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黄昏,汴河边徐徐拂来一阵凉风,女敕绿杨柳随风依依款摆,斜插在“宴客居”外的长竿酒旗跟着斜斜翻飞,为城外村郊添抹上一分恬静、安宁的气氛。
平时这时分,可是“宴客居”最为热闹的时候,伴随着夕阳西下的美景,可观赏绝佳河景的雅阁往往座无虚席。
美景、醇酒、佳肴,让此处成了汴京城里富商巨贾、高官武将、士大夫们不定期聚会,联系彼此情感的上等酒楼。
今晚,“宴客居”被一名士大夫包下,整座酒楼不对外营业,一至黄昏,守在酒楼外的带刀护卫层层严密守护,保护着酒楼内外的安全。
虽说“宴客居”被包下、不对外营业的状况屡见不鲜,但如此戒备森严的大阵仗,让人不由得揣测,“宴客居”今晚宴请的究竟是汴京城里哪几位高官权贵?
在寻常百姓、欲进内城的商贾行旅,纷纷投以好奇的眸光下,雅阁内早已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此次聚会的三人,正是不同官阶、私交甚笃的当今宰相蔺上翔、武将耿苍禹以及士大夫风展檐。
不似一般士大夫关心官场前途、建立自己在上层社会中的声望,而藉以各种名义举办的聚会。这来头不小的三人聚会,可单纯得很——赏景、品酒、啖佳肴、闲聊畅谈,仅仅如此。
几杯美酒下肚后,一身皂色儒袍、看来颇具风雅气质的风展檐将一朵开得正炽的芍药递给蔺上翔。
蔺上翔深敛黑眸,含笑望着他问:“何解?”“芍药乃花中宰相、将离之花,正巧应了今儿个聚会的名义。”风展檐唇角绽笑,一派斯文地开口。
雹苍禹闻言,爽朗地哈哈大笑。“妙哉!妙哉!”几日前,两人听闻蔺上翔将告假还乡,离开汴京城一段时间。
而人们离别时,常以芍药相赠,芍药又有花中宰相之称,在饱读诗书的风展檐巧妙借喻下,果真应景。
轻挥衣袍,蔺上翔状似闲适地撑颚暗忖,半晌才半开玩笑地温和说道:“这芍药清香流溢、娉婷婀娜,檐弟赠之以芍药,难道……别有一番深意?”他想风展檐绝对懂《诗经?郑风?溱洧》里,有情的男女赠之以芍药订情约定终身的意思。
丙不其然,风展檐大惊失色地撇清道:“呸、呸!谁同你定终身之约,我可是堂堂男子汉,不好断袖……”话音未尽,耳里便听到耿苍禹爽朗的笑声与蔺上翔沉定浅笑声,这才让风展檐恍然意会过来,原来不自觉间他又反被蔺上翔调侃了一番。
“相爷不愧学贯古今、才高八斗,苍禹甘拜下风。”耿苍禹抑不住朝他抱拳一揖,真诚赞道。
蔺上翔年纪虽轻,但全身上下却散发着一股雍容庄重的气质,看似秀雅温文,但言行举止间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他儒雅博学,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又深谙官场文化。
那些想倚老卖老、仗着资深的同僚,在他身上可讨不到半点甜头。
而吃过他几次闷亏的老臣,把他的博学多闻说成诡计多端,机智过人说成手段极端,温和斯文说成奸邪险伪。
不多时,蔺上翔就成了众官口中的“鬼脑邪相”。
他倒也不介意,竟由着人们这么误会。
不过许是蔺上翔这一股不羁的想法,让性格迥异的三人成了莫逆之交。
“我开了檐弟这么一个玩笑你还赞我?不怕伤了和气?”为两人斟了酒,蔺上翔没好气地笑道。
不知几时开始,每每他们聚首之时,言谈间的相互褒贬嘻闹、唇枪舌剑,早已成习惯。
但若由不熟识他们的外人瞧来,便会对他们莫逆之交的友谊产生质疑。
