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别扭啦,每次看到那个书呆你心情就不好,然后可怜的我就会遭殃,我讨厌他啦!”一路上,阙勾嘀嘀咕咕,巴望着嫘兵兵看他一眼。
可是她还沉浸在满月复的自怨情绪里,对于自己一身脏兮兮的出现在左梦言面前非常在意,那书呆对她究竟有什么意义?
“兵兵兵,点兵兵,左点右点,我点兵兵……”
“不听不听,小狈念经!”
噗,她这不是有反应,听入耳了吗?
目的得逞,阙勾也不趁胜追击,自得其乐地吹起口哨,两人沐着温暖的阳光并肩走路。
必到武馆,经常人满为患的教练场败稀奇地剩下小猫两三只,这种情况不寻常。
“阿伦,家里的人呢?”抓住一个拜师不久的小菜鸟,嫘兵兵劈头就问。
小菜鸟瞪着她那一身的污泥,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是武馆的大小姐,眼睛不禁往别的地方飘,果然看见一旁气定神闲的阙勾。
“姑爷,您回来了。”
阙勾脸露孺子可教的笑容,手往阿伦肩膀一拍:“我喜欢你,你是可造之材。”
“谢谢姑爷。”
“他是路人,别随便乱认姑爷。”嫘兵兵及时喝止。
“是吗?大家看小姐跟阙少爷同进同出,以为武馆要办喜事了呢,馆主说接了这趟镖刚好可以顺便帮你办些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出阁。”
“镖?什么时候的事?”
“馆主交代不许说。”
这是什么回答?她老爹别又……
嫘兵兵对嫘宫实在没信心。
“说。”
“馆主接到武林帖,带着师兄们赴约了。”他照章背出来。
“阿伦,说谎的小阿鼻子会变长。你不知道吗?”一下是护镖,一下又说接到武林帖,真是说谎不打草稿。
“阿伦。”她拧住一再撒谎的菜鸟的耳朵。
“哇,我说我说,馆主接下一趟人头镖,大师兄他们都跟着去了。”馆主明知道瞒不过小姐还留下他当牺牲打,下次不玩了啦。
“人头镖,委托人是谁?”
说也奇怪,一提到有活儿干,阙勾眼中的嫘兵兵很自然又回到那个以武馆为己任的小老太婆。“是京城告老还乡的莫宰相,听说开出天价,在朝当官的就是不一样。”他神情充满羡慕。
“我爹他们出发多久了?”
“两个时辰前出发的。”
“别考虑要追,往北方的路除了官道山路还有水路,你只有一个人。”阙勾凉凉的一桶冷水泼下,且泼得恰是时候。
败不幸,嫘兵兵正有此打算。他是蛔虫啊?
“太任性了,不是熟人的镖怎么可以接。”走进大厅,她心里头除了对左梦言的莫名情感,又加上一块心锚,更沉重了。
“嫘馆主不是小阿,他也有闯荡江湖的经验,你太多心了。”
“你知道什么,我答应过娘要照顾爹的!”她冲口而出,眼睛已经染上因着急而浮现的泪雾。
她那爹是个耳根软的滥好人,她还没出生前,一条龙武馆全靠她女侠的娘支撑,她娘因为过度操劳去得早,所以她知道自己必须负起责任来。
虽然要操心的事多不胜数,也幸好她个性活泼,很少自寻烦恼,忙也忙得非常快乐。
“你今天不开伙了吗?”
在不对的时候不识相地吵着吃,他总是这样,不知故意或本性,就是非要闹得她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不可。
“我想吃万三食府的东坡肉,听说那好吃到让人家舌头一并吞了也没感觉。”他开始点菜。
“你就不能正经些?”
“好吧,那我等你把身上的泥洗干净,要不然人家还以为你是乞丐,这样一来就吃不到好吃的东西了。”她就不能不用皱眉头来表示出她沉重的心情吗?这样他也会一并郁闷,陷入无法自拔的哀怨。
“你自己去吃,我没心情。”
事情摆明透着蹊跷。
一个宰相财大势大,即便真要告老还乡,多得是规模庞大的镖局,怎么可能把身家性命交给他们这种小门面的武馆?
想不透啊!
