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进入九月节,露水凝结、寒意渐盛的北京城,笼罩着一股属于季节变迁,由繁华渐趋冷凝的美感。
不过对雅朗阿来说,随着成亲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满腔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给吞噬了。
平郡王府内的奴仆这阵子也都有个共识,那就是离贝子爷越远越好,没事不要靠近,免得被灼伤了。
“雅朗阿,你这样走来走去,额娘的头都昏了。”富察氏自然知道儿子在烦躁些什么,可是圣意难违,这桩婚事早就订下了,除非想要抗旨,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只剩三个月,新娘子就要进门,你也该……接受事实了。”
已经二十四的雅朗阿凛着英俊斑傲的面容,五官透着十足十的阴沈狰狞,握紧背在腰后的双手,才没有在柔弱的额娘面前爆发出来。
“就为了报恩,我不得不娶她为妻,额娘不知道这些年来,外头的人是怎么说我的吗?”他从齿缝中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表面上恭喜我能娶到佟家的女儿,可以和有“佟半朝”之称的佟家结为亲家,往后必定飞黄腾达,得以进入朝廷中枢;可是私底下却嘲笑我往后得跟个痴痴呆呆的傻子同床共枕数十年,只怕将来想收个小妾,还得经过佟家点头,更不用说得小心翼翼地把她捧在手心上,不能有半点闪失,我的心里有多呕……”
雅朗阿只要想到当他得知要娶个傻子时,简直可以说是晴天霹雳。“额娘,你们应该先告诉我对方的状况,而不是等到圣旨都下了才让我知道。”
盎察氏挤出一抹干笑来。“我和你阿玛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就算知道又怎样,有谁能违抗圣命呢?何况额娘也听说她傻归傻,却是天真可爱,跟一些工于心计的女人比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再天真可爱,她还是个傻子,所以当年佟家才用那种方法赖给我,因为没有男人愿意娶。”雅朗阿的鼻翼因为怒气而微微翕动着,吐出来的嗓音因为嘶吼而有些沙哑。“我雅朗阿又是“何德何能”,竟能娶到佟家的女儿?可是这种好运我宁可让给别人……”
儿子的怒咆让富察氏觉得头更疼了,不停地揉着额角。“额娘知道你很委屈,不过咱们可惹不起佟家,要是你待珣梦不好,可不只是得罪了佟爵爷,要知道他还是国舅,到时连皇后娘娘也会不高兴,毕竟珣梦是她的亲侄女,也因为有这层关系,皇上还册封珣梦为多罗格格,在身分上可比你还高。”
雅朗阿高大挺拔的身影猛地顿住,接着冷笑一声,嘴角噙着残酷的弧度。“呵呵,好一个多罗格格……就因为她是佟家的女儿,后台又硬,身分更比我高,往后就得像个奴才一样在身边伺候……”
说完,他又继续来回踱着步子,怎么也停不下来,只见一双漆墨般的浓眉蹙成小山,桀骜不驯的黑瞳也燃着两簇噼哩啪啦作响的火焰,在“恩情”和“皇帝”的双重压力之下,犹作困兽之斗。
“其实珣梦那孩子命也很苦,又不是她愿意变成那个样子,据说是佟家的某位祖先不信萨满教,在一次祭祀神灵的典礼上,竟对阿布卡赫赫(满语,天母、天神的意思)语出不敬,才会降下诅咒,让每一代中都会有个女儿是个啥事也不懂的傻子;偏偏到了这一代就只有珣梦一个女儿,得要承受这样的苦果……”富察氏叹了口气。“先人犯的错,却祸及子孙,额娘能够体会佟爵爷这么做的原因,只要是为了儿女好,不管什么事都愿意做。”
“那我就活该倒霉被佟家看上?”雅朗阿气得双手一甩。“这十年来,为皇上办事也立下不少大功,无非就是希望能得到一个赏赐,好将这门婚事给推了;不过皇上似乎猜到我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宁可加我年俸,赏我三眼花翎和金银珠宝,就是不肯如我的愿,真是气人。”
盎察氏掀起碗盖,啜了口热茶。“你那一点心思,皇上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就听额娘的话,这大婚之日迫在眉睫,你认了吧!”
