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季尧冲出宾馆时的唯一想法,就是找到那个趁他还没睡醒就落跑的女人好好“审问”一番!可惜,时至今日已间隔近十年,他竟没能再见她一面。
来到这家预备配合的电子工厂进行参观后,荀季尧正准备离开,不料却遇上了突如其来的午后大雨,让他站在工厂外的屋檐下微微闪神。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不曾这样一个人站在雨中了……前一回似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他甚至无法记起那准确的时间;直至此刻,他才知道自己一直汲汲营营,竟连这般天然的景色都已遗忘。
不晓得是不是这稍显萧瑟的氛围,竟让他忆起近十年前的往事,连带的想起那个他始终没机会再见一面,将满肚子疑虑搞清楚的女人,让他的心情更为浮躁。
当时他冲到潘家狂按门铃,但却没人应门,即使后来他一直等到夜幕低垂,还是没等到半个人,只好悻悻然的带着满心疑虑回家。
之后,家里发生了好多事,多得令他措手不及,虽然一直挂念着要找她问清楚,可那该死的女人说什么都不接他电话,而他又真的抽不出时间去找她,甚至过没多久他就到国外念书了,这一离开就是八年,直到两年前他才再回到台湾这块土地。
不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他自嘲的扬起浅笑。人家可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耶,冷不着也饿不着,他干么为她庸人自扰?
没来由的浅叹一口,顺手燃起一根烟,让烟盒和打火机滑进口袋,徒地一道清丽的声音由他身后响起,那似曾相识的嗓音令他不由得侧目——
“老伯,都在这里了,你拿得动吗?”纤秀的女子突兀的抱着好大一叠纸箱,数量之多几乎将她压垮。
“小姐,谢谢你喔!”拾荒的老人咧开掉了门牙的嘴,满脸感激。“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来?”
“都可以啊,你来就到仓管部找我,我会把不要的纸箱全清给你。”
懊心的将纸箱全搬上老人的破推车里,女人脂粉未施的秀颜霎时映入荀季尧的眼底,令他不由自主地瞠大双眼——
是她?!当真是说人人到,说鬼鬼到,真会是那个数理不佳的蠢女人吗?
她堂堂一个富家千金,竟会在这不起眼的电子工厂里当仓管?!
这是怎么回事?
贬不会是他眼花了?
“小姐,你真的很好心,不但不会赶我这脏老头,还拿这么多纸箱给我,我真的很感谢你。”拾荒老人可能吃了不少闭门羹,忙不迭的对潘子瑷道谢。
丙然是她没错!那女人老是爱做一些无聊事,堪称“鸡婆婆”女王——稳坐鸡婆后座,无人能敌。
“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出外讨生活的嘛,当然要互相帮忙……”察觉一道过于热切的视线定在自己身上,潘子瑷下意识眯起眼望向视线来源,却看不清对方背光的脸庞。“谁?谁在那里?”
荀季尧站在原地不动,高大的身影带来些许压迫感,令潘子瑷微微感到不安。
“好心的小姐,你有客人喔?”老人看看天色,幸好那场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得趁着没雨的时刻赶紧回家,不然万一在路上又下起雨来,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纸箱可就全泡汤了。“这样我过两天再来,先走了,谢谢喔!”
“呃……”潘子瑷也不好留老人在这里陪她,即使她已感受到门边那个人所带来的强大压迫感。
她帮忙老人将推车往外推,心想看看那个人站在那儿做什么也好,不料这一瞧,却令她的心跳全然失速,瞠大着眼、微启着小嘴,连原先要提醒拾荒老人小心都忘了。
“怎么?连老朋友都忘了?”荀季尧扬扬唇,觉得她惊吓的表情很好笑。
“荀……你不是出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捣着胸口,担心自己的心脏就要跳出喉头了。
摆眸一眯。“你怎么知道我出国了?”这是表示她还暗暗关心他?
莫名的,他对这个发现感到满意,由乍见她的冲击转为淡淡的欣喜。
“我、我听同学说的。”尴尬的撇开脸,她说不出当年她确实曾到他的住处打探他的消息,可是一切都过去了,再提也没什么意思。
他嗤笑一声,直接戳破她的谎言。“我记得我和所有同学都不熟,怎么可能有人知道我的行踪?”
