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陛下,皇后陛下……
持续的呼喊,惊动她的神智。她蜷缩在地,黑脸埋入双膝,长发蜿蜒在地,口不言,鼻间感觉不到呼息,连触感都不见了,唯有听觉存在。
——皇后陛下尚在吗?
……谁?
——皇后陛下!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那阴阴凉凉的声音若大魏冰泉。李容治曾说,靠近北瑭的大魏国土内有一处地产有冰泉,可有减缓年老之效,她十分向往,可惜这一世为后,没法亲眼目睹了。
她记得,那时他只是含着笑说着“这也很难说,活到七老八十,说不得咱们就有机会去看了,”七老八十?西玄人寿命可没那么长呢。
这是谁的声音?有些耳熟。
——皇后陛下,可记得我是谁?
……谁?会喊她皇后陛下的,多半是大魏人。在大魏里,她没有听过这样阴凉的声音,但在西玄……西玄有一个……当归?
——当归?皇后陛下可要说清楚,我叫什么?
为何你如此惊慌?你确实叫当归,没有错——当她心里这么说着时,浑身遽痛,如火烧如冰浸,她想动却是动弹不得,大红艳火自她眼前烧过,烧得她胸肺几乎炸开的同时,巨幅火焰刹那又化成如血大瓣红花,尽洒落在她赤果的身躯上。
懊痛!懊痛!
细微的冰泉在她周身浮动,她明明没有眼睛去看,却知周遭所有的动静。真是遗憾啊,没法跟他一块去看大魏冰泉了……
她不是傻子,早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自从她在丽河杀了人,心里惴惴不安,她曾在大魏的风俗民情书看过,当人死入地府时,大魏地府里的地狱之火翻飞成红花,落在死者身上,死者生前做的事有多坏,死后那红花落在肤上的地方就有多痛。
再经历九重宫门后,她心里已有准备,死后会痛上这么一回,说不得要痛到地上打滚。但即使再痛,也绝不能喊李容治的名字,喊着阳世亲近人的名,只会教那人有着连心之痛,何必呢?
痛完之后,沿着一路上的红花走,就可再世为人。
再世为人。
这一世,谁也没有,只有她一个。
——皇后陛下?
当……
——我唤了你许久,皇后陛下,你仔细想想,这当归两字打哪来?你打算归哪呢?
遍哪?她还能归哪?现在她只能跟着红花走,不是吗?何况,当归是他的名,为何百般追问她同一件事?她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陛下可好?
——皇后陛下尚念着大魏陛下么?
可得我的死讯了?
——刚得。他已派钱临秀专程亲来,可惜即使钱临秀来了,也不可能挖出皇后陛下。
是啊……他会难受么?他心里是有她的,自然会有那么点难受,但她想,人的生死就是如此。即使是当日她对头儿之死痛徹心腑,但如今都六年了,说心头上的伤疤没有愈合那是骗人的。
她把头儿当作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人,她才如此的痛,但李容治不同,他心里最重要的,不是她。
不是她。
以前想起这事时,她心里有些遗憾,但,现在她反而庆幸,他心里最重要的是大魏天下。
既然他不会如她当年那般痛到撕心裂肺,那她估量这一年内他会再立个后,要不,群臣要李家子孙的摺子可能压垮他了。
只是,大魏哪家女子适合他呢?会不会出宫时替他带点好吃的?大魏宫廷饮食不弱,只是多以腌制品为主,没有新鲜的蔬果与海产,她十分乏味。每餐他食不多,虽然是天子习惯,但她见了总是……唉,谁先喜欢了谁就输个彻底,她就是心疼,没什么好遮掩的。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看似是她喜欢这样他才做,其实,他也是喜欢肌肤相触的亲近感觉,只是他不会说出口。
思及此,她心里微微一笑。原来前尘往事如此值得回味啊。
她喜欢着李容治,也很快乐地挣得一刻是一刻,但心里深处总是有着些许的委屈。
明知她在叫徐达的这一世里,得到的已是极好了,有个人能教她打从心里愿意付出,有个人能让她感受欢喜的情绪,有个人能在心里留着她的小位子,这是她以前在西玄完全得不到的,她已经很满足了,只是……偶尔还是会想着,下一世,她不是徐达了,让她到这一世所有人都遇不见她的地方,重新开始,有个人能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他们之间没有天下没有委屈也没有必须克制的,就她与他,单单纯纯的相爱……
当归,当归,这两字还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人自九泉下转世,再回归九泉,当归不过回到原始之初罢了!正巧徐回身边这人也叫当归,岂不是顺理成章送她回地府?
