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骄阳像要将人融化掉一般,圆月打开窗户,让窗外的热风吹进她的小车里,她早已汗湿衣襟,却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对著她的汽车冷气发脾气了。
总是这样,冷气该冷的时候不冷,不该冷的时候它又正常了。
整个夏天,它只偶尔会慈悲的送出几阵凉风,其余时间就得靠自然风来解救她了,否则她铁定会闷死在这小小的车厢之中。
抱怨归抱怨,这部经常出状况的小车仍是她上下班的惟一代步工具,比起公车一族,她还算幸运的。
一路喇叭乱鸣、钻来钻去的回到公司,她舍电梯而爬楼梯,谁知道那数位显示还在二十楼的电梯几时才会下来。
她的公司就在五楼,爬楼梯当运动也好,以免经年累月的坐在办公室里,囤积了太多脂肪。
女人一胖就会显得老,这个道理她很懂,尤其她已是二八高龄的老少女了,对身材更是不能马虎。
“我回来了!”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她对柜台的玟琦打了个招呼。
“瞧你满头大汗的,车里的冷气又坏啦?”玟琦把一叠国内外的信递给她,还好心的倒了杯冰茶给她。“先喝一口吧,我自己精心泡制的冰镇玫瑰花茶,有减脂的效果哦。”
“谢了。”
圆月感激的接过纸杯一口饮尽,淡淡的玫瑰花香入口沁脾,她满足的叹口气,真是夏日圣品哪。
这些当然都不能跟她母亲熬煮的退火茶相比,可是人在台北,一切将就点,有人免费供应就不错了。
“快进去吧,老总在等你。”玟琦收回纸杯,利落的接起外电,“朝代广告公关公司您好,很荣幸能为您服务……”
圆月挟著一大堆文件往里走,很典型的办公室陈设,隔板相隔在座位与座位之间,一大片玻璃窗全拉下百叶窗来阻隔外头的热阳,据说这样有省电的功能,她的抠老板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点小细节。
她敲著总经理室的门,不一会就传来顶头上司的声音,“进来!”
圆月走进总经理室,老板从一大堆文件里烦躁的抬起头来看她一眼。“怎么样?”
她深吸了口气,勇敢的看著中年发福的圆胖老板朱世豪。
“他们不接受这个文案,希望我们再提几个让他们选择,否则他们要开始考虑找别家公司合作。”
“Shit!”朱世豪捶了下桌子。
圆月毫无反应和感想,她早就对老板的出口成脏习以为常了。
她觉得文案不被采用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连她都觉得小王这次的文案写得奇差无比,人家“凤凰”是何等的大公司,怎么可能接受嘛。
“跟我出来。”
朱世豪开门走出总经理室,圆月虽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老板有命,不得不从,她只得跟著走出去。
她的老板总是不按牌理出牌,据说年轻时曾是办报的热血青年,可是现在变成小器暴躁的不得志商人。
但人的理想本来就会随著现实而改变,像她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斑中时代美丽的建筑师幻梦,现在不知道跑哪去了,还不是学非所用的待在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广告公司里,而且一待就五年。
“朝代广告公关公司”基本上是间很小败小的公关公司,全体职员只有七名,最高上司就是身为公司总经理的朱世豪,董事长是他老婆挂名,但总经理夫人很识趣,从来没到过公司给同仁压力。
“各位同仁,大家注意!”朱世豪拍拍手,霎时让每个工作中的员工把目光转向他。
圆月看到她的死党谢沛珊用嘴型问了句,“他要干什么?”
站在老板身后的她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然后立刻保持肃穆,以免被老板发现,又指著她们这些女性职员的鼻子大骂不懂得尊重上司。
“公司就要成交一件大Case,大家好好努力。”朱世豪严肃的说:“我们将和这一年来叱吒商场的‘诸葛财团’合作。”
“哗!”一阵喧然哄堂响起,连圆月也很意外。
老总的神经线没有烧坏吧?诸葛是目前最受瞩目的上市公司,他们会和朝代这种没没无名的小鲍司合作?
