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溶溶,入夜的冷风为部落添了分冷寂的气息,昏黄的月光在皎白雪地上染上淡淡晕色。
与素衫男子并肩而行,水蕴曦心里的疑惑再也抑不住地一句接着一句冒出来。
“允萨口中的‘珊蛮’到底是什么人?”
一整天下来,她像个好奇的娃儿,看着夜绝影手执罗盘,在允萨家中前前后后走过、定八方八卦之位。
定完方位后,撤去一些不需要的摆设,他紧接着又命人清去主人寝居旁靠窗的植物,让阳光透入房中。
一整天下来,整个府里为了除旧布新,忙得不可开交。
撇开那让她一头雾水的堪舆之学,更让她好奇的是,这费尽心机布恶局害人的人到底是谁?
“所谓的‘珊蛮’指的是女真人的巫师,是能窥见古往今来的神秘之人;这些人具有解梦、占卜、研星与看病的能力。在此地,‘珊蛮’分为三种,一是家珊蛮,管理家族祭祀;二是跳神珊蛮,从事跳神治病鳖动;三是职业性的宫廷珊蛮。”
夜绝影试着以最简单的方式让她明白这其中的典故来源。
“分的还真细。”
“中原何其辽阔,若深入了解你会发现,各地有不同的民俗风情;在此地,‘珊蛮’便是他们与神沟通的中间人,更是神权的代表。”
水蕴曦微微颔首,茫然若失地开口道:“嗯!我现在只想赶快找回灵珠,其余的……我不敢多想。”
这些日子来她离开灵珠岛进入中原,再由黄山到女真,早已身心俱疲,她无法想象,如果拿不到灵珠,她会怎么办!
“放心吧!一切发展都在掌握中。”夜绝影微微一笑,依然神色温和、口气温柔的安慰她。
水蕴曦浅笑了声,不愿再将话题绕在上头。“那你破了珊蛮的五煞局,允萨妻子的病贬好吗?”
“之后我又为她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为游魂卦,亡灵冲煞,若再合允萨的命格来看,他的妻子可以熬至今日,已算难得了。”
水蕴曦闻言,眼底盈满惊愕地抿唇低语:“这么说来,他的妻子还是会死?”
“一命、二运、三风水,风水能害人亦能助人,就算我破了五煞局,后势如何就得靠她自身的造化。”他语气稍顿,好半晌才沉徐地说出事实。
她闻言,不禁轻轻叹息,莫名的酸楚压得她的心有些许沉重。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朝她扯出一抹万般无奈的浅笑,夜绝影深邃黠亮的黑眸里藏着无法看透的思绪。
“我知道,总归一句,灵珠迟早会回到我手中,是吧!”她觑了夜绝影一眼,已开始渐渐能够理解他话中的玄机。
夜绝影看着她月光映照下的柔美轮廓,唇边的笑容漾得更开,赞道:“孺子可教也。”
“教什么教?我才不学你满嘴玄机呢!”水蕴曦轻啐了声,无瑕的粉白容颜因他的注视而染上羞怯的红润。
那羞涩的红,似一朵在雪地里盛开的粉莲,让夜绝影舍不得错过她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
水蕴曦一抬头,恰巧迎向他火热的注视。
她有一瞬间的茫然,几乎要以为眼前的人不是冷静自持的夜绝影。
这样陌生的感觉让她心一凛,她垂下螓首,连忙别开视线不去看他。
她是怎么了?又不是被养在深闺、足不出户的闺女,怎么被他这么一瞧,整个人就心绪恍惚得像掉了魂似地。
他轻勾薄唇,忍不住逗弄她。“难得看你露出如此娇羞的一面。”
“谁……谁说我害羞来着?”她扬起下颚,抗议的粉拳蓄势待发。
低沉的笑音,不愠不火地由夜绝影喉间逸出。
泵娘害羞的模样轻轻撞入他的心口,让他的心绪不由自主地随她的喜怒哀乐起伏不定。
耳畔落入他的取笑,水蕴曦恼怒地嗔他一眼。
没料及,两人的眼神一交会,似有魔力吸引,夜绝影的唇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压落在她的唇上。
软腻柔软的轻触、缝络温热的吐息,这是一个极淡的轻吻浅啄,却让水蕴曦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她瞪大眼,一颗心在瞬间方寸大乱。“夜大哥——”
她的轻唤落入耳畔,夜绝影猛然回神,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儒俊的面容上闪过复杂的神情。“对不起!”
