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亡她啊!要亡她啊!
舜华闷声呜呜呜个不停,双手在空中拼命“张牙舞爪”,试图求得生机。
她一辈子没进过宫墙后头,今天一进,她都快去掉半条命了。去他的小笔帝那一脚,至今让她隐隐作痛,所以,尉迟哥送她回来后,她继续躺在床上眯一下,想等醒后再爬起来沐浴写贴给戚大少。
岂知,她才沾枕,就被人一推卷成糖麻花,一方白布整个塞住她的眼口鼻,不让一点空隙!存心置她于死地!
有没有搞错!她不是崔舜华,她是絮氏舜华啊!不要这样害她啊!至少,一天来一件祸事就好,用不着一天连赶三场,大家很累的!
舜华拼命地想挣月兑,但有人分别压住她的手脚,隔着厚重的棉被压住她的身子。细细纷乱的交谈令她听不真切,但她也不是傻子,能这样把她四肢紧紧压住的,除非是三头六臂,否则……
这根本是崔府集体谋杀她啊!
她这么倒霉,倒霉啊!要谋杀崔舜华,怎么不提前几个月呢?为什么崔舜华的灾祸由她概括承受?崔舜华的世界里她根本没享受到什么好事啊!
“呜……呜呜……”她死命地想求得一线生机。
以前亲亲爹爹曾说,别怕,有事全靠他。
以前白起哥曾说,别怕,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
放屁!放屁!虽然亲亲爹爹是受年命所限;虽然是她不要连累白起哥,不去认他……但在此刻,她还是想骂一声放屁!去他的亲亲爹爹!去他的白起!
莫不是北瑭历代皇帝上天庭告状,逼得老天这样整她这最后一个絮氏?嘿嘿,她应该没丢脸吧?好歹她靠着自己,靠着那个她本以为没有白起哥、没有亲亲爹爹就不行的自己,替这坏心的崔舜华保住懊几个月的身子……她做得很不错吧?就连在那个凡人一见就忍不住腿软的太后娘娘面前,她也没有吐露只有絮氏自己人才知道的真正姓氏。
她了不起。所以……就撑到现在可以结束了,她喘不过气来,要断气了。
“……呜……”她想放弃挣扎了。眼前走马看花,两、三个月来所遭遇的一切一一疾速掠过,让她好生感慨。
接下来,她又要化作春燕了吧?这一回,她的翅膀得够力一点,直接飞上西方极乐,可不要莫名又栽到别人身上去。
她意识迷迷糊糊,隐隐觉得这些死前掠影在好几次遇上某个人时,令得她下意识不太甘心,想要停下想个清楚。
那人……那人是尉迟哥吧?年轻的男子里她最熟的就是白起哥跟尉迟哥。尉迟哥……尉迟哥是第一个不嫌絮氏之姓的人,尉迟哥……她还不想死!
她奋力一搏,但她仅剩的力量也只够这么奋力一次,就此蔫掉。
“喂,你在做什么?”连璧大叫。
紧跟着,攥着她四肢的力道遽松,她面上的白布被人迅速抽起。舜华昏昏沉沉,一时只觉脚步声沓杂而去,空气猛然进入肺里,害得她连咳好几声。
她被连璧扶起。“当家!当家还好么?”
“……是谁?”她气若游丝地问。
“我是连璧啊!”
“……我是问……是谁想杀我……”
连璧沉痛地答道:“是乐师染……他……他……”
只有乐师染吗?只有乐师染吗?她又问:“他呢?”
“方才连璧见他逃出,来不及阻止,但他闯下此等祸事,也只有自绝一路,北瑭已经没有他的生路了!”
原来只有乐师染要她死!
