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啦啦的,一阵西北两狂下。
“快点快点!”聂拾儿一马当先地冲进破庙,回头喊:“挺之,你动作慢,小心会著凉,我可不负责伺候你的啊,”
破庙冷飕飕的,他像小狈一样用力甩了甩身上的水珠。好惨哪,以往跟师父出门,从没这么狼狈过,他专门负责打点师父跟自己的饮食起居,随时让他俩保持美美的状态,现在师父不在了,他的霉运简直就像是天降横祸,连老逃诩不帮他。
身后慢吞吞的脚步声走进破庙。他知是谁,连头也没有回地月兑下湿透的衣物。
“挺之,这都要怪你。没事去什么民信局寄信,都是个大人了,就算丢掉个几天,你那间老顺发也不会哭天喊地。”我劈我劈我劈劈劈,把供桌四脚劈断生火。
再一抬头,瞧见西门庭就站在门口内侧挡大风。
“哇,没必要对我这么好吧?”见西门庭还是文风不动,他乾脆跳起来冲到门口,用力拉过西门庭,将破庙的门拖过来挡住外头的风雨。“这样不就好了吗?真是,不是我要说,你就跟我那个师父一样,一点也不知道变通。”
“……”
“好了,快把衣服月兑下来取暖吧,冷死了冷死了!”他跳回火堆前忙著当烤鸭子。
“……”西门庭无言以对。
饼了一会儿,发现那纤细而且浑身湿透的人,正绕著破墙走,就是不肯近火堆。
聂拾儿很怀疑地抬起眼瞧他。见他用很奇异的眼神注视著自己,无由来的,他想起这小子万丈光芒的桃花笑,随即心口“怦”的一声,又大又响,连他自个儿都被吓了一跳。
“你听见什么?”他很心虚地问。
“雨声。”西门庭很诚实答道。
聂拾儿差点掩不住失望之情,又突然发现西门庭这小子的视线好像一直落在他脸上,不,根本是紧锁在他的脸上。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袒胸露臂,然后缓缓地站起来,像高手交手前的试探,以极缓的步伐与西门庭转著圈子。
“挺之,你让我很怀疑喔……”
“怀疑?”西门庭不动声色抹笑。
“是啊,你都避我避成这样了,让我不怀疑也难。我又不是笨蛋,你的视线一直很规矩地在我的颈部以上打转……是因为你瞧不起我的瘦骨如柴吧?”
“……这就是你的怀疑?”
“哼,我这叫精瘦,精瘦!你懂不懂?我的皮肤是白了点,但这是我懂得保养,我一见我十一弟,我就时刻提醒自己,像那种黑炭头走出去,人家只会当他被雷给劈焦,简直丢人现眼。我虽生得白白女敕女敕,但也是有强健的体魄好吗?倒是你,挺之,你的腰、你的体型,让我很怀疑你才是有问题的那个……”猛然扑前。
西门庭没料到他疯癫的举止,整个人被他扑倒。
“你干什么你?”
“我是为你好,你害臊个什么劲?我又不会笑你的身材,我知道你浑身上下都是骨头行了吧?外头雨下这么大,你不月兑衣,我怕我得背著你去求医,我最贪懒了,麻烦你自动自发点……”聂拾儿很积极地剥他的衣,见他挡挡挡,索性跟他卯起来,非把他月兑个精光不可。
“你别闹了!”
“我闹?你没见你衣服都黏在你身子骨上了……”忽然见西门庭抓住自己的手指又细又长又有力,他不由得暗赞。女子手指多细白无力,男人则粗指刚硬,这小子倒是介于这两者之间,让他好生羡慕啊。
挺之的脸早已湿透,连一头束起的长发也湿答答地滴著水,看起来很像是刚洗过澡啊……他咽了咽口水的同时,又见他颊上的水珠不小心滚落,正中挺之的唇瓣之间。
“你在看什么?”西门庭问道,水珠滚进他的唇舌之间,然后……被吞下。
聂拾儿瞪目,忽地跳了起来,连连往后退。
西门庭对他捉模不定的行为早见怪不怪了,他趁机起身。
“怪了,我好像很口渴哪……”聂拾儿喃道。
“口渴就喝水吧。”水袋抛了过去。
聂拾儿一接手,咕噜咕噜猛灌个过瘾。其实有问题的是他,不是挺之吧?方才瞬间他口乾舌燥啊,难道、难道……不不,不再想不再想。他可是有名的胡思乱想,是他乱想乱想!
