是传扬出去,担心会有人说闲话对不对?”司徒芍药自然猜得到他的用意。“是你想太多了,我爹交代我要好好招呼你,他都不担心,你有什么好顾虑的。”
“话不是这么说……”关轩雅还是认为不妥。
“更何况根本没人当我是个姑娘家,连我爹都快以为自己有两个儿子,所以也不会有什么人在背后说三道四的。”司徒芍药故作轻松地说,虽然嘴里说不在意,但是偶尔还是会有些失落感。
“就算妳穿上了男装,也不可能当妳是男子。”关轩雅不解地说。
司徒芍药大方地在床沿坐下。“还不是因为我的声音……小时候每个见到我的长辈都会露出同情和惋惜的眼神,然后模模我的头说,明明生得这般可爱,为什么声音如此粗嗄难听,将来长大怎么找个好婆家,听得我的耳朵都快要长茧了,干脆换上男人的衣裳,之后不认识的人都当我是个男的,也就不再用那种可怜的眼光看我,久而久之便不想换回来了。”这世间对女子总是过于严苛,对男子反倒诸多的纵容,真的很不公平。
“妳的声音……应该不是天生的才对。”关轩雅不禁心有戚戚焉,因为他何尝不是同样讨厌别人用怜悯的眼神来看待自己。
“当然不是,这是在我七岁那一年,因为听我爹说了神农氏尝百草的故事之后,决定要效法他的精神,就跑到百安堂,每一种药材都偷偷拿出来尝尝看,结果……差点把自己给毒死。”
说到这里,司徒芍药忍不住大笑,似乎把这件事当作笑话来看,并没有在心中留下任何阴影。
“还好最后被救活了,却也在催吐当中伤了喉咙,声音就变成这样了,不过我倒是一点都不后悔干出这种蠢事,因为让我更想要学会如何分辨药材,现在连我爹都夸我比咱们药铺里的伙计还要厉害,上千种的药材,我都能分得出来,也叫对名字。”
必轩雅因她的乐观态度而笑弯了眼,即便气色不好,但天生俊美的五官也因这抹笑意而更加迷人。
“咳。”司徒芍药险些又被他的“美色”给迷住了,心想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不该生得这般好看才对。“总而言之,你就跟其它人一样,直接叫我芍药,当我是个男的就好了。”她豪气地说。
“芍药?”原来这是她的闺名。
司徒芍药用力颔首。“你难得出一趟远门,有空的话我会带你到处走一走,咱们京师可有不少好玩的地方,所以不必太过拘谨。”
“可是……”关轩雅为难地说。
“你就不要学那些读书人,满脑子迂腐浅陋的想法,咱们就趁这机会交个朋友,下回换我上杭州玩,你可得要好好招待我。”司徒芍药有些半强迫,不容许对方说个不字。
喀!喀!
必轩雅才要开口说话,房门就被人轻敲了两声,接着小厮便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进来。
“那我先出去了,晚一点我爹会来看你。”说完,司徒芍药便旋身往外走。
必轩雅看着房门片刻,才慢慢地收回视线。
明明知道司徒芍药是个姑娘,要如何当她是男子?关轩雅在心中叹了口气,加上他也不想和任何一个女子扯上关系,除了担心坏了人家闺女的名节,也因为自己连想要负责,只怕都没有资格。
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无法否认欣赏司徒芍药的性子,即便才刚认识,但是她不会用看待病人的方式来对待他,关轩雅一直以来最希望别人这样对待自己,而且她有话直说,生性又开朗,和她相处起来十分愉快,忍不住要想,如果司徒芍药是个男子,两人一定可以结为莫逆之交,但……偏偏她是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