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絮氏,舜华。
絮氏,在几百年前富甲天下,祖先个个不月兑金商之名,历久不衰。
但,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树大招风啊。在絮氏后人称之絮氏黑暗时期的康宁帝时代,邻国西玄有学士徐直曾着不公诸于世的烂书一本,据说书名是《论四国四姓一家亲之可能性》。
当时天下四大国,除北瑭、西玄外,尚有南临与靠海的大魏相互制衡,四大国书字相通,语言只差在腔调上的细微变化而已,故当时西玄徐直曾道:大魏许姓、西玄徐姓、南临胥人、北瑭絮氏,极有可能曾是一家人,更甚由此延伸在不知几百年加几百年前,四姓一家,四国不曾分裂过。
直白点说,四国本是一姓天下。
既是一家亲,絮氏自有可能是久居在北瑭的间谍。当年的康宁帝是出了名的多疑君主,从此对絮氏有了戒心,不但将絮氏一族召至京城监视,在北瑭与大魏最惨烈的那一役里,他听闻西玄徐达乃不死之身,唯有同家血脉人才能将她置死,因此,康宁帝迫使絮氏暗杀西玄徐达,以证明絮氏的忠心。
絮氏乃一介商家,哪懂得暗杀?絮氏一族早在北瑭深耕上百年,即使想撤出北瑭,也早就被盯得死牢。当时絮氏家主亲自上阵,勾结大魏官员,远弓射杀西玄徐达。
西玄徐达,未死。
絮氏家主以及一干絮氏重要人物在北瑭历史上以暴毙之名病亡,北瑭花了长达二十年的时间接收絮氏大半的产业。
从此絮氏衰败,人丁凋零。
几百年后的舜华,自是无缘当年絮氏金商的盛况。现在的絮氏,只是一户微不足道的京城小盎家,比不得那些名门富户;时间也带走人们对当年絮氏曾有的记忆。
舜华还记得,小时候亲亲爹爹喜欢拉着她一块骂:去他的徐直。
北瑭骂人,总是喜欢直率地骂:去他的某某。好比,小时候,她生亲亲爹爹的气时,会骂“去他的亲亲爹爹﹂;她爹生气骂人时,就是“去他的徐直﹂,徐直徐直,每一个絮氏之后都在诅咒骂她,骂到几百年后的现在,只剩最后一个絮氏︱就是她,絮氏舜华。
她想,等她这一生结束后,地府里的徐直终于可以松口气,这世上不会有人再把她骂得狗血淋头,也不会再有人记得北瑭曾有一个风光到四国商家都眼红的絮氏金商,徐直与絮氏的仇,可以因此完结,如此……也是甚好的结局。
唔,也许她的哥哥白起,会在初一、十五稍稍惦记着絮氏。
当年亲亲爹爹收养他时,为的就是想让后人记得这世上曾经有絮氏的存在,以及,能够让她一生无忧无虑,至少在她死前都能快快乐乐的。
亲亲爹爹与白起哥一直暗自认定她活不长,但她怎么看镜里的自己,都觉得是个长寿绵绵相。事实上,她自觉身子愈来愈佳,从以前很容易生病到现在只是体虚难得下床而已,她坚信接下来她将会比北瑭任何女人还强壮,并且未来光明无比的灿烂。
所以,亲亲爹爹死前逼白起哥允诺照顾她一生一世,最好让她也跟着姓白的那种浑话,她想,她就不必太认真看待了吧。
年轻的男子轻轻推门而入。他秀容偏俊美,外衣华丽曳地,眼里有着几分锐气精明,他低声问着婢女七儿:“小姐今日身子如何?”
“小姐今天精神甚好,一碗白粥吃得一口不剩呢。”七儿如实禀告,同时偷瞄着男人不知有意还无意卷起的外袍宽袖,袖缘隐隐可见金红绣线。
北瑭有个百年习俗︱男子前去心仪姑娘家里提亲时,必在外衣宽袖边上绣着金红双色以表一生真心。
那,果然没错,少爷今天真的要去柳家提亲了。提亲是要抢吉时的,怎么还来小姐这里?是不是该将这事回告柳家小姐呢?