“伤什么和气?你离京后就剩我们哥俩,他同我呕气,心情闷时找谁喝酒?”耿苍禹豪放不羁地扬拳朝风展檐肩头一撞。“是吧!兄弟?”“是是是,就我活该成了你们的笑话。”风展檐挨了他一拳,夸张地倒卧在桌面,哀声抗议。
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着对方,蔺上翔唇边噙着淡然浅笑,迳自喝酒、吃菜、赏美景。
此次他下江南除了帮皇帝视察地方民情外,还身负重任,他虽没言明,但兄弟却费这一番心思为他饯行,令他颇为感动。
他向来内敛深沉,难得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上,还能结交到知心好友。
思绪压得极沉,在蔺上翔动箸将挟起眼前烤得油亮肥女敕的蜜汁肥鹅时,耿苍禹霸道地打掉他的觊觎。“等等,把那肥鹅腿留给我。”蔺上翔唇角微勾,莞尔说道:“食桌上不动杀戮,耿爷可别仗着武力想强取袄夺。”耿苍禹是典型的武将体格,高大威猛、相貌堂堂,若真要与他较量,不懂武的蔺上翔,可不是他的对手。
“不使些手段,这桌上的好菜怕是全要进相爷肚月复了。”风展檐点头应和。“是、是!一个不留神,一桌菜全要教你给解决了。”“我瞧你们似乎挺多话聊,所以不敢多言。”他不疾不徐地开口,斯文儒雅的脸庞透着些许无奈。
他们岂会不知道,蔺上翔从容悠然的温文表相下,具有多大杀伤力?
两人有志一同地朝他冷哼了声后,孩子气地争相抢着合自己胃口的菜。
瞧他们私底下如此“自然”的一面,哪是汴京城姑娘仰慕、心仪的对象呢?蔺上翔不动声色的眸底藏着抹兴味,让出肥鹅腿,神态自若地饮尽杯中物。
就这样,酒过不止三巡,在众人酒足饭饱后,三人各自散宴离开。
蔺上翔一步出“宴客居”,软轿早已备好在一旁。
小厮一见到他,恭敬垂手道:“相爷,已备好轿了。”夜逐渐深沉,漫天星斗映衬得幽静河水波光粼粼,此时,蔺上翔竟觉此刻的汴河别有一番风情。
“你同轿子先回府吧!”下了命令后,专注地凝眉眯眸看着眼前的美景。
小厮怔了怔。“相爷……”城中夜市往往至三更方尽,五更时分又再燃灯开张,夜以继日,熙熙攘攘,通宵不绝,可谓为“不夜城”。
相爷的身分极为特殊,若因此出了差池,他有十颗脑袋也不够赔。
“不碍事,你们先回府吧!”他一摆手,优雅淡然的语气中隐含着不容违抗的威严。
小厮闻言,只能躬身退下。
避开繁华喧闹的夜市,蔺上翔信步沿着河畔而行,迎面扑来的习习凉风拂去因酒意而微燥的脸,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自从接任宰相一职后,他费神、费心地为皇帝分忧国事,已有许久不曾感受到此刻的平静。
轻合上眼,感受河边带着一丝水气的醒人凉意,蔺上翔不自觉放空了心绪,享受着这难得悠闲的一刻。
无奈他的享受不过片刻,下一瞬他便感到腰间一扯——心蓦地一凛,他模向腰间,悬在腰上的腰牌果然已教扒手给偷了。
蔺上翔温和的眸光陡锐,没料到在汴京城内,盗贼竟是如此猖獗。
“好个识货的小贼。”他的蔺纹腰牌虽不值钱,但却比黄金还好用。
若真让这小贼跑了,拿着他的蔺纹腰牌四处作威作福,那他这当朝宰相的颜面何存?
思绪一落,蔺上翔撩袍急起直追!
夜阑人静,在这闹中取静的人家,远离了热闹喧譁的街道,入夜后便全然归于岑寂。
暗夜中,这华丽府邸的角落一隅,一抹纤丽人影正吃力搬着竹梯,费力将其往高墙上架去。
懊不容易将竹梯搭上高墙,换上男装的金喜儿喃喃说道:“阿爹您可别怪女儿不孝,这一切都是您逼我的。”当她今儿个在厅里听见爹爹和娘亲的谈话时,她险些没昏头。
听爹爹说,他已经为她谈了门亲事,而婚配对象便是汴京城里赫赫有名的高官权贵,她没耐心听完,只是气得扬升起离家出走的念头!
