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六!”恼怒的咆哮传遍京师大街。
酒楼里的使节听到“徐”字,好奇地探出视线,啊了一声,月兑口大赞道:
“好俊的骑术……咦,是个姑娘……南临文武并重,但女子少有涉武,莫非她是……”
“正是。她就是南临徐家么女徐烈风。”与他同坐的官员苦笑,不知该不该表露些小羞愧。
“借道借道!”这女骑士约莫十六、七岁,控马技术甚佳,街上百姓往往还没有反应要避开,那马就像条滑溜的鱼这样侧了过去。
转眼间,骑士已过酒楼,一顶轿子忽然出了巷口,酒楼上的使节居高临下目睹此景,哎哟一声,眼看双方就要撞上,这骑士一拉缓绳轻巧地飞跃而过。她回头的同对,长发掩去她无双的绝色,她嚷道:
“哎哟哟,晚些再来赔罪!”一眨眼,已是不见踪迹。
“喂!你这不张眼的!居然敢冲撞!”轿子旁的丫环吓得小心肝都快跳出来了,她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对着那早不见影的方向叫骂:“敢冲撞咱们小姐!你死定了,非告宫不可!”
离轿子近些的路人闻言,好心地提醒,
“她是徐府的六小姐。”一般轿子出巷转街时,轿夫需得喊声“出轿了”,以免跟外头不知情的人产生互撞。方才他靠得近,很清楚这顶轿子压根没喊,更清楚这华丽轿子里的主人必定是个很有权势的主儿。
这年头不就是这样儿?比的不是谁是谁非,而是背后的山谁高。
“徐?”轿里传出南临女子特有的温柔低喃:“是徐将军府上?”
“除了徐将军府上,哪来的女子敢这样骑马?”丫环气鼓鼓地。
轿里沉默一阵,道:“既然是徐将军府上,那就当没这回事吧。走了。”
“可是,小姐,向来只有旁人来府里磕头谢罪的份儿,哪有咱们忍气吞声的时候?”
“你自幼出生南临,怎会不知南临现时的安居乐业,背后的功臣是谁?今日只是受点惊吓,你就要公开向将军府求个公道,它日南临有难,难道你也要公平地为南临出征?”轿里的罗家小姐淡淡说着:“就算你想不讲公平,也不要明着来,懂么?”
丫环闻言,终于闭上嘴,但心里还是愤愤不平。同样都是重臣之后,平日多少人来巴结罗家,哪个不敬三分?就连她们这些下头人走路也有风的。徐将军府里的人自律甚严,平常就算不逢迎他们,也是各走各道,偏偏这个徐家老六——太嚣张了!
仗着背后有徐家靠山,仗着跟夏王有青梅竹马的交情……几乎曾有一度,人人都以为陛下会赐婚两人,但如今徐六已要十七了,在南临女子里早算成年,陛下非但连提都没提,反而近日让小姐去宫里的次数更频繁,每回必与夏王撞个正着,陛下分明是有意……
南临帝王只有一后,不似其他国家有后宫佳丽三千。如果夏王能登基,她家小姐必母仪天下,就算是大凤公主登基,夏王纳了其他侧纪,她家小姐还是正妃,徐家终究还是得向她家小姐跪拜的,何况那个身无官职的徐六?
思及此,她只觉得人的一生跟对主子最要紧,这气迟早是会出的。
酒楼上的使节还在痴痴望着快马消失的方向。对面的南临官员道:
“真是让李大人见笑了。”
“不不……”小周国使节李默勉强收起心里的震撼,笑道:“六小姐一身好骑术,不知师承何处?”
“这种小事谁会知道呢?”官员不以为然道。
小事?李默心里又震撼了。要是他的国家有此神骑手,早就强押着她为国效忠,哪怕当个教头都好,如能教出跟她一般的骑兵,他们这种小柄也许就能靠着自己保住家园,何必小心翼翼傍着这些大国呢?
“这徐六的兄长徐五,就是数年前写下《长慕兵策》的南临长慕吧?将门虎子,一家都是强将,南临之福呢。”他又说着。
南临官员轻叹一声:“昔日风光,昔日风光。如今徐五,不过是一般子弟,虽在外游历,但比起徐家么女还好上那么一点吧,现在也不知他在哪流浪了。他那长相,在南临京师实在是不好讨媳妇啊!”
“原来如此。”李默面上云淡风轻,不甚在意,内心却巴不得冲进南临京师最高处,对着这些有眼无珠的百姓呐喊:
把你们不要的徐家人送给我们吧!你们这些奢侈不识货的南临人!我们愿意把最美丽的公主送给徐五!