白起没把这婢女的小心思放在眼里。他撩过串串珠帘,目光落在床上养病的人儿。他如夜月的秀容一愕,快步上前笑道:
“舜华,你气色果然好太多。”
舜华微微笑道:“哥,你一个月没来看我,当然不知道我气色好很多,我想,今天再睡上一场饱觉,明天就能下床在府里乱跑乱跳呢。”
她这信心不知打哪来的,他失笑,黑眸透着无比喜悦,略带歉意道:
“我这阵子是忙了些,等过些时日我腾个午后,咱们兄妹俩好好下一盘棋。”
他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轻触她暖暖额面,确定她不若以往冰凉,气色也不像前阵子那般虚,心里不由得大喜。
“这大夫,该赏。”他温声由衷道。
“该赏的是姐姐啊。幸得她推荐名医,舜华这些时日才能转好。”她语气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也甚是满意这条大家之路她走得十分成功。
“姐姐?你哪来的姐姐?”
舜华弯着嘴角,道:
“姐姐跟嫂嫂对我来说,意义都一样!扮今年不小,该娶妻了,我这小泵一直巴望着柳姐姐进门,我好有个伴。哥,今年年底前有没有可能呢?”她鼓励着,当真巴望着,甚至,如果有前例,她一点也不介意代兄娶妻回来。
她面色恳恳,极力诠释一个大度心胸的小泵角色,就盼他能开诚布公地摊开谈。
白起没如她愿,面色仍温柔着,目光却冰冷地瞥了眼不敢抬头的七儿。
“这大夫医术如何?”
“是名医!”七儿插嘴:“很有名的名医呢!”柳家小姐特地请来的大魏名医,她想补充这句,但在白起的厉目下又收了回去。
白起寻思片刻,下意识揉着舜华的头发,不经意瞥见她枕下书角,一时好奇,俯身欲抽。她心跳漏了一拍,双手急忙压住书册。
他挑眉,对上她有些慌乱的目光。
“这是什么书?”他眉目染上真正笑意。仗着他男人力大,硬是将那本书举了起来。舜华伸长双臂紧紧扣着书页,不让他有翻开的机会。
他瞄她一眼,意味深远地念着书名:
“《京城四季》?这是什么书,怎能让舜华你这么紧张呢?”
“我哪紧张,我是……是想这是描写京城四季美景的书,北瑭京城四季多彩缤纷,各有千秋。哥经年在外走动,对这种书没有兴趣,不如留给舜华打发时间吧。”
他故作考虑,片刻终于松了手,她立即将书死死压在胸口前。
他内心好笑,也不点破那本《京城四季》他早看过。那种道人闲话的书,根本不值一看,但她喜欢他也不会阻止。舜华本质甚佳,小时她爹差点把她塑造成一个口没遮拦、动不动就骂去他的某某的粗鲁小泵娘,还好,他来了,多少看管着。如今她有名门富户的小姐气质,不损古老的絮氏之名,他也算有些功劳吧。
他犹豫一阵,终于开口:“舜华,我……”
来了!她早就准备好了!舜华屏息,同时微调面色表情,准备竭尽全力欢欣鼓舞庆他婚事,以免白起哥又当起缩头贝壳,一句话也不肯坦白。
“少爷,时辰快赶不及了。”门外管事低声提醒着。
白起及时住口。
舜华刹那狰狞了。随即,她笑道:
“哥要说什么?”快说吧快说吧!你个性好强又爱护名声,直白地说就是超级爱面子的男人,拜托你快说吧!我……也想下床吃你的喜宴啊,假装瞒在鼓里很辛苦耶!她最不会作戏了啦!
“……我有急事,晚些再跟你说。等我回来,你可不准睡,再多陪我吃碗夜消白粥吧。”他笑着。
她的头瞬间晕了晕,开始怀疑在白起哥喜宴那天,宾客在前头吃富贵鲍鱼鱼翅,她还得假装什么都不知情,继续躺在床上喝厨房送来的苍白没味小白粥。
至少……给她换成肉末粥吧。
白起替她拉好被子,又见她面色略白,心怜道:
“瞧,才说好些,又不舒服了。”
我是让你气的……她憋着气,不理他。
这有些孩子气的举动总在她大方的闺秀气质间流露出来,白起往日看见时只觉有趣,但此刻一见,忽而有些失神。
“舜华,你还记得北瑭京城里另一个崔舜华么?”