夜绝影不敢相信,一时的冲动,竟教他向来沉稳的自制力在瞬间四分五裂。
水蕴曦全身僵硬地瞅着他,嗓音低柔轻哑。“为什么你要这样说?”
“我不能!”
“不能什么?!不能接受我喜欢你的事实?”
她看见夜绝影眸底掠过的压抑,清晰而深刻地带出她心头的羞赧与难堪。
她月兑口而出的话让夜绝影猛地一惊,锐利的神色随着浓眉拧起,怪异的感觉梗在心头。“曦姑娘,你说……”
水蕴曦似乎也没料到自己会说出口,双手一扬霍地推开他。“我什么都没说,就像你什么都没做一样,咱们扯平了!”
直挺挺杵在原地,夜绝影凝着姑娘冷然绝情的表情,心里如受重挫。
一路相伴至今,她的性格有十分大的转变,与他当初感受到的孤傲清冷很不一样。
除了笑容甜了些,她的言行举止似乎又多了点女儿家的娇憨,以及某些他说不出的感觉。
“对不起!”他缓缓回神,温和的嗓音略显低沉。
她咬唇偏开头,种种滋味在胸口翻来覆去,浑然不觉过度的压抑已让她咬得唇办沁出血来。
“曦——”
“不要再说了!”扬声打断他的话,她不明白,明明是夜绝影腧越了分寸,为什么心酸难过的却是她?
夜绝影双眉微蹙,看着迳自离去的素白身影渐渐与雪色融为一景。
他却杵在原地,思绪百转千回地自我挣扎着。
懊不该追她?
懊不该把她扯进他生死未知的命盘当中?
明知有千百万个不该,他却动心了!
而她——也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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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两天,两人间的气氛有些诡异,愈是佯装无意,牵扯愈是明显。
三日后,允萨的到来打破了两人间僵滞的气氛。
水蕴曦一见到他,又惊又喜地问:“尊夫人的病懊些了吗?”
“承蒙夜大师帮忙,比前些日子好太多、太多了。”允萨无声地叹了口气,已经十分满意目前的状况。
“至少这半年,可以成为她卧榻多年来最安详的时日。”允萨神情抑郁地又吐了口气,好半晌才道:“我已同盟长谈过,今日咱们直接到陵墓堪舆。”
夜绝影挑眉,有些啼笑皆非。“要我同你们的‘珊蛮’一较高下吗?”
“盟长只接受如此方式。”允萨无奈地微耸宽肩,接着道:“哈碌远一直以来都是盟长十分信任的珊蛮,当初,灵珠便是他在一群马贼手中买下带回的。”
水蕴曦粉唇微张,对于灵珠的辗转过程有些难以置信。
假若不是哈碌远买下灵珠带回女真,那……天下之大,她又该如何寻到灵珠的踪迹?
似是看透水蕴曦心里的想法,夜绝影对着她微笑。
那笑容像是对她说——我们办到了!灵珠就快回到我们手中了!
靶觉到两人情绪的交流波动,允萨出声提点。“我知道你们急着拿回灵珠,既是如此,那就别再耽搁,我们走吧!”
结束一段话,三个人立即启程往陵墓的方向而行。
“盟长,这就是我说来自中原的风水数术大师——夜绝影。”
位居主位的穆图挑眉,显然对允萨的引见十分不以为然。“允萨,你就这么听信这汉人相士所言,真的带他来见我?”
“荒谬。”杵在一旁,穿着一袭黑袍的男子鄙夷地低啐了声。
迎向对方不层的态度,相较于往日的温和,夜绝影那双深邃眼眸因迎接挑战而显得锐光四溢。
“珊蛮莫怒,姑且就当是堪舆交流也不错。”穆图出声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刻。
夜绝影谦和的抱了抱拳。“还请珊蛮多多赐教。”
炳碌远冷哼了一声,开门见山地呛道:“废话少说,就请夜相士说说对咱们女真陵寝的见解。”
“鹰飞倒仰潜龙卧,白虎雄踞势朝东;靠山龙播玉金阙,双水夹流顾盼情。贵陵墓座落之地实为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夜绝影不疾不徐地接招。
炳碌远震了震,没想到眼前这年轻小憋子竟以简单廿八个字,道出了陵寝周旁的环境。
寻龙穴多年,听多、看多,穆图多少对风水玄学也有几分了解,现下见他简扼说出所见,足见功力不凡。
穆图重新打量眼前之人,不吝赞道:“相士果真深藏不露。”
“承蒙盟长谬赞。”他神态自若地回礼,接着便问:“不知盟长为何在陵墓四周筑上围墙?”