徐家在南临有如此崇高地位,得回溯到三百年前。
自人们记载历史开始,北塘、西玄、大魏,以及南边的南临四大国就已经存在并相互制衡,直至三百年前大魏天德帝迎娶金刀徐皇后后,四国间开始产生微妙的变化。
大魏金刀再现,就是四国合一之时——大魏神话恶毒地流传着。
当时着名学士徐直正着一本书,书名为《论四国四姓一家亲之可能性》——大魏的许姓、西玄的徐姓、北塘的絮氏、南临的胥人,在远古时代本是一家人,更甚者,在四国前,本是一姓天下。
徐直在当时是名动天下的学士,说出去的话只真不假,这本书最后选择销毁,但各国探子早就有底,纷纷通报回国。
因此,当大魏的金刀徐姓皇后亲征战场时,软弱的南临君王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南临胥人家主的大腿,将胥人家主这个小小文官擢拔为将主,强迫他们出兵应战。
既然五百年前一家亲,同样都是徐姓,打起战来彼此能力不会差到哪里吧——各国的探子推论当时南临君王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
南临安逸太久了,武力早远不如北塘,连北塘都被大魏打得节节败退,南临怎么说也只是在打一场必败的战争。
南临的君王懦弱无能地躲在宫里,胥人将主率领着南临军兵浴血奋战,最终南临虽然失去部分国土,签定休战合议,但至少守住了重要的城池,没让南临自历史中灭顶,南临百姓不至成为他国的劣民永不得翻身。
南临军兵回京时,南临君王终于自宫里现身,当时他双鬓转白,看着胥人将主的尸首以及胥人年轻一代所有人的骨灰,一名军兵抱一坛胥人骨灰,沿至城门仍不绝,京师百姓尽皆无语,跪地而伏。南临君王言道:
“胥人一族朕赐徐姓,自今而后,南临皇室世世代代皆崇徐家七分,萧家子孙切记,没有徐家,就没有现时的南临皇室,它日即便徐家子孙犯了大错,非饶不可。”南临君王多体弱,未久,这位陛下也就去了。
接下来的帝王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在自己手上砸掉几乎算是捡来的南临,因此南临帝王或有软弱或有迷信的想法——如果南临有胥人徐姓,如果帝王学起大魏天德帝,是不是南临也能沾点大魏的盛运?
于是,南临帝王封胥人徐家世代为将军,出色者为将主,驻守边关,撤后宫佳丽三千,仿起大魏天德帝只娶一后,虽然没有连双王制一并学起,但一代接着一代帝王仿得认真,至今的南临仍是一王一后,反倒大魏,除了天德帝与金刀皇后外,再也没有哪个帝王守着大魏祖训遵从一后之制。
三百年来,边界有乱,全仗英勇的徐家军;三百年来,朝中大臣不满徐姓,南临帝王仍力排众议,全心信赖握有兵权的徐家,因此,曾被胥人一族流尽鲜血的国土,在这三百年里小而美地迅速繁荣起来了。
镑国大部分的学士都认定南临君王的懦弱一如南临人天生偏体弱,没得改了,才会如此抱着一个传说中无敌姓氏的臣子大腿,但,也有极少部分的学士坚持南临帝王才是真正的天下明君。
不疑臣子,敬臣子,重用臣子,三百年来南临帝王无视他国探子暗地离间与嘲笑,没有一个南临帝王借机释去徐家兵权,徐家将主在外守卫国家;南临君王在内治理百姓,君臣相辅,造就今日的南临。
这不叫明君,难道还是昏君?
