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缨丹开满紫橘白的小报,不只顺着整条野径生长蔓延,连山丘上也散落着一大片。
暖暖的太阳下,裘胭脂就坐在地上忙碌地穿着花环,用蚱浆草心一朵朵贯穿马缨丹的花心。这是浩大的工程。而小山岗的花堆里赫然放着两个白胖的馒头,此刻正招来蝴蝶刺探。
“呜……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啦!”是小阿的啜泣声。
裘胭脂由山丘往下眺望,一只水桶倒在羊肠路径上,桶内的水一滴不剩,全被泥土吸收了,而闯祸的小阿约莫才五岁大,正哭丧着脸。
“唉呀,你不要哭了,烦不烦哪,就这一点点水都抬不回家,会让娘担心的,笨蛋!我一开始就叫你不必来碍事,这会儿果然……”老气横秋的另一个孩子不过只比哭泣的男孩高那么一些些。
小男孩帮了倒忙,焦急之下哭得更厉害了。然而他的眼泪被一根清凉的指尖给抹去。
泪眼模糊中他看见一张甜蜜的脸。
裘胭脂比手势——
就因为弄翻水掉眼泪,这样是不行的。
她把编好的花圈挂进男孩的手腕,又继续比手势——姐姐知道哪里有干净的水源哟,而且又近,我带你们去。
“喂,你不会骗人吧,这水我们可有急用耶!”做哥哥的警觉性比较高,对不曾见过的陌生人提出疑问。
裘胭脂又变出一只手花环递给他——
相信我。
她提起水桶,蹦跳地往另一条山路走去。
做哥哥的看了看花环,用力握紧,然后朝停止呜咽的弟弟偏头:“她是个哑巴,应该不会骗人,走吧!”
绕过弯曲的一段泥路,碧波似的水潭豁然展开在三人的面前,潭水银光粼粼,清澈得足以一眼看见潭边的石块和蝌蚪。
阿子终归月兑不了孩子气,蝌蚪和悠游的小鱼苗早早吸住他们的注意力,根本忘了所为何事。
裘胭脂也不催促,任着他们玩到尽兴。
她看见哥哥手上抱着一堆蛤蜊,小小的手盛不了多少,一边走一边掉,他那可惜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懊恼模样让胭脂看进了眼底。
两兄弟槛楼却干净的衣着显示他们拮据的生活,胭脂随手摘下芋头叶,朝哥哥比着手势。
她要他将蛤蜊放在芋叶中,自己也加入寻蛤蜊的活动。
☆☆☆
简陋的小木屋,暗淡的光线下,胭脂在山庄的最偏僻处见到了邯恩、邯德的娘亲。
斑挽的发,只用一根木簪固定,粗衣布裙虽然缀着补丁却很干净,一点也不见粗鄙模样,最引胭脂注意的是木雪琴的面貌。虽然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容颜依然姣好,端庄的气质,恬适静淡,婉约柔美。
她对胭脂的缺陷报以平常的心态,怜悯自始不曾在她的举止中显露过。
“我不知道要如何感谢姑娘才好。”从来没满过的水缸此刻是盈满的,一桌的野菜足够他们一家丰盈好几天,木雪琴对胭脂满怀感激——
别谢我,野菜蘑菇都是邯恩、邯德摘的,我只负责带下山。不过举手之劳,重要的是她玩得非常愉快。
“娘,恩恩把要腌的长年菜统统搬到屋外了。”红扑扑的小脸由门外探出来。
“娘就来。”
贫寒人家靠的就是一些季节腌渍物过活,邯家也不例外——
我可以帮忙吗?胭脂沾水在桌上写道。随即,她双手合十道歉,穷困人家几乎目不识丁,她写字谁看得懂啊?
“我识字。”木雪琴说道。
咦?
“未出阁前,我上过几天私塾,后来,家中生活实在太苦,供不起我念书,才放弃。”一点点的认命,一点点的无奈,因为太淡了,反而深刻。
胭脂点头。“如果不介意就一起来吧!”胭脂的亲和力深得木雪琴的心。他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即使克守本分也难免遭人冷眼,胭脂的亲近让她有了温暖的感觉。
将已经曝晒过的长年菜撒上粗盐,放人准备妥当的大水缸,再加以重石便可,但对什么都好奇的胭脂偏要站在上头踩它一踩。
袁克也看到的就是她撩高裙摆,果着半截洁似藕的小腿站在水缸里回旋跳跃。
她红如番茄的双颊比阳光还耀眼,她对小男孩露齿而笑的表情令袁克也紧绷的怒颜有了重大的改变。
他发现自己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身形转移,他的眼光离不开她。
两个骤来乍到、高大威猛的男人赶走了所有的愉悦气氛,邯恩。邯德被木雪琴揽进怀里,母子三人缩了缩。
石虎皱眉瞅了木雪琴太过削瘦的背影一瞥。
这女人干吗吓成那样?他们又不是毒蛇猛兽!