她不知道爹爹是用什么方法攀上高官权贵,只知道这样不顾女儿心思的爹爹,她不要了!
入夜后,她在房里留下一封简短的信笺,在信里表达心中的忿忿不平后,毅然决然实行她的远游计画。
一打定主意后,她先将包袱扔至墙外,紧接着爬上竹梯,没想到包袱一丢出,隋即一记闷咒声响起。
“该死!”完——蛋!这时辰谁会在外头溜达?
心一凛,金喜儿赶紧爬上竹梯,只敢露出一双骨碌碌的黑眸,悄悄打量着墙外的情景。
惨遭袭击的蔺上翔斜睨了墙头上仅露出一双眼的人,冷声问道:“这东西是你丢的?”也不知这布包里装的是什么,将他微醺的头敲得有点发昏。
尽避入了夜的小巷光线不明,金喜儿还是被对方锐利的眸光给吓住了。
“呵!扒!”她冷笑了两声,当作回答。
“呵什么?下来。”瞧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她才不自找死路哩!金喜儿摇了摇头道:“我才不下去!”顿时,男子眉宇间威严倏生。“敢偷本爷的东西就要有胆承认,真让我逮着,你十层皮都不够我剥。”在追贼的途中突然被袭击阻拦,难保不是窃贼半路的埋伏。
蔺上翔当下打定主意,他虽不识武,却也不是病弱的文书生,即使攀墙、爬树有失堂堂宰相之仪,但此刻也无法顾及太多。
必要时,他会翻墙过去逮人。
无视他凶恶的语气,金喜儿瞧着他煞有其事地挽起袖,她眨了眨眼,茫然地问道:“偷什么?”蔺上翔眯起眸,紧抿双唇,不发一语地冷冷觑着墙上故做迷糊的小贼。
在他一言不发的冷觑下,好半刻,金喜儿才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你把我当小贼了?”“你说呢?我正在追那小贼,你就突然丢出个包袱砸我……难道你们不是同夥的?”金喜儿闻言,懊恼自个儿坏了事。
耳底落入对方懊恼的叹息,蔺上翔瞧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能不动声色观察着他的反应。
未及多想,金喜儿已俐落地爬上竹梯,手一撑便自墙头翻下,也顾不得拍去衣上的灰尘,便直挺挺地站在蔺上翔面前。
就着朦胧月色,蔺上翔暗暗打量他的身形,当两人并立时,那小鲍子站在他身边,更显得“他”营养不良的单薄瘦小。
瞬即,心里已有了谱。
虽然方才未瞧清小贼的身形,但他很肯定,眼前这又瘦又小的公子俨然不是方才的贼人,但难保不是贼人的同夥。
惫未来得及开口,金喜儿便忿忿不平的朗声说道:“兄弟你放心,我会帮你追回小贼的!”语落,她豪气地想拍拍他的肩头,无奈对方太高,她只得作罢。
蔺上翔听了,语带深意问道:“咱们素昧平生,你为什么要帮我?”金喜儿的个性天生调皮,举止本来就少见女儿家的婉约温柔,这时带着三分大剌剌的侠气,更让微醺的蔺上翔看不出她实为女儿身。
“四海之内皆兄弟,今日你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再说,方才我不小心伤了你,理应帮你。”她一副理所当然地朝他抱拳后,便俐落地往小贼的方向而去。
惊讶于“他”英姿翩翩的灵敏身手,蔺上翔尚未回过神,眸底已不见“他”的踪影。
思绪流转,蔺上翔突然警觉的抬眸望向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巷,赫然发觉,他竟破天荒地相信了那古怪小鲍子的话。
他揉了揉眉心,怀疑自己的酒量似乎变差了。
“公子爷丢的是这什么玩意儿的腰牌吗?”在他暗自沉思之际,耳底落入一抹掺着怀疑的清嗓。
“这么快?”他语气轻淡,听不出喜怒,连俊儒的脸庞也读不出一丁点思绪。
金喜儿听不出他的怀疑,反而乐得抱拳灿笑道:“好说、好说。”开玩笑,这儿可是她家后巷,她金喜儿的地盘哩!