这个首次来南临的小周国使节,眼色迷蒙地看着京师繁华街道,想着一路行来说不尽的太平气象与美丽的国土。
如果……如果,这样的君王与臣子,也能重置在他那个小小柄家,那真是国之幸了。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南临官员介绍南临的风土民情,想着刚才那印象十分深刻的女子背影……
胥人徐姓么……
最近的南临一直在下雨。
自她出生以来,这个时节天天有雨还是头一遭,徐烈风矫捷地下马,仰起脸迎着雨丝好一会儿,才将缓绳递给小童,步入学士馆里。
学士馆是这两年在京师黄金地段开张的,馆主是知名学士。所谓学士,天下不分国籍,才智甚高且术有专长的天才。这些人成为学士后,出生国籍将被模糊去,他们可以选择在任何一国定居,却不能特定为哪个国家效力或做说客,若然一日出生祖国灭之,可凭学士之名保留性命并可自由离去。
这一直是各国彼此间的默契,如果有学士为他国效力,那一世学士之名将被拔除,并且终生遭人唾之。
就历史上记载,当年西玄学士徐直最终选择效忠西玄,照说她该被拔除学士名,但,因她贡献极大,名声显赫,是历史上唯一破格留下学士之名的西玄人。
这学士馆在南临京师首次得见呢,徐烈风想着。有时,她会将学士馆里文人闲谈的趣事跟陛下提一提,抒解抒解他老人家近年病痛缠身的不适,不过,她总觉得陛下虽是笑着听,却是不怎么喜欢这间学士馆。
她挥了挥衣袖水珠,趁着人还不多时,占了角落的椅子。她自腰间取出丝帕擦去面上的雨水,目光短暂落在帕角的红线蝙蝠。
这是前几年,五哥自大魏托人送回来的,不用白不用。
她记得,那阵子是四姐定平留在京师府里,正巧她遇见四姐在看信,四姐顺手将这帕子丢给她。
“给你。”
她一头雾水,抚过丝帕。各地丝质不同,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触感的丝帕,但脑袋一转,她哦了一声,是五哥送回来的。
“确定要给我?”她问着四姐。“你不要吗?”
“我不需要。”
那,她就脸皮厚地收下了,也没再看五哥到底写了什么信,或者还送来什么东西。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十二岁以前她会缠着上前看,看看有没有要给她的?现在嘛——有她的她就拿,没她的她也不会强求。
五哥偶尔会托人送一些古怪的玩意回来,是她这只小青蛙从来没有见过的,有时是两份,有时只有一份。
有两份的,是五哥忽然想起她,就顺便捎了回来,她想她做人还不算失败吧;只有一份的,都是四姐不要,才轮得到她。
她该感谢四姐平日没有什么特别的需求与喜好,这才让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妹子拿到一些好东西。
其实,五哥这样讨四姐欢心,真真搞错了手法,这样要怎么娶四姐呢?
那天,她实在不是故意偷听到父兄的谈话,他们有意凑合这对姐弟,当下,她眼睛瞪得老大,以为自己幻听了。
是姐弟啊,怎么成婚?都姓徐啊!紧跟着一想,四姐不是真正的徐家人,两人相差不过几个月,这真是大喜事,天作之合啊!
皆大欢喜呢,她想,只是她怕以夜会不小心把五嫂喊回四姐。
她小心地收妥帕子,专心听起学士馆里的文人各执不同的见解,有的是民俗风情,有时是时局,又有时只是学术上的争论,她不见得懂,纯粹只是想接触一点京师外的东西,让自己稍稍……开拓一下视野。
现在她不能像天上飞鹰随心所欲俯瞰天下,可是,她可以时时把她的小井拓展一点,也许在外人眼里,她的井不管大不大,就只是个井,但在她心里,这井大了点,总是好看点。
学士馆里共三层,一楼为大厅,二、三楼圆弧中空,各自七、八个小厅,方便想聊不同题材的文人有清静的空间。
她从来没有上楼过,就只是在一楼大厅随意听着。不过今日的主题她不太懂,遂分神四处打量着。
学士馆里有男有女,女子少上许多,有的女扮男装,有的以帷帽遮面,当然,也有的与她一般毫不遮脸,只是这样的姑娘屈指可数。
就她看来,都是平民女子一睹学术风采,几乎没有见到大臣贵族的子女。
“请喝茶。”小僮一一送茶,送到她这头时,笑道:“六小姐今日运气好,前几日馆主回来,顺道带来了西玄茶,你可尝尝。”
徐烈风应了一声,喝了一口,尽数吐在地上。“好苦!”
小僮忍笑。“西玄茶都是如此。”
野蛮人的国家,连个茶都没南临好喝。她恨恨瞪他一眼,道:“这种茶,可以去逼罪犯吐出实言了!简直跟南临没得比!”
“六小姐是徐家人,当然觉得南临样样好了。”小僮笑着继续送茶去。
今日还不如去找萧元夏玩弓射呢,她想着。这个夏王也不知怎么了,两个月来避不见面,就连她去王府求见也是被拒于门外……不是铁哥们的交情吗?怎么到头来,都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目光略抬,落在第二楼上。
站在中空圆弧廊道上的是三十多岁的馆主,一身长袍,腰间系着红色的牌子,他一边随意扫过一楼的文人,边跟身边的年轻男子说着话。
那年轻男子,微微侧着脸,眼下有泪痣……徐烈风心一跳,整个人呆住。
饼了一会儿,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居然在双手发汗,又仔细看着那人。那人穿的不是徐家的白色,而且侧面来看,不似五哥的长相。
她犹豫一会儿,慢慢起身,绕着大厅角落走。如果,她是说如果,那人真是五哥,见了面她要说什么才好?