“哼!”不认行吗?其实雅朗阿也知道自己是非娶不可,只是不喜欢这种被人拿刀子架在脖子上逼他就范的方式,憋在心里难受,得要吼出来才甘心。
见状,富察氏搁下茶碗,试着说之以理。“就算不是娶佟家的女儿,也不是你爱娶谁就能娶谁的;说不得皇上哪天就把一个蒙古格格指给你,来个满蒙联姻,好维系咱们大清与蒙古之间的和谐,这也是咱们身为皇族贵胄的责任,也是无奈之处。”
雅朗阿掀袍落坐,火气还是很大,两手端起面前的茶碗,将已经凉掉的茶水灌进口中,想要浇熄胸口的怒焰。
“娶个蒙古格格也好过佟家的女儿……”他咕哝地说。
“你连人都还没见到,只因为她天生是个傻子,就嫌弃了吗?”富察氏横睨了下儿子。“好歹佟家对咱们有恩,就当作同情那个可怜的孩子,可以像在对待家里的客人,好生地招呼她,应该也不会给你造成什么困扰。”
他忿然低嗤,带着明显的嘲讽。“那就照额娘的意思,把她当作长住在府里的贵客,多派几个丫头伺候,其它的事我可不管;除非她一点都不傻,聪明到懂得回娘家抱怨,说我冷落她,那就另当别论了。”
“只能这样了。”富察氏深深一叹。
“我要出门了。”雅朗阿袍袖一甩,悻悻然往外走。
她实时扬声问道:“你要上哪儿去?”
“八阿哥要我下午去见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高大身躯已然挟带着怒气未消的风暴,卷出了厅堂。
败好!反正无论如何都得娶,只要把人娶进门就好,至于要怎么对待,那就由自己来决定。
“备马!”雅朗阿朝一旁伺候的奴才们喝道。
奴才回了声嗻,速速去办了。
*
雅朗阿一面迈开步子,目光傲慢地扫过沿路见了他,纷纷屈膝见礼的奴仆,一面整理着袖口,只见两道如剑般入鬓的浓眉下,是双湛湛有神的墨黑瞳眸,高挺的鼻梁,和不时噙着似嘲似讽弧度的薄唇,凑成了一张俊挺性格的脸孔;一袭深红色的琵琶襟马褂套在阳刚挺拔的身躯上,在贵气中,又不失英姿焕发。
才走几步路,雅朗阿不禁又想到十一岁那年,太子之争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害得他们一家人也成为替罪羔羊,被流放到宁古塔,足足过了三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也因为这些纷乱斗争,皇上才会决定改用秘密立储的方式。
而今天之所以会被野心勃勃的八阿哥看中,只因为八阿哥跟皇后娘娘所生的十二阿哥,是众皇子之中最有可能坐上龙椅的,皇后娘娘又出身佟家,这个从大清开国以来,可谓贵震天下的“佟半朝”,自然是挺十二阿哥的。
八阿哥刻意拉拢自己,为的也是想从他这个未来女婿身上得到更多有关佟家的事,在由谁坐上龙椅的那一刻揭晓之前,能够抓到越多有关对手的把柄越好……
雅朗阿不禁在心里嗤笑,这个八阿哥还真当他是个没脑子的笨蛋,以为这么容易就可以收买,不过还是得虚与委蛇,要是得罪了他也没好处。
待马匹准备好了,雅朗阿利落地翻身上去,右脚踢了下马月复,便在京城大街上奔跑起来,善骑的他熟练地掌控手上的缰绳,豪迈威风的模样沿路吸引不少姑娘家的爱慕眼光。
在前往和八阿哥约好的茶楼途中,行经大栅栏,也是京城内商家聚集的街道时,却因为聚集的民众太多,让雅朗阿无法再前进,只得翻下马背,一手牵着马,改用步行的。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这么热闹?”雅朗阿口中喃道。就在这当口,他听到周遭传来的对话——
“……你是说佟家那个传说中的傻格格,怎么会让她跑到外头来?”
“生得很标致,可惜是个傻子。”
“听说打一出生就这样呆呆傻傻的……”
佟家?傻格格?
雅朗阿嘴角抽搐几下。“她是怎么跑出来的?”既然是个傻子,就该关在府里,别让她到处乱跑才对。
瞥见身旁起了不小的骚动,让刚平息不久的火气又窜上头顶了,他决定当作什么也不知道,转头作势要走。
“这可是难得一见……”
“咱们也快过去瞧瞧!”