“信不信由你。”她惶惶难安的低垂着头,像是有什么秘密怕他发现似的。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工作?”盯着她的发旋,他问出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我在哪里工作有差吗?”不过是份工作,只要能养活自己,就是好工作。
“你不是……”他微蹙眉心,正想进一步追问,可是突然有人出声唤她,口气明显不好,让他眉心的皱折更深了。
“潘子瑷,上班还模鱼?”一个男人气急败坏的由仓库里走出来,手上还拿着一叠单据。“还不赶快来对这批原料!上面赶着要,要是害我被骂,你就皮痒了!”
“我马上来。”被看见如此不堪的一幕,她难堪的抿抿唇。“不好意思,我去忙了,再见。”随即越过他,小跑步的跑回工作岗位。
她没敢回头,但她却很清楚那道灼热的视线,始终跟在她身后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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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厂的仓管其实是份不是人干的工作,光是电子零件就有上千种,即使是相同的零件,就可能有几十种大大小小不同的尺寸,哪个型号机种该用哪种零件绝对不能搞错,有丝毫的差池都不行,所以潘子瑷除了吃饭时间外,每逃诩是极为忙碌的。
但今天她明显忙得心不在焉。
“子瑷,你给我的料号不对耶!”丁芳怡抱着一包材料跑到仓库,避开其余仓库里的员工,凑到子瑷耳边偷讲。“嘘,我没告诉任何人,你也假装不知道,懂吗?”
那个仓管部的王任最机车了,脑满肠肥的蠢样还想追子瑷?!这就算了,偏偏他在被子瑷拒绝后羞极反怒,处处找子瑷麻烦……她最看不顺眼这种人了,孬种!斑!
“谢谢你芳怡。”感激的收下搞错的零件,她连忙拿出正确的零件开始备料。
“三八喔,好姊妹说什么谢。”丁芳怡啐了一口,陡地狐疑的盯着子瑷。“我说你啊,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从没出过这种错,今天怎么会突然反常?”
“没、没有啊!”手上的零件突然掉了,她懊恼的由地上捡起,发现自己忘了刚才数到哪了,只好将数过的零件再倒回原位,从头再来一遍。
丁芳怡的眼眯了起来。“没有才怪,说!出了什么事了?”
当她朋友做假的喔?她敢说“知子瑷莫若芳怡也”,这女人一定有什么事瞒她!
“就说没有了嘛,弄错料是常有的事,干么大惊小敝?”闭了闭眼,脑子里不经意闪过荀季尧的脸,她不自觉的抖颤了下。
“最好是这样啦。”芳怡凉凉应道。
她要是相信子瑷的话,她就是大笨蛋!不过时间多得是,她会好好的挖出真相。
“欸,今天下班把冠佑带出来,我好久没跟他一起吃饭了。”
“怎了?突然想跟冠佑吃饭?”提起这个名字,子瑷的表情不由得放柔。
“当然喽,你每天跟他腻在一起,我当然得找时间跟他培养感情,不然他只爱你不爱我怎么办?”丁芳怡由鼻孔冷哼两声。
子瑷笑着损她。“你不会连这个也吃醋吧?”
“你不知道我最爱吃醋的吗?多醋多健康。”丁芳怡挑挑眉,神态可爱极了。
“你倒是得当心你阿娜答吃醋。”横了她一眼,子瑷的心情好了许多。
“他才不会咧!懊啦,就这样说定了,OK?”
“嗯。”她点头,并将正确的零件数好,转身交给芳怡。“好了,不好意思让你多跑一趟。”
“再这么见外,我可要生气了!”佯装气恼的瞪她一眼,丁芳怡随即扯开笑容。“好了,那我回去工作了,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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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打了卡,正准备去接冠佑并和芳怡会合,不料仓库大门前早站着一尊“门神”,正看着她由仓库里走出来。
脚尖明显一顿,潘子瑷的脸色微微发白,开始自我催眠——眼前的他只是幻影,不是真的。
“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终究他不是幻影,一个箭步便挡住她的去路,一双黝黑的眼紧盯着她,就像她随时可能消失似的。
“你……还没走?”不会吧?!倘若他真的一直在这里等她,至少等了有四个小时耶!
“如果你记性好,就该知道我是很有耐心的人。”他挑挑眉,蓄意提醒。
若不是他定力够,不会忍了近一学期才质问她便当的事;若不是他拥有极佳的耐心,像她这种没天分的数理白痴,联考没抱蛋已是万幸了,哪还能低空掠过,进而考上理想学府?