五哥,好久不见了。
五哥,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五哥……
百,多生疏啊,连她自己听了都会脸红呢。但,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跟五哥说话,都那么多年没见了,就算是兄妹,也会产生距离的。
如果五哥问她好不好呢?
她想了想,大约也只有词穷的一句:我很好。
其余说得再多,他也不见得愿意听进。何况,她不想再死皮赖脸了。
当她走到一处角落时,他正好转向大厅,与她打了个照面。
她心头一跳,若无其事地移了开。
心情放松了,嘴角上扬了。
这人,不是五哥,不是五哥的长相,也不是南临人的长相。
她嘴里苦涩。什么时候她变得胆小如鼠?不过也不能怪她,她看的世界并不大,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骗,总得小心点。
她想起那天,明明五哥说有阿奴陪着他,真好,但实际作为却是完全不同,让她感到很害怕,觉得自己蠢如猪,居然分不清真与假。
惫是萧元夏好,不会说一套做一套,让她分得清清楚楚。
罢才那人与五哥长相不同,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华美丰采——她下意识又寻了回去。
那人似手与她一般,扫过她的同时又将目光拉了回来定在她面上,再度打个照面。
这人生得果然好看,初看无比惊艳,再一细量,这人剑眉斜飞,鬓发如墨,有着南临人清逸的春晓之色,只是眉目间光华耀倾城,掩去南临的清美,让人一时拉不开目光。
这男子是哪国人呢?她看不出来。但,她却很清楚知道自己是南临人,南临人美色都差不多,这人打量她这么久做什么?
她狠狠瞪着他,他微地一愣,客气地扬起嘴角,随即目光转了开去,不再看向她这头。
徐烈风退了一步,双臂环胸半隐在角落柱旁。馆主走到二楼楼梯中央,正朗声说些什么,引来一阵骚动,她认真听着―“……因此,今日咱们主谈军。”
“军?徐家军么?”有南临文人问道。
陛主笑道:“在南临,徐家军谁人不知?谈他们不过是歌功颂德,锦上添花罢了,要我说,良将也要明君配,如果没有历代南临君王心思分明,徐家军又怎能护佑南临这么多年?”
众人闻言,皆是一脸迷茫,最后有人理所当然答:“君王本该如此,不是么?”
陛主只是笑笑,小小转了话题,道:“诸位可曾听过西玄军队?”
“西玄军队?”一楼有人说道:“南临右与东边大魏相连,西北与小周国接连,小周国上方正是西玄,小周国地形偏狭长,恰恰令南临与西玄遥遥相望,《长慕兵策》上册提过,西玄欲攻南临,绝不会借大魏之路,而是取道小周。”
陛主微微笑着,徐烈风却觉他的笑容略有苦涩之意。那馆主点头笑道:
“《长慕兵策》上册,容生也拜读过,南临徐家子弟个个人中龙凤,先莫说徐大杏邺徐三徐四驻守边关多年,徐五才华洋溢……”他若有似无地瞥向方才徐烈风打量的年轻男子,眼底略有真正笑意,嘴里道:“就连徐六,也非泛泛之辈。”
徐烈风呆住。
厅里有人闻此言而面露诧异。“馆主何出此言?陛下因喜徐六,而时时召入宫里说笑解闷,这也算是人中龙凤?”
众人听出那语气间的不以为然,皆是闭口不接此话。
南临徐家令他们敬重,不管在京师遇见哪个徐家子弟必礼让三分,但,要遮着良心说徐六是人中龙凤,这……
她的来往圈子只在皇室间打转,才气不如当年徐五,护国之心连义女徐四都比不上,要说人中龙凤委实有些言过其实。
徐烈风颊面微红,稍稍再退一步,让自己全身隐在阴影里。她不觉得丢脸,一个家里总不可能人人都出头,父兄如果觉得她的定位在京师就很好,以致从不愿跟陛下请命,那……她想,她待在京师一定比在其它地方好。
陛主容生笑道:
“前两年徐家献上《军甲改良册》,除了南临陛下外,至今未有一人看过,他老人家也未有动静,直至一年前,徐六换上《军甲改良册》里的铠甲入宫面圣,南临陛下才下了旨令,边防军甲依册上改良,听说改良后的铠甲可保住军兵四肢、性命将大幅提升,只是钱两部分卡在财务大臣手上精算,暂时还没有下来,想来这事还没宣扬开来,各位才不知情。”
众人一阵诧异,连连惊叹。
“原来徐六年纪小小,也有护国之心,居然敢穿战甲入宫……”
“她平日在京师横冲直撞,仗着徐姓胆子不小,没想到这胆子用到这上头啊!丙然是徐家人!”