舜华闻他此言,刹那通透,张开美目,挥开连璧的扶持,狼狈下床。她双腿不稳,膝盖尽彬在地,她终于愤怒了。
今天她已经跪过去他的小笔帝了,现在还要跪!崔舜华的膝这么软弱吗?她拼命挺直腰身站起,疾快跑出房。
门外婢女吓得掉落脸盆。“当、当家……”
舜华越过她,奔向崔家家乐的园子。她实际在崔府住的日子不多,但在钟鸣鼎食那夜后,她曾好奇地去看过那些家乐。
崔家家乐约一班十几人,乐师舞人水准属上等,其中一名乐师染是已被灭掉的小周国人,由教坊转出,崔舜华纳之。
她本以为是崔舜华仰慕他的乐理,哪知、哪知……
“……当家!当家!”连璧在后狂追着。
沿路有婢仆见状,吓得停止手头工作,不知从谁开始,有人大喊:
“不得了,乐师染上吊自尽了!”
“乐师染上吊自杀啦……”
上吊的速度也太快了吧!这些人比她还要神通,明明离家乐园子还有段距离,就能得知乐师染上吊吗?现在进步到神鹰传书吗?
“当家,乐师染上吊自杀,你去是秽气,连璧代当家探个究竟……”连璧在后头大叫着。
崔舜华没理他,狼狈奔进家乐的园子。园里舞人、乐师见她居然奔进园里,个个傻眼,她怒声问道:“乐师染呢?”
人人噤声,不敢回话。
舜华扫过所有的人,这些舞人、乐师全身素白,替谁送终似的。她再扫过窗房,尽是黑暗,忽地咚一声,出自其中一间暗房。舜华二话不说,直奔上前,一脚踢门。
她现在踢得很习惯了,不会再重心不稳。房门被踹开,月光直入,落在那个吊死横梁上的年轻身影。
椅子已经倒地,那年轻身子竟然连挣扎一下都不肯。
舜华连气都不及喘,冲前抱起他的双腿。
“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
“当家!当家!我来帮你!”
“乐师染不要自杀啊!”
乐师、舞人回过神,一窝蜂地跟了进来,纷纷要抱住乐师染的双腿。
一时之间,众人团结一心。
舜华本该感动此景,但此刻她眼泪都快飙出来。有没有搞错?她……她是第一次抱住男人的脚丫啊!
她从小到大,还没抱过男人的脚……这太过分了!他自尽吧嘛月兑靴,现在她只能抱住他的袜脚……她以为,她一直以为她这个絮氏舜华会活得比北瑭任何一个女人还要强壮,所以,自白起哥有心与柳家结缘后,她也一直以为若然她有成亲的那一天,她会嫁给一个北瑭最强壮的农户,她不介意抱丈夫粗壮的脚,但……但现在她不想随便抱一个男人的脚丫啊!
她可不可以放手?让他们自家人救乐师染下来就好了,她是当家,在一旁指挥就够……男人的臭脚丫……
舜华忽觉不对劲,她有心托住这男人,不让这男人吊死,怎么有股巨大力量拼命将这人往下扯,企图让他上吊自尽成功?
谁在暗地动手脚?
在混乱中,她往这些舞人乐师的面上一一看去,人人都在使力拉扯乐师染的双腿,大有将他身高活活拉长的狠劲……
这么狠?就算没有朋友之情,也该有同事这谊吧?
“住手!”她大喝。
众人平日惧她甚深,一听她怒喝,吓得松手。与她相反的拉力顿时消失,舜华暂得轻松,但双臂还是抱着这男人的脚丫,她头也没回。“连璧!”
