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莹白月光洒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上,却教四周张灯结彩的明亮给抢去了风采。
今日是皇帝大寿,也是文武百官、王公子孙最忐忑的一夜。
为了皇帝圣寿,众人无不花费心思准备贺寿礼,只为博得君王青睐。
在诸多稀奇珍贵的寿礼纷纷呈上后,皇帝被五儿子献上的礼物给吸引了目光。
两只搁在红色锦布上的瓷杯,有着润玉般的完美色泽。在灯火映照下,以玛瑙为釉的瓷杯更是折射出灿若星辰的光彩,教皇帝为之惊艳。
爱瓷成痴的皇帝如获珍宝,小心翼翼地拿起造型典雅的杯子,打量了许久,才问:“罄儿,你说这两只瓷杯,叫什么来着?”
登基后皇帝不减风雅,在政事繁忙之余不忘喜瓷玩陶,多年来他亦看过不少珍品,却远不如眼前这两只瓷杯带给他的震撼与惊艳。
“笑嫣然。”当脑中掠过姚素莹巧笑倩兮的模样,赵罄自然而然月兑口应道。
难掩眸底对瓷杯的喜爱,皇帝扬声赞叹:“笑嫣然……好个绝世美人啦!”
“罄儿,你上哪找到这烧瓷的工匠?”
赵罄巨细靡遗交代寻获美人铺的经过。
知晓手中这两只瓷杯是来自汝州的新瓷,皇帝龙心大悦,于是将美人铺的窑场指定为皇家窑,民间不得私造。
监看之事,交由赵罄全权负责。
赵罄领了圣旨,心里充斥着满满的喜悦,恨不得背后长出一对翅膀,带着他立刻飞回汝州,告诉心爱女子这天大的好消息。
他甚至揣想,能以这个名义,在汝州住下,与心爱女子过着平凡的日子。
宴散,赵罄正准备回寝宫,九弟赵翌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乍见到个性偏执的皇弟,他的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淡问:“晚了,九弟还不回宫歇息吗?”
倚在栏柱上,赵翌低声开口:“为什么……为什么你的运气总是比我好?”
“为兄靠的不是运气。”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赵罄简扼道,内心厌恶的感觉不断涌现。
生在皇家,亲手足为争宠而水火不容的先例不少。
他与兄弟们亦是如此。
所以那日当姚素莹问他是否有许多兄弟姐妹时,他心头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回答。
生在这样的环境中,绝对没有一般平凡百姓所谓兄友弟恭的和乐,有的只是波涛暗涌,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争夺。
赵翌闻言讥讽一笑。“是吗?既不是靠运气,皇兄又是如何知道美人铺这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铺?竟有本事烧出让父皇赞不绝口的绝世新瓷。”
他不懂,为何同样身为龙子,他的运气就不如皇兄?永远追赶不上兄长,永远跟在他身后,冀望他身上的光采能分一点给自己。
“为了父皇的生辰礼,我费了不少心力。”懒得多费唇舌,赵罄勉强抑下心里的厌恶,淡声应道。
“是吗?”望着兄长脸上淡得让至亲之人也无法窥探的神情,赵翌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皇兄回到宫里,反而显得冷情?”
他意有所指的话让赵罄微微一凛。
愈长他愈能感受宫里的尔虞我诈,为了在宫中生存下去,他不得不将真实性情隐藏起来,用矜淡冷漠的一面待人。
“皇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翌意味深长的扬了扬唇。“汝州地灵人杰,是适合修身养性的地方,或许皇兄可以向父皇提出长居监窑的请求。”
他没想到,一向冷情的五皇兄只是走了一趟汝州,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竟然对女人起了兴趣。那热情的一面,完全不像他在宫里待人的模样。
这对一直步步为营、想坐上皇位的他来说,是一件好事。若除不去皇兄这个障碍,至少掌握了可以牵制他的筹码。
九皇弟的话,证实了赵罄内心长久以来的疑惧、揣测。
若他没猜错,一直监视着自己,以及在汝州出现欲夺他性命的黑衣人,应该都是他的九皇弟所为。
丙然,在宫里,谁要碍着谁的路,就算是亲手足,同样残忍无情。
“长居监窑……或许是不错的打算。”弄憧九皇弟的意思,赵罄认真思忖这个可能性。
多年来,不难看出父皇对他的冀望颇深,心中早已做了将皇位传给他的打算。
可惜他对当皇帝没啥兴趣,始终抱着可当可不当的心态。
但因为他从不显露真性情,再加上父皇无意中的推波助澜,也因此让他在手足间树敌,莫名卷入皇储之争的激流当中。
闻言,赵翌难掩兴奋之情,激动问:“皇兄真的愿意长居汝州监窑?”