听见有人这么提议,活像赶着去看戏似的,让雅朗阿的身躯僵在原地,想走却又走不了。
雅朗阿脸色铁青,抽紧了下颚低喃道:“这佟家是怎么回事?难道不在乎让她出来丢人现眼?”他想要坐视不管,可是有谁不知道皇上将她指给自己当福晋,说到丢脸,他也有分。
雅朗阿深吸一口气,挟着滔天怒火,每踏出一步,地上的鞋印都像是在冒烟,就这样牵着马穿过眼前的人群,往目标走去。
*
“格格乖,先跟奴婢回去……”
两个婢女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能一左一右地哄着主子,希望把她骗回府里。
“我不要回去!”娇女敕嗓音的主人很不合作地赖在糕饼店铺门前的石阶上,死也不肯走。
“格格听话……”
“我的好格格,拜托妳跟咱们回去……”
珣梦坐在石阶上正在吃着果脯,根本不想起身。这果脯是她刚刚跑进糕饼铺随手抓来一把的,也没付帐,她就跑了出来,要不是跟在一旁的婢女连忙掏出银子,只怕已经被有眼不识泰山的店家抓进官府了。
“不要!”珣梦很孩子气地把头撇开。
珣梦年方十六,有张精致小巧的脸蛋,乌黑的刘海下是一对骨碌碌的乌黑大眼,秀气的鼻头和嫣红的小嘴此刻沾满了甜渍,而一头青丝只是简单地梳了条粗粗的辫子,垂在脑后,身上则是件绣有蝴蝶样式,襟口和袖襬滚着镶边的常服,看来一切正常,可是行为举止却像个三岁孩子。
婢女们见旁人都在指指点点,简直快哭出来了。
“格格要是不回去,奴婢的脑袋就没了……”
“奴婢们要是真的死了,就没人陪格格玩了……”
她用力挥着小手,用稚气的口吻回道:“那妳们回去……”
“格格……”婢女们当场彬了下来。
一脸怒气腾腾的雅朗阿在这当口已经走到她们面前,横了一眼佟家的傻格格,更是他未来的福晋,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本人,不过对她长什么模样没兴趣,只在意她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吃没吃相、坐没坐相的,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妳们是怎么伺候的?还不快把妳们家格格带回去?”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对方在大街上由着别人看笑话。
被雅朗阿这么斥责,婢女们惶惶不知所措。
“是、是格格她……”尽避她们不晓得对方的身分,可是看他的穿著和高高在上的姿态,也知道不是寻常老百姓。
“我不要回去!”珣梦偏过小脸瞪着他,很不给面子地顶回去。
“妳……”雅朗阿为之气结。
“哼!”她皱了皱秀气的鼻头,又塞了颗果脯到口中。
雅朗阿脑中的神经又绷断了一条,旋即一个箭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扣住她的左手手腕。“跟我走!”
“啊……”珣梦因为对方的抓握,手上的果脯全都掉在地上,不禁皱起小脸大叫:“你这个恶人……走开……”
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雅朗阿更加使劲地拖着她,就是要把人带离现场。
“哇……恶人走开……”珣梦用自由的右手月兑下脚上的花盆底,就往雅朗阿身上乱打一气,完全像个正在使性子的小娃儿。
他被敲疼了,嗓音更冷地说:“妳闹够了没有?”
“放开我……好痛……”珣梦哇哇大叫。
“你……你是什么人?知道咱们格格是谁吗?”