“……连璧在。”连璧冷静地走到她的身侧。
“把他放下来。”
“……是。”
舜华喘着气,盯着连璧救人,确定不会再集体搞谋杀后,她垂目看向自己的双手。好恶心啊……
她不是有心嫌弃,但她想白起哥把她教得很好,一个大家千金怎能去抱陌生男人的脚呢?那袜子几天没洗了?她好像连他长长的腿毛都碰着了。
她瞥到房里有水盆,苦着脸去洗一洗手,洗洁了,才坐到椅上要喘口气,忽听得被救下的乐师染猛咳着,哑声道:
“一切都是我干的,与他人无关,我愿一死百了!”语毕,又要往柱子一头撞死。
舜华已经麻痹到无惊无波,只道一字:
“慢。”
她不看着乐师染,反而盯着连璧瞧。
连璧不得不及时拉住乐师染。
舜华满意点头,慢吞吞道:
“你再寻死,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你陪葬。你,你,你……”她一一点名腿软跪地的舞人以及乐师,最后点向连璧:“还有你。”
连璧微愕,众人暗自眉目交接,心知此事难了,不由得悄悄看向连璧。
乐师染是一名年轻的男子,他本是眉目清秀,但自来到崔府,他形销骨立,实在不怎么好看。他撩过袍摆,拜手稽首,哑声说道:
“崔当家,染自转到崔府后,便知死期将至,今日之事全是染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当家要酷刑处置,染甘愿受之,请勿迁怒他人。”
舜华闻言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舞人乐师不是跟他有仇,把他往死路上送,而是怕他遭崔舜华凌虐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上吊自尽,痛个一回就好。真是……重情重义,反显得崔舜华的心狠毒辣了。
她抚着额角,不发一语。房内的氛围随着她的沉默降至冰点,跪伏在地的家乐大气不敢喘。其中一名乐师直往连璧瞄着,双拳紧攥,暗示他不如什么都不要顾了,索性全豁出性命杀死崔舜华吧。
舜华没注意他们的眉目间传着杀机,心里忙着感慨自己有做恶人的潜质。不知道自己将身子还给崔舜华后,是不是还能以良善之心上西方极乐世界?
她寻思片刻,说道:“在陛下面前,你弹奏亡国曲,是触北瑭霉头,犯陛下忌讳,你可知罪?”
“小人只是乡愁,弹了一首小周春江曲。小周国土虽小,但国土偏北之处有一条春江横贯东西,被小周人视作生命之水,每个人一生中,至少须得一次亲自到春江,饮一口春江水不论前是前非,都能再重新活过,小人也想……想在北瑭落地生根再活一次,想在北瑭找到自己的春江,遂弹此曲,绝无触北瑭霉头之意。”
舜华摆了摆手,不耐道:“你长篇大论我听不懂,北瑭没人去过小周,有谁了解小周春江曲?你,你,还是你?”一顿,她又道:“除了北瑭与小周,你还懂得其它乐曲么?”
“小人是乐师,各国乐曲自然涉猎一二。”那语气隐有着乐师的骄傲。
“既然如此,这些人的性命就捏在你手里了,眼下你弹奏一曲北瑭外的拿手乐曲,如果我能认同你的乐音,今晚之事不再追究,否则,你,你,你……”她再一一玩起点点乐,点过崔家养的伶人,最后落在连璧面上。她道:“还有你,全去九泉之下跟阎王告状吧。”
“当家息怒!”众人跪伏颤声喊道。
舜华充耳不闻,对着连璧道:“去把他的琴取来。”
连璧恭谨应声,取来乐师染的长琴。众人惊惧地看着乐师染,这是崔舜华故意的啊!傍他们希望,等乐师染弹完一曲,再告知死期……好个凶残崔舜华!懊狠!懊狠!
乐师染浑然不觉他人惊惧。他瞪着琴,仿佛琴上已系绑着十多条亡魂。
舜华淡淡补了一句:“连对自己都没有信心,还当什么乐师呢?不如重新投胎吧。这么多人陪着你,够本了。”
“染师傅……”家乐里的舞人低声喊着。
乐师染咬咬牙,盘腿坐起,调妥琴弦,暗自思量一阵后,琴音乍起,他清澈的嗓音配合着琴音,半吟半唱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当他唱出那句“颜如舜华”时,连璧看见她蝶睫颤了颤,眸光异彩绽现,要往乐师看去,但又及时阖上眼,仿佛对此曲不甚兴致。
乐师染选择这首曲,是讨好或者讽刺姑且不论,但,他记得聪慧过人的崔舜华出身名门富户,自幼熟知各地文化,早该听过这首大魏曲子才是。
他目光忽地落在那深衣裾摆下露出的玉足,久久不移。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乐师染反复吟唱着,唱完一曲后,所有的人屏息等待崔舜华的生死决定。
舜华徐徐张开眼瞧着乐师染,慢悠悠地问道:“哪个国家的曲?”