一抬头,看见他的好兄弟已坐在火堆旁取暖,湿衣还是穿在身上……他迟疑了下,决定还是不要再逼挺之月兑衣,他怕天乾物燥,引人想入非非,万一蹦出不该出现的火花,他岂不完蛋?
他有点心不甘情不愿慢吞吞走到火堆旁坐下,随即像想起什么,连忙双手遮胸,叫道:“你可别胡思乱想啊。”连他都会不小心乱想一下,何况是定力没他好的挺之呢?
西门庭闻言,哧地笑出来。
“聂兄,你大可放心。你虽相貌出众,身材也很……异样的好。但,小弟我,看见你完全没有任何的心动,怎么会胡思乱想呢?”
“……也对。”聂拾儿很酸地说:“就像我对你一样。你看起来就像蜂蜜水一样甜……不,我的意思是说,从小到大我最讨厌吃甜食,所以,就算你像×××,我也只当你是兄弟!”×××动消音,他绝不会说出来,那实在太丢人了。
长期的通信,西门庭多少了解他无厘头的性子,也不主动追问,只觉此人有趣又好笑。
“咱们已经离开三、四天,宫家应该不会再追上来了吧?”
“唔,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这个男人,没必要再追上来吧?”聂拾儿嘿笑两声。
“那么,聂兄,你还有许多事要忙吧?”
“那当然,我人缘这么广,每天被追杀,不,我是说,还有许多事等著我去做,好比我得上白云山采天蜴草,那种药汁对人皮面具有很大的帮助,我说了你也不懂;我还得去松竹书院探探我师父,还得寻找我那个不知道哪儿去的小堡卫……”
“就是你在信里提的,你十三岁那年终于逃亡成功的护卫?”西门庭兴味十足地问。
“耶,挺之,你记我的信记得这么熟?不亏我连你第一次寄给我的信都背得滚瓜烂熟呢。”
西门庭绽笑:“都五、六年了你还能倒背入流,那背出来我听听。”
聂拾儿面不改色,立刻转移话题很快地说:
“说起我那个混蛋小堡卫,明明说好不管谁先从师父眼皮下逃出去,一定会救另一个。没想到那混蛋,竟然弃我于不顾,从此再无下落。”他咬牙切齿。“等我找到了他,嘿嘿嘿——”
“你家挺特别的,人人身边都有个保护者。”
“我也觉得奇怪,八成是咱们的爹觉得儿子太珍贵,对了,我记得你也提过你排行老六,好像也挺特别的……我想想,你家、你家……”
“在南京城。”西门庭很好心地补上:“我是义子。”
“我想起来了,你在信上提过,你家那个病人膏肓的小弟才是西门家的亲儿嘛。”
西门庭微微一笑:“他现在已娶妻,身子也一日好过一日。”
“哦哦,那么你也不见得一定要在民信局做事了。”
“做习惯了。我大哥这一年也常寄信来叫我回老家,可以帮他跟三哥管生意,不过我心知没那个能耐,就拒绝了。聂兄,既然你还有事要忙,那我也不多打扰你,等雨停了,我想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吧。”
“耶?我不是说我陪你去负荆请罪吗?”这么快就想抛下他,太狠了点吧!
西门庭笑道:
“此去一路北上,就可以到老顺发。我家老板对咱们都不错,少了一匹马,他不会在意,最多我赔一半。”
说得这般无情,聂拾儿心里恨得痒痒的,尤其见火温将他的脸、他的头发逐一烤乾,蜜色的脸颊有两抹温热的淡晕,心里更是……好痒好痒,当然是用恨痒的。
“你性子像风,喜欢独来独往,虽然交友广阔,可是你并不在意友情的长短,算是一个活在现在的人吧。”
聂拾儿微愕,道:“你怎么知道?”
“你在信上写的啊。”他面不改色道。
他有写过这种话吗?聂拾儿眯眼,然后很快死皮赖脸地:“我可不管,我非要跟你上老顺发看看。咱们是兄弟,我若有麻烦缠身,一定也不放过你。”
西门庭闻言,好笑地摇摇头,也没有再坚持下去。就算他坚持,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吧。
叮叮咚咚,雨声微微惊醒西门庭半梦半醒的神智。他掀了掀眼皮,瞧见火堆微弱,庙内一片温热……他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身上多披了一件外衣。
他坐起来,环视庙内,全无聂拾儿的踪影。拾儿的外衣仍在,百宝箱也在,人八成去解手,他这两天像吃坏肚子似,逮到机会就去解放。这么忖思的当口,破庙前后来了两名男子避雨。
西门庭一看,暗叫不妙,不动声色地将聂拾儿留下的外衣缓缓放下。
先走进门的是一名剑客——西门庭也只能用剑客来形容。他对江湖的印象只限于聂拾儿的书信里,实在想不出一名佩带长剑的男人还能叫什么。
这男人一进破庙也不到火堆旁取暖,直接挑了角落坐下,闭目养神。
重要的是,进来的第二人正是宫万秋。
他暗暗苦恼。原来聂拾儿说的也是假话,宫家的人根本为了新姑爷,天涯海角也要追到底。他只能庆幸自己与宫万秋打过照面时,并非以真面目示人。
他默默觑了那剑客一眼,料想宫万秋与那剑客只是同时进庙躲雨,互不相识。
那现在可怎么办?