她忍不住,回道:“当然记得。她与我同叫舜华,她比我出色太多,是京城四大名门富户之一,与哥同为京城四大当家。一介女流,能有此地位,实在不得了。”《京城四季》每月一集,忠实纪录京城四大名门富户的一切,秘闻啊秘闻,她真的很热爱秘闻啊!
他轻笑一声:“崔舜华背景雄厚,是天生的名门富户之后,行事张扬跋扈,不看重人命。她怎配跟你比?”
那是你太看重我了,舜华想着。要是当年絮氏风光未损,只怕她会比崔舜华还嚣张行事呢。
同样都叫舜华,一个是富贵逼人的崔姓,一个是早就家道中落仅存一脉的絮氏之后,两人的命运早就南辕北辙了。崔家与今日今时的皇室有那么些关系,崔舜华自幼聪慧过人,十二岁家中大权一把抓,她是天生的名门出身,行事毫不忌惮,曾鞭人重残;也有因一时玩心,将看中的小鲍子送入宫里阉了,再放到身边当低贱的仆人。
此女一时情绪,就让一个好好的人就此毁了一生,这一点是她这个家道衰败的絮氏舜华最无法忍受的。
她想,她这个絮氏舜华唯一强过崔舜华的,就是那么一点点善心,其它的,实在是……没得比。
虽然如此,她还是勉强赞美一下崔舜华,以表她良好的德性。
“我想……一年前崔家夜宴的鼎食鸣钟,她本因一时之快想废去自家伶人手脚,但临时改变主意放过他们,这也算……好事吧。”要她说出真心话,她会说,因为自己喜怒而决定他人生死,崔家奴仆迟早有一天会群起抗之。
舜华虽爱看小道消息,但终究是各人事各人担,她只是旁观者,不可能会插手去警告这崔舜华。
“这几月,我瞧她……有几分像你……”白起忽道。
舜华回神,笑道:“什么?”
“……没事。我是在想,同叫舜华,竟是天地之差。”
“正是,正是。哥该庆幸你妹妹是德性温良的舜华,而不是崔舜华。要不,你可要天天为我烦恼了。”所以,就看在这么善良的妹妹面上,快把你要去提亲的事主动揭破吧!是男子汉就不要拖拖拉拉的,她也会暴怒的!
“少爷。”管事又在门外低声喊着。
白起心不在焉又模着她的头,彻底忽略她哀怨催促的目光。那霸道的女魔头怎会跟舜华相似?要说谁仿谁,他是不信的。几年前崔舜华为显自己天下无双,不准北瑭京城有任何与她名字相同,那时京城被她闹到鸡飞狗跳,若然不是有他顶着,怕舜华也要被那女魔头强硬改名了。
怎么会像呢……又不是姐妹……
“哥,既然有急事那就快去吧。”舜华心里叹气,嘴里笑道:“我今晚等你,你……要有什么事,今晚跟我都说了吧。”她伸出手,期待地看着他。
他沉默一会儿,浅浅一笑,与她勾勾手指,答道:“好。”
她看看自己掌心,有点遗憾。她一直想来个击掌立誓的,偏偏白起哥就喜欢这种小泵娘的勾勾指。
白起又与她闲聊两句,临出门前,心跳莫名急颤两下,令得他心口一时悠悠荡荡归不得位,他警觉地回头看她一眼。
她笑弯眼,面容有些雪色,但,精神甚好。
他的心,安了。
他一出房门,管事就在院里等着,急声着:
“少爷,提亲的吉时快过去了,柳家差人来催了。”
白起掸掸衣袍,翻展出金红线的袖口,淡声说道:
“明天,去把小姐房里的婢女撤了,不准再让这多嘴的丫头接触小姐。以后谁要再敢收了外人的好处,在小姐面前嚼舌根,一律低贱转卖出去,不准她们再有在小盎家以上做事的机会。”
这外人自是指白起以外的所有人,就算它日柳家千金嫁过来,在白起眼里,怕也只是个外人而已。
避事心里有底了,答道:
“是。”
“咦?他又来?”舜华傻眼。
“小姐,尉迟少还在厅里等呢。管事大人跟少爷都出门了,那……要怎么办才好?”婢女七儿问道。
惫能怎么办?直接说白起不在家,请这位与白起哥齐名的京城四季改日再访,这种话舜华以前也说过,但她人微言轻,这位尉迟少不肯买帐啊。
那,白起哥刚出府提亲去,差人去追一追?