连璧瞪着她。
乐师染垂首道:“这是大魏流传了几百年的‘有女同车’。”
“是么?”她想了想,道:“我对大魏文化不甚了解,但也听出你这弹奏此曲的功力还不错,凑巧里头有舜华两字,我自是亲近不少。这世上就是如此,不熟的,就算它有千般好万般妙,没有亲近过的人,是无法了解的。”
众人怔怔看着她,实在揣测不出这段话下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好,这样吧,”舜华一击掌,道:“看在舜华两字上,今日今时暂且饶过你们一命。从明天,不,今天开始吧,每月你们至少筹备一首特别的曲儿,连璧你去安排,每月找个名目办宴,食宴也好,商宴也罢,只请富家之上。你们就卖力表演,轮番各国乐曲,不限北瑭,但也不准少了北瑭。北瑭律法有定,每演一首国外的曲儿就得付税,我全记在你们帐上。九个月里有贵族请你们过府教导他们府里家乐,那你们就是人人有赏,要一个人也没有,那就……嘿嘿!”她手指故意在他们面前点了点。“大家心知肚明哪。”
众人一时不知所措,心里恨极她。她说要放过他们的,怎么又来要胁?
连璧忽问:“当家,九个月之后呢?”
舜华刹那恍惚,流露微不可见的悲伤,又挑眉道:
“第九个月,也就是明年春,我要你们演奏一首飞升西方极乐的乐曲。要是我满意了,你们可各付身价离去,到时你们想离开北瑭,我也不会阻止,最好逃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要是再让我买回,肯定让你们生死不如。”她不理众人惊诧,转向连璧。“至于你嘛,年纪要二十吧?我也早看腻了,明年春天他们要是能离开,你就跟着一块滚;他们没能力离开,你就跟他们一块下场吧,嘿嘿。”言下之意就是他们同坐一条破船,死活一块吧。
再从另一个方向推敲,连璧想离开崔府,就得要尽心尽力帮着崔家这一批家乐。众人傻住,任着崔舜华走过他们跪伏的身子。
就这样?一夕之间,他们有了盼头!崔舜华哪来的好心肠?有鬼吧!
舜华来到房门前,秀脸微侧,冷冷一笑:
“嘿嘿,这九个月里,看你们为生命挣扎,也是一种乐趣啊!别教我失望。人命,在我眼里,就跟软豆腐没两样,一捏即碎啊!”语毕,负手而出。
房里氛围沉重,众人相互凝望,连璧没有追出去,只盯着先前她坐着的椅下之地。地上,有一点点朱红血迹是崔舜华的……真是崔舜华的吗?
当年她拿什么毒药去害祥王,他就用同样的毒药去害她。可是,为什么祥王死了,在钟鸣鼎食那夜她却没死?非但没死,醒后的崔舜华变了个人……
“连璧,可以相信她么?”有人悄悄地问出心里盼望。
“连璧,染师傅甘愿牺牲自己,依你计划先搏取她的信赖,得到她的部分家产后再害死她,但此计未成,接下来该怎么办?”连璧提出先假意谋害崔舜华,他再出面相救,乐师染顶凶嫌之名自尽,等到崔舜华彻底信赖连璧后,再行真正毒杀之事,到时他们就算被官府抓走,跟着陪葬也无所谓了,至少拖着崔舜华一块死。那时连璧可以带着崔家部分财产逃离北瑭,在其他国家生根,培育更多乐师、舞人,可是现在……他们都有机会活着摆月兑她了……
乐师染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地上的鲜血。“她……连鞋也没穿,就来阻止我自尽?”她在想什么?阻止他自尽,不是为了要虐他吗?怎么虐成自己了?