徐烈风垂着头,嘴角悄悄扬起。如果此刻有人能看见她的神色,必是大受惊吓,这平日外向的徐六,居然害羞了。
其实她哪想这么多,单纯是她见不得五哥的神才被忽略而已,那日她曾一笔一画代绘过,当下不解,事后仔细才豁然开朗,过往各国铠甲以胸背为主,不护四肢,因此伤兵要是断肢,只能在战场上等死,毫无战斗力了。
五哥的神才将披膊、甲裙一并加入,连战马的马具都护得周全,不致让骑兵胯下之马成为弱点。
连她这个没什么眼界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前所未有的护兵之策,为何陛下看不出,迟迟不允制作?若然让其他国家发现了,捷足先登,那可如何是好?
因此,她那天脾气一来,就“披甲上阵”了。
……学士解非,我让众人知她所为,你满意了么?
大厅下,带点调笑的馆主声音轻声说着。
徐烈风耳力极尖,听见此句,抬眼一看。馆主瞟着那眼下有泪痣的年轻男子,似笑非笑地。
原来那人叫解非,也是学士,她这么想着。那人回以同样的轻声笑道:解非感激。
学士馆的馆主是你,我自然得听从你的——馆主容生低声回着。
她瞪大眼。原来馆主另有其人,为什么要遮掩呢?那西玄茶也是这个解非带来的?这么苦,他居然还千里迢迢带来南临?这人,也真是无聊啊。
解非走到容生旁,又扫过大厅文人一眼,二、三楼本在小房里辩论的文人闻声好奇出来。他才清声道:
“今日说起西玄军队,实是想起西玄军队中有一支无坚不摧的阴兵。自西玄开国之后,这支阴兵就是存在,他们并非由西玄君王号令成队,而是每隔一段日子,阴间将军现世,这支阴兵才会成形,阴间将军出现的间隔不定,上一代的西玄阴兵约在三百年前,所至之处绝无活口,因而解非忽做奇想,今日何不谈论这支无坚不摧的阴兵呢?”
徐烈风皱皱眉头。这声音,有点似五哥,但比五哥清澈许多,仿如镜里涟漪,清凉凉地落进听者的心里头。
“解非?”二楼有人靠了过来。徐烈风认出他是方家的第三子,曾去边关一阵,后来被方家召回,在朝中图个不低的官位。他朝解非作揖,喜道:“学士解非对古今兵阵多有研究,世上莫有人及,今日能在南临得见,实是在下三生有幸。”
解非客气回了一揖。
大厅里有人说道:“学士解非在下也听过,兵术专攻,确实名声甚响,但南临长慕也非泛泛之辈,不知这两人孰高孰低?”
方三郎淡淡说道:
“先莫说徐五长慕至今不知身在何方,也莫比两人见识,单就学士解非不必凭靠书籍,就能绘出古今战事兵阵的奥妙之处、各国细致地形、每场战役军队人数、如何重置反败为胜……别说徐五长慕比不上,恐怕连现时的徐将军也难望项背,否则陛下早赐徐家将主之名,不会只是个将军而已。”
徐烈风眯起美目,攥紧拳头。
容生出面缓颊笑道:“莫说才智,光凭南临徐家那般能为国家抛去性命,咱们这些学士是远远比不上的。”
徐烈风看这容生顺眼许多了,但对那叫解非的……呸!恶感再加!
南临文人纷纷点头称是。有文人说道:
“馆主说得对。不管徐将军是不是将主,在咱们心里,他们耗尽一生就为守护南临,这才容得我们在此大放厥辞,谈论古今,保我们平安生活,凭着此点,我们打从心底敬重他们。”他也不理方三郎面色难看,又道:“听说西玄阴兵走的是阴间道,历史上曾有西玄阴兵在山谷间杀尽二十万敌军无一活口的例子,但当时这支阴兵人数多少,未知:如何杀,未知,连尸首也是支离破碎,没有一具完整。是以野史流传,西玄阴兵一出,战事必生,所幸,阴间将军年轻即亡,不致当代整个天下生灵涂炭。”
“正是。”二楼另一名文人卖弄所知,接道:“正因这支阴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从未留过活口,因而至今一直没有人得知这支阴兵终究是何等鬼怪。”
徐烈风想起《长慕兵策》下册西玄阴兵下方写着:无解。
就算五哥是天才,但对于没有任何只字片语流传后世的阴兵,也根本无从破解起。
她又听得厅里另一女扮男装的姑娘道:
“三百年前西玄阴间将军现世,怎么没跟大魏打起来,却由得大魏攻打北塘跟南临呢?”
