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绿芽渐现,前几天落了一场小雪,没下几个时辰就让温暖的太阳给融了。
新年新气象,市井间开铺子的生意兴隆,有婚庆的趁着三月好日子办一办,旅商选在三月开始一年的奔波,一时之间,大兴皇朝从冬眠里活了过来。
阳光初露,暖融融的春意洋溢着,在明媚的春天里几乎可以看见点点春光在闪闪发耀着。
一名书生扮相的青年……他确实是个青年,一身雪色半透明绸纱绸的书生长袍,里头也是素白的衫衣,一层层的,至少穿了三层御寒。
他束着黑溜溜的长发,撑着黑伞,走一步退二步,一个上午尽澳在街头的几个摊子前。
这小书生一定刚从偏僻的乡下来,才会像个乡巴佬一样,连个豆花摊子都要停下老半天,对街门可罗雀小饭馆里的老板心里这么想着。
一上午他闲着没事干,就坐在饭馆前的板凳上观察着。
人来人往都忙着事呢,就只有那书生闲逛,而且像个土包子似地走着,非得每个店家都停个几时辰才罢手。
接着,他瞧见那书生眼波一动,移到这头来。饭馆老板早胸有成竹,打算这书生一近身,就问他有没有钱,没钱免谈,霸王餐绝轮不到他头上。
他眼睛可是利得很,这书生逛归逛,却没掏出半毛钱过。
那秀气的书生果然笑咪咪地走来,却是越过正要喝声大骂的老板,惊喜进入隔壁的书铺。
怜君双眼都发光了,连忙收起黑伞,轻轻抚过柜上的每一本书。
真好真好!
阳间就这点好,要什么书都有,不像在地府,一开始他念的都是些地府手则,要不就是什么菩萨经,虽然同样都是书,但感觉就是不一样,后来,他简直倒背如流,还得求其它地府小表,看看有没有人烧书下来给他们!
这年头,阳间人什么都烧,就是不肯烧书,气得他很想上阳间倡导,烧银子烧金子,生活可以很富裕没有错,但一定也要烧烧书充实心灵,不然对下头的书生真的很痛苦。
幸亏年前有名德高望重的师傅下去,弟子烧了一整套他的著作,在那师傅转世前,他抱着师傅大腿,哭着求他转赠给他,他这才含泪有书可读。
阳间的都是新书啊!他感动地差点掉下眼泪。
怜君非常小心翼翼地翻起一本新书,读得津津有味。
生前都是差人送书进府,他没有来过书铺,更没有这种书一出来就马上可以阅读的激动……啊啊,阳间就这点好就这点好!
他甘愿留在这里非常甘愿啊!
“公子?”
“嗯?”
“那个……都一个时辰了,您看得这么入迷,要不要带回家看?”
“……”怜君默默放下书,有点不甘情愿。他身无分文,哪来的钱买书?
所幸,书铺的员工还替他留点文人面子,没有再逼他买书。
怜君正要离开,陡地,身侧有人取饼那本书,露了牌子给那书铺员工看。
怜君瞄到那牌子上写个“风”字,他讶了声,往那手的主人看去。
那主人也是个书生打扮的男人,较怜君高些,同样一身白袍,身骨文人派,面貌不算极俊美,但眼睛十分漂亮,看起来就是很舒服的一个人。
如沐春风,说得就是这种人。
那书铺的员工连忙叫道:
“是三爷……”不对,八风园的三爷是个哑巴。他训练有素地看着简三爷的手势,用力点头。“是,小的明白了,小的会马上差人送新书到八风园。耶?三爷不住在八风园里吗?”他一头雾水。
怜君看看他们,轻声接道:
“你家三爷是说,他在城巷里有间宅子,每年春天开始,以一季为限,有新书就送到召兴街的简宅去,过了春季,他就不在这里了,小扮,你是新来的,对吧……这也是他问的,不干我事啊!”
那名白衣书生跟书铺小扮同时瞧向怜君。
怜君笑道:
“以前我家里人也有不方便说话的,我学了点手语,何况这位简兄眼睛很会说话,很容易读的。”
败会说话?书铺小扮呆呆看着简三爷的黑眼。他完全没有慧根,他只知道简三爷的眼里很温暖,不像其它爷儿或而暴躁或而娇贵。
那姓简的书生微微一笑,对怜君比了个手势。
怜君惊喜接过那本书。“要送我吗?三爷真是……”他眼泪汪汪,等他读完这本书,先转烧给地府小表,等下去后再讨回来。
书铺小扮低声提醒:
“我们家三爷姓简,贵名求春。”
“在下崔怜君。”怜君笑盈盈地作揖道:“没有想到这间书铺是八风园的,今日有幸得见简兄,真是怜君的幸运啊。”
简求春始终微笑,跟他比着手势。
他注意到这个叫崔怜君的青年,偶尔瞄着手势,但大部份时候都是在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真的会说话么?