距离门口最近的十三岁小舞人突然听见低微的声音:
“痛痛痛……我怎么忘了穿鞋呢?好痛……”
小舞人偷偷探出门外。那抹土黄背影一拐拐地跳着离开院子,实在很不合崔家主子嚣张的风采……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子声响起。
“请问……春回楼怎么走?”黑暗里忽地蹦出这一句。
包夫吓得后退一步。做了十多年的更夫,终于轮到他见鬼了,他强自镇定地点起灯笼,往声音处照去,只见一名二十多岁的美貌青年很无辜地看着他。
说是青年,他是有点犹豫的。因为此人身着男装,但面貌偏女相,脸蛋又小,依他五十多年看人的眼光,猜测这青年不是女扮男装,就是那鬼话里的公狐狸精,要不,听说南临男子面若女相也是有可能的。
“请问,春回楼怎么走?”美貌青年重复问着。
“……春回楼啊,果然是男人。只有男人,才会去那里。”更夫笑道,挤眉弄眼。“我打更路上会经过,公子不妨跟着我走吧。”
“喔,多谢。”
这位美貌青年自是舜华,更夫从未见过名门富户崔舜华,在他第一眼里,只觉得这名青年漂亮和善,没有什么威胁性,又听他说话秀雅大方,很有好感,便领着她往春回楼而去。
舜华走路有些一拐拐的。她好恨啊,她干嘛心急忘了穿鞋,只着罗袜就奔去救人。好痛哪!她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痛了!脚丫板流血也就算了,她还得硬头皮含着泪穿上鞋,然后再磨着伤口行路……
当家不是人干的啊!
足上的痛,让她今晚不敢再待在崔府里,要是再来一组人马依样画葫芦来闷她口鼻,她想,事不过三,她会直接在今晚升天的。
再者,她还来不及拦戚遇明上春回楼啊!
她现在万万不敢以崔舜华的名义夜至春回楼,她怕只出崔府两步,就被人给打死了。所以,她谁也没说,偷偷取了件连璧的男装,独身出府。
连璧是崔舜华身边的下人,说得难听点,崔舜华自以为是公主之身,硬是找个看顺眼的人阉了留在身边,虽然在物质上不吝啬,但,连璧心里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她不是男子,不知被阉后的痛苦有多深。连璧平日穿的衣物,是比下人好上许多,色彩却有些偏女子的柔软,不知是不是崔舜华故意为他选的,远远不如他私下收藏被她偷穿来的这套潇洒公子男装。
她长叹一声。有时,她真不知自己该不该再维护崔舜华的命。等崔舜华回来了,又有多少人得受难了?
“到了到了!就是这里!”更夫回头说着。
舜华一出巷,就见一片灯火通明。她抬头一看,对街楼上悬挂“春回楼”的匾额,串串红笼高高挂,来往入目皆男宾,门口迎客是女子,热闹非凡……
“……”舜华摇摇蔽晃,最后双腿一软,跌坐在巷口旁的摊凳上。
去他的……去他的伊人!
这不是青楼吗?
就算她再没见过世面,她也有脑子的啊!伊人来青楼做什么?《京城四季》怎么不写清楚些?那个姓戚的来青楼做什么?不不,他是男子,会来青楼不意外。原来尉迟哥也会在这种地方跟人谈生意,男人,男人,果然都是男人……
她自认絮氏舜华没胆子进去……而且很臭……
“公子吃臭豆腐吗?”摊老板很认真地问。
舜华回神,发觉自己正坐在臭豆腐摊前,左右张望,凳上空无一人,只有她。这豆腐臭中带香,以前絮氏舜华只有耳闻它的特别,却无缘一吃,这崔舜华的肠胃简直好得跟铁打似,她吞了吞口水,道:
“算了,先来一盘吧。”
豆腐外皮炸得酥酥脆脆,内层细腻若棉絮,明明臭气熏天,但一入口又满齿溢香足够让人飘上天了。她一口接着一口,双颊塞得鼓鼓的,她怀疑以前白起哥只让她吃清淡的菜粥根本是仇视她。
“好吃,简直是金玉其内,败絮其外,再来两盘……加壶酒。”臭豆腐摊旁有水酒,她想了下,决定一醉解愁!她要让肠子灌满酒,满月复心酸化水流。
那摊老板见状,忍不住说道:“公子,来这里吃的,都是些穷书生,我瞧你衣着不错,怎么不进去吃顿好酒好菜,还有美人作陪呢。”
陪?怎么陪?她光想到就脸红。闷着脸,大喝一口水酒,火辣辣地直窜上肚月复间,她完全没有恶心晕头的徵兆,可见崔舜华早已习惯喝酒。
她想起,白起哥少年就喝酒,跟她提过酒易损身她绝不能碰,但她真的很愁啊。臭豆腐摊上的灯笼让她看到杯中倒影。至今,她少揽镜自照,始终不太习惯这张绝色面皮,反正再过几个月,不管是不是她的脸,都不归她管了,就当借住一场吧。
“再来一盘臭豆腐,好吃!”把崔舜华吃得肥肥胖胖!