另一个南临文人探出二楼,说道:“这我听说过,因为当年阴间将军姓徐,与大魏金刀皇后徐达互为姐妹,自然是下不了手的。”
有书生大笑:“君王面前,手足情连牛粪也不如。有一说,当时西玄有内乱,恰恰错过时机;也曾有一说,因为阴间将军有克星,那克星是姓徐的也或者是金刀,当时大魏能持金刀的,就是姓徐的皇后,所以至今,后世仍然不清楚阴间将军的克星到底是徐家人,还是那把金刀。”
“如果是姓徐的,那可就好了……咱们南临也有徐家啊,还怕什么西玄阴兵?”
“说得好像徐姓都是神人一样。若徐姓是神人,那各国君王又算什么……”有人月兑口而出,随即闭嘴。
众人一阵沉默,连方三郎都垂目,故作衣袖有尘挥拂着。
学士馆里虽无言谈之责,可无拘无束,但毕竟有些话是不能太出格的。解非有意无意替徐家解围,他淡笑道:
“徐姓自然不是神人。如果是神人,当年胥人一族也不会全灭在战场上。”
“解先生说得极是。我瞧,那把金刀是真正的无敌神刀,才会连胜北塘与南临。”有人赶紧搭上话,免得这番言论传了出去,对徐家不利就不好了。
徐烈风在旁细细听着。这些文人所知的西玄阴兵,跟她从五哥那里听到的差不多,所以结论仍是:无解。
她心里略感可惜。聚集此处的,多是南临思绪活络的文人书生,思想不老旧,个个饱读诗书,多少知道各国情势,这才知道西玄阴兵的存在。
如果连这些人齐聚一堂仍不得知破解西玄阴兵的方法,她想,对南临而言,西玄阴兵恐怕永远都是无解之谜了。
她又听见这些人东拉西扯,那个跟五哥相提并论的馆主解非居然认真聆听,仿佛试着从不同人的见解寻出一条他没有想过的破解道路。
她听了一炷香,实是无趣之至,这些人的异想天开,没有什么立足根基。她正想悄悄离去,解非也约莫清楚今日在场的人是没什么良好见解,他有意结束这话题,笑道:
“解非游历各国,略略得知他国一些较隐密不宣的政事。年前西玄陛下召见三名将军候选,出了一道题,这题倒也简单——若在领兵征讨间,行至草木密林,敌军此时占上风之利放火,精兵在后堵守,此时该当如何?”
有戴着帷帽女子月兑口:“这是火攻之术。”
“正是火攻之术。”解非朝她笑道,那帷帽女子立对撇开脸,似是脸红了。
徐烈风暗地呸了一声。一个大男人靠长相诱人有什么用?这南临女子也真丢脸,这男人的脸有啥好看的,唯一能看的也就是……也就是那眼下泪痣而已。
解非在中央阶梯间,居高临下扫视众人,作一揖道‘“承诸位不嫌弃,今日与解非共论兵事,令解非受教不少。解非这也才知道原来南临不论文武、不论男女。皆心系国安.才会对历代军事有所了解,实令解非钦佩。”方三郎闻言,面有得色。
角落里的徐烈风,却是一怔。她古怪地往他看去,她出生在军人世家,又跟在五哥身边好几年,就算只懂纸上谈兵,她也知道这些书生所述不过是粗浅一二,他解非如有她五哥才能的一半,应该明白才是。
紧跟着,她觉得不太对劲。这解非到底是哪国人?这看似单纯的溢美之辞,由他专精兵事的学士说来,对于那些崇拜学士的文人书生来说,实是无上荣耀。以后这些文人书生说不定还真是一头往国家兵事栽去,这算不算是此人有意引导他们注意南临军事?