说起来,奇怪的事不只一桩,鹏太师一家的灭门惨案发生至今,也不见官府有任何动作,七八十口人唉,可不是死一只蚂蚁之类的小案,一切诡异得紧。
啊,好乱,越想越头痛,她该烦恼的是她爹的大意行事,不是这些她无能为力的事。
“不行,我要去探一探这莫宰相的底细。”
“你不要杯弓蛇影,没事找事。”
她心意已决,一副不容更改的模样。
“不要啦,人家才回来,腿还酸着呢。”看出嫘兵兵打算的他发出哀嚎。
她压根没注意他嘀咕什么,转身又出了门。
“等等我啦!”大喊脚酸的人马不停蹄地追上去。
他为什么要追着她后面跑,没事找事?
人家说一物克一物,只是他们这般情况叫人雾里看花,不知道是谁克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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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谜样的雨滴敲在瓦片上,顺着屋瓦滑落窗前的水缸,然后满溢出来,被吸入濡湿的土地里。
一把油纸伞转着雨花,心绪百般无聊。
梳洗过的长发在雨夜里微微地闪烁着光泽,凉风细雨,不畏寒的她只随便搭了件褂子独自发呆。
“咕咕……咕咕咕……”
斑,她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而且他装鹧鸪鸟的声音一点也不像。
“你知道我学什么吗?是猫头鹰,一种白天色盲只在晚上出来觅食的鸟类。”光着膀子,应该说是光着身子的阙勾咻地挤进嫘兵兵不大的伞里,那张永远不知道瓜田李下、不肯避嫌地脸又笑嘻嘻的对着她。
他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不知道什么叫疲倦。
让她心烦的事情比山还高,哪来什么心思理会他。
虽然事实证明告老还乡的莫宰相的确因为年纪老迈,又加上跟登基的永乐皇帝爷不和,借口辞官想来,是为了怕危险才找上武馆保镖,是她庸人自扰,想多了。
“哈啾!”
一个喷嚏声终于捉回嫘兵兵远扬的心思,这才发现下雨天,阙勾却只穿了单薄的长裤,上半身是果裎的,脚下的黑鞋本来就破,这几天也许是奔波加剧,大拇指都出来见人了。
几许柔情浮漾上来。这样的凉夜,就算有天大恩仇也得先放一边去。
“你把鞋子月兑下来,我帮你补一补。”
一丝惊讶很快地从阙勾嘴角闪过不见,然后以献宝的模样把脚底的鞋月兑下来:“想不到这种鞋不禁穿呢,也对,便宜没好货。”
进了屋子,她把油伞收起来。
“就许你站在门口,要越雷池一步打断你的腿。”孤男寡女不可共处一室,这道理她明白。
屋子外环有回廊,雨打不到里面来。
“我不进去,在外头玩雨总可以吧!”他有些哀怨的问,嘟着嘴的表情实在令人很难拒绝。
嫘兵兵看也不看他,径自进屋里去,因为信任,房门是开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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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勾也不-唆就打门槛上坐下,精瘦的身体横靠着门柱,眼眸自然地往里边瞄。造型简单的莲花灯徐徐射出朦胧的晕黄,毫无特色的屏风隔在榻前,这姑娘住的房间还不是普通的简陋啊!
也许就跟屋主的个性一样吧,朴实无华。
片刻,嫘兵兵手里抱来几件衣物。
“这是我爹的旧衣衫,你先将就着穿。”
“你对我真好……”说着就要抱起衣服乱嗅,但猛然想到这是那个满脸皱纹,身上还常带着酒臭的嫘宫的衣服,才暂停动作。
见他脸色古怪地把衣服穿上,嫘兵兵端来针线盒,坐在桌前一针针替那双破鞋纳起新鞋面。
凉风从外面夹带着些许雨丝飘了来,四周静谧悄然,这样的晚上,整伙心都沉淀在无边的无言中。
“喏,这只鞋好了,你先穿上,地板冷,赤脚容易着凉。”嫘兵兵把纳好的鞋放进阙勾怀里,弯着美好的颈子继续缝补。
阙勾也不穿上,看着棉布鞋面上整齐的针脚,眼光幽然深邃。
“你从哪来的,鞋破衣旧,真不晓得你是怎么活大的?”几天来就一件衣服一件裤子一双破鞋,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要到少林寺剃度出家的人不需要身外之物。”
“狗嘴吐不出象牙!”嫘兵兵头也不抬。真要细究他每句话,认真的人会先疯狂。
“如果狗嘴吐出象牙来不成了怪物?”他振振有词。
“好吧,敢问大师法号什么?”闲来无事陪着他胡诌也好。长夜寂寥,有他作伴,夜过得快些。
