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开始注意起她了,才会觉得好象不管到哪儿都会见到她,还是他们之间太有缘了?
瞥了眼她缩头缩脑地躲在树后头,他闭了闭眼,终于忍不住向她叫道:
“-又迷路了吗?”
文青梅没料到他会发现,很不好意思地走出来。
“她……她……”
“凤夫人,-别怕,她只是婢女而已-这娃儿又要做什么?”
“我……呃,那个我家小姐正在午眠。”她瞄了瞄他扶住颜起恩第二小妾的柔荑。
“然后呢?”
“我守着守着……有点闷,就出来走走。”
“继续说。”
“不小心,就迷了路。”见他嗤之以鼻,她解释:“我虽迷路,可也遇见其它婢女。”
“哦?”终于勾起他的兴味了。“在这附近遇见的?”
她点点头。
“-一次把话说完。”
“我在外头遇见这儿的婢女,她们不敢进来,叫我进来请苏少爷往昂心院,说是你请来的贵客已到。”
“哦?来了吗?”
“怎么不敢进来……难道她以为咱们──”
“凤夫人,-别怕,那只是误会,咱们之间清清白白的。”暗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他仍面不改色地向这年轻的少妇绽出迷倒众生的笑来:“-只是喜欢听我说起各地风情与游历,除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不是吗?若是起恩向我问起,我定会为-澄清。”如果他真有这个胆子敢问的话。“我先送凤夫人回房吧──”
正要转头向文青梅说话,忽见她又细又长的眸子还在瞪着自己。
不知为何,她充满谴责的目光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像是他正在做的事罪大恶极。罪大恶极?也不瞧瞧到底谁才是那个逼死人的罪人?
他哼了一声:“-这丫头还不……”话未毕,突见她像风一样地冲过来,脑中想起昨晚她飞过墙头,跌在地上的景象。直觉要抓住她,她却在他面前煞住,高举她短短干干的手臂──
啪!
她用力拍开他扶住凤夫人的手背。
喀。
细微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他脸色一白。
“男非夫,女非妻,能避嫌就避!”童音叫道。
苏善玺的左手状似无意地捧住那只被打的手,瞪向她。
“-打我?”
“男非夫,女非妻,要避!一定要避!夫人,我送-回去吧。”
“凭-这个走一条直路都会迷路的人?”他脸庞抽动,见凤夫人讶异地看着自
己,他勉强露出绝倒众生的笑颜来。“夫人,我还有事交代这丫头──”
待凤夫人识趣离去之后,他又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即捧着手,暗暗深吸口气,往昂心院走去。
“还不快跟来?想让我跟-家小姐暗示,让-臂上再多淤伤吗?”
咦?原来他都知道啊。快步追在他身后,想了想,好心劝道:
“你还是别再故意亲近她了吧,若是让他知道,岂不是要闹僵了?”
“他不敢。”
“就算不敢,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妹妹都死了──”差点撞上他的背。
她见他转身注视自己,冷冷掀唇道:
“-以为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吗?该要负责的,我一个也不放过。”
“可是……-妹妹地下有知,她不会开心的。”
“地下有知?”他笑了一声:“十六年来,我连她的魂都没有见过,要我怎么相信她还有意识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她不会知道了,永远也不会了。”
文青梅望着他,喃喃道:
“我真庆幸我自尽未死。我若死了,也许不知哪个角落会蹦出像你一样的人,他要花十六年处心积虑为我-蹋他自己,我一定连死了都不安心。”
苏善玺瞪着她。“要-多话。”
“你的眼睛到底在看谁呢?我听小姐说,你已三十有六了,年纪真的不小了,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找个人共度余生?”
“哟,原来-这小婢女是为-家小姐说话的吗?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在-跳井的前一晚,还来警告我,要我别太亲近-家小姐,那晚-阴沉得像鬼,怎么?现在又是什么让-转了性子,要将-家小姐推给我?”
文青梅一时语塞,见他靠近自己,俯身对她诡笑:
“还是,-对我有意,才会不管在哪儿都能瞧见-?”