——皇后陛下!莫作如此想法!你再仔细想想你要往哪走……
隐约中,有人惊惶大喊,随即,她的意识被大红的火焰烧个彻底,连灰烬也不留。
☆☆☆
掠过大魏宫殿的飞鹰连连长啸,惊动了李容治。
他撩开床幔下了龙床。
“陛下。”太监低声道:“才三更,还早。”
他应了声,任着太监们在他肩上披上衣物,他推开窗往天空看去,今晚星光灿烂,不见天上任何老鹰的影子。
“方才你们听见鹰啸了么?”
为首的太监回头看一下其他小鲍公,相互摇头。“陛下,兴许是咱们耳背……什么也没听见。”
“是么?”他笑道。一名太监换上较明亮的灯,李容治目光落在屏风上,神色短暂空白,随即又笑:“你们先出去吧。”
几名太监正要退出时,又听得他道:
“对了,眼下正好有空闲,你们去把呈上的画像一并送来吧。”
太监们面上有喜,连忙应声退出。
他沉思半天,直盯着屏风,最后恍惚的走上前,轻柔抚过屏风上的字迹。
“……徐达……徐达……当年我就任你这么走了……我现在是不是就不会这般痛……”现在就是报应吗?当年就只想着他不想孤独地走在这条路上,将她扯了进来,结局却还是他一人继续往前走。
他忽而失笑。
当年徐达装死入棺,他心里微恼,气她宁可装死也不肯与他一同当这一世的帝与后,如今,他却宁愿她装死。
徐达,你装死后会上哪呢?回西玄?不审走遍大魏?
“陛下,画像到了……”太监几乎是用跑的将画像送来,他一一摊开画像,想起房里还藏着有人塞的银子,犹豫一会儿,把几张给银子的画像放在最上层。
李容治正全心全意低低念着屏风上的谏言,嘴角噙着柔情的笑,听得太监讶一声,他转头恰恰看见那太监正摊开最上层的画。
那画是……
他面色遽变。
那太监吓得面如土色,赶紧要卷起,李容治神色强定,挥手道:“都出去,这……这地图也留下来吧。”
“是。”
李容治走前一步,瞪着那地图。
半年前临秀兼程赶去得庆县,将山谷地形细细画了下来,笔触轻颤,显然在画的途中已经看出徐达生机渺茫。
乱石砸下,不仅山路崩塌,若有人不在山道上活埋,而是跟着滚石跌落狭谷,那真真是尸首也难找了。
一个月前,临秀与月明归来,伏跪在御书房久久不起。
几日前,乌桐生回到京师的小宅,足不出户。
昨日,他亲自微服出宫去见乌家大少,那冷傲青年瘦了一圈,只道:
“那天我没跟去,来不及救二小姐,这半年来我留在得庆县,但盼能寻着二小姐尸首,无奈天不从人愿,想来老天这一世对徐达与乌桐生不甚赏脸,这才教我们这一世遭得如此下场。日前我忽而想起,去年二小姐曾趣提,要有来世,她但愿生在大魏沿海一带,日夜与海为伍,过两天我就要搬去沿海一带,再不教一个自称神师的人为新生孩儿算命。”
他不动声色细细观察乌桐生的语气、神态。
乌桐生忽然展笑,道:
“大魏陛下这般甚好,天性疑心,竟疑二小姐被我藏起?这对陛下来说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希望。”一顿,他冷声道:“连我乌桐生半年都寻不着的人,难道还会活着不成?陛下,你且也绝望地痛上一回吧,二小姐确然已死,没有什么好疑心的!”