“少爷是去提亲了,不能让他错过吉时的……”七儿低声提醒。
“我早就知道了。”舜华瞄她一眼。她不傻,早就偷看到他刻意卷起的金红线。她想了一下,试探地问:“请他在厅里等着?”
“尉迟少说,贵客来访,主人理当亲自待客,眼下白府若是无主,他便即刻离去。”
“……这话好耳熟呢。”嘴角偷偷翘起。
“这半年来尉迟少来了好几次,只有一次是遇上少爷在府里。其它时候都用这一套说词来逼小姐待客呢。”七儿抱怨道。
“七儿,这个逼字,你用得真好。”她时常待在床上,因此她的睡房不但日照通风是府里最好的,也比一般闺房宽敞一倍有余,简直是自成一间小小宅,用来待客绝不寒酸。于是,她掩去心喜,道:“那就照旧吧。”
“是。”七儿差人将南临屏风移到她的床前,遮去她娇弱的身影,再将待客桌椅挪到屏风之后。
“小姐,如果不是全京城都知道尉迟少痴恋戚公子的意中人,奴婢真以为他对你有意思呢。”
“这种话还是别乱传的好。”舜华先把谣言扼杀在她的房里,以防将来还真的传出尉迟恭喜欢上絮氏舜华这种不实消息呢,虽然,她也有点怀疑这位尉迟少对她有些不轨心思。
七儿瞧见舜华正读得津津有味的《京城四季》,掩嘴笑道:
“小姐还没看完吧?这一回四位名少的故事可精采了呢,这书可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要不,随便一家名门富户找人抄了书铺子,以后京城百姓就再也没好乐趣了呢。”
舜华失笑:“这书铺子背后也不知是什么靠山,居然能在这四人的眼下躲过。我瞧,这书铺子的内幕也是京城人最想知道的呢。”她瞄瞄婢女在屏风后的待客桌上了茶食与热茶。
她好嘴馋啊。北瑭京城好吃的点心楼都在尉迟家的名下。这位尉迟少来访时,总会送来一些刚做的新鲜点心,但北瑭阶级分明,主子不在,这种点心也不可能赏给下头人,她体虚也碰不得,自然……就是入他自己的口月复了。
他有他名门富户的坚持,她也有她小小的变动。她说着:“可以请尉迟公子进来了。”眼睛细细掂了掂数量。男人食甜少,晚些等七儿送他离去时,她照以前那样奔下床及时塞块糕,七儿应该看不出吧?
思及此,她心里笑开花,每每这人来访,她最期待的就是他带来的茶食。
未久,珠帘被掀动,隔着屏风,她隐约可见高大的身影进房。
“舜华小姐。”男人有礼地打招呼。
“尉迟公子,家兄今日不在府里,你若有事……”可以留下茶食,自行离去追人吧。
“既然白起不在府里,尉迟就在此等候吧。”
“那就请坐吧。”她暗自扮个鬼脸。
截至目前为止,一如先前他每次来访的模式。她想,接下来就像往常那样,在彼此有一搭没一搭间到最后她熬不住打盹来结束他今天的拜访吧。
曾有一度,她怀疑他心怀不轨,对她别有目的。但,每次一搭一聊,他目光没有乱移,也没有偷窥她的打算,要说他对她有异想,谁信啊!
“舜华小姐近日身子可好些?”
“好……非常好呢。”她笑答着,与他闲聊实是她个人生活大乐趣。
“难得听小姐声气充沛,想来是身子真好些。”
那声音清清冷冷,配上《京城四季》里所言,尉迟恭性冷不讨女人喜,还真有几分真实性呢。舜华翻了翻手里的《京城四季》,翻到最后一页:尉迟恭痴恋伊人,舜华夜宴赦家伶。
她偷偷瞄了眼屏风接缝后的英挺男子。明明容色焕发,怎么却只有单恋别人的份儿?
