阒暗莫辨的黑夜,在寒冷的空气里透著股诡谲、幽异的惨淡气息。
当火红色的光缓缓将冥纸燃尽的瞬间,微扬的风带起星火墨屑,随风飘浮在寂静的夜里,仿佛飘荡的灵魂。
远处,清冷的月光随著夜风乱颤,树影筛落下张牙舞爪的暗影,老道士飞也似地奔出陈旧古老的人家。
“这户人家……真的邪门呐。”他话一落下,却见徒儿高大的身形弃他于不顾地愈走愈远。“我的好徒儿呀!等等师父呐!”
阎子熙抿著唇听若未闻,一双炯然有神的鹰眸燃著怒意,脚步益发急促。
“欸!怎么我愈喊你愈走?”老道士皱起眉,边走边将身上的道冠、道巾、道服全月兑下,塞进斜背在身侧的布袋里。
“咱们不同道,自然不同路。”他冷冷地开口。
“什么不同道不同路的,不这样,师父怎么养得起你?”老道士气呼呼地边嚷著边横过身堵在他面前。
阎子熙定住脚步,就著淡淡的月光,颀长身形有一股出尘月兑俗的俊逸气息。
“你骗我。”他不疾不徐地开口。
从他懂事开始,他抱著雄心壮志习道也习武,却没想到,老道士虽然彻底奉行祖师爷的圭臬并拥有每一个道士该有的特性,但……事实上,老道士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所谓“镇宅避邪、伏魔除妖”的法器、仪式,不过是他招摇撞骗,骗取生活费的幌子。
苞了老道士这些年来,他益发无法认同老道士的作法。
“我是骗人但不是骗你。”在那双凌厉眸光的注视之下,老道士倒抽一口气,自知理亏地缩了缩肩,却又不甘示弱地抬起头。
无奈他的身高足足矮了徒儿半截,连气势也跟著弱了泰半。
阎子熙莫可奈何地看著他一眼,无言地叹了口气。
见徒儿不发一语,老道士委屈地咽声道。“也不想想,这十多年来师父是怎么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地把你带大,瞧瞧,现下翅膀硬了,我知道你嫌弃师父了,我知道……”
“够了。”阎子熙瞥了他一眼,温和斯文的嗓音里掺入一丝僵硬。“大半夜,我可不想和你杵在这里吹风。”
他认识他的师父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一个举手投足,他便可知道师父心里打著什么歪主意。
取饼老道士手中另一袋装著法器的沉甸甸包袱,他迈开脚步,不打算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对话当中。
老道士见状,喜孜孜地跟在徒儿后头跑著。“呜……子熙呀!你待师父真好,你果然是师父的好徒儿,师父真是太、太太感动了。”
虽然爱徒的声调仍平板、冷漠,俊逸的脸部线条显得有些僵硬,但至少还愿意与他说话、帮他提东西。
这表示──徒儿的气消了。
思及此,老道士心里那一丁点的心虚,咻的一声,再一次烟消云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耳底落入老道士十年如一日的讨好陈词,阎子熙的心绪却显得复杂而沉重。
从小他便抱著为民去除妖害、在民间行侠仗义的想法,努力习道也习武,只可惜,师父的想法与他背道而驰。
他不想和师父一样过著招摇撞骗的日子!
彬许他该好好想一想,关于他的未来……
***
月色如水,月光下,“步武堂”在暗影幢幢、树影张牙舞爪下,透著股诡谲的气氛。
暗夜中,两道人影踩过被落叶掩没的小径。
“九师姐……我、我们要去哪?”图定光捉著雁飞影的衣角,手中提著一只纸灯笼,小心翼翼地开口。
“别吵。”
今夜月圆,适逢至阴极寒之日,她只身一人想到后山探探“新鲜事”,却没想到被起床小解的图定光给撞上。
于是莫名其妙的,为人耿直却懦弱的图定光,无知地跟著她走上了暗夜寻妖之途。
在图定光发现异样时,已来不及折回原地了。
这时突地一阵裹著湿冷雨雾的冷风迎面袭来,图定光浑身一颤,不胜其寒地打了个哆嗦。“九师姐……今晚好冷啊!你、你到底想去哪?”