“我……我……”放大的俊脸让她几乎屏息,就算他有三十多了,相貌仍是惑人的。“我对你没有任何邪念,我会常走动,是这府……这府老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喜欢这里。”
“哦?不喜欢?”他退开两步,淡笑:“我也不喜欢。小娃儿,我是一个很坏的男人,-不要轻易把心放在我的身上,我没有办法响应,也不想响应。”
他的话很自恋,她听见的却是浓浓的悲哀,张口想要答话,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回他。
“我就说,老听到外头有声音嘛,果然是玺少爷,好久不见了,当年我赵竣蒙您照顾,才有今日的成就──”热络的招呼未完,便听见有孩子的童音插进来。
“搞什么!快乐点!别老让我跟着难受起来!”她一掌用力打向苏善玺的胸口,本意是想让他振作的“友善的轻拍”,不料小小的掌心才触到他的前胸,倏地一下,他已消失在她面前。
唇微启,她呆了。
“玺……玺少爷!”赵竣目睹惨案发生,大惊地奔向那惨倒在假山前的人。
首次──可以算是三十六年来,苏善玺第一次如此狼狈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完全失去了他平日的风采。
她露出即将要受责罚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
“苏少爷……你……还有气吧?”
***
“咳,咳咳──”
“大舅子,你没事吧?要不要先去请个大夫?”
“我只是不慎跌了跤,须要看大夫吗?”青白的脸上微微恼怒,看了颜起恩那张纵欲过度的老脸。即使这家伙装得诚恳,仍知他在暗自偷笑。
“看看大夫,防着点总是好的。”月兑下一身官服的赵竣认真说道:“坦白说,咱们年纪都不算小了,一点小毛病都会浑身难受得紧。”
“是是是,苏少爷,奴婢马上去请大夫。”文青梅在他背后叫道。
“-哪儿也别去。”想逃之夭夭?“还不快来为赵爷斟茶?”
“喔──”她上前,心怀内疚,规矩地为国家栋梁倒茶。
赵竣看她一眼,讶问:“小泵娘几岁了?”
“奴婢才十二岁。”
“不十五吗?”苏善玺没好气道。
“苏少爷,你不觉得我愈看愈小吗?”顺手帮苏善玺斟茶。年纪愈小,愈不易被责罚,他可别跟她家小姐告状啊,不然她两只手臂怕要废在她家小姐的拧宝上了。
“才十二岁啊,果然,我就猜-只有十来岁。玺少爷,这是你捡来的小婢吗?”
“我有这种婢女,算倒霉了。”他咬牙道,随即注意到赵竣与颜起恩望向自己的奇异目光,顿时察觉自己完美的面具有一丝裂痕,他勉强笑道:“这小婢是程府小姐的,年纪太小不懂事,又常迷路,我怕她出去找大夫不成,反要咱们去报官府呢。”
“原来如此啊……”自觉这话题最好不要聊下去,不然可能会发生“血腥事件”,赵竣偷瞄了一眼那叫文青梅的小妹妹,试图依她的长相揣测将来她长大时的容貌,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移眼,对上苏善玺的目光。“呃……玺少爷,瞧这小婢站在你身后的样子,真像是爹跟女儿啊,呵呵呵──”笑了三声,突然有点笑不下去。本想转移话题的,好象转错了。
颜起睹摧佛未觉气氛有些异样,击掌笑道:
“大舅子做事向来只凭随意,也没有什么门户之见,若是喜欢这小婢,不如收作义女吧?反正大舅子尚未娶妻,元醒舅子也还没孩子,有个后,也妥当点,不是吗?”