《京城四季》以章回手法专述北瑭京城四少的八卦,每月定期出书,至今出了半年左右,她手里正是第六册。
这四大名少正值风华;崔家舜华,白家白起,尉迟恭以及戚遇明,被京城百姓统称“京城四季﹂。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私下印刷,连环爆着他们一举一动,彻底满足她这种小老百姓窥视大人物的。
眼前的尉迟恭据说暗恋戚遇明的意中人,她曾探过白起哥的口风,就连不太在意其他人私事的白起哥,也沉思片刻承认尉迟恭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秘闻啊秘闻,《京城四季》里书写的八卦居然有九成真,从此以后她奉《京城四季》为神典,每月出书重复拜读,绝不遗漏一字一句。
只是,她还有那么点点疑心。他身形拔长,衣着不俗,玉容俊朗,人虽冷些、沉默些,但她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配角的主儿。
她又掩不住懊奇偷偷看去。果然,他好看的脸庞撇向另一头,完全没有偷看她的打算,真是良君子,但她是小人,早就忠于八卦心把他看个仔仔细细。
英俊的公子爷,让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泵娘多吃两眼豆腐不打紧的。
她看过的人不多,但她基本审美很正常。白起哥有南临人的血统,面貌偏秀雅,要是来个美男子选拔,白起哥绝对在榜上头几名,而这尉迟公子有北瑭的勃勃英气,剑眉朗目,丰姿朗朗,必能在榜上与白起哥一搏。
她就真搞不懂,他怎会输给其他人呢?难道那个戚遇明比他更神威?
内幕就在眼前,她实在心痒难耐,遂试探地说道:
“尉迟公子,我听说北瑭京城四大家,除我哥与你外,还有戚遇明、崔家小姐,不知道戚公子是怎样的人呢?”
他往这头的屏风看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她生得丑吗?这么怕看她?
“小姐对他感兴趣?他性子刚直,对姑娘家来说却非良人。”他淡声道。
哦哦,露馅了露馅了!这是削了皮后明明白白的妒忌啊!舜华心里激荡,仿佛眼前正在上演活生生的京城四季。她本以为自己心跳会加快,可是她情绪是激动,心跳仍是很平缓……缓到让她觉不到,她抚抚胸口,随即抛诸脑后,继续引导话题,她道:
“听说戚公子有位意中人叫伊人,一年前在戚家主办的春神日上扮演春神,想必伊人姑娘天姿绝色了?”
“唔,是吧。”
这么冷淡?舜华有点憋气,想着如何把八卦从他嘴里挖出点小道消息来,又道:
“听说当时春神出了点问题,尉迟公子在场,怎么没有及时救人呢?”
“在下救了人。”
有救成?怎么《京城四季》里说救成伊人的是戚遇明,而尉迟恭错失良机?
正是尉迟恭次次错失良机,才落得配角的份儿啊!
她为他感到不平,一时随口道:
“崔家小姐也是四大家之一,要轮到崔家办春神,想是惊艳京城了。”
“舜华么?不惊吓京城就够了。”那语气竟有几分异样。
明明他嘴里念出来的舜华是指崔舜华,她却有刹那错觉是在对她说。她微地一愣,抬眼往屏风后看去,他正不经意往这看来。
虽然彼此看不真切,但舜华还是略略吃惊。《京城四季》是不是错过什么了?这位尉迟少与崔舜华之间是不是有没挖出来的深层大秘闻?
“时候到了,去找白起回来吧。”他闭上眼,平静道。
她满面诧异。
他朝在旁的婢女七儿道:“我有急事寻白起,你去将他找回来。”
“可是……少爷去提亲了啊。”七儿轻声道。
“舜华小姐也知道白起去提亲了?”他转向舜华。
她含糊应了声,道:“尉迟公子有何要紧事?何不亲自去柳家找他?”
“若是我去柳家寻他,这事就再也不重要了。舜华小姐还是速叫人去吧,就说,是他心尖上比提亲更重要的事,此番错过,一生遗憾。”
舜华一头雾水,仍是跟婢女七儿道:
“既然尉迟公子如此说,你唤个脚程快的仆人去找少爷回来吧。”
七儿领命退出房门。
“小姐可见过柳家千金?”屏风后的尉迟恭慢条斯理地问,声调是天性的冷,但,有他刻意加上的和气。
舜华答道:
“听说柳家小姐貌姿天仙,温良端庄,舜华一直无缘得见。”
“貌似天仙,温良端庄啊……”
她张大眼。这口气分明有鬼啊!她耳朵长长,巴不得听出一些小道消息,但她又很快捂住耳。不成,这乱了套,《京城四季》里明明写他痴恋戚遇明的意中人伊人,柳家小姐何时又蹚进这浑水里?这不就成了铁四角?这人怎么三心二意,要是败坏柳小姐名声,白起哥怎么办?