徐烈风模模糊糊有了此念,又听他叫小僮取来一物,对着在场诸君说道:
“这是大魏出名的暖石,每年物量有限,因气候之故,不进南临,若火攻之题能令解非满意,这小物虽称不上贵重,但,是解非一番心意。”
学士馆里,有些文人有意走向学士之路,眼睛俱是一亮。他们看重的不是不曾见过的暖石,而是“解非”赠与的意义。
这暖石形状似徐烈风帕上的蝙蝠,她步出角落阴影,往中央楼梯而去。
几名女扮男装的姑娘也凑到楼梯下想看个仔细,但当她们再略略往上抬去,对上学士解非的目光,个个满面羞红。
徐烈风未觉他人闷头苦思,大胆负手上楼,停在他下方的二、三阶上,细细打量他手里的暖石。
解非见她年纪尚轻,对他所出题目毫无兴翅,反而对暖石充满好奇,心里颇是不以为然。
“这是大魏蝙蝠形状吗?”她开口问。
“正是蝙蝠。大魏蝙蝠有福气之意。”他敷衍答着。
“福气?”她又问:“红线绣的蝙蝠也有此意吗?”
“红线绣的正指洪福。在大魏送红线绣的蝙蝠,便是指送福之意。”
她哦了一声,原来五哥送给四姐帕子是此意啊,四姐不知其意就转赠给她,五哥想必会失望吧,但……她都用过了,也不怎么想退回去。
送福……送福……这暖石是大魏之物,是五哥曾去过的大魏。她眼里迷蒙,如果她能自己拿到这暖石,是不是——也可以假装她去过大魏?与五哥停留在同一地方过?
她对上他的美目,不知不觉又被他眼下的泪痣拉去。解非心里微诧,这还是首次,有姑娘看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小小一颗泪痣。
她面上忽然露出浅浅的羞涩之意,问道:
“我可以碰碰这暖石么?”
解非客气道:“自是可以的。”
她小心地伸出细白指月复轻轻碰触暖石,轻声叫道:“果然是暖的呢。”
解非笑笑,并不接话。
这东西她想要,非常想要,她站直身子,偏头寻思片刻。五哥的《长慕兵策》下册里也未提火攻之术,她想作弊是不可能的了。事实上,《长慕兵策》的下册仅仅只是第二册,尚有下文,五哥却是停笔不写,只淡淡道:“我身分不适,写了亦是无用。”
当时她未解其意,但现在她长大了,隐约察觉皇室对劣民的不喜远超乎她的想像。
所以,五哥离开南临是正确的。
他在南临飞不起来,但,在其他国家必能一展长才。其他国家不会如南临一般,只在手身分、外貌……
她不巧撞上方三郎的目光,心里冷哼一声,这方家的人,都是讨厌的。
她又看向这与五哥有相同泪痣的男子,忽然问道:
“西玄皇帝真的问过领兵时,征讨遇有葱郁草木的火攻防术么?”
解非本是没把她放在眼里,一听她第一句就作如是问,心里一震,目光与她交接。
身旁的容生也是惊异地看向她。
方三郎离得甚近,本在苦思火攻退守之策,听见徐家第六女问出这言,心里骇然。是啊!西玄皇帝问遇有葱郁草木的火攻防术做什么?西玄南下就是小周,过小周即是南临。自小周往南,多是草林茂盛而少岩沙之地,西玄是想……
“解非并无虚言。”
她哦了一声,又想了一会儿,道:“彼军上风施火,我军背后又受敌,此时分散军力盲目四窜只有死路一条。”
“这不是废话么?”方三郎嗤声道。
她淡定说道:
“眼下紧急,若然无法自烧过的黑地退离,造成兵败虚像,那就先下手为强吧,不必等火攻至,先将军队外围烧成黑地,阻隔火攻之术。如此一来,可暂不管火势,只须图谋后方杀敌之阵即可。”她犹豫一会儿,看着解非。“我没有上过战场,所述不过纸上谈兵,不见得有用。不知西玄皇帝所问,那些将军候选答得如何?”
说至最后,她心惊地退了一阶。这人怎么目光如此灼灼望着她?
她还没被人这样瞧过……仔细一想,也只有陛下跟萧元夏认认真真看过她。
陛下喜欢看她,目光总有温和宠爱,老是不嫌烦地看她,萧元夏看她,则是温暖的眷恋怜惜,偶尔她回头时会捕捉到萧元夏一闪而逝的灼光。
眼前这叫解非的男人,此刻眼底满溢惊艳惊喜,以及萧元夏那种她不太懂的灼灼目光,只是似乎比萧元夏还灼热些,而且不太闪避她。
“一炷香。”他沙哑答着。
“什么?”
“西玄人花了一炷香才答得如你一般。”
她面色一喜,月兑口道:“那这块蝙蝠暖石归我了?”