“自名福喜。”
“哦,很入世的法号,你年纪轻轻就想出家当和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因为我天生下来就是和尚命,我带着度牒,只欠剃度这道东风,而少林寺的弥勒大和尚最近在闭关,我就闲闲地四处走走,算一算我从济南走到江南也才走了八个月。”
才?想必是一边走一边玩,压根不把入佛门当回事,管上闲事就忘记赶路,像乌龟怎么也爬不到目的地。
可少林寺远在嵩山,这一去,唉,她又把他的话当真了。
蓦然分神的她一针戳进指肉,一粒小血珠渗了出来,没一下便渗入鞋布,留下一处暗红色的圆点。
“阙勾,”她看着笑得皮皮的他,心里各种滋味错综,“你这样我都分不清你讲的话是真是假。”
他跳起来,再也不管什么世俗人的眼光,拿起嫘兵兵的手指研究着,看到圆润的指月复多了一点红点。
“你模我的心是热的,我是诚实地好人当然不说谎。”剃度一事是早早预定的,就她,是偶发事件,弄乱了他生命棋盘的一枚棋。
嫘兵兵恨自己又上当,抽回被他研究太久的手指,鞋子一摔,抛回针线盒,忿忿地丢下白眼,走出房间。
结实的碰了钉子的阙勾还笑得出来,穿上手上的那只鞋,看看另外空空的脚,他蠕动着灵活的脚趾,鞋分东西,离别的时间到了。
他轻如耳语地喃念道:“我也不想,但要是你有个混蛋的爷爷把做和尚当家业,拼命想发扬光大,呵呵,也让人很头痛的不是吗?”
他挂在唇边的笑逐渐转淡,终至无痕。
真是饿死儿投胎,才大清早,阙勾已经神清气爽等在灶前,一大碗的豆浆、煮豆浆剩下的豆渣炒葱蛋一大盘皆已下肚,还用他灵动活跃的大眼觊觎蒸笼上的馒头,她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小时候惨遭虐待,饿过头,所以才对食物有这样热烈的喜欢?
“能吃就是福耶。”他答得云淡风轻,不忘掀开蒸笼瞄一瞄。
嫘兵兵眼明手快地朝他不规矩的魔掌拍下去。
“别一直掀盖子,馒头蒸不熟的。”
吃痛缩回手的小窃贼嘴巴仍不忘替自己谋福利。
“等等,我要带一堆在路上吃,你藏在窖底的牛肉干也一并让我带走啦,馒头夹肉干吃是人间美味。”他叨叨絮絮的念着。
“你要出门?”嫘兵兵忙碌的身影非常好看,灶旁的阙勾不禁看傻了。
“他们是该来了。”他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
他才讲完,就见阿伦气喘吁吁地跑来。还是凉爽的早晨,他的额头却有汗珠,可见跑得多迅速。“小姐……出事了。”
“小姐还好端端地在这儿,你才出事!”一只大手直往阿伦头上打去,阙勾很乐意地以大欺小。“不是,武馆外面一堆……堆光头,说是要找姑爷。”他在被打死之前总算说全了话。
“来踢馆的?”这是武馆人的直觉。
阙勾脸色不变:“我去瞧瞧。”
“我也去。”
“别,你顾着蒸笼,别让水少了。”甫踏出门槛,阙勾三步两步地又跳进来,直直对着颊上沾了面粉的嫘兵兵。
“说这话很肉麻,可是不说我憋着会内伤。”
嫘兵兵习惯了他的不按常理行事,静待他再出惊人之语。
阙勾拂去她粉颊上的面粉,一道低语直劈入嫘兵兵的脑子。
然后,他走了,她直愣的眼光瞧见他一脚着鞋,一只脚丫是光着的。
败爱、很爱你。
他的嘴一开一合,仿佛是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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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看到那么多光头实在挺震撼人心的,一片祥和的梵音,黄、红绫袈裟三三两两站在一块,少林四大门下弟子来了其二,浩浩荡荡,可见对这件事的郑重。
“你们为了来接我还费心剃了新头啊,真是光亮一片,不知道能不能拿来煎蛋用?”不伦不类的话出自吃早膳吃到一半被打断的阙勾的嘴巴,尽避大家都是修身养性的大和尚,还是免不了歪嘴斜眼。
“小施主你还是一张毒舌,佛门戒嗔痴愚昧,入我佛门,望施主要三思才开口。”一个相貌严肃的老和尚开口就是训诫。
他们迢迢而来,希望不是迎接这样的魔头,但是事与愿违,收阙勾为少林子弟、传武林盟主牒都是住持闭关前交代下来的事,他们只能服从。
“你是戒律院的鼓灯大师吧?老和尚,久闻你执法严谨,人古板又不通情理,这是真的吗?”没大没小的阙勾指着和尚骂秃驴,气坏一票出家人,梵音老早断了。
几个定性差的和尚吃吃笑了起来。
“阙勾施主闲话少说,赶紧上路,五月五的剃度日可是全武林的大事,一逃诩不能耽搁。”鼓灯大师垂着人寿眉,声音尽量持平回稳。
他要是败在他这乳臭未干的娃儿身上,岂不贻笑大方?