那句句有意刺破他的想望,即使现在再忆起,那杀伤力仍教他心头如刀绞,疼痛不已,他杀气毕现,一脚踢飞屏风。
哐啷一声,屏风遽然倒地,门外的侍卫与太监皆跪了一地。
此刻多想泄恨,多想令旁人一块痛着,他为九五之尊,杀个人跟捏死个蚂蚁一样容易,即使眼下杖打人命,抄个家灭个族,都还得跪着谢他恩典,凭什么他痛得都感到那心头活生生裂开流出鲜血了,他的臣民却是照样过得和乐?
天子之痛,何以不能分于子民?
他要杀谁要剐谁,谁能说话?
他心里陡然生出此念,黑眸落在桌上摊开的十多张美人肖像。他面上清清冷冷,唇线却弯了弯。每张美人肖像背后代表的是家世、前程势力,以及贪欲……
指月复轻轻跳落在每张图上,嫣然女子,若月下天仙,身段无骨,我见犹怜,要先拿谁开刀才好?
“陛下?”清亮的声音在门外轻唤着。钱临秀这几日夜里没出宫,都在值日房委屈睡着,小鲍公奔去找他,他可随时赶来。
“……没事。”李容治下意识看向门,忽地瞥见另一头的长榻。他想起,她的寝宫里有着一样的摆设,在窗前有着相仿的长榻。
每年元旦到十五间,宫里庆典不断,他与她虽可天天相见,四周却永远都是朝臣,没有例外。
他自身是无所谓,但心里深处总是明白她并非彻底地心甘情愿坐上凤椅,她背后生了翅膀,好不容易诱她落地,岂能让她再展翅?于是,元旦日那天,他将入睡的时间延后半个时辰。
那半个时辰里,只有他与她,没有第三人,她要怎么做都随着她。
他在这头被束缚的小老鹰前放了一碗没有味道的肉,她却吃得甚为心满意足。至今,他仍无法理解,为什么这四年元旦夜里的那半个时辰,她不索求更多,而是就在榻上抱膝坐着,笑着一直看着他。
不管这半个时辰他看摺子也好,也或者他随意看本书,每当他不经意抬头看向她时,她那较之十九岁时更娇艳的脸蛋都靠在膝头上,美目片刻不离他。
片刻不离他。
每每确认后,他含笑继续看着书,心里越发快活起来。
今年年初那半个时辰,他笑着主动枕在她的大腿上,承受着她的注视,愉悦且心境平和地熟睡过去。那时他心里想着,上天仁德,终究待他不薄;上天仁德,让西玄不识徐达之才,他这才有了机会得到她。
摆眸落在空荡荡的长榻上,良久。
“临秀,准备笔砚。”
门外的临秀立即送进笔砚。他一进来就见翻倒的屏风,桌上美人肖像图上最有指尖使力的刮痕,他心一跳,见到其中一个折了角,那幅美人图是其中之最,她的父亲也是第一个上奏要陛下延续千秋万世之基业,皇后已死,固然伤痛,但也得顾及大魏百姓……头头是道也就罢,千不该万不该,将自己女儿呈了上来;更千不该万不该在前两年朝政上成了陛下的眼中钉。
他是陛边的人,怎会不知陛下不动声色地拔除眼中钉的狠劲呢?如今他百般庆幸自己的父亲在看见徐达拿起金刀后,当机立断地让大姊许了他人。
“那天,我亲眼看见陛下接了遗诏却无喜意,反而一直眼寻着地上尸首,直到金刀皇后自血地爬起,他才松了口气几乎站不住。罢了,陛下心在金刀皇后,你大姊万不可搅入后宫,否则将来钱家迟早会出事。”当年,他老爹语重心长。
“研墨吧。”李容治道。
“是。”临秀将美人肖像移走,取饼新纸,细心磨墨着。他觑着陛下,陛下眼眉清明,不似有大怒过的迹象,但面色确实是苍白了些。
李容治看向他,淡笑:“怎?”
“臣在想……是不是要扶起屏风来?”