穆图向来对龙穴抱有患得患失的心态,一听到夜绝影如此说,更是惊奇地迭声问道:“这是珊蛮的意思,有何不妥吗?”
“不知珊蛮在陵墓四周筑上围墙的用意为何?”目光远放,夜绝影思索了片刻又问。
突然被指名,哈碌远猛地一震,整个人怒不可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陵墓龙穴重气,四周筑墙只会让龙身受制、气脉一旦阻塞便不能旺气,敢问盟长筑墙后,近年对外远征是否受挫,抑郁不扬。”
穆图闻言,大为震惊地道:“没错!近来对外几次征伐皆失利。”
他野心极大,有着一统部落的宏愿,偏偏几个部落久攻不下,让他甚为烦恼。
“那就没错了,问题就出在这四面墙上,拆了墙,气脉一通,龙气必冲天,势必长。”他慢条斯理地落了断语。
炳碌远背脊一凉,被夜绝影的字字珠玑顿时吓得冷汗直冒。
他没想到允萨会带这么一个神人来掀他的底。
原本他只是个“家珊蛮”,因缘际会再加上时运,让质资平庸的他得到灵珠,再受到盟长器重。
这些年来为部落所做,全是亦假亦真、靠运气蒙混过关,谁知……竟栽在允萨那臭小子手里?
“你这汉人相士满口胡言,有所靠,势必稳,可挡外邪之气,你懂不懂?”哈碌远十分不以为然地撂下狠话。
相较于他的激动,夜绝影仅是略抬剑眉,从容悠然地淡道:“没错,但风水最重气的流动,举个简单的例子,就算是人,在闭滞不流通的空间里也会生病,不是吗?”
“此话极有道理!”穆图喜形于色地扬声认同。“明天……允萨,明天就派人去把这四面围墙给拆了。”
“是。”允萨恭敬地领命,而怒气冲天的哈碌远脸色已涨成猪肝红。
水蕴曦见双方交谈不过半个时辰,夜绝影便以其所长,让素未谋面的盟长对他心服口服,心里对他亦钦佩不已。
现下她才知道,每每她为灵珠心情低落时,夜绝影的安慰绝不是夸口不实的废话,是真有把握才会这么说的。
眸光落在那带着淡泊气息的素衫男子身上,水蕴曦心底掠过更深的情意。
“盟长!请三思!”听到盟长如此迅速下了决定,哈碌远连忙上前制止他荒谬的决定。
穆图绷紧下颚,严肃地挑眉低问:“难道珊蛮对本盟长的决定有异议?”
为保全地位,哈碌远只得硬着头皮道:“祖坟风水影响后世甚鉅,请盟长三思再三思!”
夜绝影神色不变地顺着他的话。“就因为祖坟风水关系到子孙之吉凶祸福,且其影响力绵延多代,所以更是不容轻忽。”
穆图闻言,便乐得频频颔首大笑。“夜相士所言甚是!”
“再说,虽然贵部落已获龙穴,但还是得再仔细勘察落脉结穴之处,以求帝运昌盛,国祚绵长。”
穆图二话不说,立即赋予他特令。“好,那本盟长就赐你可随时自由进出陵墓堪舆。”
“那灵珠……”
“只要夜相士能确保女真龙脉气势绵绵不绝,灵珠可以随时奉还给这姑娘。”穆图无半句赘言,豪迈应允。
见盟长将他费尽心机得来的灵珠拱手让人,哈碌远咬牙切齿,满心不甘地嚷:“盟长,灵珠万万不可让!”
“为何?”穆图挑眉反问,质询的意味甚浓。
“灵珠是镇气之珠,万不可撤。”
“为何不可撤?‘天命所归百事成,巨门巧局气轩昂’,唯有劣穴拙地才须藉外物蓄气,否则仅是画蛇添足。”夜绝影犀利点破他的语病,说出让人半点都无法反驳的论点。
炳碌远愣了愣,好半晌才道:“画蛇添足也好比你空口无凭来得强。”
夜绝影不以为忤地反问:“不知珊蛮是否听过一命、二运、三风水这句话?”
“当然!”他说得理直气壮,一点都歪让自己屈居下风。
唇边悬着温和浅笑,夜绝影一派心平气和地再问:“那下一句珊蛮可知?”