“当年令尊收养白起,不就是打着他与絮氏舜华结亲的主意么?”
她闻言一呆。
接着,她又听见他说:“白起算不算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呢,舜华小姐?”
她眉间打结,只觉得他有点在动怒了。她客气笑道:
“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舜华能活到十九,白起功劳甚高,论恩情,是我欠他许多,他与我情同兄妹,要他娶个妹妹而对他毫无利益,我可对他不起。”
“利益?小姐以为男女成亲得谈到利字?”
名门富户都是如此,不是吗?舜华心里答着,又想到此人痴恋着没有背景的孤女伊人,既是痴恋,那是满腔热血一心恋慕,与利益无关啊!明明是名门富户,却打破这样的陋习暗规,这……这人在她眼里也有那么点点可爱了。
她坦承答道:
“名门富户之间,都是如此,久了感情油然而生。我哥不会亏待自己,如果不是对柳家小姐三分好感,断然不会上门提亲去。”
“听来小姐与白起真是兄妹之情,令尊当年是失算了。”他淡淡说着。
舜华总觉得不太对劲。白起哥本性好强,违背对她爹的承诺他都对她说不出口,怎会对这人说出他与她之间隐秘的婚约呢?
她记得,白起哥说名门富户里真要择一勉强信之,唯有尉迟恭,但就算白起哥信赖此人,也绝不会将有损声誉的事与他分享。
“商人重利,令尊该是再之情不过,在他心里怕早就料到白起的选择,却愿赌上一次。北瑭古老历史曾隐去一角,史书无从记载,在那一角里藏着絮氏的真姓,至今除絮氏本人外,无人可知。”他察觉舜华的防备,声音微软:“尉迟并无探索之意。古老的北瑭皇律与现在不同,那时君王赐地,被赏赐的族人须以地为姓,以谢隆恩,因此得赏之人多半取与本姓相似之音,絮氏家主将那块地称之为絮地,从此那姓族人改称絮氏,因而在康宁帝那一代,才会坚持相信絮氏如徐直所说,是徐家人后代。”
“……尉迟公子对絮氏了解真深。”
“絮氏金商之后,再无独大金商,名门富户离金商最近,自然对絮氏的盛衰有所了解,白起亦然。他自是明白娶絮氏与柳家的差别。”
“……若是尉迟公子就会娶絮氏吗?”白起算是她哥,待她算是仁至义尽,听这人口吻对白起不怎么友善,她实在得为白起哥出头一下。
他沉吟半天,温声道:
“名门富户不接触现时的絮氏是避祸,这是人之常情,但如果有一天我被迫被絮氏赖上,难以控制自己对她的感情,就算当下她身子是絮氏之身,永远无法出京,我也会将她迎娶过门。只要她活着,她就是尉迟妻子,小姐你可要将我这话记清楚了。”
被迫赖上……舜华一时无言。现在絮氏只剩她一个,她像是会赖上他吗?
她扁扁嘴,低声道:“话可不能托大。”
“那等小姐身子健康后,可以试一试。”他柔声道。
她愣了一下,秀眸微张,又往屏风后看去。他意有所指啊!难道他真的对她这个絮氏……《京城四季》滚到地上,她低头一看,不太明白为何攥得死紧的书册会掉落。
她看看自己软绵绵的双手,想要去捡,却发现全身无力。
她体弱她是明白的,但……没有体弱到连一本书都拾不动吧?
她意识忽而沉困,眼皮重得快张不开来。这个始终不出屏风的名门大少朝床边走来,一双黑靴先是落入她眼底,接着他慢吞吞地弯身,拾起地上书册。
《京城四季》这种书落入他手里可糟啦,这是舜华第一想法,然后,她注意到他的外袍袖口竟然也有交错的金红两线。
他是要去提亲的吧,跑来找白起哥做什么?她察觉到自己心绪十分迟缓,下意识抬眼看向尉迟恭。
明明距离这么近,他却半垂着眼帘,没有往她这头看来。
不能看?不想看?这些思绪乱七八糟遁入她的脑里,她试着要举起手接书,却是一个滑动,整个人扑向地。
他动作极快,一把抱住她,让她安全地落入他怀里。
“咦……我……”是怎么了?声音冲不出来,她傻眼了。
“别怕。”他沙哑道,环抱她的双臂微地紧缩。“舜华,别怕。”
怎么回事?