“咳!”朱世豪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要不是透过内部关系,凭我们公司这几个愚笨的业务员,朝代一辈子都别想跟诸葛财团这么大的公司合作。”
“老总,什么关系啊?说出来让我们佩服佩服。”身为业务四人组领头的小陈不以为然的问。
老板骂他是笨蛋,他觉得老板更加没什么大智慧,也不怎么高明,充其量只会整天做白日梦,讲些不切实际的自大话。
他才不相信朝代可以和诸葛合作哩,除非诸葛的主事者也疯了,那就另当别论。
“你们总经理夫人在加拿大的表嫂的小叔的大学同学的隔壁邻居的妹夫,在诸葛财团新加坡分部的业务课当副课长。”朱世豪自信无比的微微一笑。“凭著这层关系,今年诸葛财团兴建五星级大饭店大计划的所有公关文宣,我们公司就接定了。”
那一长串复杂的关系让所有人瞪大了眼,听明白了关系十分遥远后,大伙想笑又不敢笑。
员工的表情激怒了朱世豪,他恨恨的说:“如果这个Case接成功了,大家的年终奖金就有希望;要是不成功,你们等著被炒鱿鱼吧。”
说完,他拂袖进入办公室,还狠狠的甩上门。
“老总的脾气越来越坏了。”谢沛珊叹一口气,懒洋洋的把旋转椅滑到自己桌前。
圆月回到自己座位,看了隔壁委靡不振的谢沛珊一眼,“你怎么了?这么无精打采,要是老总待会出来看到又要训人了。”
“小拔去大陆出差了。”谢沛珊在企划纸上胡乱画著圈圈,显得心烦意乱。
“那不是很好吗?你自由了。”圆月笑道:“难得男朋友不在,晚上一起去唱KTV如何?发泄发泄工作压力。”
小拔是谢沛珊的男朋友,也是她大学时的学长,两个人同居都七、八年了,小拔还是没有娶她的打算。
“也好,否则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准会胡思乱想。”谢沛珊哀怨的说:“你也知道现在大陆女孩子有多厉害,小拔又是以公司一级主管的名义去出差的,我真怕他在那里搞七捻三。”
圆月洒月兑的笑了笑,“不必想这么多,会玩女人的话,他在台湾早就玩了,不必千里迢迢跑到大陆去,况且你们多少年的感情了,你还不信任他,那他真是悲哀。”
谢沛珊一握拳头,双眼忽然燃起热烈的光彩,“圆月,你说的对,我应该相信他!不应该再对他疑神疑鬼的,这样反而会破坏我们的感情。”
“想通就好,打起精神来,晚上我请你吃你最喜欢的咖哩猪排饭。”
她喜欢沛珊天性中的乐观,这点从学生时代起,一直没有变。
毕业后她仍处于情绪低潮,也是沛珊拉她一把,介绍她进朝代工作;有时沛珊和小拔约会吃饭、看电影,怕她无聊,还会拉著她一起去。
友情真是可贵,历久而弥新,她一直很庆幸自己有这个好朋友。
相较起她们两个—另一个死党汪若琳就甜蜜幸福多了,大学一毕业就嫁给一名银楼小开当少女乃女乃,目前已是一儿一女的妈了。
汪若琳偶尔出来与她们喝茶聚会时,总是满口的妈妈经,也会抱怨老公重视自己的娱乐胜过她等等,她略略丰腴了些,少女时纤细的体态早已不复。
生活,是越来越磨人了,而她……哦,不能再想了,她得快整理出明天开会要用的资料,否则又要被挑剔的老总海削一顿了。
圆月紧张的坐在等候室里,一旁提著OO七手提箱或笔记型电脑的干练人士,都是一些资金上千万的公关公司派来竞标的优秀精英。
人家都是两、三人同行,而且一身闪闪发亮的笔挺西服,看起来气势非凡,只有她是单身赴会,她相信待会接见她的主事者,也不会欣赏包裹著她长腿的直筒牛仔裤。
为什么没有人提醒她穿套正式点的服装来呢?她真是悔恨啊!
从她进入朝代以来,就没到过这么大的公司来竞标。
这和以前去的那些卖厕所芳香剂或万用衣架的小鲍司比起来,诸葛财团像是在好莱坞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大公司,外观如此磅礴雄伟,坐落在台北商业区最贵的黄金地段上。
她不抱任何希望,朝代没有资格和诸葛财团合作,这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
她真不懂老总哪来的自信?凭那一表三千里的关系就铁口直断后葛财团一定会挑朝代当合作物件,真是痴人说梦啊!
据她所知,诸葛财团的资金多半来自美西,它是最传奇的财团,曾用五千亿港币在香港并购成立长达三十年的知名娱乐公司方氏集团,日前更进一步与日本知名集团合作,扩展东洋市场。
它在美国的母公司相当神秘,行事保持低调,至今还没有媒体采访到诸葛财团母公司的新闻。“朝代公关广告公司,凌圆月小姐!”