“下来。”袁克也根本不曾注意木雪琴母子的存在,眼睛里只有裘胭脂。
胭脂用大眼瞠他。他不知道自己破坏了别人的快乐吗?但是,他为什么来?她站在菜缸里仍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面貌,他微微滚动的喉结,下巴性格的弧线,还有双她见过最优美的双眼皮。
因为这些,她的心滑过不明所以的骚动,就连脚心都冒起烧灼的热气,直抵脑子。
这种感觉太怪异,太太太……她无暇将剩余的羞涩吞咽,已经被人用铁臂圈住大腿抱了下来。
这是怎样的亲密姿势?为了平衡自己,胭脂不得不紧扳住他的肩。她俯瞰他,以从不曾有过的角度。
紧密贴合的躯体,胭脂感觉到袁克也由衣服透出的微温。
沉默在他们之间铺张开来……
“裘姑娘,你差点害死我石虎,为了找你,咱们少爷几乎没把山庄给翻了。”石虎骤然插进声音,抹煞了一切似有还无的情愫。
袁克也将她放回地上,收回手:“为什么到处乱跑?”她可知道他为了她浪费多少时间,又延误多少工作?
胭脂很自然提起袁克也的手腕,轻写道:——有事?
石虎看着她大胆的动作,忍不住喘出气来,接着,他把胭脂拉到一旁,好意地训斥:“丫头,别说我石虎没照顾你,一个女孩家怎么可以随便模男人的手,就算咱们少爷不吭气,你不怕别人指点吗?下次绝对不可以了。”
“是我允许的。”袁克也瞅着石虎握住胭脂的手,眸色逐渐变深。
“少爷,这样不合礼教的。”虽然他是大老粗一个,起码的道理他还懂得,怎么他的少爷却迷糊了?
“谁在乎那个!”
袁克也懒得解释,他握住胭脂的手:“跟我回去。”
胭脂拼命摇头,因为心急,所以手势如飞——
我还不能走,雪琴姐需要我帮她。
袁克也的脸色大变。胭脂眼花绦乱的手势别说看不懂,就连她眼中的急切也不明所以。他痛恨这样的情况。
“住手,你到底够了没有?不要以为每一个人都懂哑巴话,我要你回去你就必须服从,不许讨价还价。”对谁,他何曾千方百计迁就过?为何她不懂!
卑甫落地,他千真万确地看见她受伤又强忍怒气的眼神。
“石虎,你留下来,”他瞅了瞅木雪琴,“她有什么需要的,你去想法子。”
“少爷!”为什么是他?迎视袁克也毫无转圜的目光,就算有再多抱怨,石虎也说不出口。
他回头,眼光冷不防和木雪琴怯弱的眼相逢,瞟见她如临大敌的害怕模样,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
袁克也用两指吹出长长的口哨,不消一会儿,一匹通体皆黑的马从树林中奔驰而来,它喷着气,倔傲的神情好像它才是主人似的。
胭脂一眼就看出它是匹野马,原来惴惴不安的脸蛋整个垮了下来。不待袁克也作出什么反应,她开始拼命摇头,试图逃开他的身边。
“你发什么疯?”刚才她不是已经安静下来了,她不会是害怕吧?“它虽然庞大,只要你不招惹它就没事了。”
她挣扎得更厉害,几乎手脚并用。她不在乎他用言词伤她,但是打死她都不上马背。
胭脂没头没脑的殴打其实对袁克也来说是种新鲜的经验,撒娇发嗔的女人他见过太多,却没哪个女人敢对他拳打脚踢的。
他看得出她脸上的惊惶绝不是假装的:“告诉我你见鬼的曾发生什么事,别乱七八糟地发泄。”他以大手包住胭脂的,强迫她直视他。
她眼中有泪花飞转,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眸蒙上水雾,那脆弱和楚楚可怜的模样,笔直撞入袁克也的心。
将她拥进怀里,他不否认自己在初次看见她的时候,那股想把她揽入胸膛的就已根生。
他轻轻地摇蔽,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安慰能不能生效,但,这是他惟一知晓的方法。
他的怀抱给人安定和无比温暖的感觉,胭脂从不曾在这样的胸膛待过,有许久,她挣扎着想要不要起身——
是不是男人的胸膛都像你一样温暖?她弯腰用指头在地上写着。
“你喜欢我的怀抱。”他的声凋有些不稳,仿佛颠簸着欣喜。
有些害羞,不过胭脂还是诚实地点头。她真的很喜欢,如果可以,她想多赖一会儿,因为,从来、从来没有人这么抱过她。
袁克也索性靠坐在大树根下,又将胭脂揽近他:“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一早就不见了?”——
我在后山找到一个好地方,
没有人知道她除了是个勘舆师之外,还懂地脉。
那是一个废矿。
“它好得足以让你连早膳都省却?”她的好动是与生俱来,想把她拴在屋子里恐怕是免谈了——
管小厨的絮青姐给了我两个馒头。
咦?说到馒头,她把它放哪去了?