李容治闻言一怔,回头看着倒地的屏风。看到临秀都觉得他又神游它处了,才听见李容治温声笑道:
“扶起扶起,这是皇后四年来为朕着想的证据,怎能破坏?”语气带着无限眷恋,但在下一刻他却道:“天亮后,教人抬去皇后寝宫,过几天等我提了再抬回来。”
临秀应声称是。陛下这几日是不愿见谏言,想必心里有了计较,他扶起屏风后,走回桌前时才要再磨,瞄一眼陛下笔下人物,一怔,再也不敢说话。
“像么?”李容治头也不抬。
“像……像极……但……好像年纪大了点……”
李容治微微笑着:“女人家的年龄总是不好抓,今年她二十五,我瞧她跟十九时没什么两样,就是成熟些跟越发地令人心爱了,方才我老想,她要三十了,可比现在再成熟些。”
“……是理应如此。”
“她若到三十,早是小笔子的娘了。这几年,她忙着与我治国,哪来空闲生子,这六年限实在过短了些。”
“……是。”
“对了,你大姊过得可好?”
临秀心头遽跳,一时竟琢磨不定陛下的心思。他小心翼翼答着:
“孩子都三岁了,过得还算可以。”眼下的陛下,他真的无法猜测,真怕陛下见不得有人过得好,就……就……
李容治沉思一会儿,笑:“你父亲功在社稷,钱大小姐出嫁时,皇后曾亲自去恭贺,她生孩子时,皇后可去看过?”
“看了。皇后陛下说,孩子生得真好。”
李容治闻言,点头,柔声道:“咱们若有孩子,在她眼里定也是最好的。不知当日她见钱小姐的孩子,是否心里有遗憾?”
临秀脸色发白,伏跪在地。“陛下,皇后陛下在临秀甥儿满月时也曾亲自过府,她对姊夫、姊姊说:孩子自有福气,不必找人算命。若遇上不精算的大师,那会毁了孩子。她送孩子一块蝙蝠链子,嘴里亲口说着孩子有福的,这是皇后陛下亲口允的……所以、所以……”
李容治一怔,而后暗自恍悟。他失笑:
“你把朕当什么了?暴君么?你是我亲近的人,不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怎会伤你呢?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徐达罢了。你起来吧。”
临秀起身,轻声道:“皇后陛下很好。”
“嗯,她很好。”
“她……她……”
“嗯?”
“她……断然不会希望陛下……不听谏言……”
“嗯。”他浑然不在意,带开话题。“你还记得我与徐达大婚时,三国派特使庆贺,其中西玄二皇子来时,似有意想闹毁这场大婚么?”
“记得。臣始终不懂,西玄二皇子对皇后陛下真如此痛恨吗?竟然想毁掉大婚,如果是北瑭或南临也就罢,陛下娶的是西玄徐家人,与西玄算得上是姻亲,从此彼此亲若兄弟,西玄二皇子分明是来搞破坏……”
李容治停笔,笑道:
“他私下让我看了一幅画,与徐达神似七分,比徐达艳些,也比徐达多了些英气,就是少了徐达的亲和力,他说真正配得上九五之尊的该是画中人,而非徐达。如今我看,我笔下的徐达才是真正的好。”
临秀讶问:“想必西玄二皇子的那幅画不是徐直就是徐回了。”
“都不是,兴许是其他徐家人吧,她手里拿着一把长刀,西玄二皇子便以为徐达是她替身。”李容治笑了声。“我怎不知道他想法?他以为我会对那女子着了魔,他就有可趁之机诱走徐达。他不了解徐达,在一开始他杀了秦大永时,不,只要他对徐达有一次的歧视,徐达就已经封杀了他所有机会。”
“原来如此。”钱临秀应着,迟疑一会儿轻声道:“皇后陛下的名……真真有涵意……达字……是完成之意……也许是使命已经完成,所以……”
“徐达的使命哪儿完成了?”李容治漫不轻心道,小心吹干墨汁,笑看着那画中人。
临秀叹了口气。“陛下,是否要挂起来?”