一醉解千愁这话一点也不真,她都喝完两壶了,怎么也没见有人解了她的烦愁呢?她美目乱瞟,不时回头看着那人来人往的楼门。
有姑娘看见臭豆腐摊前的俊俏华丽公子爷,喊着:“郎君来哟!那位豆腐公子要不要来啊!这么美丽的男人,可以算你便宜些呢。”
舜华满面通红,有些坐立难安。忽然间,她瞥到熟悉的人自轿里步出,她眼一亮,把剩下的臭豆腐全塞进嘴里,结帐后匆匆奔向他。
戚遇明没料得会遇见她。“舜华,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笑咪咪地。
戚遇明等了等,没等到她回答,只见她眉目溢笑。他道:
“春回楼是有专门谈生意的隔间,但毕竟不是女人家该来的地方……”
“戚兄……不如……”舜华动着嘴,以为自己说完了整句“戚兄,我没料到在此处遇见你,不如另外找个地方坐坐”,但其实她说出的话根本不全。
戚遇明见她还是笑容可掬,眼儿闪闪发亮,毫无往日算计,他又闻到她嘴里的臭豆腐跟酒味……他往对街的臭豆腐摊看一眼,何时崔舜华会在小吃摊吃臭东西了?略一寻思,他客气道:“既然要进去,就一块进去吧。”他当作没看见她直拉着他的衣袖,步进春回楼。
舜华被迫跟着进去,心里直想着既然引不开他,那紧紧跟着他也好。她稍稍环视一圈大厅。不知今晚伊人是在哪儿被人调戏?
她手里唯一的王牌就是《京城四季》,尉迟恭要咸鱼翻身就靠今晚,她挺他!挺得满月复不舒服也要挺!她目光蓦地停在二楼里的一名中年人。
戚遇明顺着她目光去,再回头看向她毫不保留的惊喜眼色。他面色不变,道:“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大魏名医。”在柳家出入过。
舜华点头,眉目仍是笑着,她嘴巴又道:
“医术好……”她原句是“大夫医术好,让絮氏舜华身子转好”。
如果絮氏舜华倒下的那天,大魏名医在白府里该有多好,说不得能挽回她性命呢。舜华见戚遇明同嬷嬷说几句,随即上楼往另一条廊道,她连忙跟上,中途有青楼女子想拉住她,她实在不好意思,轻轻拉回袖子,追上戚遇明。
戚遇明状似随口道:
“听说舜华与尉迟打算兴办义学,这等有益百姓的事怎么不找我呢?”
“当然会找戚兄的。”她爽快地答着,遭来他惊诧的一瞥。
舜华见他直往另一楼间走,猜测他并不是专程来温柔乡放松的,她犹豫一会儿,如果戚遇明来此处谈生意,她死缠烂打跟上去是不是不太妥?
正当她这么想时,听得人声之中夹杂着一声“这是在做什么”,她眼儿一亮,下意识缓下脚步,循声而去。
春回楼的二楼间如迷宫,在私房之外,所有的小厅没有高椅圆桌,仅以串串珠廉区隔。舜华一心想看仔细,于是拨开就近的珠帘。小厅里没有人,她撩袍跪坐在锦团上,取饼小桌上的茶水一连喝了两杯,这才让自己神智清醒许多。
她轻轻撩过珠帘一角。果然她没有听错,是尉迟哥来了。
被他揽在身后是女扮男装的伊人……她不得不承认,有些姑娘扮男装实在是四不像,伊人天生就是我见犹怜,就算女扮男装还是能让人看出性别的。
她看见他斥退一名调戏伊人的汉子,随即他带伊人进私房去。直到尉迟恭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她才收回目光,发起呆来。
这算不算是改变《京城四季》里说的戚遇明英雄救美了?