徐烈风笑呵呵地步出学士馆。天空还在下着雨丝呢,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她抛着温暖的小布袋,得意洋洋,洋洋得意。
现在谁还敢说她是小青娃?她当不了天上飞鹰,但,她可以当一个假装游历过天下的小青蛙。她心里万分高兴,轻轻隔着布袋着那暖和的石头。
不知道五哥去大魏时,有没有买过这种石头?有没有将这种石头留在身边?如果他留了一块……那,那,她跟他,在同一样的天空下拥有暖石,这也算是好兄妹了吧。
她半垂着眼睫,现在的五哥,怎么了呢?她幻想过很多次他现在的模样,约莫还是四年前那样,只是更高更成熟些。
神话毕竟是神话,成真可能性不大,况且,父兄们并没有提过五哥改貌,也没提过他眼力变好……就只是一句:他很好。
她抚过眼角。她也不觉得这些年自己的目力有衰退过,可见老天爷也没听到她的祈愿……现在,会是谁照顾着五哥,陪着他游历,为他解说四方呢?
是不是觉得……摆月兑阿奴后,终于能松口气呢?
是不是成人礼那日……明明他双手冰冷,是需要人陪的,可是,他心里真正希望去的人不是她呢?
如果她能够早点听进三哥的话,一切都是她的自作多情,那日,她一定找四姐去陪五哥……五哥出国前也许就不会有遗憾了……现在想想自己也挺傻的,那两年她写些什么早忘个一干二净,当年她到底在难过什么啊!
她唇角扬起一个弧度,想到他今年也有二十多,恐怕再不了多久就会回南临迎娶四姐,虽然有那么点疏离,但她还是该好好想想要送什么贺礼。
她开心地又抛起小布袋,随即,半空伸来一只手猝不及防地夺去。
“徐六小姐,上学士馆啊?哟,这是什么?暖和得很呢。”徐烈风定睛一看,心里恼火。“方十二,把东西还我!你这种行为与强盗有何差别?”
方十二打开束袋,拿出石头掂了掂。“我还真没瞧过这玩意,哪来的?新奇啊,送给嫂子公主,她定是欢喜。”
嫂子公主即是大凤公主,年前方家长子成为附马,方家这不学无术的小儿子越发的无法无天,连油炸鱼都比不上!徐烈风眯眼,一脚飞踹出去,方十二早有准备,往后一退,哼笑:
“你后脑勺疼不疼?那回被我砸了,徐家敢吭吗?你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居然胆敢到陛下面前告状,让我半年出不得府!你以为你是谁?在陛下面前不过是个佞臣,还是,你父兄在打着陛下什么主意,要你去色诱——”
“方十二,你这嘴脏的混蛋,不准这样说我父兄!”她大骂,与他在学士馆前战了起来。
她哪有告状!是她不舒服在家躺了两天,陛下召见她才硬撑着过去!她哪是佞臣!哪是!她是徐家之后,是忠臣之后!凭什么这样说父兄跟她!只要陛下肯下旨,她愿立即前往边关尽一分心力!只要陛下肯下旨啊!
她拳脚功夫不弱,拳头更是虎虎生风,方十二本就不是她的对手,他心里略有不甘,见她比任何一个南临女子还要貌美,心一动,蓦地暖石一抛,诱她去夺,趁她不备探向她的胸前——
解非自门口人群间挤了出来,一看之下,原来是那名令他惊艳的年轻姑娘在跟人打架。
她出手俐落直率,只攻不防,连人耍阴招都没注意到。由拳观人,她该是个脾气甚直的人。
他美目一眯。与她对打的人想趁机侮辱,他大步流星,拉过她的腰身,她直觉挥拳过去,他回避开来。
紧跟着,她回头看一眼,咦了一声:“是你!”
“是我。”他没看向她,直接使了五分力攥住袭向她胸前的拳头,一捏,卡拉卡拉作响。
徐烈风不知他为何要助她,但这一拉一拉间,腰间的绣帕落地,她心头一惊,马上舍弃夺回暖石的念头,直接要先拿回她的蝙蝠绣帕。
方十二见她让人楼着,骂道:“不知羞耻!”一脚踢向解非,逼得对方松开他的拳头。
随即,他冲向前,抢到绣帕。嘶一声,绣帕撕成两半,另一半紧紧被她握在手里。
徐烈风傻住,怔怔盯着手里只剩红线蝙蝠的半面帕子,接着,她双手俱颤,咬牙切击,扑向方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