“不用,收着吧。等她三十岁时,我再打开,那时再验证我画得准不准吧。”
“……是。”
“枕下有同心结,你跟画像一并收了吧。”
“是。”
李容治走到窗前,负手看着黑夜。他皱皱眉头,头也不回道:
“最近宫殿附近老鹰多了些么?晚些你再去皇后寝宫看年地,照以往那般,若有老鹰再飞过不停留的,全都打下来,折去翅膀。”
“是。”
☆☆☆
在元旦这日两人相处的半时辰里,要她睡得那么熟,她可舍不得。
难得可以看见他睡得跟孩子一样熟呢。她嘴角上扬,望着枕在她腿上的李容治。
说起孩子,她想起钱临秀大姊的孩儿,才三岁呢,就懂得看眼色,在众人暗示下喊她一声干娘。
大人精明,孩子古灵精怪,幸亏临秀一家忠心,要不她很为为难的。
大魏朝臣以为她冷酷,其实,她心软得很,她这性子在处理国事上总要百般思索,生怕有一丝半毫让人受了委屈。
乌大公子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她一直引以为鉴。也亏得李容治不以为意,只笑她心细。正因她心细,他才更操劳啊,她怜惜地看着那张睡容。忽然间,她见他嘴角勾勾,似乎梦见好事,她好像摇醒他问个清楚,梦到什么,可有梦到她?
平常他笑,她分不出真伪,但他绝无可能在梦里也控制自己,此时此刻,他出自真心的笑,她……见了很心动很欢喜,只盼他能再真心多笑些。
他动了动睫毛,略带睡意地张开,展出那明亮动人的朗目,她心一跳,将这一景深深留在心里。
“徐达?”他看着她,下意识朝她伸出手。
她立时握住。
“方才我梦见你了。”
她沙哑道:“只梦见我?”
“只梦见你。梦到我笑你都三十了,怎么还贪吃得很,把自己弄得全身发痒。”
“这贪嘴习惯,我是改不了。”她笑。
他柔声道:“这话梦里你也说了,我回你没关系,你要痒了我替你抓就是,接着,你就月兑下衣物了。”
她笑出声,可能是他刚从熟睡中自然转醒,语气沙哑温暖,说出来的话给人格外真实的错觉,可是,她很喜欢这份错觉,喜欢到……想要让他枕在她腿上一辈子;喜欢到,她想要、想要看着他一辈子。
不管来世如何,这辈子就这么一直看着他。
“徐达……”他抚上她的脸,笑:“看我看累了么?”
“不累,一直不累的。容治,你虽只是睡了一会儿,气色却是这几年最好的了。”
他眼底有抹惊喜,她有些疑惑,又察觉他小心翼翼地掩饰起来。他在喜什么?掩饰什么?因为她喊……容治,而非陛下吗?
“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啊,以后每年这半时辰你都枕在我腿上睡吧。”
“你爱看我睡脸?”
“嗯,非常爱,像孩子似的。如果你不嫌弃,我就每年这时候当你李容治的枕头吧。”
他笑弯了眼。“好,你说的。”
她也笑着。她说的,除非天意难违,否则她会做到的,既然她想他好好的,一世无恙,他又只能在她身上得到安好的睡眠,她当然义无反顾挑起这事来。
泵且不论以后他是不是能在其他人身上得到相同的安心,但,此时此刻,她没有半丝委屈,没有她给得多些或他总以天下为重的轻浅怨念,她只全心全意想他好而已。
是啊,偶尔,她心里是委屈的,但,每每见了他如此劳累,却又毫不考虑地为他豁出去。
他好,她就甘心;他睡得安心,她就心里欢喜,那她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想通此层,心里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的抗拒遽然消失,她又忽道:
“我真不舍得你呢。”
“什么?”那声音有些糊。
“对,还有琼玉!”
“什么?”
她不再看他,看向窗外远处。“父亲去年走了,西玄还有徐直、徐回,平日虽然没有什么来往,但都是亲人,我也是想着她们呢。”
“什么?”那声音一直重复着。
她偏头沉思:“当归当归,如果,当归是回到大魏,回到你身边……那该有多好啊!”
刹那间,她腿上的李容治模糊成一团远去,她周身大火烧着。
——皇后陛下!
徐达遽然一震,幼年片刻零碎回忆立时在脑海播放——
“徐达你别过来,你一来,东归就全身不舒服。”小徐回恼道。
“徐达,东归要我转述,前两天一直巴结你想入你名下的汉子是个鸡鸣狗盗之辈,那不过是想借你当跳板入徐家门下,你最好拒绝他。”
“不对!你不叫当归,你是东归!我怎会记成当归?东归既找我,我便回去吧!东归大魏!”她猛然大叫。
——皇后陛下既已决定回大魏,还不快让她出来!