眼下,已经换成是尉迟哥英雄救美,所以……所以……她的目的达成了?
她自腰间扇袋里取出扇子,正是他送给自己的那一把。她摊开扇面,凝视良久,扇上的瀑布逐渐模糊,她想起絮氏舜华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她忙着偷窥屏风后的男子,揣测他到底是哪不得女子欢心,居然沦为暗恋别人的对象。
她又想起他背着自己走过宫墙前的那长长道路,神色渐渐融为一泓春水。
“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她有点惋惜。尉迟哥与伊人两人若藉今日好事大成,她不能随便再赖着尉迟哥,以免遭伊人误会了。她没有机会嫁给农户,但尉迟哥因她抱得美人归,这也挺好的,是不?
“公子,要听琴么?”青楼女子抱琴进来,来到她的面前坐下,两人对眼皆是一怔一惊。
舜华认出她就是白日在街上看好戏见死不救的青楼女子。这女子面露惊恐,以为她是特地来找麻烦的,连忙要五体投地求饶,舜华已经习惯人人用这种态度待她,冷静道:
“你若让人发现我是崔舜华,我就如你所愿。现在,把你惊恐的表情收回去。”再怎么比惊恐,也不会比她那日发现自己变成崔舜华那般惊恐。那时在镜中看见的惊恐表情她称第二,谁又敢称第一?
舜华见那青楼女子拼命扭动着表情,想把惊恐的表情稍作调整,无奈惊吓太大,有调跟没调一样,她不由得同情道:
“收不回去就算了。我听说青楼红颜不易老,正是因为见过大风大浪,遇事不动如山,除了笑脸迎人外,是不怎么有剧烈表情,这才保住青春的,你……很快就老了吧。”
舜华话才说完,就见眼前的女子迅速变回正常的神色。
女人果然怕老啊,她想着,她也怕啊,从十九岁忽然跳了四年到二十三,这跳得比谁都快呢。
“你叫什么呢?”
“……小女子青娥。”
“好,青娥,弹琴吧。”舜华道:“挑首轻快点的曲子。”
这叫青娥的女子渐渐镇定下来,琴弦一拨,平和的琴声悠然而起。
舜华暗赞此女聪慧,故意挑首使人平静不易动怒的曲子。她再一细听,美目透着光彩,喃道:“这琴技不差啊,怎么不去争取乐师之职呢?”
青娥细声道:
“小女子在此过得很好,衣食无虞,又何必去过乐师那种苦日子呢?”
舜华想起崔家的乐师染,点头,道:
“正是。你觉得日子好过,外人也无权置喙。”
青娥刹那面露古怪,似是没有料到崔舜华如此好说话,脾性也与过往所见大有异样。
“你可听过伊人姑娘?”舜华忽问。
“伊人姑娘?听说是名门富户戚大少救回的孤女,现时过从甚密。”
自尉迟恭英雄救美后,舜华老觉得心里怅然所失,如今青娥这话勾起她些许闲话精神。她笑道:“原来你们也很爱秘辛哪,那你可听说《京城四季》这书?”
“小女子虽识字,但不曾听过这本书。”
“没听过也就罢。想来将来出版这书得稍作修正才是。”
青娥战战兢兢答道:
“崔当家若不喜那本书被修正,只要差人恢复原状就是,何须苦笑。”
“苦笑?”舜华模上嘴角。她在苦笑?不不,她不是苦笑,她是……欢喜的笑啊。“你对伊人姑娘了解多少?”她实在忍不住问着。
青娥想起姐妹间窃窃私语,春回楼是北瑭第一大楼,里头名妓还曾入富户府里,小道消息自是略通。她讨好地说:“伊人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戚大少就算对她有心意,但,没有实质的利益,他还是会犹豫再三,否则怎会只将她摆在身边,却迟迟不提出婚约呢?”