等拾儿回来?还是他先冲出去?若他这么闯出去,必会引起注意。思量半晌,最后决定当作无事地待在原处。
异样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他不动声色,依旧当作没有感觉到这辣人的视线。
“公子一人在此躲雨?”有人开口了,逼得他不得不抬起眼来。
是宫万秋问的话。
“嗯嗯。”
“公子可曾见过两名年轻男子?一名白肤青年,神色狡猾古怪;一名肤色……跟你一般。”
西门庭听到最后那句,心吊得老高,清秀的脸摇著。“我没见到。”
“是吗?公子若见到这两人,可要避得老远。这两人是江湖婬棍,不论男女,都惨遭他俩毒手。公子长得这般清秀,可要小心谨慎了。”
“多谢兄台提醒。”西门庭抿嘴微笑。
爆万秋仍目不转睛地打量他,完全不将另一名避雨的剑客放在眼里。“不过公子也可以放心,我专程追出来,就是为了斩草除根。”
西门庭听他说到最后,仿佛一字一字充满恨意。他暗叫不妙,原以为宫万秋是为宫家小姐来追夫,最多也不过把拾儿拳打脚踢一番再扛回宫府,如今看来,分明是打算来个毁尸灭迹,让宫家小姐再也找不著拾儿……男人的妒忌更可怕啊!
西门庭见宫万秋缓缓抽出背后的长剑,再度暗暗叹气。细小的汗珠滑落颊畔,他虽然称不上手无缚鸡之力,跟普通人打架也不会输,但对方若是个练家子,剑一出,他大概真会玩完,尤其宫万秋的眼神充满了杀气。
他这条命,有九成九是笃定送给了拾儿吧。
“看过这两名江湖婬棍的赵嫂子曾提,一般肤色偏沉的男子,长相即使俊俏,也多属阳刚,但那名肤色像蜂蜜水的青年,生得纤细,乍看之下,有七分像女子,再一细看,浑身上下透著优雅,很显然,这人必定是少见的男子,赵嫂子才会如此印象深刻。我本以为,一个女人家的形容有多少帮助?没有明显特徵如何认人?今天一看,才知道她形容得真好。”
“……我从不知我这么特别。”西门庭微微泛著苦笑。
“他呢?”
“早就分道扬镳了。”
“死到临头,你还顾及他,不亏为他的生死至交。”
生死至交?舌根苦意更甚。他可从来不知道一句“生死至交”竟然得拿性命来换啊。
这时,宫万秋终于看了那剑客一眼。他见多识广,多少看出这剑客冷僻孤傲,绝不会多惹是非,但为防保险,他仍问道:
“这位兄弟可会插手?”
那剑客连张眼都没有,对于西门庭而言,宛如等了一炷香那般久之后,剑客才冷淡地应了声。
应声之后,西门庭立即弹跳而起,他的眼瞳映著直逼而来的剑影,身子极力往左抛去。
正暗松口气躲过第一剑时,右肩却传来暴痛,差点痛到晕了过去,这才发现宫万秋一剑穿透了他的肩胛骨。
“下一刻就是你的命了!说,聂拾儿在哪儿?”
“……”
“看来你当真是不要命了!反正聂拾儿也活不了多久,你这个生死之交就先下黄泉等著他吧!”
原来今天是他的死期,幸而恩弟已康复,他也见到多年的“信友”,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痛捂著肩伤,西门庭抿唇,眼睁睁瞧著他拔出剑,直刺他的心窝。
“锵”的一声,眼前竟然有抹人影挡在他的面前。他甚至来不及凝聚新的焦距,就瞧见宫万秋与这剑客打了起来。
招招如闪电,他根本无法锁住,只能暗惊江湖人果然可怕,他大哥虽也是练家子,但很少在他面前露招,是以方才他还妄想从剑下逃命。
“你说过不插手!”
“聂拾儿的命是我的,还轮不到你动手!”
“你跟他也有仇?”