“别怕,舜华,你不是一个人,我会陪着你到最后,我一直在。”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说的像是她将要死,说的跟她很熟似的,喊她的闺名像……像刚在谈崔舜华的语气……这几年她不是体弱而已吗?下床就累得喘吁吁,生些不打紧的小病,大魏名医将要治好她,不是该这样的吗?
她目力所及,只剩他袖口间金红线在晃动着,接着,白茫茫一片掩去那交缠的金红,占据她所有的视野。
她的意识忽明忽灭,隐隐觉得自己被抱的更紧,他身上明明有舒服的体温,她怎么也感受不到。他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她明白他一直在安抚她……
“别惊慌……舜华……就当睡一觉……很快就好了……”
她心跳越发的缓慢,想要拼命地吸气,却发现力不从心……
“小姐……”七儿一进门,面色大变。“你做什么你?”
尉迟恭无情的看她一眼,平静道:
“你家小姐身体不适,还不快来照顾,我去差人叫大夫。”语毕,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柔声道:“舜华,会没事的,我等你。”
她苍白的脸不停冒着冷汗,他轻轻抹去她面上汗珠,小心地将她交给婢女后,拉开目光,头也不回地离去。
舜华拼着命清醒着,但她全身抽空。她怀疑意识随时会在这世上消失。拜托,尉迟恭快请大夫来啊!她意志向来不够强悍,拜托……她还想活下去!惫想活下去!
“小姐,再撑些!大夫跟少爷马上回来啊!”
对,对,再撑一下!再撑一下!
膘混沌沌间,她梦见自己化作春燕飞出房门,徘徊在白府上空,俯瞰一切。白府的景色朦胧,她努力长大眼睛却在梦中看不真切。
骏马在巷弄间,及时停在白府门前,那俊秀骑士一听家丁大喊什么,匆匆跃下马,直奔她的寝房。
是白起哥!
“小姐怎么了?”
白起哥难得发怒啊!这些年,他为白家跟她做了许多。自从爹走后,絮氏转为白府,由小盎家步入小盎户一路往上爬,如今是很了不起的名门富户,他所付出的心血绝非常人能做到,她对他只有感谢,绝无怨言!
“尉迟恭呢?”白起狂怒骂人:“没有人请大夫吗?”
尉迟恭?尉迟恭!梦里的她,一有此念,竟月兑离白府的束缚,飞出白府,追上另一名骑士。
那骑士正是尉迟恭,他直奔崔府。“崔舜华呢?她不是在茶楼等我吗?怎么不见人了?连璧呢?”
丙然这两人……有一腿啊!舜华此时只想苦笑。亏她还以为这个尉迟恭对她有那么点意思……害她以为、以为等她病懊,是不是可以……
“……没气了!少爷……小姐没气了……”颤颤抖音自遥远天际飘来。
不,她还有气,她只是昏了过去,现在她在作梦,等她清醒……她会比北瑭任何一个女人还强壮,所以,她只是像以前一样小病……只是小病……
尉迟恭翻身下马,快步奔进崔府。门合上的刹那,他忽地转向白府的方向凝视一阵。
她照样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莫名得知他此时目光柔软里带着怜惜。
“舜华……一路走好。”他轻声道。
一路走好?等等,她没死,没有死啊!尉迟恭你没去请大夫,是你动的手脚吗?她好好一个人,怎会落到如此下场?你说话啊!尉迟恭……尉迟恭……
意识尽灭。
只是片刻。
她意识遽回,猛地张眼。
能清楚看见了!她回到现实了!惫来不及欢喜,一抹黑影在昏暗的烛光下,从她眼里奔了出去。
在她眼里是横着奔了出去。
是谁如此心狠手辣!不把她扶回床上,地上冷冰冰的,冷意自足心蔓延到五脏六腑里,冻得她好想破口骂她一句:去他的康宁帝!
此番死里逃生,她非得在心里骂个痛快不可。如果不是康宁帝的猜忌,絮氏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亲亲爹爹骂去他的徐直,但她以为这全是多疑君王康宁帝的错!
去他的康宁帝!去他的康宁帝!
她安心的合上眼。没死就好,没死就好……她将会比北瑭任何一个女人还强壮,她很有信心她的未来是光明璀璨的,先前真是吓坏她了……她再睡一下,等她醒来后……等她醒来后,她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