“那北瑭女人呢?给不起利益的,怎么办?”她问着。
青娥没料得名门富户会问出这种问题,她着实愣了好久,才低声道:
“只有一个法子……想法子在大庭广众下让心仪那人看见你披头散发的模样,倘若他是正人君子,有一点点怜惜你的意思,就会娶你为正妻。”
舜华一怔,垂下眼来。如果你心仪的对象因利益而迟迟未娶她,她是不会故意在他面前披头散发的。果然她还是孩子心性么?
“……崔当家。”
舜华回头,看见珠帘外有一人跪伏在地。她认出这人的衣着,讶道:“是你。”那大魏名医跟崔舜华认识么?
青娥见状,连忙道:“崔当家,不妨小女子开间私房,当家也好说话?”
舜华想了想,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大夫,你跟着来吧。”
青娥抱着琴领路,舜华尾随在后只觉得她行止还有些紧张,很怕她这个崔舜华对她不利似的,因此,来到私房门前,她道:
“我不会害你,你不必害怕。今日我心情甚好,愿对你允诺不会报复你。”她见青娥要跪下,本该视若无睹才显崔舜华个性,但她终究忍不住扶青娥一把。
她与大魏名医入房后,青娥垂着眼退出房。
舜华一眼就扫尽小小的卧房,这种小房间分明只给人睡觉用的,她略嫌尴尬,想起先前尉迟哥与伊人姑娘就是进入这种房里,她心里又有些酸涩。
她暗吸口气,坐在唯一一张椅上,道:“张大夫,你找我何事?”
大魏名医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他伏地而跪道:
“当家,小人是特地过来感谢当家。”
“感谢?”
“小人本不知当家来了春回楼,还是姑娘告诉我,当家为小人支付这一顿酒钱,小人定要过来感谢一番。”
“哦……”她有要付吗?这是赖上她吧?还是谁替他付了却推说是她支付?她一头雾水,但料想一顿酒钱不会吃垮崔府,而她一直想好好谢谢这位名医的。
只是……平常看这名医到白府里看她病时,总是一派正经,原来也是会来逛花楼的,她自当了崔舜华,还真觉得天地翻覆得乱七八糟呢。
“大夫……这絮氏舜华……”有救吗?生死已定,但她总想骗骗自己。
“小人遵照当家吩咐,入柳家得柳叶月信赖,已定时上白府看病去了。”
原来大魏名医是崔舜华差使的?舜华觉得有异,心跳加快。崔舜华心地有这么好?专程找来大魏名医去治絮氏舜华?蓦地,她想起太后对絮氏的恨。
“那……絮氏舜华的病……”她力持镇定地问着。
“絮氏舜华自幼底子不佳,虽然多病,但白家聘请的那些大夫早将她调养得差不多,如今她只是体虚,再调养一段日子,将与其他正常人没有两样。”
舜华惊喜地起身,叫道:“你说的是真的?”
她就说!她就说!明明她十六、七时已经很少生病了,甚至冬天不小心着了凉,也不会像小时候病上个好几天,她一直相信自己会强壮起来,因为她了解自己身体啊!
大魏名医以为她在恼火,答道:“当家请放心,絮氏舜华已在小人掌控中,小人将柳小姐给的毒药,定时混入她每日服用的药物里,她绝下不了床。”
舜华以为自己听错,私房里静默许久,她才轻声问道:
“什么?你让她下不了床?”
“当家莫急,这毒药总要不着痕迹地混入,才不会让人察觉。”大魏名医没得到她的回应,冒险抬起头,发现她面色死白,怕她在火头上迁怒于他,于是赶忙再道:“当家请放心,小人有把握,一年之内,絮氏舜华必能如当家之愿,在睡梦中死去,不会有人找着凶手。”
舜华全身刹那冰凉,双腿失去力量,跌坐在椅上。
原来……搞了半天,崔舜华正是杀死自己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