苏善玺微微一笑,道:
“这事就不劳你费心了,起恩。”这家伙也只敢作这种程度的暗讽。“赵兄,上回你捎来的书信提及你恩师有心将千金许给你,不知何时能喝到你一杯喜酒呢?”眼角瞥到颜起恩一脸羡慕又懊悔。他暗笑一声,不齿之至。
赵竣感恩地说:“当年若不是日常生活全仗玺少爷照顾,又助我盘缠,绝非有今日的赵竣。”
苏善玺啜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
“哪儿的话,是你争气又有才华,我只不过供你所需,让你有个清静的环境读书。”
“还三不五时来鼓励我。”赵竣补充道,面怀感激。
“啊,对了,起恩,你曾提过赵兄曾是你同窗苦读的好友,是不?瞧,他现在已是朝中栋梁,现你虽靠收租过活,可好歹是朋友,赵兄可不会嫌弃你的,你别太自卑啊。”
“是是……”声如蚊。
赵竣见颜起恩又羞又恼,不知苏善玺为何有意无意为难颜兄,只好开口解围:“以前,还多赖嫂夫人照顾……”
“哪个嫂夫人?”苏善玺插问。
“自然是颜兄的大夫人,苏兄的妹子啊。”
“她不是!”
“啊?玺少爷,当年颜兄新婚未及半年,我因生活遇困,实在难熬,只好厚着脸皮来求助颜兄。不料一连几天,颜兄都不在,我还当颜兄故意躲我──当然,事后我知道颜兄的确身不在府中,是玺少爷的妹子出来见我的。我还记得她一听我是颜兄的朋友,立刻奉为上宾,也不嫌我衣着寒伧,不瞒你们,那时难得找到可以听我唠叨吐苦水的人,我说了大半天,嫂夫人也不曾打断过我,临走还送了我一点碎银,说我既是颜兄朋友,朋友有难,自当相助,它日若功成名就,也无须记恩在心。颜兄,你真是娶了个贤德妻子,可惜她因病早逝,不然──”咦,气氛顿时冻得像寒冬中的雪。赵竣见颜起恩脸色一阵苍白,而苏善玺则闭着眼,像是忍着什么。
他,又说错话了吧?
“早就不是了。”冰冷的话从苏善玺嘴里吐出来,再张开眼时已是一片平静。“我妹子少昂早在死前就已协议放妻书,她生是苏家人、死是苏家鬼,尸身葬在苏家祖坟之中。赵兄,以后别再说起这档事来了,起恩现在的妻子可是我的表妹,你让她听见了,她可是会记在心头的。”
温和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来,赵竣仍觉自己说错话,只是不知说错了什么?眼角不安地瞄到亭外头正飘着霏霏细雨,难怪感到微冷,又见那孩子丫鬟很规矩地站在亭外,双眼像在注视苏善玺的背影。
“啊,对了。”把话题转到这事总没错吧?赵竣向她招招手:“-站进来点,让雨打着,可是会受凉的。”
“喔……”文青梅听话地站到凉亭边缘。
“瞧-这孩子,真乖。”见苏善玺不以为然掀了掀唇,他笑道:“玺少爷,你还是早日成婚吧。瞧,你要早点成亲,也早就当了爹,说不定还有像她一样大的孩子呢。”
“有这么大的女儿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让人给-蹋了。”苏善玺笑意未达眼,起身说道:“你们旧友久未见面,好好聊聊吧,我没法奉陪了,我跌的那一跤恐怕有点严重,先去休息了。赵兄,将来你若不嫌弃,路经苏府时,一定要进来聊聊。”
听见赵竣连声允诺,苏善玺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昂心院。
文青梅接过其它丫鬟好心递过的伞,连忙追上去,见他走得好快,一点也不怕愈下愈大的雨。
既然不快乐,为什么要一直待在充满难受回忆的颜府呢?想要这么问他,心里却早就知道答案了。
他要让颜起恩不好过。
可是,颜起恩不好过,他也不好过,不是吗──
见他停在石砌的墙前,额面微靠着冰冷的墙面,咬着牙根好紧好紧。
饼了半晌,有个声音不停在他耳边响起。他张开眼,往侧看去,见她一直拿着伞,原地跳跃着。
“-在做什么?”
“我在撑伞啊。”
“撑个伞需要跳成这样吗?”
“你太高了,伞遮不住你啊!”她恼叫。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看她拿着一把伞努力地跳着,想为他挡住一片湿意。突然之间,心中有点想笑。
“这颜府……完全仿苏府而造。”他忽然说道。
“啊?”
“但我每来一趟,总会难受得紧,甚至夜夜失眠,而原因,我很清楚。”
文青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俊美的侧面。
“我记得,-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待在这府里喘不过气来?”