“不得对格格无礼……”
婢女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主子被欺负,连忙扑上去救人。
“妳问我是谁?”他气急败坏地逸出冷笑。“我是平郡王府雅朗阿,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两个婢女一听,脸色顿时惨白,再无知也听过这个名字,知道眼前的年轻男子就是主子的未来夫婿。
“见过贝、贝子爷……”她们颤声地唤道。
没人注意到珣梦在听到对方表明身分之后,眸底很快地掠过一抹惊讶,不过眨眼间就不见了。
她呜咽一声。“我要跟阿玛说你欺负我……”
“好,最好把婚事取消!”雅朗阿说得咬牙切齿。
“我要阿玛打你……”珣梦肩头一耸一耸的,不断呜呜咽咽。
“有本事就去说!”他黑着俊脸斥道。
“贝子爷息怒……”伺候的婢女慌了手脚。
“去找顶轿子来,马上把妳们家格格送回府!”雅朗阿一脸恼怒地甩开手上的箝制,力道之大,差点让珣梦跌坐在地上。
其中一名婢女福了身,去找轿子了。
“手脏脏……”珣梦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因为抓着果脯的关系,上头都是腌过的糖渍,黏答答的很不舒服。
留在原地的另一名婢女便抽出手绢,要帮主子擦干净,却见她已经把手伸向雅朗阿,往他的袖子上胡乱抹了抹,不禁倒抽了口气。
“格……格格……”婢女不敢看雅朗阿此刻脸上是什么表情。
“擦擦……”珣梦索性两只手都往他的袖子抹下去。
雅朗阿全身僵硬地瞪着她的动作,突然觉得自己的头顶开始冒烟,双手又开始痒了,恨不得现在就掐死她。
“格格……”婢女见到雅朗阿一副要杀人的表情,连忙将主子拉开。“奴婢这儿有手绢……”想到贝子爷对格格的印象一定恶劣到了极点,嫁过去之后不晓得会怎么对待她,就直冒冷汗。
珣梦摇了摇头,一根手指比向雅朗阿。“我要用他的衣衣擦……”
四周响起大大小小的窃笑声,雅朗阿巴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怒瞳一扫,气势骇人,把那些躲在旁边看戏的人全都吓跑了。
“……轿子来了!”幸好方才离开的婢女总算回来了。
当一顶轿子在地上落定,雅朗阿忿忿地掀开帘子,接着粗鲁地抓住珣梦的手腕,硬是将人给塞进轿内。
“看好妳们家格格,别让她再跑出来!”他嘶哑地喝道。
两个婢女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赶紧跟着轿子走了。
雅朗阿瞪着轿子渐渐走远,不禁紧闭了下眼皮,想到要跟个傻子当一辈子的夫妻,只怕最后不是被气死,就是把她掐死。
偏偏又不得不娶!
他心头烦躁地牵着马匹,往茶楼的方向走去。
*
佟爱——
婢女见躺在炕床上的主子睡得很熟,八成是累坏了,于是将锦被拉到她的颈项,盖得密密实实,两人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格格在外头玩了这么久,这一睡恐怕要到半夜才会醒了。”
两个婢女小声地说着话。
“要是让爵爷知道格格跑出府去,咱们都惨了。”说到这儿,她们脸上都露出忧虑之色。
“还是去厨房准备几样格格爱吃的点心,等她醒了先垫垫肚子……”这个提议才说出口,两个婢女便一块儿往房门口走。
当门扉轻轻地阖上,寝房内先是一片静谧无声,接着炕床上有了动静。
原以为正在熟睡中的珣梦陡地睁开眼皮,然后慢吞吞地坐起身,最后盯着自己的左手腕,上头还残余着几条红色的瘀痕。
珣梦若有所思地瞪着不久之前被雅朗阿用力抓握过的痕迹,用右手轻轻抚揉,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叩、叩——
门上传来两声轻敲。
她没有应声,依旧看着左手腕发呆。
门扉呀地一声被人推开了,进门的是个约莫十二岁左右的少年,脸上少了稚气,多了几分严肃和早熟。
“我还以为妳在休息……”少年走到炕床前停住,瞪视着年长四岁的姊姊。“听说妳下午偷跑出去?”
停顿片刻,珣梦扬起不似先前呆愣,反倒澄明灿亮的瞳眸,看着弟弟英颢责难的目光,浅浅一笑。“既然要当个傻子,就该做一些像傻子会做的事,不然怎么瞒得过阿布卡赫赫。”
“姊姊……”英颢听出话中的嘲弄,轻叹了口气。
“不用担心,额娘临终之前,我答应过她要好好活下去,就算得当一辈子的傻子,好躲过阿布卡赫赫的诅咒,我也会照做。”她淡笑地说。
“因为叔伯们早已过世,只留下几个堂哥和堂弟,这一代就只有姊姊是女儿,却又很正常,额娘当然会担心阿布卡赫赫会降下更不好的事在妳身上,所以才要姊姊故意装傻,等出嫁之后,就能恢复“正常”的模样了。”
英颢在炕床旁坐下,自己何尝不心疼,除了阿玛和死去的额娘以及他之外,在所有人的面前,包括面对佟家其它的亲戚,甚至贴身婢女,姊姊都要强迫自己像个傻子,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忍受这种压力?