对方同时一阵大喝!
徐达只觉全身被人狠狠地拖出,无数的碎石跟着她一块掉落,恍惚间,她身上好像有什么腐臭的软物也跟着被拖了出去……
有人奔前抱住她,护住她的头向在,踢掉压在她身上的软物,回头叫着:
“成功了!成功了!十几天了,她竟然无事!徐达,你果然一世顺啊,若不是有人正巧跌死在你身上,护住你最后一息,只怕你早就坑坑洞洞了。”
……是北瑭王爷温于意?
☆☆☆
当徐达张开眼时,看见一张小摆脸。
五、六岁,跟她有得比的小摆脸,但眉目明亮,是一个相当好看的孩子。他正睁着眼在床边看着她。
唔,如果不是确定她没生过孩子,她会以为这孩子是她遗失多年的亲生儿。真是同样的黑啊。
“干娘。”他有点不好意思,模模她的脸,实在忍不住,再模模她的脸。“王爷叔叔说,看见你醒,要我自报姓名,我叫秦琼玉。”
“琼玉!”她张大眼,挣扎地坐起,但全身无力,还是仗着这个小娃儿拚命支撑,她才能半坐起。“你怎可能是秦琼玉?”
他有点儿恼。“我就叫秦琼玉啊!”
“胡扯!当年我看过他,他脸白白瘦瘦,四肢小得紧,可你四肢长了些,脸跟我一般黑……”极有可能是那女圭女圭被温于意养死,他就换个孩子来骗她。
“我要换孩子也会换得像些,徐达,你当你是笨蛋,还是本王是笨蛋?”
徐达往木屋门口看去,北瑭温于意背着东归进来,她先短暂地看了温于意一眼,乍看下没有变化,但眉眼尽是沧桑,随即,她看向那叫东归的男子。
惫是老样子啊,她小时远远看到他,就被小徐回阻止再前进,她只记得东归生得像静止的水一样,不难看,却也不是很起眼。
温于意放他坐在椅上,笑道:
“琼玉,来,告诉你干娘为什么你的脸黑成这样?”
秦琼玉跳上床,坐在她身边大声道:
“因为琼玉还是女圭女圭时候中了毒,干娘帮琼玉求了药,也中了毒,等琼玉服了药,脸就愈来愈黑乎乎的,干娘也是服了药后脸黑乎乎的吧?”
“……我还不到黑乎乎的地步。”她细细打量这孩子,真是头儿跟嫂子的孩子?完全不像啊,也不怎么像西玄人。服了药,却变黑了?她怎么没有?还是,服了药确实黑了,但她脸本就偏黑,当然看不出来?
“你的眼力好吗?”
秦琼玉扁扁嘴。“看远处时有些不清楚,这一年王爷叔叔带我从北瑭到西玄,最后转到大魏,这路上他拿我试药,说要是我吃到眼力都好的药,那到时可以拿给干娘吃,可是,琼玉的眼睛还是没好。”
温于意哈哈一笑:
“你干娘为你求药,你为你干娘试药这也不吃亏啊。”他看向徐达,又笑:“徐达,当年李容治大胆娶了你,我在北瑭听到此事时,还赞他有胆色,竟把我当年的警告丢在一旁,如今瞧你越发的美丽,我真是颇为遗憾啊。”
徐达子诏了动,想问他为何出现在大魏?为何与东归在一块?为何身上虽是华服,支孙似以前有皇族架子?为何没有妻妾服侍?但,最后她只涩然道:
“我若被埋了十几天……早憔悴得难看了,王爷真是能看穿人的皮相来赞美啊。”一顿,低语:“我真被埋了十几天?”如果被活埋这么多天,怎还活着?
温于意看了有些倦意的东归一眼,代答道:
“我路经西玄时,被阴间小将军所托,带着东归前来,十九天前才到此处,就听见皇后陛下活埋在得庆县的山谷间。”
“这里不是得庆县?”