“有事吗?”她暗叹一口,认了。
“以我们的关系,你的反应未免太过冷淡?”他不相信她会忘了那一夜,除非当天真的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我们、我们哪有什么关系?”她瞠大双眼,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仿佛受到极大的惊吓。
荀季尧颇富深意的睐了她一眼。“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十年前找不到机会,既然现在我们又相遇了,不如找个地方……”
“子瑷,你还没好喔?”丁芳怡陡地出现,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打断了什么。“你跟冠佑联络了没?”
壁佑?!
荀季尧微蹙眉心,瞬也不瞬的盯着被丁芳怡夺去注意力的潘子瑷。
那个男人是谁?直至现在,他才真正的意识到自己和她之间已出现十年的空窗期,他甚至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单身……即使她右手的无名指上没有戒指,但是中国人并不习惯将那种代表结婚与否的东西戴上,跟外国人的习惯很不一样,所以他根本无法预测她的身分。
她无奈的低下头。“呃……还、还没……”因为她被困住了。
“在干么啊?我都打电话帮你约好了……”待丁芳怡走到距离她约十步远时,这才发现荀季尧的存在。“咦?你有朋友喔?”
“是……是很久以前的同学……”虽然没抬头看他,但她却敏感的感觉到他的眼神变得犀利,令她不由自主竖起全身的汗毛。
“很久以前的同学?”怪了,她怎么不知道?
包疑的眯起眼审视着荀季尧,半响,丁芳怡瞠大双眼,小嘴就像神猪被塞了凤梨般,再也合不上似的敞开。
“他他他……他怎么跟冠……”
“芳怡!”仿佛意识到芳怡将说出什么惊逃诏地的话,潘子瑷连忙出声喝止。
苞什么怎样?荀季尧的眉心耸成一座大山,非常不满意资讯被打断。
丁芳怡一凛,突地像明白了什么,没头没脑地问:“那个……是他吗?”
潘子瑷闭了闭眼,即使芳怡的问题问得“二二六六”,但凭着两人多年的情谊,她还是能猜到她问句里的重点,只得万般无奈的沉痛点头。
丁芳怡狠抽口气,一双圆亮的眼紧盯着荀季尧不放。
他讨厌那种被人当成实验白老鼠的眼神。
“走,我们找个地方谈谈。”他大可转头就走,事实上他也正这么做,但前提是潘子瑷必须跟着他一起离开,因此他无视丁芳怡的存在,拉起她的手转身要离开。
“荀季尧?!”她傻了,不明白他为何拉她走人。“你要带我到哪去?”
“我说过,我们得好好谈谈。”那件事不知不觉已困扰了他十年,他不想再继续挂在心上。
“不行,我今天要跟冠佑出去!”她已经先答应芳怡了。
倏地,他的动作因这刺耳的名字而凝住,侧过身子伸手抬高她的下颚,执意看清她的眼。“谁是冠佑?”
潘子瑷惊愣的瞪着他——
她说不出任何一个字,似乎连呼吸都忘了。
丁芳怡原本安静看着他们两人的互动,看到这里,突然有种恶作剧的冲动,她坏坏的轻扬嘴角。
“这位先生,子瑷年纪也不小了,你总不能要求她还孤家寡人一个吧?”要怪就怪最近日子过得太平顺了,都没什么好玩的事出现,难得老天爷大发慈悲送一个来让她玩,她怎会轻易放弃?
荀季尧的眼狠狠地眯了起来,总算将注意力投注在丁芳怡身上。“什么意思?”
“冠佑当然是子瑷的男人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位先生理当不会要我说得太白才是。”她笑吟吟的,凭着女人的第六感,她就是觉得这两个人“有问题”。
既然有问题就得解决,而她最讨厌拖泥带水,速战速决才是王道!
错愕同时爬上荀季尧和潘子瑷的眼底。
“你……结婚了?”说不出此刻急速窜上胸口的郁闷是怎么回事,他的手一松,放掉她柔软的小手。
“啊?”哇咧~~明明没有的事,要她怎么承认?她埋怨的觑了芳怡一眼。
“我是还没喝到她的喜酒啦,不过小俩口感情好得很,每逃诩腻在一起,看来好事不远了。”丁芳怡很努力的“兴风作浪”,且蓄意将现状说得暧昧,就等着看那男人的反应。“别看子瑷一副乖乖牌的样子,她可是和冠佑“同居”在一起呢!”