短短一句便道出九皇弟心里的私欲,赵罄意味深长地扬了扬唇。“我累了,若皇弟不介意,让我好好歇息一番再与你深谈。”
因为兄长淡漠的回应,赵翌脸色微沉,他拧起眉,讪讪道:“那……皇兄早点歇下吧!”话一落,他脚步颇不甘愿地旋身离开。
定定望着九皇弟渐渐融入茫茫夜色中的身影,赵罄移动脚步,走过被宫灯点亮的长廊,感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与孤独,无声逼近。
下意识垂眸看着虎口那道已结痂的伤口,赵罄想回汝州的渴望更多了几分。
他对宫里勾心斗角的算计,已感到厌倦……
一个月后,赵罄带着圣旨回到汝州。
在他当众宣了皇帝旨意后,美人铺上上下下陷入一片沉寂,不敢相信美人铺的窑场即将一跃成为皇家御用窑场。
这不仅代表美人铺所烧制的瓷器,得到皇室的认同,更意味着姚家三姐妹为姚家瓷所做的努力没有白费。
姚素莹怔怔杵在原地,不敢相信赵罄阔别大半年后,带回的居然是如此震撼人心的消息。
让她更难以置信的是,赵罄的真实身份,居然会是如此高不可攀的皇爷……
处在一波波震撼当中,姚素莹怔怔看着赵罄,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更没有姚家瓷重见天日的欣喜若狂,她的思绪始终处在浑浑噩噩当中。
见她深蹙柳眉,心事重重的模样,赵罄问:“怎么了?听到我带回来的消息,见到我,你不开心吗?”
“开心……”若有所思地扬了扬唇,她疑惑地看着赵罄。“在离开汝州前,你说再回来时要对我说的事,指的就是这件事吗?”
听懂她轻淡语气里暗藏着的情绪,赵罄温声问:“你……怪我没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是皇子吗?”
“为什么不说?”
他如约定回到汝州,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心里的不安落地踏实,但却为她带来另一种冲击与顾虑。
他是当今圣上最器重,最有可能继承帝位的五皇爷啊!
若早知道他的身份如此尊贵,她不会任自己这么放纵?把自己的心给了他。
“在当时,我不认为坦承身份,对我请求你烧瓷有任何帮助。”
姚素莹不是个会向权势低头的女子,他相信就算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她也不一定会接他的生意。
“其实你有很多机会可以说。”
她不喜欢被欺骗的感觉,但真正让她却步的,是他显赫尊贵的身份。
她只是一个出生在烧瓷世家的平凡女子,如何能匹配得上可能当上皇帝的他?
如果他不是这样的身份,或许她可以欢欢喜喜、坦然接受他。
但事与愿违呐……
头一回遇到这情况,赵罄扬唇苦笑。说他爱上个奇怪的姑娘,也不为过。
以往,哪个姑娘知道他的身份后,不是恨不得能扑上他、黏着他,哪像她的反应,淡淡的表情似乎还隐藏着怒意,让他瞧得心发慌,深怕她真会因此不理他。
赵罄斟酌着言词,“在遇袭那一次,我便深刻明白,接近我的人,很有可能会被我扯进相同的危机当中。万万没料到的是,我还是喜欢上你了,还是把你牵扯进我的世界……”
她抿了抿红润的唇,冷着嗓问:“所以你隐瞒身份的真正原因,只是为了保护我?”
“对。”
听他毫不犹豫的坚定回答,姚素莹的心兴起波澜。
她想回应他对她的感情,但理智告诉她,是时候该斩断两人本就不该发展的情愫。
沉默片刻,她继续说道:“没问过我便一味地帮我决定,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的想法?罄,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没料到她会如此气恼,他愣了愣。“我以为这样做,对你比较好。”
“我的想法、我的意愿,并不是你“觉得”便可以决定的。”费了好大的劲,抑下内心的痛楚,她硬着嗓道。
听着她僵硬的语气,赵罄这才发现,他真的喜欢上一个十分特别的女子,不愿被他保护,也不屑他尊贵的身份。
深吸了口气,平缓内心的震撼,他耐着性子徐声道:“倘若我重新问过你,那你还愿意接受我吗?就算有可能因为我的身份,让你遭遇到危险。”。
“不愿意。”藏在袖下的粉拳握得死紧,她看似平静地摇了摇头,语气十分笃定。
“不、不愿意?”顿时,满腔激动的情绪在瞬间冻结,他震惊的看着她,久久无法言语。
这个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为什么?”
