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令兴十七年。
皇城宫中康闲居内。
康闲居的主子是全天朝身分最为尊贵的女子,即便是众人之上、皇权神授的当朝天子也得时不时过来请安问好,嘘寒问暖一番,以便彰显天朝“以孝为本”的根本大道。
破晓的清光穿透窗户纸钻进屋中,康闲居内的紫檀熏香恰巧燃尽却犹留尾韵,幽薄天光与轻冉浮荡的熏烟交缠在一起,令这一室的空灵沉静有着宛若遂了心愿的渺渺希冀,借着嗅觉慰藉心魂。
翟沐娴在绣有长寿字样的锦绣榻边落坐已多时,眸光朝平躺在榻上、年过六旬的老者脸上留连再三,如何都挪移不开似的。
老人家虽满头银发,但毕竟是当朝太后,不仅能日日养生食疗,还时不时以域外进贡的特殊香膏来敷颜,那一张年逾六十的面庞并未老态尽现,此时陷入深眠,这张雪白病容也不过在眉间、眼尾和嘴角出现些许皱纹,尽管上了岁数,却也是好看且富泰的一张腴脸儿。
翟沐娴手中的净巾轻柔地拭去老人家额上的薄汗,候在榻边的两名宫娥出声劝道——
“小姐,外头天快亮,您都守了一整夜,也该回房里休息了,这儿的事就交给奴婢们来做吧?”
“是啊小姐,交给奴婢们来做啊,太后娘娘病倒的这四、五日,您就没踏出康闲居半步,奴婢们还能轮班做事,您却没一顿好眠,太后娘娘要是知道了都不知会多心疼。”
当朝最尊贵的女子心疼她……翟沐娴心想,确实如此。
上一世的翟沐娴便是靠着老祖宗对自个儿的心疼和喜爱,最终令她得以抗旨成功,为自身求得一桩美好姻缘。
只是所谓的“美好”二字如一叶障目,以为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仅是恶梦的开端,最终她辜负了许多人,让真心待她的老人家伤心难过。
“我没事,并不觉得累。”翟沐娴语调沉静,接过宫婢重新打湿绞净的巾子,仔细再帮老人家净面擦颈。
太后这一场偶染风寒所导致的病实在防不胜防,翟沐娴犹记得上一世老人家也是这么重重病了一场。
上一世守在榻边时,她的心情是焦虑忧急的,而这一世守在这儿时她并未过分担心,因为知晓老人家最后定会好转并痊愈。
没有生出过多担忧,但她内心却多了上一世所没有的愧疚和试图赎罪之感,让她想为老人家做更多更多,也想回报得更多更多。
这一边,两名宫婢咬咬唇互望了一眼,原本还想再劝,榻上的病人却在此刻发出哼唧声,沉重的眼皮随着申吟声徐徐掀开。
“娴儿吗?唔……娴丫头啊……”太后略苍白的唇瓣吐出低唤,搁在羽被里的手探将出来。
翟沐娴很快接住那只颤巍巍的手,上身倾近,嗓音又轻又哑,略急地应声,“太后女乃女乃,娴儿在这儿呢,我在呢,就在您身边,您瞧见了吗?”
两名宫婢见状根本压不住心绪,扯开嗓子便嚷嚷出声——
“太后娘娘……太后醒啦!”
“太后娘娘开口说话了,娘娘醒过来了!”
联合会诊的三名御医就守在康闲居里间的巨大座屏外,此际闻声,老御医领着两名后辈同僚迅速冲进来。
翟沐娴以眼神示意御医们先缓缓,调过头来又对老人家轻声言语道:“太后女乃女乃,娴儿哪里都不去,就守在您身边,但太后女乃女乃感染风寒生了病,咱们让御医再仔细号号脉,仔细诊一诊,好不好?”
“唔……”微垂的眼皮子颤了颤。
太后应是被安抚下来了,一只手由着翟沐娴摆放,乖乖地搁在小脉枕上,随即腕间被覆上一方薄巾。
“劳烦三位大人。”翟沐娴这时才起身。
老御医忙道:“小姐太客气,这是……呃,卑职……呃,在下……呃,总归是本分之事,不敢担『劳烦』二字。”
欸,这位翟家大小姐在宫中是个独特的存在,生活在内廷宫里,身分却不是公主或妃嫔,更非宫娥奴婢,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面对她时都不知该如何自称才好。
翟沐娴自是知晓老御医口头上在纠结什么,她未再言语,仅微施一礼退到一旁,将榻边的位子让了出来。
三名御医同时跪倒在榻边,隔着那一方薄巾轮流为太后号脉。
虽说已破晓,翟沐娴仍让宫婢将内寝间的烛火尽数点亮。
之前是想令病人睡得好些,一屋子才会弄得昏昏幽幽,如今病人张眼醒来了,御医们忙着会诊,自是要灯火通明些才好。
再有,按她所料,在康闲居的外间守着的各院宫人仆婢既得知老祖宗终于从昏睡中醒来,想必后宫各院的主子们也很快就会知晓,必然很快就会赶到了。
既已知道众人将赶来探望,那康闲居内还得亮亮堂堂的为好。
果不其然,御医们联合会诊才过小半个时辰,新的药单子方拟定下来,康闲居的外间已传来杂沓足音,来者们举步如飞般急急奔进。
翟沐娴不得不迎了出去,修长身影亭亭玉立在外间通往内寝的那道垂帘前。
“娴儿啊,听说太后老祖宗已然醒来,是真的吗?是真的吧?”