大半夜,天这么黑、风这么冷,哪有人会选在这么奇怪的时辰外出。
难不成九师姐梦游?
又或者九师姐被什么邪祟的“坏东西”给扰了心魂?
图定光脑中的想像一箩筐。
他浑身抖、抖、抖,豆大的小眼左探探、右瞧瞧,深怕一个不留神,便会出现一只妖怪月兑了他的裤子,或跑出一只虎姑婆咬他的小指头。
“九师姐……算我求姑女乃女乃您了,别去了,成吗?”
“九师姐……呜……好冷……”
“九师姐、九师姐……你怎么不说话?”
“呜……九师姐、九师姐……你到底要上哪?”
濒地,走在前头的雁飞影定下脚步,瞪大著杏眸,双手插腰地朝他吐了一口长气。“嘘──”
“嘘、嘘什么?”
“你若出了声让我的妖怪跑了,我就扒了你的皮!”她轻声轻语地威胁。
“什、什么?”豆大的冷汗滑下,图定光颤声地问。
“我要捉妖!懂了没?”她气呼呼地推了推他的额。
“要跟著我就别出声,要出声就回去睡觉。”
“九师姐,天黑,我、我不敢回去。”图定光听她这么说,声音已然变了调。
他虽然是堂堂男子汉,但天生性格懦弱,这也是他被家里送到“步武堂”习武的原因。
她嗔了他一眼。“那就乖乖地别出声,有九师姐罩著你,怕啥?”
此时已是子时三刻,身旁的老树犹如鬼魅般摆动著,四周显得更加诡异阴森,再不跑,肯定来不及的!
扒!扒!不怕才怪,他干笑了两声,因为冷冽的寒风阵阵吹啊吹,让他连笑容也有些颤抖地呈现抽搐的状况。
“九师姐咱们回去吧!假若这里真住著妖怪,万一你又镇不住妖,反而被妖怪给抓去当媳妇儿,那……我该怎么跟师父及你们雁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对于雁飞影喜六朝志怪的神异怪诞之说,深谙捉妖法术,之前他早就听师兄们说过,却没想到这么严重。
镑种凄凉可怕的画面在他脑子里转啊转,他苍白著张脸,吓得魂不附体地努力说服著。
“怕什么?”雁飞影没好气地赏了他一拳爆栗子。
濒地,图定光惊恐得双眼都直了,张大著口,满身冷汗淋漓地怪腔怪调叫道。“呃──九、九、九九九……”
雁飞影翻了翻眸,啐了他一声。“酒什么酒?喝酒不能壮胆好不好?早知道你这么胆小,我就该准备些大蒜、佛珠让你安安心。”
“不、不不不……”这下他连话也说不出来!
一簇鬼火在雁飞影身后晃啊蔽,他用力咽了咽口水,他无法想像,接下来会再出现什么?
见他神色异常,雁飞影带点兴奋地问:“怎么了?我后面有什么?有什么?”
她的话才落下,鬼火往上升了一点,紧接著一张冷厉透青的脸庞映入图定光眼底。
“啊──”来不及请来正义凛然的神佛,图定光心一凛,咚一声便因为惊吓过度而倒地不起。
不会吧!晕了?雁飞影轻蹙起眉,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决定先瞧清对方的“鬼”面目,再救光师弟。
做好心理准备后,她扬了扬唇,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俐落地转身。“喝!拔方妖孽,看我原形咒!”
藕臂陡伸,她将黄符稳稳贴上来者前额。
无奈半刻过去──没反应?她轻蹙起眉,有些不解,怎么可能?
困惑的思绪迅速由脑中掠过,她灵机一动,不疾不徐再由怀里暗袋抓出一把家传“灭魂灰”。“受死吧──”
扒!加入雄黄、黑狗血的“灭魂灰”等于人世间的“蚀骨化腐水”,管对方是什么精、什么妖鬼,保证“飕”一声,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只是……事情似乎有些诡异,咦!她的手怎么动不了?