“我只是一个喜欢玩泥、烧瓷的平凡女子,实在配不上您。”
要割舍对他的情感,她万分舍不得,但她却不得不说出内心的想法。
门不当、户不对,她若真嫁他,便是名副其实的“高攀”。
闻言,赵罄脸色骤变,温雅的面容已不复见。
“配不上?”他咬牙挤出这三个字。
姚素莹拿出藏在怀里的玉佩,递还给他。“这块玉佩……还是还给你吧!”
她哽着嗓,极尽所能不让心里的痛苦,呈现在他面前。
赵罄大受打击地看着她手中的玉佩,几乎要以为,眼前冷情的她,只是他的一场恶梦。
在他毫无保留付出自己的心时,她居然毫不留情地践踏他心中所期待的美好。
他以为回到汝州,她会欢欢喜喜接受他的情意,与他一同庆贺美人铺受封为皇家窑的喜悦。
他以为她会为他可能久居汝州监窑而开心,一起去看座好宅第……
这一切所有的以为,却因为她的决定,在一瞬间,成为泡影。
他用力深吸一口气,语气冷硬,“我送出去的东西,绝不收回。”
定定看着他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姚素莹赫然惊觉,她的决定刺伤了他的心,顿时,说不出的愧疚,缓缓在心头蔓延。
突然,他心灰意冷地叹了口气,“如果你不要,就把它丢了。”
“这是你很重要的东西,我不会丢!”她淡淡开口,语气有着说不出的坚定。
“那么,要丢要留随便你。”赵罄心头涌上疲惫,无力再与她多说什么。
听他用满不在乎的态度,任她处置那么珍贵的玉佩,姚素莹进退两难地僵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处置手中的玉佩。
备受打击的他感受不到她内心的挣扎,突然道:“确定成为皇家窑后,美人铺里所有瓷器皆需送进宫,所有买卖也必须中止,往后烧制的瓷器,也全都要运进宫里。”
整了整心绪,她勉强应了声,“好,那就麻烦你了。”
“倘若窑工不够,或有任何需求,再差人告诉我。”
“好。”
她的话声一落,气氛立即陷入一片死寂。
赵罄握紧拳,忍住心痛,愤然转身离开。
怔怔望着他隐忍着怒气的背影,姚素莹的心像被谁狠狠揪住似的,灼人的眼泪跟着滚落。
原来,一直处于矛盾当中的心情,早在不自觉中悄悄起了变化。
原来,在半年的等待下,她已无法自拔的爱上那个谜样的男人,毫无理智可言。
愈想心益发难受,她扬手狼狈地拭去眼泪,暗斥着自己。
没有道理啊!这是自己的决定,哭什么呢?
在姚家窑场晋升为皇家窑的消息一传出后,美人铺里贺客盈门。
上门恭贺的客人除了街坊邻居,更多了不知由哪儿觑得消息,想攀交情的达官贵人,把美人铺挤得水泄不通。
应付不了这场面的姚素莹,在接连几日的疲劳轰炸下,被扰得头晕目眩,最后全交由美人铺的大掌柜出面应对。
没了烦人的应酬,姚素莹一回到寝房,便被屋子里过分沉寂的气氛给攫住。
一静下来,那日与赵罄分别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自己的绝情、赵罄清寂孤单的背影,像海水一般向她袭来,把她的脑子灌得快爆炸了。
在她就要忍不住尖叫出声时,便见三妹端着碗药汤,徐徐走进她房里。
“你的消息会不会太灵通了?”
她进屋不过半刻,三妹居然就找上门来,可见为人妻后,三妹的心思细腻了不少。
“俨哥哥说你的脸色不太好,要我进来瞧瞧你。”
“你端的是什么?”姚素莹敏锐地皱起鼻子,发现悬在空气中的异味。
“是大夫开的药汤,可以解劳、强身健体,男女皆可饮用。”
自从丈夫成为美人铺大掌柜后忙碌许多,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她会煎好药,只要觑着机会,便会逼他喝上一碗。
嗅闻着那味儿,姚素莹轻蹙起柳眉。“那味道不怎么好闻。”
“大姐最近太过操劳,为了身子骨着想,也只能勉为其难喝光它喽!”她的语气温柔,却暗藏着不容抗拒的威胁。
看妹妹一副打算盯着她喝完的模样,她认分地接过汤碗,微微皱了下眉头,一口一口喝下。
等着姐姐喝药的同时,姚絮青劈头就问:“大姐,最近怎么都不见五皇爷来铺子里?”