没料到夜绝影突然使出这记回马枪,哈碌远支吾了半晌,一时半刻竟想不到下句该接什么。
在众目睽睽之下,哈碌远额间青筋隐冒,窘迫神态教人更明显看穿他的无能。
夜绝影黑眸一闪,极有耐心地往下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没想到珊蛮竟不懂这风水相术学最基本的入门道理。”
“那又如何?咱们这里可不兴汉人那套。”他霍地爆出一声咆哮,强词夺理地辩着。
“在下想说的是,灵珠出自灵珠岛,乃该岛的镇岛之珠,让灵珠回归,还灵珠岛详和之日,不也是为女真积阴德之美事?”
他意态轻松、字字铿锵,虽谦然温和却透着股让人信服的内敛气势。
水蕴曦闻言,再也隐忍不住地热泪盈眶。
“以后陵墓之事就不劳珊蛮费心。”穆图面容陡沉,冷声宣布。
“盟——盟长!”哈碌远见大势已去,向来得意的光环卸下,顿时像只败阵公鸡,再也无立场可言。
夜绝影维持一贯的悠然淡笑,抱了抱拳和缓开口:“在下必尽棉薄之力,为陵寝做画龙点睛之效。”
“好!允萨,你代本盟长赐夜相士一枚鹰蛮令牌,往后任何堪舆之事就托与你负责。”穆图不容置喙地再赐殊荣。
允萨爽快地遵照指示。“属下领命!”
炳碌远闻言瞠目结舌得说不出话来。
老鹰是“珊蛮”化身的神物象征,由盟长发出的“鹰蛮令牌”在部落里更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而这汉人相士竟只用了三言两语,便得到这个他花了好几年心血才得到的“鹰蛮令牌”,实在情何以堪呐!
允萨眸中掠过一抹戏谑,见哈碌远这恶珊蛮犹如丧家犬的姿态,心里有着莫名的痛快,若非极力自持,恐会当场拍手叫好。
炳碌远没胆子违抗,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允萨与夜绝影抢走他在盟长心里至高无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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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盟长领着珊蛮与一批随扈离开,允萨才拱手叹道:“夜相士果然深藏不露,允萨先前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我们才该感谢你的鼎力相助。”夜绝影温和浅笑,态度依旧谦和。
闻言,允萨率然仰首畅笑道:“咱们就别客气了,择日找个时间,让我作东请二位小叙。”
“一定。”
“萨爷大恩大德,小女子铭记在心。”水蕴曦朝他福了福身,原本艰难的寻珠因为这乍现的希望,心里顿时颤动不已。
“要谢也得谢姑娘身边的人。”允萨意有所指,随即道:“我先帮二位安排一个短期居所,你们单独聊聊。”
两人间的情意虽若有似无却又昭然若揭,话一说完他便识趣离开。
不过须臾,两人已不见他俐落的身影。
此处山高风骤,冷冽的风吹得人衣袂翻飞。
夜绝影旋身望着山川百岳,沉徐开口:“待我整合过整个龙穴气结后,你便可以拿回灵珠了。”
千言万语尽在水蕴曦胸间翻腾,却只有两字肺腑言语随清嗓溢出——
“谢谢!”
“总算不负你千山万水来到此地。”夜绝影双手负于身后,语气中有几分几不可辨的沉然。
与水蕴曦走到这个地步,步步皆在他的掌握当中,唯一无法掌握的是——他廿三岁大劫。
可喜的是,他绝对可以在大劫前让水蕴曦将灵珠带回。
山风猎猎,夜绝影直挺挺地立在巨石崖边,随风飘扬的衣角带出他虚幻不实的身形。
那波澜不兴的深眸,让她突觉眼前男子有种将随风而去的错觉。
“五日后我会请允萨将灵珠拿给你。”刻意忽略她语调里的期盼,夜绝影压下心里的千头万绪,漠然侧首瞅着她。
水蕴曦不解地轻蹙眉。“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再透过允萨拿灵珠给我?”
“你不用进陵墓。”夜绝影语气坚定地做出了打算。
茫然瞅着他,水蕴曦思忖再思忖,却得不到答案。“夜大哥……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拿回灵珠吗?”
为什么?这是个说不出口的答案啊!压下心头因她而起的躁动,夜绝影脸上布满前所未有的深沉。“听我的话照办便是。”
水蕴曦瞅着他,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此事必有蹊跷,否则夜绝影不会如此急着与她撇清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