可恶,这妖怪的道行竟比她还高。
斑!不怕,她猫般的杏眸往上一瞄,正准备使出绝招的瞬间,她因为眼底映入的模样,绝望地申吟了一声。
提高灯笼,穿著一身黑衣的寒独峰,挺拔的身影直挺挺地矗立在她眼前。
“雁飞影!这么晚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雁飞影暗叫了声苦,敞开笑容的瞬间,霍地使出纤纤玉指,指著沉默寡言的六师哥──寒独峰,先声夺人道。“哦!六师哥,你把光师弟吓晕了!”
爱独峰微微地蹙眉,完全不被她的气势所迫。
“九师妹,你真的完蛋了。”他掀唇冷冷开口,冷然的脸庞没有任何情绪地维持他惯有的寡言形象。
***
清晨,晚秋的阳光柔柔地洒落在偌大空旷的练武场上。
此刻──卯时刚过,本该热闹的练武场上,异常空旷,而清静的厅堂却意外地聚集了“步武堂”所有弟子。
在挂著一面“仁义勇”匾额前,“步武堂”所有弟子整齐划一排开,那矗在厅堂中一列列规矩挺直的身影,与堂主诸葛谦的冷脸相互呼应成冷硬的线条。
雁飞影偷偷瞥了眼在眼前来回踱步、却不发一语的师父,偷偷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昨儿个捉妖不成,还吓晕了光师弟,虽然烂摊子不是她去收拾,但她也跟著折腾了一整夜。
一个师父、两个师父、三个师父……无数个师父在她眼前来回晃动。
她努力瞠起眸,站得挺直的身影却不自觉随著逐渐恍惚的思绪,巍巍颤颤地跟著晃动。
“小九!”
当诸葛谦突如其来响起的声音划破厅堂宁静时,雁飞影猛地惊醒朗声道。“何方妖孽,看我收妖符箓,让你原形毕露,无所遁形──收!”
她铿锵有力的尾句一收,静谧的厅堂再度呈现一片沉滞。
杵在匾额前,站得挺直的“步武堂”弟子像全被点穴似的,无一不瞠目结舌,瞅著这沉迷于鬼怪的宝贝师妹──叹气、晃头、皱眉……无言。
接著诸葛谦一记响栗子毫不犹豫落在雁飞影秀白的额前。“昨儿个还玩不够,大清早的还在做什么收妖梦!”
一想起雁飞影古怪的兴致,他头痛得不知该拿她如何。
“师父……好痛。”她努起唇,可怜兮兮地蠕著。
“你还知道痛?你还知不知道自个儿来步武堂做什么?”诸葛谦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雁飞影出生在捉妖世家,自小她受爷爷的影响,对世间神异怪诞之说特别感兴趣。
当年雁飞影的阿爹知道女儿有这怪癖好,于是打了将她送至“步武堂”习武的如意算盘,为的就是要断了她的这个癖好。
谁知道,她被送到“步武堂”后,不仅武功习得了得,闲暇之余还是有空研习她爷爷的捉妖法术。
不时舞出的降妖伏魔剑法、符箓,吓得“步武堂”几个师兄直嚷著要把她逐出师门。
一想到这个脑袋瓜子里装满鬼灵精怪想法的可人小丫头,诸葛谦简直是想要昭告天下承认自己教徒无方。
怎么三、五年过去了,还是除不了小丫头脑子里的古怪想法。
一意识到“大祸临头”,她乖巧地道:“习武。”
“习武!你还知道自己是来习武的?”诸葛谦冷哼了一声,头痛得不想看她卖乖的可人儿模样。
“徒儿知道。”她嘟著唇,以十分受教的语气回应。
“知道?知道你还拉著定光上山。”
雁飞影闻言,偏过小脸呐呐地哝著。“是光师弟硬要跟著我的嘛!”
“难道你身为师姐,不该阻止他吗?”
“我以为……光师弟也对捉妖有兴趣。”
突然间,诸葛谦有种同女乃娃儿说话的挫败感,或许,他本来就不该寄望这些年来的习武,能让甜美可人的徒儿对捉妖减少几分兴致。
唉,苦恼呀苦恼,诸葛谦拧眉,脸上冷硬的线条已由怒转为无奈,这小丫头脑中到底装了多少古怪的想法,他还真的十分难以理解。
“不管定光是不是有兴趣,针对你把他吓出病的行为,你就得接受惩罚。”
“我才没那么无聊吓光师弟呢!再说一切都是六师哥的错!”她眨了眨清亮的眼珠,理直气壮地努力为自己反驳。
诸葛谦半信半疑。“阿峰?”