“当然不是。此处离那山谷有数十里之远。我曾赶去看过,当时得庆县动用所有士兵挖掘,那样的地势要挖出你来太难了。”
她一怔。“那你跟东归是怎么救出我的?东归你……你不是接近我就会吐出来吗?”
东归苍白一笑,费力说道:
“皇后陛下,你刚生死一线,体内阴气多过王者气息,我自然能接近你,等到你阴气散尽时,东归就得退避三舍了。”
徐达瞠目结舌。“你是说,你以往避我是因为……”
“我本该是皇后陛下的人,但,我体质偏阴,命中有鬼字,与三小姐相似,便请三小姐暂且收留我,等到皇后陛下有需时,东归自当出现。”
徐达傻眼了。这就是徐回无法忍受与她共处一室的原因?不是本能不喜她?
琼玉看看东归,再看看这个初见的干娘。他跑下床,去端来茶水,一人一杯,递到徐达面前时,他爬上床,喂着这个看起来很憔悴又没王爷叔叔那些妻妾好看的干娘喝水。
徐达感激地看他一眼,琼玉黑脸红红。他很喜欢干娘这一眼,于是又跳下床去把凉掉的药汁端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徐达。
徐达嘴角扬笑,只觉这孩子可爱得很,头儿九泉之下该瞑目了。李容治与她两人里,一定要有一个愿意去信赖人,要不,两个都无法信赖任何人的凑在一块,对大魏不会有好处的。
那,既然李容治无法信赖人,就由她去信人。秦琼玉必是头儿的孩子,她轻轻模着他的小头颅,他连耳根子都红了,呐呐道:“干娘喝药。”
她笑着让他喂,等到喝得差不多了。她又看向东归,柔声道:
“东先生是如何救我的?”
“当时皇后陛下命悬一线,生死交关,我在此地施法,将你阻在忘川之前,本以为皇后陛下可以顺利东归大魏,哪知你竟误为当归。我自学术法以来,心知凡事不可能平空出现,皇后陛下的当归两字,嘴里喊的是我,但心里必有当归地府之意,你有此念,再强的法术也没有用,因此拖了十几日,你意念忽转,想起东归两字,这才能将你拖了出来。”
温于意指着木屋外密密芭蕉叶,道:
“东归先生说大魏芭蕉里藏阴气,可作引阴路之用,你就是从那堆芭蕉叶里落了出来,我与琼玉才赶紧拖你出去。这十九日于我可是个煎熬,生怕拖出来的……要是肢离破碎的……哪知你身上正覆有一具柔软尸身,这才保住你无恙。琼玉早上将他埋了,替他立了无字碑,徐达,等你能下床了,就去祭拜一下吧。”
“这是当然。”她看着温于意说这段话时面露古怪。岂只他古怪,连她心里都觉得毛毛的,她真想问:真否假否?是否把她从得庆县救出,将她藏在这里再诓骗她?这才合理些吧。
但,她又知道东归是做得到的。徐回自幼跟这些人相处,偶尔神神鬼鬼被她看见,久了她也习惯了,只是对象换作自己,那还真是……
东归温声道:
“皇后陛下,几年前三小姐来大魏时,曾与皇后陛下提到,当初你一走子之,不成大魏皇后,此生我们不必相见。但你若成大魏皇后,在二十五岁这一年有此劫,东归自当尽力,接下来要等到皇后陛下真正命尽时,东归才会出现在你面前。”
她闻言一怔。他言下之意是此生近距离与她接触只有两次。
就这么为了她,屈在徐回名下;就这么为了她,不辞千里而来?是因为……命理吗?
如果这事发生在她少年时,有人愿意跟在她名下,以门客身分全心全意为她付出,她必是欣喜若狂,走路也有风。
但,自成为皇后,开始了解手掌大权下所要背负的人命,明知手下的亲信愈多愈好做事,她却怕她一个作为不当害了这些为她卖命的人。
眼前的东归,看似弱不禁风,却要为她耗费大半生光阴为她解难,她……何德何能啊?她很心虚,也替他感到不值,每个人都不该受自身命运拘束,该为自己而活才是。
东归仿佛看穿她内心所想,微微笑道:
“大魏皇后有此念,是大魏人之福。皇后陛下,命是天生,运是自身掌握,当年你若一走了之,今天就是另一番风貌的徐达,与东归再无牵连。正如东归,如果一开始不愿来此,那,皇后陛下如今只是地府的一缕幽魂罢了,我们身边亲近的人互织成网,各自牵着罗丝的那一头,就算谁要松手都怨不得对方,皆是个人意志罢了。西玄袁图预言的,也不过是那些不肯努力、不愿选择的人的下场罢了,哪能真正推算一个人的未来呢?”