平时此处就很少人烟,加上刚才在墙上她便看到那贼人仓卒奔跑的身影,虽然寂夜沉沉,但凭她眼明雪亮、手脚俐落,当然一下子就追上那小贼啦。
“他”一站近,蔺上翔这才瞧清“他”的模样。
这小鲍子身穿天青绸衫,玉面朱唇,相貌俊美,黑白分明的双眸炯炯有神,有几分贵气、还有几分率真,应该是出生富贵人家的贵公子,理应不会与那小贼同夥才是。
暗自酌量之后,蔺上翔俊眉一舒,心里为方才误会她的行为,感到一丝惭愧。
“那腰牌就送给你吧!往后若有需要,你凭此腰牌便可得到帮助。”他语音平稳地说。
“这腰牌有这么大功用?”打量着有着细致蔺纹的盾形腰牌,金喜儿骨碌碌的黑眸转了一下。
蔺上翔唇角扬起不愠不火的淡笑。“留着,若真需要时,你便可试试它的功用有多大。”“唔……”见他如此诚恳,她煞有其事地抚颚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这人忒是古怪,既然费心追贼,想必这腰牌对你一定很重要,怎么反而转送给我呢?”虽然她已经决定要四处游山玩水,但她可是带足了银票,哪还需要这腰牌,挂在腰间她还嫌重哩!
浓眉一挑,蔺上翔感觉有些意外。“你不要?”蔺相爷的蔺纹腰牌代表至高权贵的身分,是以见腰牌如见人的信物,但“他”竟然视如敝屣?
“我用不上。”她坦率的摊开两手。
头一回遇到如此不识相的人,让向来处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蔺上翔因为他的推拒而怔然。
见他杵在面前不动如山,久久不说一句话,金喜儿便急忙道:“好了,我不同你多说,我得走了。”她现在可是逃家,若再这么耽搁下去,被爹爹发现她可就月兑不了身了。
拾起被丢到一旁的包袱,金喜儿压根不把他的腰牌当一回事,硬要把腰牌塞还给他。
蓦地,一股不受重视的怒气涌上,蔺上翔冷然开口。“收下。”耳底落入他冷硬的语气,金喜儿秀雅的眉拧起,一双黑溜溜的眸子总算正视起眼前的男子。
男子高大挺拔,身上的天青衣袍虽看来朴素,却是上等质料,衣襟和袖口的衽边绣了一圈细致的绣纹,低调而不浮夸,却又能突显他不凡的身分。
鼻碌碌的眸子转了一圈,金喜儿心想,眼前这人铁定是哪家高官权贵的子弟,瞧他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心头不禁也升起一股怒气。
“我不要!”金喜儿扬指戳了戳他的胸。“你——再烦我,小心本爷……”她顿住卑,敏锐地查觉到寂静的府第间隐约起了骚动,自家后院有盏油灯亮起。
见“他”突然顿住卑,蔺上翔扬唇——有趣!这是他就任宰相以来,头一回收到如此光明正大的——威吓。
可惜,蔺上翔未能享受这威吓太久。
惊惶回过神的金喜儿着急地唤道:“你还杵着发什么愣,走了,这户人家的老爷子凶得很,若被他逮到,可有你受的。”她下意识把那块腰牌塞进包袱,准备溜之大吉。
眉峰聚拢,他不解地问:“你认识这户人家的……”金喜儿横了他一眼,以夸张的口型轻声说道:“我要走了,你别再罗哩八唆,再会!”她抱拳,一溜烟地消失在他眼前。
这小鲍子着实无礼,他话都还没问完,人就这么走了?
蔺上翔望着小鲍子稍嫌单薄的身影倏然融入茫茫夜色中,他的思绪竟然有些恍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