“就是、就是,六师哥长得像大树一样,大半夜的提著灯笼杵在我身后,不吓死也──”
唔,怎么气氛好像有些冷飕飕的?她迎向寒独峰,果不其然看见他冷若冰霜的臭脸。
爱独峰朗眉微挑,即使被点了名也不辩解,态度依旧沉定得很。
诸葛谦侧眸看了看寒独峰,再瞧了瞧雁飞影,发出一声挫败的申吟。“是为师让阿峰巡夜的。”
“就算是这样,六师兄也不可以吓人!”她咬著软女敕的红唇,一脸无辜地发出抗议。
言下之意……错的人是──寒独峰吗?唉!拿她没辙的叹息声,极具默契地由众人口中悄悄逸出。
诸葛谦皱起眉,顿时觉得额角开始隐隐作痛。“总之,希望定光不要有个三长两短。”
雁飞影闻言,立刻由怀里取出一张盖著法印的符箓,正义凛然地道。“师父放心!为了光师弟,我昨夜熬夜画了一道定惊符,只要我将符火化后加冲阴阳水,口含符水用剑指放在自己嘴前,用力一喷……”
“喷?还喷什么喷!”
诸葛谦瞠眼瞥了她一眼,雁飞影脸上那一抹天真烂漫的笑弧焙缓收拢,最后连那义愤填膺的气势,也跟著满嘴的咕哝全吞下肚。
“你,从今天起,上后山石二洞面壁思过。”诸葛谦头痛地揉了揉眉心,没好气地开口。
他不知道自个儿的步武堂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尽收些怪徒弟。
前些日子,排行老二的弟子研了怪药让排行老八的女徒弟吃下,导致她的身体产生了“异样”的变化。
为此他气得把老二赶到山上面壁思过,现下,相隔不到十日,轮到要赶这小表灵精也上山去。
斑呵!他忍不住想,后山那六个天然洞穴是为“步武堂”弟子专设。
面壁思过!雁飞影沮丧地垂下肩,虽然早知道会被罚,但心底仍有一丁点不甘愿。
六师哥!我恨你!飞影哀怨的恨恨眸光朝寒独峰射去。
不关我的事。寒独峰微微一笑,微勾的唇角带著几分莞尔。
一接收到他的眼神,雁飞影气急败坏地只想撕掉他脸上可恶的笑容,但没由来的,突然闪过的念头取代了她的怒意。
上石二洞面壁思过耶!雁飞影晶灿若星子的黑眸倏地闪著动人的炽光。
捕捉到徒儿打著坏主意的灵动眸子,诸葛谦正声道。“还有,不准到石一洞找你二师哥,给为师乖乖待在石二洞,知道吗?”
虽然小巧的鹅蛋脸上掠过失落与懊恼,她还是乖巧地颔了颔首。“噢!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还有,不准带任何道具上山。”诸葛谦话一落下,立刻转向另一个徒儿道。“无敌,你把她那些什么木头剑、黄纸、铃铛全找出来,丢了。”
心脏猛地抽了两下,雁飞影紧张地迭声开口。“师父、师父……”
“怎么?还是丢你出去?”诸葛谦沉著脸,声音威严得不容许任何人违逆。
“师父……那不是道具,那叫法器,而那把木剑不是普遍的木剑,是桃木剑,剑身上刻有符咒,具有斩妖除魔的法力;另外那个不是什么铃铛,那是帝钟又或者叫三清铃,有降神、驱魔的作用……”
待她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堂上众师兄皆满脸错愕地瞪著她,不敢相信她在这节骨眼上,还敢纠正师父。
终于,雁飞影感觉众人关注的眸光,怔愣了一下,可怜兮兮地瞅著师父严厉的面容,好一会儿才无辜嗫嚅著道:“好吧!师父说什么是什么。”
她万分委屈地低著头,绞著十指不敢再说话。
呜……呜……好可怜,那些法器可是爷爷留给她的传家之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