她大半时间都待在画坊,但不时还是会听到李叔与伙计们谈论着五皇爷。
再加上大姐不同以往的冷情,俨然是一副沉醉在浓情密意的爱恋当中的甜蜜模样,让她也不由得八卦了起来。
“也许……赵罄根忙吧!”她状似不经意地道。
这几天她刻意不去想他,没想到他烙在她心中的身影不仅没有消除,反而让心情更加烦乱迷惑。
“是吗……”姚絮青低吟了片刻,接着很故意地道:“也是,听阿德说五皇爷最近忙着找大宅院,许是被这件事给绊住,才没法儿过来。”
彪然不觉自己被三妹的话给牵着走,她惊声问:“大宅院?他在汝州找大宅院做什么?”
“听阿德说,五皇爷准备要长期留在汝州监窑,所以得尽快找个落脚处。”
见大姐好不容易有了喜爱的男子,以为过不久,府里就要办喜事,却不知两人闹着什么别扭,对彼此不闻不问,教众人惊愕极了。
听三妹左一句“阿德说”,右一句“阿德说”,姚素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阿德不是铺子里的伙计吗?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小厮了?”
“没办法,阿德崇拜五皇爷崇拜得要命,能帮上五皇爷的忙,他可乐着呢!”
说完,她忍不住瞄了姚素莹一眼,却不小心被逮了个正着。
“三妹,你打什么坏主意?”
被识破了意图,姚絮青俏皮地吐了吐舌,开门见山问:“大姐,你为什么和五皇爷闹别扭?”
“闹别扭?谁和他闹别扭!”她急声否认,却掩不住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落寞与低落。
明明离开他,是她的决定,但诡异的是,她却因为无法见到他而感到寂寞。
抱着要让两人尽快和好的想法,姚絮青接着又说:“那可怪了,听阿德说,五皇爷成天不是失魂落魄,便是板着一张脸,这症状……和大姐很像啦。”
闻言,她的心蓦地一揪,充斥着股说不出的滋味。
她几乎可以想像赵罄那阴郁不乐的模样,而她自己……似乎比预期中,更在乎赵罄啊!
臂察着大姐脸上的情绪转变,姚絮青斟酌了一会,开口又问:“大姐,为什么不接受五皇爷呢?我们都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你是真心的。”
“是他要你来当说客吗?”
“不、不!五皇爷现在火气正大,谁靠近他谁遭殃。”她敬谢不敏的开口。
姚素莹没好气地睨了三妹夸张的模样一眼,才闷闷地打破沉默。“絮儿,咱们高攀不上赵罄。他或许会继承大片江山,成为一国之君,而我虽然喜欢他,却无法放弃姚家瓷,跟着他进宫享受荣华富贵。还是趁早切断彼此的爱恋,会实际些。”
真正割舍后,她才发现,她是如此思念赵罄。
心里的煎熬,远超过她所能承受!
“那五皇爷知道你的想法吗?”
“知道又如何?那只会把他逼到难以抉择的绝境当中。”轻咬唇,她低叹了口气。“他是天生龙子,理该要飞上天的。我不想将他困在我的小小世界里,当个平凡的老百姓。”
终于明白大姐的顾忌,姚絮青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苦涩。
她从不知道,原来大姐独自承受着痛苦,为的便是成就赵罄的未来。
突然间,她有些好奇,若赵罄知道大姐的难处,他会做怎样的抉择?要江山或美人?
略思索后,她将手紧紧地贴在大姐的手背上,说出心中想法。“就算是真心为他打算,也该让他知道。这样不明不白的分开,让生来尊贵的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说不准过两天,他就要缠上你讨个明白。”
三妹的话犹如醍醐灌顶,她怎么没想到,赵罄事后有可能再来找她清算这场情债呢?
依他的霸道,想通后,绝对会找上门的。
再说,她一个劲的为他着想,与他当时为了保护她而隐瞒自己的身份。有什么不同呢?
思及此,姚素莹不由得扯出一抹极淡的笑。“依他的个性,是有这个可能。”
“所以喽!去找他说个清楚,明明白白的问他,是要江山,还是美人!”
彬许这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三妹的话虽然夸张了些,却让她不得不正视啊!
江山或美人……若赵罄真的选择了她,她要得起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