原来,拾儿处处结仇啊……西门庭暗叹口气,很无力地缓缓倒在地上。肩头痛到他眼花模糊,神智逐渐不清,隐约地瞧见庙门口好像出现了个人,那人还很随便地提著自己的腰裤,边穿边走进庙……这么随便的人,除了一个聂拾儿还会有谁?
“真怪,我明明没吃什么脏东西,怎么老跑茅厕……”聂拾儿一见宫万秋,立刻投向地上那摊烂泥似的身子。“挺之!”
他立刻奔前,宫万秋见机不可失,挥剑相向,不料聂拾儿仿佛预料他的招式,身子一弯,避剑滑向前,宫万秋微愕的同时,那剑客的身躯已完全挡住聂拾儿的身影。
“挺之!”聂拾儿一见他肩头血流不止,迅速封住他几道大穴。
“你回来啦……”他气若游丝喃道。
“废话,我不回来救你,你准完蛋!你这笨蛋,会不会大喊?我也不过在外头解个手,你一喊,我一定听到,你这么讲义气,我很感动你知不知道?”
“……我不是讲义气,我是痛得喊不出来而已……”
聂拾儿瞪他一眼,随即见鲜血染上他的颈、他的脸,他心头一阵诡痛,立刻把自己的外衣撕裂,身后打斗的影子交错,籍著微弱的火光,跳映在西门庭的血脸上,令他心烦气躁。他喊道:
“喂喂!要打出去打好不好?”
连头也没有回,仿佛料定有人能将宫万秋逼出破庙。也果然没有一会儿,庙内一片安静。
聂拾儿正要拉开他的衣服,西门庭虚弱低语:
“你要干什么?”
“混蛋,你没看我充当大夫吗?”
“我……自己可以来……”
“你要能自己来,我都能飞天了!”
“……你缓筢悔的……”
聂拾儿见封穴也不能阻止他继续流血,咬牙道:
“你放心!我不缓筢悔!我知道你比我壮、比我强,我不会妒忌你,行了吧!”一把撕了西门庭的上衣,露出同样蜜色的肌肤,聂拾儿心跳一下,暗骂自己当真是禽兽都不如的东西,都什么时候了,还被一个男人所迷惑。他迅速包扎那纤肩上的伤口,忽然间,他好像不小心瞄到什么,顿时僵住。
他不敢置信地,视线缓缓向下移动,瞧见他的好兄弟胸前用白布紧紧裹住,完全看不出白布下的曲线。
“……挺之,你还清醒吧?”
“……嗯。”
“……我想,你的伤口还不致死,最多留个疤而已。”
“谢谢……”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然后很轻声地问:“你的身子受过重伤?”
“没有。”
绊咙顿时乾涩无比,但要问的还是得问个明白啊。聂拾儿的眼珠用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向那血迹斑斑的脸庞。
这脸庞多清秀、多宜男宜女,多引人胡思乱想啊,怎么他一直没有发现?他擅易容,擅观察人之貌啊。
“挺之,我明白我这样问你很失礼,可是,你是男的吧?”说到最后,都在发颤了。
“女的。”
聂拾儿发出凄厉的叫声,捧著头跳离三步远,哇哇大叫:
“我完了!我死定了!我被骗了!是个女的!我岂不要负责吗?”脑海闪过一幕幕,在赵胖子家里硬挤在挺之身上,又想起在宫家的茅厕里还猛拍挺之很平坦的胸。“天!我刚才还不小心瞧见她的手臂!我完了!我不要娶老婆!我不想娶她啊!老天爷,老天爷你是不是看我太快活,存心设个陷阱要我跳进去?我还不想娶啊!”
“我也不想嫁。”
惨烈的控诉忽然消音,聂拾儿缓缓回头,很小心翼翼地问:
“挺之……不,西门姑娘,你方才说了什么?”
西门庭虽已经虚弱到想要昏过去了,但仍好心地说:
“聂兄,你放心,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不会要你娶,因为我根本不想嫁给你。”
“……我有什么不好?”聂拾儿抗议:“我好歹长相不错,四肢健全,你是哪儿看不上我,这么肯定说不嫁?”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那你是……要娶我了?”
“那当然不!”聂拾儿心里泛酸,总觉得很呕。他说不娶是一回事,她说不嫁那当然最好!现在,他并不想娶个老婆回家供著,他还很贪玩啊,只是……心头就是很不痛快!
正要开口再表达他的小小不满,她就昏了过去。他很不甘愿地上前,瞪著她的脸一会儿,袖尾用力擦去她脸上碍眼的血迹。
“……”他嘴里不知咕哝什么,然后蹲在那儿盯著她的脸。
一直一直……没有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