梆~~越说越不像话了!
潘子瑷胸口一悸,正打算斥责芳怡的口不择言,谁知道芳怡那张“机关嘴”还没打算关机,冷不防的又冒出一个问句。
“先生,我看你对子瑷也有意思厚?”丁芳怡笑得很诚恳,绝对让人看不清她暗地里那抹小阴险。“好在你现在跟她重逢了,趁着她还没跟别的男人进礼堂之前,绝对是人人有机会,如果你真对子瑷有心,可得加快脚步喽!”
荀季尧的双唇紧了紧,眼尾扫过早已呆滞的潘子瑷,没来由升起一股火气,令他愠恼的红了双眼。“你想太多了!”
“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吗?”丁芳怡故作惊讶状,而后可惜的撇撇嘴。“既然这样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我要陪子瑷去找冠佑,还是先生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她还“好意”提出邀请,差点没把一旁的子瑷给吓死!
这该死的芳怡,非得把她逼入绝境不可吗?!潘子瑷的心里在狂吠,嘴上却可怜地吐不出半个字——哑巴吃黄连哪!
再深深看她一眼,荀季尧没打算在这时候穷追猛打,反正他已经知道她的工作地点,未来有的是时间。
“我还有事,改天我再跟子瑷联络。”撂下话,他随即转身大步离开。
“咻~~”丁芳怡吹了声口哨,有趣的双手插腰。“欸,这家伙挺酷的。”
潘子瑷的反应则是翻了翻白眼。“你是觉得我的麻烦还不够吗?没事跟他乱讲那些干么?”还说她跟冠佑同居?!真是够了!
“我哪有乱讲啊?冠佑本来就跟你住在一起咩。”芳怡一点都不认为自己造谣。
“那也别说什么我的男人哪,你分明是故意误导他。”天晓得她从来没有过什么男人。
“嘿,你不会是在生气吧?”笑嘻嘻的亏她,芳怡当然知道她有权利发火,要是换她自己面临同子瑷一样的状况,她早就发飙了。
“我不该生气吗?”她冷着脸,当真被惹毛了。
她不是没脾气,只是未到爆发处,可是芳怡刚才真的玩得过分了点,她要是不表达自己的不满,相同的情况极有可能再度发生,她却不敢保证自己能够承担得起。
“你不打算让他知道?”芳怡不敢置信地追上她走往公车站的脚步。
那么“大”的一个秘密耶!她能隐瞒多久?
虽然子瑷对于荀季尧的存在往往是三缄其口,但凭藉着女人天生的敏锐度和她丰富的想象力,她早料到子瑷的心里住着一个令她难以忘怀的男人,不然不会在那么年轻的年纪便选择绑缚住自己,甚至放弃大学学业,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直不肯接受其他男人的追求。
她为荀季尧放弃太多原本该属于她的人生和决定,身为她最好的朋友,丁芳怡认为自己一定得做点什么,最好能将子瑷的幸福找回来,这样才不枉子瑷以往对她的照顾。
“……”子瑷没有开口,沉默的走着。
“这不公平啊子瑷。”跟随她的脚步一道往前走,芳怡一张嘴始终没有停下来。“冠佑有权利知道“他”的存在,他也是,你不能就这样剥夺他们的基本人权。”
在公车站牌底下站定,潘子瑷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打颤。
“要是他一直没出现就算了,可是他出现了,而且我敢打包票,他一定会再来找你,你敢说他永远不会知道你给他生了个孩子?”浅叹一口,芳怡觉得自己像残忍的老巫婆,却仍不得不点明真相。
世界上没有永远不被拆穿的秘密,鸡蛋再密都有缝的,她觉得,他们父子总有一天会相认,而且就在不久之后。
“别再说了。”凝着车潮往来的车道,潘子瑷斜靠着站牌,藉以稳住发寒打颤的身体,不然她恐怕会腿软跌倒在地。
没错,就是那一夜,彻底改变她的一生,她无法论定这个改变是好是坏,可是她从来不曾后悔,因为她因此得到冠佑这个可爱的孩子,弥补她从小便少得可怜的亲情。
但他为什么还要出现?在她以为自己就该这样守着冠佑,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的现在?
她不由得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