简求春索性不比手势,就跟这个外貌看来有点孩子气的小书生对看。
书铺小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搔搔头,去整理书了。对不起,他只知道嘴巴会说话,眼睛如果能说话了,他可以去当大仙了。
饼了一会儿,怜君先是面露迟疑,而后绽笑作揖,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简兄,小弟就叨扰几天了。”
简求春微地惊诧,比出手语──
“我的眼睛,真的会说话?还是你会哪门子读心术?”
“唔……小弟不会读心,我也没那能耐,能一句一句读出来,最多,只是看见简兄眼露热切欢迎,说穿了,就是你我心有灵犀一点通嘛。”
简求春深深看他一眼,做了一个较为复杂的手语。
“请简兄节哀顺变,能读你的人就算走了,但这世上绝不只有她,一定还有其它人呢。”怜君叹声道。
“三年多前的事,就算有悲伤也早就淡了。”那修长的手指做着手语。
怜君闻言,眼儿一亮,点头称是。
“简兄说的是。时间能淡化一切,该悲的悲过便是,明天还是得过活呢,你这种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简求春含笑看着他,主动牵着他往门外走去。
外头春阳高照,怜君缩了缩肩,直觉以宽袖遮阳。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上有个“风”字的标志,书铺小扮抱着一迭书奔出来,叫道:
“三爷,来了来了!这十几本是新进的,等晚点,我差人送剩余的书过去。”
怜君乐得眉开眼笑,连忙帮忙接过。“多谢多谢!”
“呿,这书也不是送你的,你谢什么?”书铺小扮在怜君耳边低语:“八风三爷人挺好,不必担心得罪他,但我瞧你是乡下来的,提醒你一点,三爷若去八风园,你别跟着去,免得闹出事。”
“闹出事?”
书铺小扮瞪他一眼。“别多话别多事,自然不会闹事。”语毕,见怜君这个弱质书生又小又纤细,于是帮忙扶他一把上了马车。
怜君称着谢,笑嘻嘻地把车帘拉妥,免得被太阳照到。接着,他转身朝简求春展颜笑着。
简求春只觉这小书生一点也不惧生,甚至,有点笨到随便跟人上了马车。他的眼落在怜君左手上包扎的白布。
怜君笑道:
“年前被恶盗砍了一刀,至今还没有好呢。”说到“恶盗”时,他扁扁嘴,显然对这砍刀者有着轻恼。
他模索着腰间,掏出个小瓶子,掀开小角用力嗅了嗅。
淡淡的香火味儿弥漫在车内,简求春以为是这几年风行的玩意,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一向与这种流行月兑节,只是香火是奉鬼神的,竟也能拿来当嗅盐,算是皇朝流行跃进一大步吧。
怜君喜孜孜地翻起书来,如入自在之地。
简求春轻轻瞇眼,趁机细细打量这个小书生。
这个小书生细皮女敕肉,面皮有些苍白,虽然清秀,但总觉得太弱点,不太像皇朝人该有的样子。他目光移到小书生的喉口,确实有喉结,那就不是女扮男装了。
简求春见他看书看得入迷,也不去打扰他。他时常接济落魄的书生,一年之中他只有一季留在此城里,那宅子任着那些书生随意住着。
被言之,他好客,好的客都是些文人雅士,这是七焚人人都知道的事,只是,那些书生多半是跟他纸笔交谈,要眼神交流那是痴人说梦。
他望着这小书生,内心起疑。说不出哪儿怪,但总觉得这小书生的气质有点眼熟,像他曾读过的一本书,是哪本书呢……
正思索的当口,他又注意到怜君明明读书读得心喜,眼皮却渐渐合上,彷佛被什么困扰,接着,整个人遽然倒向毛毡,竟是睡得沉了。
简求春一怔,俯身模向怜君的鼻下,人还活着没有错。还是这小书生得了什么急剧病症,竟在眨眼间,在他人的马车上睡成这样?
他动动鼻子,发现小书生的身上有更浓的香火味,衣袖半掀,纤细的白臂上竟然有着碗大般的烧伤,且烧伤未成疤。
他一脸错愕,连忙卷起怜君的袖子,光是这只手臂竟然有三到五处不等的伤,全是没有复原的烧伤。
他又看见怜君的衣襟里露出块羊脂白玉……这玉真眼熟,熟到是几个月前,八风园飞鸽传书,至皇朝国土的另一头跟他索讨去的。
一不要陪葬品,二不要太多人接手过,三要的是千年上等古玉,四急用,即使是入宫去厚颜讨着,也得讨来一个。
他没问是谁要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块白玉被转赠到小书生的身上。
简求春一时想不出答案来,遂抽回书册,取饼薄毯盖在他身上。
因为,他发现这小书生通体冰凉,不像死尸,反而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