“嗯……”
他轻哼了一声,向她讨来手绢,用力扎紧方才被她狠狠拍下的那个可怜的手掌,再拿过她的伞,转身就走。
文青梅呆了下,叫道:“你要去哪儿?对了,一定是去看大夫!我可以帮你请大夫啊!苏少爷!苏少爷……”迟疑了下,终于拔腿追上。“你等一下,等一下啦!”
***
“不看大夫吗?不看大夫吗?万一重伤怎么办?”
“我只是跌了跤,能伤到哪里?”
“可我看你一直咳,是伤到内脏了吧?”
“跌个跤也会伤到内脏?”他嗤之以鼻:“咳,我是受了点风寒,不行吗?”
“那个……”小小的声音在发言。
“受了风寒更要看大夫啊。还有,你的手是不是受伤啦?连动都要右手来扶,我就说嘛,男非夫,女非妻,还是不要乱碰的好,现在可好,准是老天罚你了,万一生疮怎么办?”文青梅担心地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小的声音有点大声了。
“要-多事!”连头也没回,没好气地说。
小声音终于大起来了:“这位公子,我做的绣包是远近有名的,可你站在摊子前已半个多时辰……那个,就算你生了你家女儿的气,也不用让她淋着雨嘛。”
苏善玺瞪了他一眼,终于转身瞧那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娃儿。雨还不算大,但也让她的身子微湿起来,他皱眉,随手拿了个绣包,付了银子,说道:
“-过来。”
文青梅上前,见他撑伞往街上走去,她搔搔湿答答的辫子,跟着他的身后走。
他又回头,恼叫:“我不是叫-上前吗?”
“啊……喔……”她快步跑前,钻进纸伞的范围之内。“苏少爷,伞让我来拿吧。”
“-?-跳着为我撑伞吗?小矮子。”
她一脸受辱。“我才十二岁,还有长大的空间。”
听他嗤笑一声,她心里有些不快,长得矮也非她的错啊。偷看他一眼,俊美的脸庞含着淡淡的笑,不像待在颜府里那般的痛苦,她也微微笑起,往下移,看见他随手拿的绣包,脑中突闪一个念头。
“这绣包……是给我家小姐的?”
“我给她做什么?”
“那……是给凤夫人的?”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斜睨她一眼,知她在想什么,故意说道:“我就是要送她,怎样?”
“那……那就送我吧!”
“啐,送-这小婢女吗──”话还来不及讽完,见她伸手来拿,本要收起,后而想起她可怕的掌力,立刻松手让她抢去。
差点,又要再废掉一次,他暗惊。
她赶紧收进怀里,大松口气。
“-这小婢女,到底在想什么?-处处想管我的事,以为-是我的谁?若我跟-家主子通报,-知道-会受到多少责罚?”
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文青梅慢慢地跟着他走在大街上。大街的一切,其实她都很陌生,彷佛生平第一遭出门,让她有些慌恐。她知道失去记忆后,脑中一片空白,自然会记不得一切,可是,她看四周除了陌生之外,还有一种“不该是如此”的感觉。
如果,大街不该是如此,那么,在她记忆里的街道该是什么模样?心中仍有疑惑地抬头望向他的侧面。
既然自己脑中一片空白了,为何还对他有所执着?甚至,在她心中,几乎等于陌生人的他,留在她心里的时间竟会比她家小姐还久。
惫是因为,从井底被救出的-那,一张眼看见是他,所以才会念念不忘?
“这是间老庙。”他忽然停在一间庙前。
她跟着停下来,好奇地顺着他的眼往前看,瞧见街尾这间老庙有些破旧。每个人都往庙前走过,却没有进入的打算。
“这间庙虽在街尾,却年久失修,没有什么香火了。”他走进庙中,文青梅连忙跟着。
庙内破旧不堪,连庙中佛像也有裂痕,但屋顶倒是挺好,没有漏雨的痕迹。她以为他是要躲雨,他却微笑地走到佛像前,淡淡说道:
“这儿的人一直想重修,每个人都讨出点钱来,仍是不够。曾找过这镇上最有钱的人,可惜他不肯,所以,这间庙一直是这样的,有十来年了吧。”
“他……是指颜起恩吗?”