唉,阙勾往后瞧,他都拖了这些时间,厨房里那只鸵鸟还不肯探出头来,瞧他最后一眼吗?呸呸呸,只是送别,什么最后,又不是相见无期。
少林寺,可以想见未来的日子有多乏味!
一大群人转瞬走个精光。
必廊的大红门旁杵着灵魂出游似的嫘兵兵。
懊一片干净的惆怅,空荡荡的宅子,才绿的树稍看起来也是空洞洞。
原来,他说要走不是玩笑。
前一刻还笑咪咪地人说走就走,连回头也不曾。
原来,心酸是会蚀人的。
这一分别,怕是穷其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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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还未织就,有人连滚带爬地回来了。
三天后的清晨,嫘兵兵打开武馆大门,咕咚滚进来一团东西,居然是抱着膝盖在武馆外睡大觉的阙勾。
她先是张大嘴,又赶紧掩住,想假装不在意,美丽杏眼还是泄漏跳跃的欢喜。
“不是不回来了?别扮可怜了,起来。”
阙勾一个懒驴打滚,笑嘻嘻站起来,女圭女圭脸除了少许风霜,一切如旧。
“天地良心,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你很盼望我回来对不对,不然怎么会一早来开门?”
“径往自己脸上贴金,羞羞脸。”
阙勾反手把大门关上:“金是没有,灰尘倒不少。”
“别关门,人家要看见武馆关门,会以为休息,生意会跑掉。”
“门打开,那批秃驴又会找上门来,他们一个个都爱说那种又臭又长的道理,这几天,我的耳朵都长茧了。”
“有人治得了你,真是天幸!”嫘兵兵的声音较这些天显得轻快许多,好像满天乌云都不见了。“人家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看你,你不心疼还损我,我好可怜。”他又人家人家个没完。
要是以前嫘兵兵肯定赏他一个大白眼加上臭脸,这次居然没反应。
“才三天路程,我看你是走到半路,那些和尚们嫌你-唆唠叨又烦人,一棒子把你撵回来,我这让你吃白食的地方,不曾收过你一文钱,你不来这要去哪?”
“还是你了解我。”他一副知音莫若红颜的模样,让人觉得窝心又好笑。
嫘兵兵朱唇微扬,还想说他一顿什么,一阵亮如洪钟的笑声却从石头墙上传来。
一件宽大的袈裟罩着干瘦如野鹤的身材,一串檀香佛珠隐隐随着衣袂晃动,坚硬如刺猬的胡子,俨然达摩再世。
他那一厢笑得响彻云霄,只见阙勾翻翻白眼,用力搓揉自己的俊脸。
“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妈啊,丢人现眼的老头追来了。”
“死孩子,大逆不道的东西,又偷偷骂贫僧。”惊逃诏地的暴喝才出,他纸样的身体像蝙蝠展开,脚不沾地的飞到两人跟前停住。
“我哪有骂你,只是偷偷月复诽而已。”阙勾黑黝黝的眼珠跟老者有些相似。
“我就知道,你这个鬼灵精怪,贫僧不亲自出来押你,你那些师叔伯们谁管得住你?”对于阙勾的半路月兑逃,早在他算计里面。
“你逼良为娼,逼自己的孙子当和尚,算什么英雄好汉,虽然你本来就不是,出家人六根清净,不过你要是清静怎么生下我爹,我爹又造孽生下我……”
他没能说完,老和尚一拳头挥过去,可阙勾训练有素地低下头,双脚一曲,跳过对方的扫脚,轻松逃过一劫。
“说什么闭关,你的武功路数还是没什么长进。”阙勾不知死活地嫌弃起人家修理不到他。
“你怎么可以对老人家这么没礼貌!”砰!玩得正起劲的捣蛋鬼头上吃了嫘兵兵很用力的一记。“呜,你们两个联手欺负我。”阙勾抱着头蹲下去啜泣。
“女娃,很不赖喔,老夫已经很多年没能打到他了。”老和尚落井下石,居然抡起拳头用力地挥向阙勾。
哪知那个鬼灵精蹦地跳得老远,一张贼笑的脸哪来一滴泪。
瞎整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