秘书点名般的点到了她的名,圆月拉回飘远的思绪,硬著头皮起身,准备打一场没有把握的硬仗。
“凌小姐里面请。”
秘书替她将会议室的门打开后便退开了,充足的冷气冰死人,不愧是大公司,很舍得花钱。
贬议室很暗,圆月只看到三个人影坐在马蹄型会议桌的最后方,看不清他们的形貌及性别。
“凌小姐,请坐。”一个男人开口说话了,声音柔和而有磁性,十分温和。
“谢谢。”
她没有坐下,立即打开牛皮纸袋拿出一叠预备要投影的资料来。
这是他们全体职员辛苦奋斗了三天三夜的成果,虽然不太完美,但他们已经尽力了。
朝代的资源有限,想做得再好一点也没有可能,更何况他们还有个抠老板,总是主张能省则省。
“凌小姐要开始作简报了吗?”那个男人温和的问。
“是的。”
男人笑了笑,“那么请你开始。”
“好的。”
圆月有条不紊的将资料一一显示,逐一伶俐的说明。这就是老总指定派她来的原因,她向来口齿清晰,声音又清脆好听,单听声音,她可以占上风。
可惜老总错估了一点,人家要企划是要做好宣传用的,她的口齿再清晰也没有用,因为她不是来应征诸葛财团的发言人。
“谢谢各位的聆听,本公司的简报在此告一段落,请各位给予斗教。”她关掉投影机,这才开始紧张起来。
虽然她在朝代待了五年,但她毕竟不是专科出身,要是他们投出什么专业问题来考她,她一定灰头士脸,也会害朝代丧失竞争权。
少女时代所有的意气风发啊,全在那次事件中消磨殆尽……现在的她,真的没什么自信。
“企划虽然不尽完美,但可行性颇高,凌小姐,你的简报做得相当好,是个简报的人才。”温和男人略带笑意地说。
圆月松了口气,好险他们没有刁难她,没有挑剔这份企划书。
“谢谢。”她得体的问:“不知道贵公司对敝公司有没有什么意见?”
“你大学毕业后,为何没有到国外深造?”有个人突然鲁莽的问她。
圆月一愣,这个人声音较粗犷,不是先前那个人。
“我没有兴趣出国。”她定了定神,平静的回答,虽然到欧洲深造建筑艺术一直是她的梦想,可是……“你结婚了没有?”那人又没头没脑的问。
这无厘头的问题再度使圆月惊讶,“没有。”
“为什么不结婚?是在等待某人吗?”他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丝渴望。
“没有那种事,我只是——只是缘分未到。”她灵光一现,把姻缘归咎中国人深信不疑的缘分。
可是,这人也未免问太多了,她是来竞标的,何必对她个人作这么深入的身家调查呢?
“只是这样?”他显得相当失望。
“只是这样。”她再度予以肯定。
“你怎么会到广告公司上班?”那人又问。
圆月扬了下层,她实在不必回答一个外人关于这个经过她内心一再挣扎的问题。
她轻描淡写的说:“广告公关是我的兴趣,也希望敝公司有机会为诸葛财团服务。”
对方突然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好了,今天的简报到此为止。”温和的声音微笑道:“凌小姐,谢谢你拨冗前来,结果将等我们开会后决定,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肯定你今天的表现以及朝代公司对这次企划所做的努力。”
圆月颔首后走出会议室,与某大广告公司的精英人员擦身而过,对方眸中闪著自信满满的光芒。
唉,她想朝代是没希望了。
朝代公司依然像过去所有的日子一样了无生气,一个没有大作为的小鲍司,以及一个动不动就骂员工出气的老板……日子如此回圈著。
今天他们的老板更离谱,居然将冷气定温在二十八度,他大概是想以热逼得他们自动辞职好省一笔遣散费吧,只有他自己办公室的冷气像是人待的地方,太过分了。
“好热!”谢沛珊拿著纸板猛,今天台北气温高达三十八度,而室内的二十八度依然像火烤,闷坏人。
“你还好,我就惨了。”资深的潘大姐苦笑了下,、“我这个孕妇的体温比别人高,在家里冷气都开二十一度才睡得著,现在形同双倍的热。”
“诸葛的大Case没希望了,老板今天心情差,大伙忍著点,小心别扫到台风尾才是真的。”小陈很好心的劝大家,不过也有点幸灾乐祸。
大老板曾说过,凭他那一表三千里的裙带关系,一定可以弄到诸葛的Case,现在都过一个礼拜了,人家没消没息的,铁定是泡汤了。
谢沛珊愁眉不展的说:“既然这样,看来年终奖金也没希望,我干脆自动辞职好了,明天就不来了,我……我到酒店去上班!”