“嗯哼,-真聪明。”
“不是他不肯……而是你要他不肯的吧?”她月兑口,见他已经不再惊讶地转过身,面对她。
“不管几次,-总让我觉得在-面前无所遁形。小娃儿,-若不是活生生的人,我真要以乌-是哪儿来的仙童,专门来点化我的。”他随意挑了一个干净的角落坐下,笑道:“为什么我要重建庙宇呢?神不灵,连少昂那么善良的女孩都保护不了,这间庙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啊,-这么熟知我,几乎可以说是比我的孪生兄弟还了解我,-来猜猜看,少昂是怎么死的?”
文青梅想起他十分愤恨她自尽,便轻声说道:
“你妹子是自尽的吗?”
“自尽?-猜对一半。她是想自尽,而她以为她自尽了。”口气微微变化:“每个人都以为她是自尽的,就连我,也以为她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直到我在她的房里找到了那些她不曾寄出的书信──是我为她买的丫鬟背叛了她!”双拳紧握,至今想来除了懊悔就是憎恨自己。“那丫头怀了他的孩子!就在少昂成亲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怀了孩子吗?若是被迫的,我万万不会怪她!可她是心甘情愿地背着少昂与他做苟合之事!那日,我悲痛欲绝,无暇多理其它事,带着少昂的棺木回苏家入敛之后,元醒提到他将那有砒霜的酒杯带回,两只皆有强烈的砒霜毒性──为什么呢?少昂她若知颜起恩有心逼她允妾入府,而学人在杯中放醋,她要换成毒酒,必知哪杯该下毒,为何两只都有毒?她生性善良,就算要自尽,也不会留下另一只可以在-那间毒死一个人的毒酒,她会怕有人误饮。何况,她从小自卑相貌,曾提过若哪日不幸要死,她一定会撑着走回房,只让最亲近的人踏进她的世界、看见她死后的样子,她岂会下这么重的毒?那,就是有人害她了?元醒一提,我立时想到颜起恩那混球,但那混球软弱到连反抗我都不敢。颜府里还有谁能下手?我又想起少昂信中提及的那丫鬟,我再回颜府,用尽方法终于让那丫鬟承认是她下的手。她怕少昂不允,又怕少昂会赶走她,所以心急之下先下手为强。她到底在怕什么?她到底有没有用心服侍过少昂?少昂就算不允妾,也绝不会断她生路,为什么?为什么?她想当颜府的夫人吗?想到害死一个人吗?好啊,我不押她去官府,我让她一命抵一命。”
“你……杀了她?”
“我让人拿掉她的孩子,让颜起恩赶她出府,让她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让她亲眼看见她为什么样的人在谋害人命!”
她闻言,动了唇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啊。心里在发冷,因为明白他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时,他的心已经沉到好深好深的地狱里了。
从头到尾,到底是谁有错呢?只怕都混成一团烂泥,再也分不清了。
“他啊,只不过是一个贪念太多又软弱的人,就算我心中想杀了他千万次,我也不会真的付诸实行。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我让他这一辈子不会有任何的成就;让他到死都只会像个废物一样活着;让他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就连方才,我也是故意离开,-知道为什么吗?他想当官想疯了,他必会跟赵竣重套交情,瞧瞧有没有门路可谋个一官半职。赵竣虽是官,但我有恩于他,我会要他不先断了那
废物的希望,要他一直抱着这希望,然后,“啪”地一声,什么都没有了。”他顿了顿,一字一语清楚地说:“什么都没有了。”
“那你呢?”她轻声问。
“我?”
“到那时,你也什么都没有了吧?”
他闻言,愣了下,回忆的眼瞳逐渐渗进这个叫文青梅的小泵娘。她正蹲在自己的身边,很认真很认真地望着自己。
这双眼睛,好象少昂啊。心里闪过此念,不由自主地答道:
“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在这个世上,难道没有一个足够让你牵挂的人吗?没有一个可以让你心中产生希望的人吗?你……到底在恨谁呢?”