懊呆住。
“西玄袁图说你一世平顺,皇后陛下认为何谓平顺?”
徐达闻言一愣,看向温于意,再看看身边一直在偷偷模她袖子的脸红小琼玉。她笑着拉住小琼玉的小摆手,道:
“北瑭王爷当年好不容易回到北瑭,如今千里离乡,必是遭遇大难,东归你为我,长住徐回那里,只为等着此刻,琼玉婴儿时也是差点一命呜呼,我想,你们都比我辛苦些,我这平顺两字也不算白得。”
“皇后陛下有些念啊……此念甚好。皇后陛下自幼不因袁图之言而荒废功课,反比常人付出数倍努力,虽不是心甘情愿成为大魏国母,但这几年来你仍为大魏尽心。平顺?有的人一生平淡到无波无浪,但他日日夜夜心里纠葛怨恨自身命运;有的人一生大风大浪受尽折磨,但每道难坎一过去,他便是船过水无痕,继续过他的快活生活,你道,对他们来说,谁会认为自己较为平顺?”
温于意笑着,走到她面前,道:
“东先生说的也是有道理。那混蛋袁图,不过是个眼界过小的西玄人,自是以为你一生平顺是件悲哀事……等等,你到底算西玄还是大魏人?”
徐达笑道:“王爷就当我是徐达,别当我是哪国人吧。”
他哈哈一笑。“正是。徐达就是徐达吧。袁图当年确实说准了我将埋骨异乡,我自北瑭离去时,妻妾散的散、死的死,如今身边只剩琼玉,但我还不是活了过来,埋骨异乡又如何?难道温于意就不能继续快活生活么?”一顿,见徐达怔怔望着他,他神色微软,柔声道:“我所遇的人中,也只有你会这般为我感到心伤。果然,我千里迢迢访故人是没错的。”
“王爷何不试着久住大魏?当年我心心念念西玄,以为唯有西玄才是我家乡,如今长年下来我竟也将大魏当家,可见是不是家乡,还是由自己心里认了算。”她真诚道。
他只是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你要回到李容治身边?”
她毫不考虑道:“这是当然。”
“唉,真是可惜啊要,当年李容治下了豪赌,冒险得你,如今得你全部真心,真真是个……赢家啊。”温于意无不惋惜道,瞧了琼玉一眼。
“干娘,琼玉扶你躺回去吧,东归说你要睡很久才能让阴气散去,才会健健康康。”琼玉又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小小身子都要赖进她怀里了。
他此话一说,她顿感累极,甚至体内有股滞气,闷得难受,不由得干呕几次,她依言躺了下来,琼玉立即替她盖上被子,钻进被窝抱着她睡。
“琼玉干得很好。”
她合上眼,隐约听到温于意问着东归道:“如此就好?”
“嗯,我强行令她先清醒,说明原由,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免得她在梦中意志一薄弱,就糊里糊涂去了,琼玉阳气极佳,对她甚有益处,只是这一躺,没有一年半载是好不了。”
“这真是乱七八糟的鬼神之术啊……”温于意失笑。“我瞧,那袁图远远不及你厉害,竟被西玄奉作神师。”
“袁图看出王爷将埋骨他乡,以为这就是你的绝境,他却看不出王爷离开北瑭后,方有一片生机。他眼界确实狭小,何必分他乡你乡,站在我们脚下的,就是我们的家乡。”
温于意坐在床缘,看了徐达一眼,哈哈一笑:“也许你说的对。本王自回北瑭后,再也没有遇过真心人了,真要以为这世间非要人吃人不可,没想到如今能再见当年真诚对本王的故人,这也算是离乡背井后的好处吧。”
徐达实是熬不住,意识一散,陷入无梦的黑甜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