可也因为这十多年来,姊姊在人前努力扮演傻子的角色,才顺利活到现在,只要等她出嫁,就是钮祜禄氏家的人了,说不定可以逃离属于佟家的不幸,从此否极泰来。英颢打心底这么期望着。
珣梦略带讽刺地轻笑。“我知道额娘都是为我着想,所以当年才会让阿玛帮我找一门亲事,还奏请皇上指婚,以为嫁出佟家,就可以摆月兑诅咒;不过……对方可不是很甘愿娶。”
“姊姊是指雅朗阿?”他问。
她凝睇着左手腕上的瘀痕。“下午在大街上见到,他看我的那种嫌恶眼神,活像我是只讨厌的虫子,恨不得把我一脚给踩死,这样的婚事真的就是对我好吗?”更何况嫁进平郡王府,是不是一切都会没事,这些都还是未知数。
闻言,英颢年少的脸孔透着不满。“能娶到咱们佟家的女儿,他还嫌弃什么?若不是为了姊姊,这么好的事可还轮不到他。”
听弟弟为自己抱屈,珣梦心情才好过些,伸出两指捏捏他的脸颊。“有你这句话,姊姊就很开心了。”
“我不是小阿子了。”英颢皱起眉头,揉着被捏红的地方。
“你才不过十二岁,别老要像个大人。”她失笑地说。
“放眼朝中,有比平郡王府更好的对象,真不懂阿玛当年为什么会选上雅朗阿?”他眼神略带不解。
珣梦歪着娇美的螓首,回想一下。“阿玛说雅朗阿十岁时见过他一回,说他当时年纪虽小,性格高傲,不过却是聪明过人,反应灵活,将来必定是个可造之才,跟那些懒惰骄奢,只懂得享福的年轻贵族不一样,所以才费尽心思将平郡王父子从宁古塔救回来。”
“只要他将来对姊姊好,我自然认同这些,要是待妳不好,我可不会放过他。”姊姊是他唯一的手足,是除了双亲之外最爱的人,绝不容许被人欺侮了!英颢在心底这么说。
她拉下袖子,覆住手腕的瘀痕。“他对我好不好,我倒是无所谓,因为从他今天的表现,也能大概猜得出他会怎么对待我……不是不理不睬,就是冷嘲热讽,可不会真当我是他的福晋。”
英颢一脸认真地说:“我会常去探望姊姊,随时提醒他,得罪咱们佟家,吃亏的可是自己。”
“有你这个弟弟真好……”珣梦又掐了下弟弟的脸颊。
他胀红了脸,开口又嚷:“我已经不是小阿子了……”
“好,你已经长大了。”她又掐了一下才松手。“你也别在这儿待太久。”为了不露出破绽,连想跟至亲手足多相处一会儿,多说几句话都得小心翼翼;所以从小到大,即便和家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觉得好孤单。
“姊姊再躺下来歇会儿,我出去了。”英颢在心中轻叹,然后起身离去。
珣梦看着弟弟的背影,直到门扉轻轻关上,才收起脸上的笑靥。
“雅朗阿……”她低喃着未来夫婿的名字。
自从皇上指婚之后,这十年来,今天还是他们头一次见面,珣梦也才亲身感受到对方有多不满意这桩婚事。
懊怎么办呢?
她只想遵从额娘的遗愿,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不打算去讨好雅朗阿,说不定对方还不领情,更会乘机奚落一番;何况她也不在乎那个男人喜不喜欢自己,只要别惹火她就好,否则绝对要他知晓什么叫悔不当初。
*
三个月后——
进入十一月的时节,天气转冷。
今天是素有“佟半朝”之称的佟家嫁女儿的大喜日子,也因为佟家从大清开国到现在的辉煌成就,文武百官无不藉此机会拉拢,所以佟家可以说是贺客盈门。
相对的,平郡王府的气氛就没那么喜庆了。
“……雅朗阿,可别误了迎亲的时辰。”富察氏催促地说。
“时辰还早……”雅朗阿是能拖就拖,一点都不像新郎官的阴沈俊脸更为紧绷,活像是要上断头台似的。
盎察氏使唤着奴才:“快帮贝子爷穿戴好……”
“贝子爷。”伺候的奴才乞求着还瘫坐在椅上的主子。
她白了独子一眼。“都什么节骨眼儿了,还这么任性,快点站起来。”
“我只要想到那个女人愚蠢的行径,就巴不得……”雅朗阿不情不愿地站直,才想到那天在大街上相遇的经过,不由得握紧拳头,指节喀啦喀啦作响。“她该庆幸我从不打女人!”