“还会有谁呢?”他讥道。
“其实,你最恨的,只有一个吧?不是颜起恩,也不是那丫鬟,从头到尾,你最恨的是你自己吧?”
软软的童音在他的耳边响着,见她对自己伸出手来,他却连动都不想动,只眼睁睁地看着她小小的手覆在自己的眼皮上。
眼,看不见了。就像每个睡不着的夜晚,不停地不停地重复看完那些血淋淋的书信后,在一片黑暗中发着呆。永远只有黑暗。
“你已经够老了,恨起自己来的脸又这么丑,万一没有人要,那你的少昂只怕在九泉下也不安心。”
“哼-不是她,怎知?”
“你会为她浪费了十六年,那一定是很疼她怜她的,所以,她也必定极为喜欢你这个兄长,怎会忍心看你如此虐待自己?”
“我快活得很,见那废物只能仰我鼻息过活,我就快活!”
“真的吗?真的吗?你真的快乐吗?”
他想答他快乐,为何不?听她童音软软的,又在他耳畔慢慢响起:
“我好高兴我活下来了,真的。苏少爷,我好高兴我自尽绑,能忘了一切,把过去的痛苦全忘了,可以重新再来一次。我想要希望、想要快乐,如果你也能跟我一样忘掉过去,那有多好?”
“可是,我并没有失去记忆。”
“是啊……真麻烦……”
听她声音又软又苦恼,真不明白她在为他烦恼什么?他与她,本是陌生人,不是吗?
“那……”
她的声音又响起,忽地让他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几乎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他受了一场风寒,躺在病榻上好几天,隐约中只觉有个人在守着他,醒来后,才发现是他欺到上瘾的妹妹──从那时起,心里有了变化,就不再捉弄她了。任凭元醒笑他伪君子,他也不理了。
啊,好久没有想起与少昂共有的美好回忆。这些年,不管怎么努力地回忆,一次又一次涌上心头的都是少昂的委屈。
他好恨啊!
稗自己当初瞎了眼才会挑到那姓颜的家伙;恨自已太年轻,竟以为每个人都是有骨气,不会让世俗金钱给腐化!每回想起的总是那半年少昂是如何度过的、心情如何地痛苦,他再也无法想起过去曾共有的回忆。
“我想到了!”那声音充满了喜悦:“苏少爷,你就认我当妹子吧。”
他浑身一颤。
“我虽比不上你嘴里说的少昂小姐,可我也是一个人了,你认我当妹子吧,我让你疼、让你宠,让你的心中不再空虚、不再有恨,好不好?”-
以为-是谁?也配跟少昂站在同一线吗?直觉地,习以为常的恶毒正要出口,忽地,软软的小手慢慢移开他的眼皮。
扁线从她短小的五指缝里泄露,一点一滴地聚集在他的黑瞳间。光,开始扩散了,覆住他的整个视线,钻进了他的身体。
他顿觉眼前好亮,黑眼缓缓移到她孩子气过重的笑脸。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她真心诚意地在笑,笑颜为什么能这么开怀?
“好吗?”她张口问-
那之间,真要恍惚了。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她的笑颜好熟悉啊。
“咦?这是你的东西吗?”她讶问,直觉拾起他身边白白的、圆圆的胖女圭女圭。“好可爱啊……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在哪儿?这胖女圭女圭的——眼,真的在某段记忆里翻搅。
抬起头来,见他近乎专注地望着自己,她脸微红,暗恼自己好象对美丽的事物也不能免俗,甚至好象有点小迷恋呢。
“这是你的吗?”她举高。
他回神,愣了下,不知少昂生前钟爱的女圭女圭怎会掉出,正要接过,忽地听见:
“大师姐,原来-失去记忆了啊。”
他甚至来不及察觉任何事,就见她脸色一变,直觉伸出短手要推开他。
等等!脑中闪过此念,嘴一张,气才到喉口,小掌拍到他的胸,下一刻,他已再度飞撞到供桌之下。
生平,同一天内,第二次他狼狈地趴在生霉的泥地上。
他开始怀疑──他真的必须看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