“连小厨房的人你也认识?”袁克也搜索柳絮青的模样,只依稀记得她是专门伺候水佩的婢女,除外,再无印象——
今早我帮她起灶火认识的。
“看不出你什么都会。”——
我会的事可多着呢!
为了要活下去,有什么不能做、不能学的?!
“譬如,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们靠得那么近,想忽略都不可能。袁克也微笑地从腰际拿出两个灰扑扑的馒头,“我的运气好,从路上捡到的,不如送你吃。”
胭脂瞪眼——
馒头是我的。
她想起遗留在山丘上的食物,那明明是她的。
“一个早上你还真跑了不少地方。”找人的滋味不好受,他总算是领教了——
这里是好地方。
“华胥也这么说过,你们俩讲话的口吻还真一致呢!”——
他是好人。
“哼!”袁克也不乐意见到她对华胥表示善意,“都晌午了,我去抓几条鱼来当午餐吧!”他不以为两粒馒头足够填饱两人的肚皮。
她点头。对挨饿成梦魔的胭脂而言,没有什么事比祭五脏庙来得重要,就连袁克也,她最爱的怀抱都可以暂时牺牲。
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袁克也迅速削下一根树枝,去除不必要的枝叶后,将一端磨尖,那就是他捕鱼的工具。
半晌后,漫着香味的鱼已经变成两人的果月复品——
好饱。
捂着肚皮,胭脂心满意足地朝天倒下。
袁克也放任她随性的举动,她的一切行为都不能以常理论,如果要求她必须跟所有的大家闺秀一样,他相信毋需几天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打他眼前消失。
他不愿承担那种后果。
胭脂月兑着取水灭火的袁克也,又把眼光投注蔚蓝青大。心想,有个人在身旁的感觉好好喔,如果以后都能这样,那该有多满足啊……她没能想完,眼一合,就坠入软软的睡虫引诱里,沉沉睡着了。
她居然这样睡着了!袁克也凝视她无暇的容颜,忍不住触了触,那温润的感觉出乎意外地好。之后,他也仰身躺平,将她揽进自己的臂弯里,顶着她的发心含笑进人憩息。
^&^——
我曾被奔驰中的马蹄狠狠踹过,差点没命。
在回程的路上,胭脂说出她对马儿的畏惧,她知道袁克也看不懂她的手语,所以用最浅显的方式表达。
袁克也一僵,不知是关心或生气地冲口而出:“没人告诉你那时候的马再危险不过?”她的聪颖和痴笨是怎样分野的?——
那时候,我饿了好几天,连头都是昏的,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袁克也一点都不曾怀疑她拥有一身勘舆本事,真要糊口并非难事,但是在他的心里却以为,在这时代,一个男人要养家活口已殊为不易,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山庄的马厩距离主屋很远,你大可放心。”——
因为你的善心,我帮你整理家务,当作报答。
她义父教了她许多东西,物品买卖、账目记录、持家待人,她懂得的可不只地脉风水。
“看起来我要感谢那两条鱼。”他不以为她会把家务弄得多好,但与其让她到处乱跑,不如给她她喜欢的事做。
在他沾沾自喜的同时,殊不知这是宠溺裘胭脂的开端。
☆☆☆
深沉的夜。
简陋的书桌,两把凳子,就是所有了。
纱罩灯照亮宽广的空间。
“你今晚就睡在这里。”指着已然铺上垫被的长椅,袁克也说道。
罢沐浴饼的裘胭脂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带到这里。
虽然那厚厚的丝被看起来十分柔软,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好——
我喜欢昨夜那个房间。
就着袁克也准备的纸笔,她飞快写着。
罢刚,她还在那里。
“太远了,我看不到你。”他不要她又不见,今天那样的寻找太伤神费力,一次就够了——
我坚持。
“这件事由我做主。”
她转身逃到华胥身后,对着袁克也一径摇头。
“出来!”她竟敢!可恶。
她从来不曾服从过他的命令,为了抗拒他,居然躲到另一个男人的背后,杀千刀的。
他的表情的确吓人,裘胭脂大气也不敢喘,她发现自己好像被蛇盯梢的青蛙一样,全身无法动弹,他为这样的事发火,不是太奇怪吗?