“你跟她计较什么?”富察氏一脸没好气。“就是因为她啥事都不懂,才更要容忍,一个大男人这么小家子气,也不怕人家笑话。”
雅朗阿低哼一声。“与其容忍,还不如眼不见为净。”对于这桩从来不是自己想要的婚事,也只能采取消极的态度。原本紧抿的嘴角线条讥刺地往上一扬,绝对要让佟家后悔硬把女儿嫁给自己。
这么一想,雅朗阿心情跟着大好,由着奴才帮他穿上四爪行蟒补服,再戴上暖帽,眉眼间更多了几分冷酷的笑意。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雅朗阿便坐上马背,带领着盛大的迎娶队伍,在锣鼓喧天声中,浩浩荡荡地前往佟爱。
经过迎娶的仪式,在鞭炮的烟硝味中,新娘子终于上了花轿,不过根据那天两人初次交手的经验,雅朗阿可不放心,就怕在回程的路上会发生什么突发状况,所以早就做好防范措施。
只见四名生得高头大马的婢女守在花轿两侧,只要新娘子有任何轻举妄动,马上能够出手阻止,免得又留下笑柄。
而此刻坐在花轿内的珣梦将十指交迭在膝上,盘算着接下来的动作,既然是个傻子,自然不可能乖乖地坐在花轿内。
珣梦嫣唇一勾,便伸出小手,作势要掀开轿帘,哇啦哇啦地叫道:“我不要坐在里面……我要出去……”
守在轿旁的四个婢女慌忙地把她往花轿里头推,免得摔了出来。
“格格不能出来……”
“格格再忍耐一会儿……”
她这才注意到外头的四大婢女,像男人一样孔武有力,想必是雅朗阿特地做的安排,珣梦娇哼一声,该不会他婉拒佟家的婢女跟着陪嫁过去,是想断了自己的后路,让她无法向娘家告状吧?!
珣梦小手乱挥地嚷道:“妳们通通走开……”
骑着马走在前头的雅朗阿也注意到从后头传来的骚动,回头一看,果然让他料中了,牙根一咬,便将马头调转。
“不许让她出来!”他低斥道。
探出头的珣梦看着跨坐在马背上的雅朗阿,一根玉指比着他,大叫一声。“啊!你是那个欺负我的恶人……我要回去跟阿玛说找到了……”
雅朗阿用力磨着牙,森冷地低斥:“闭嘴!”
“你好凶……”在他狰狞的表情下,珣梦缩了缩脖子,把身子退回轿内,心想玩一下就好,也不想真的闹出笑话。
见状,雅朗阿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黑着张俊脸,用力拉扯缰绳,骑着马匹重新回到前头。
就这样,当迎娶队伍终于来到平郡王府,坐在前厅的平郡王夫妇听见外头的锣鼓乐声,不约而同地吁了口气,还真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待雅朗阿循着满族的传统礼俗,先往轿底射了三箭,以去煞神,这才命婢女把花轿内的新娘子扶出来。
婢女探头到花轿里,然后怯怯地回头说道:“贝子爷,她……睡着了。”
啪地一声,雅朗阿脑子内最后一条名为冷静的神经陡地断裂了。
这个女人莫非是专门生来克他的?
已经气到脸色发白的雅朗阿,粗鲁地将花轿内的新娘子拖了出来,也不管她清不清醒,只想赶快走完整个成亲的程序。
懊不容易来到新房前,让走得摇摇蔽晃的新娘子跨过摆在门坎前的马鞍,表示平安之意,雅朗阿在这种大冷天里,却是汗如雨下,简直像是打了一场仗。
“好好看着,别让她跑出去!”雅朗阿命令地说。
婢女们应了一声,便守在新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