“哗,劲爆!”小陈佩服的扬起眉。
圆月模模她额头,“没有发烧啊!没这么严重吧,沛珊,你又受了什么刺激了?”
她算是间接搞砸诸葛案子的凶手,可是她也没自责到要辞职啊,沛珊是怎么回事?
自己很了解沛珊的个性,通常她都会在一时冲动下说出很没理智的话,做出更没理智的事,但事过境迁就好了。
现在,显然她又受刺激了。
“我……”谢沛珊嘴一扁,泪水决堤而落,“小拔在外面玩女人,那个女人还打电话到家里来纠缠他,说是要……要十万块,小拔居然……居然还答应她了……我该怎么办?他已经不爱我了,对方才十九岁,年轻漂亮、身材又好,我看我……我去死好了!”
事情这么大条,圆月睁圆了灿亮的杏眼,不知如何安慰好友。
对于男女情事,她是一窍不通。
除了在大一那年交过一个同系的学长男朋友之外,她就再也没有恋爱经验。
而那个心高气傲的优秀学长只吻过她一次,之后就因为受不了她比他优秀而协定与她分手。
那次之后她才知道,原来男人这么小器,这么见不得另一半比自己聪明、比自己出锋头,因此她也就对那短暂的初恋毫无留恋了。
倒是这么多年来,孔承杰一直默默的关心她,也一直没有女朋友,有意无意,像在等她。
这份微妙的感觉,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但她希望他永远不要对自己告白,因为她只想把他当成大哥,自小一起长大,她真的无法对他产生爱恋的心。
谢沛珊继续哭,哭得惨兮兮。
“你去告他们啊!”潘大姐热心的说。
谢沛珊更凄苦了,“我凭什么告?我们又还没有结婚……”
早知道她就逼小拔早早娶了自己,好歹发生这种事,她还可以以原配之名告死他们,可是现在除了争吵、冷战,她什么也不能做。
圆月仍然无话可说,世间男女的情爱纠葛太精彩了,她自己没机会体验,看到好友爱得这么激烈痛苦,她也有点却步。
“干什么、干什么?演歌仔戏啊,在办公时间哭什么哭?”
朱世豪突然从办公室冲出来,把一干在闲谈的人全吓了一跳,赶紧各就各位,假装忙碌。
大伙都胆战心惊,可是奇怪的是,发标的话迟迟没有飙下来。
朱世豪眉开眼笑的说:“各位同仁,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宣布。”
每只眼睛都看著他,以示尊重,且深觉万幸,老板今天心情好,要不然他们就吃不完兜著走。
“我们朝代公关广告公司争取到诸葛财团的大案子了!”朱世豪意气风发的宣圆月难以置信,他们居然以黑马之姿跑了出来……不可能啊,她明明记得那天在等待室里,有美商雨禾广告集团、德商整体风格广告公司,以及国内广告界的第一把交椅风范广告公司等等,他们的企划案绝不可能比朝代差,为什么朝代会出线?这真是怪异透顶,也可能将会在广告界流传为奇异神话。
“凌圆月,你出来接受大家的鼓掌。”朱世豪好心情的说,这个时候他又变成个好好先生了。
热烈的掌声立即响起,圆月也感染了兴奋的气氛,暂时把心中的疑惑搁在一边。
“这是大家的功劳。”圆月嫣然一笑,谦虚的说。
“今天的年终奖金,每个人发两个月全薪!”朱世豪豪气干云的许下重诺。
这个承诺引起全体欢呼,毕竟在这个功利的社会,还是钱最实在。
“我就说你们老总夫人那在加拿大的表嫂的小叔的大学同学的隔壁邻居的妹夫发挥了作用。”朱世豪得意扬扬的说:“看吧,有关系就是不同,连诸葛财团这么大的公司都要卖我那个远亲妹夫一个面子,这个Case非给朝代做不可。”
大家静默的听大老板吹嘘,心中都不以为这次能争取到大案真是那狗屁遥远的关系发生了作用。
必于朝代能在群雄环伺中胜出,小陈还是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诸葛财团的主事者,铁定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