他把她当成什么?她再卑微,好歹还是干净的身子,一旦在这里歇下,不全毁了。
她再度违背他的命令,十指紧紧抓住书桌,当作支持的力量。
莫名被当成箭靶对待的华胥只觉眼花缘乱,行动如风的袁克也已经钳住裘胭脂,将她摔到躺椅上。
“不要让我看见你躲到任何男人的身边,否则,我会先砍了他。”
他的声音冷如泛寒光的利刃,断然出鞘。
胭脂抿嘴,朝凶恶的他伸出尾指。
“我……”华胥捂住自己合不拢的嘴,暗示地对胭脂拼命乱摇一通。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敢骂他的好友,简直是跟老天爷借胆。
一个要砍他的脑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他到底要站在哪一方才有可能安全撤出暴风圈。
袁克也冰削似的朝他一瞥,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呜……好苦哇,为什么他要坐在这里做饼馅儿呢?
“说,她那小指头是啥意思?”袁克也不会蠢得以为是在称赞他。
“都敲二更了,你不是还要学手语吗?咱们赶紧上课,明儿个还有一堆事呢!”顾左右而言它,华胥不以为自己能活着走出书房的大门。
袁克也阴沉着脸落坐。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华胥不得不祭出法宝,他压低声浪:“就算你把她当成虹儿,可也不用将她拴在身边,要是传出去,以后怎么可能替她找到好婆家?”
“我会娶她。”袁克也用一种无趣透顶的表情睨着他,斩钉截铁地说。
“克也……”华胥申吟。
“上课了!”绝无他议。
胭脂积满对袁克也的忿恨很快地在他专注的背影后化成矛盾的心情。
一个人怎能可恨又可爱,虽然她无法言语,却有眼睛和耳朵,她看得见、听得清,看着他专心一如小阿,用力地比着略带笨拙的手势,那认真逼出了她盈眶的热泪。
☆☆☆
“她睡着了。”华胥提醒袁克也。
“我知道。”他头也不抬。
“这样好吗?”
“很好。”他对答如流。
“那……水佩姑娘呢?你准备怎么安置她?”华胥提到虞水佩时,平平的音阶突然扬起了几个仄音。
“我不认为她跟胭脂有什么关联。”
“你明明知道她的心里有你。”他沉黑了脸。
袁克也停止手中挥舞的笔管,双眼幽沉不见底:“她的脸,是我的责任。”
在火窟里,他若能及时将她救出来,她依旧能够完好无缺。
“重点不在她的脸,我要知道的是你打算在迎娶胭脂后给她什么样的名分?”
“我何时说要娶妻?”他只说“会”,却不代表一定。
“难不成你只是逗着胭脂玩?”
“我以为你认识我。”
是什么扰乱了华胥的冷静自持?他着急的人是谁?胭脂或水佩?
“你不会让水佩一个人孤独终老,一辈子孤零零的吧?”华胥的冷静自持早飞出八千里外去。
“华胥?”袁克也对华胥的反常留了心。
他没见过华胥对哪个女人表现出特别青睐,就止于裘胭脂,现在为何对水佩的事也关心起来?这不由得令人顿生疑窦。
豹胥知道自己不只失言还逾矩,激越的面貌顿时融化,恢复原先的宁静冷然。他居然在袁克也的面前失去分寸,而且为的还是虞水佩,一个不知道记不记得他的女孩。
豹胥努力表现船过水无痕的无动于衷:“没事,今天那些整辟水源的工人们弄混了我的脑筋,所以失言了。”
袁克也深深看着他,给他答案:“家仇未报,遑论儿女私情。”
“我明白了。”
“既然如此,今天就到这里,你去歇息吧!”
虞水佩在他心间是块不轻不重的石头,她是他的责任,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