“贞妃这话不是白问的吗,还问得这般急切忧心,也着实太那个……那个什么的。”有意无意地轻哼一声,似在暗喻对方太做作,接着又道:“太后娘娘当然醒来了,难道还会有假?”
“宛妃娘娘有话且直说,何必这个、那个又什么的话留三分!”贞妃立时反击。
“行了行了,妳们俩都给本宫收敛些,别在这儿闹起来。”德贵妃让宫婢们簇拥着,一脚甫踏进康闲居出口便是训斥,她品级高过贞、宛二妃,这么一开口立时把场子镇住,确实让翟沐娴省了不少心。
简单行过礼后,翟沐娴有问必答,把内寝间里的事儿明快报上。
她甫道完,外头又起动静,这会儿是帝后相偕一同驾临,连年仅十二岁的东宫太子、几位公主以及未成年、尚住在宫中的皇子们都来到了,把康闲居不算太大却精心布置过的外间坐得满满的。
三名御医此时也出来接驾,翟沐娴很理所当然地把场子丢给御医们接手,自个儿则退回内寝间照料病人。
不一会儿,令兴帝在听完御医们的会诊结果后,偕皇后双双进到里边来。
翟沐娴跟着两名宫婢们就候在一旁,让帝后到榻边探视。
皇后娘娘内心怎么想的翟沐娴并不清楚亦不在意,但令兴帝对待亲生母亲确实是真情流露,那一声声“母后”唤得人眼眶发烫。
太后神识虽清醒,仍气虚体弱,也没多言语,仅眨了眨眼睛浅浅笑着。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间,榻上的老人乏了,再度掩睫睡去,睡容显得祥和平静且气息徐长,令兴帝这时才放开娘亲的手起身。
早已到了上朝时候,令兴帝并未马上离去,而是转向翟沐娴低声道:“朕知道妳辛苦了,太后病着的这些天全赖妳昼夜不分地在榻前侍疾,娴儿这是在替朕与皇后尽孝,太后有妳照看着,朕十分放心。”
皇后这时过来牵起她的手轻握,一脸诚挚又嘉勉了她几句。
翟沐娴屈膝作礼,徐声答道:“这原就是娴儿该尽的本分,太后女乃女乃、陛下还有皇后娘娘待娴儿恩重如山,太后女乃女乃病了,娴儿自当尽心照顾。”
恩重如山。
她这话说得不算太过,太后确实疼她入心,皇帝待她这个臣女也算恩宠有加,而皇后娘娘对她也一向和蔼可亲,即便仅是表面上的看重,那也让她在这吃人般的重重宫围中得以安生。
话说回来,由于太后仍需好生将养,翟沐娴也懒得费神应付候在康闲居外间的嫔妃和皇子公主们,便趁机请求令兴帝下一道口谕,命外边的人都散去,且太后没有亲口召见之前皆不许跑来康闲居搅扰。
帝王一出口,果然很快就还给康闲居惯有的宁祥。
翟沐娴在恭送了一窝蜂涌进康闲居的贵人们后,回到内寝间再次审视老人家的睡容。
她轻手燃起有助于宁神舒魂的紫檀熏香,跟着打算亲自到康闲居的小灶房查看一下御医们新开出的药熬得如何……正走在回廊上却被一道突然跳出来的少年身影给拦了路!
“太子殿下!”翟沐娴倒退半步讶然轻唤,一手摀住怦怦重跳的左胸口。
“好娴儿,好姊姊,不惊不惊。”十二岁的东宫太子傅元煜笑得灿若朝阳,眨眨眼道:“本宫仅是想知道皇祖母的真实病况,是否真如会诊的御医们所说的那样,既已醒来便是渡过难关,接下来只需好好将养就能回复康健?”
他略顿了顿又问:“娴儿姊姊一直在皇祖母身边,是皇祖母最喜欢也最信任的人儿,本宫就想跟妳确认确认,只要确认了也就心安的。”
帝后离开康闲居后,一票大小贵人也模模鼻子跟着离开,偏偏就他这小子躲起来“吓人”,但翟沐娴不觉得恼怒,因为她深知眼前这个少年太子同她一样,对康闲居的主人有着最最真实的孺慕之情。
她曾有一个与她相差八岁的幼弟,若弟弟没因当年那一场热疫夭折于四岁那年,想来应会长成如太子这般开朗率性的小少年,所以对于眼前这位太子殿下,她总是多了一份纵容和柔软情怀。
取出怀中的帕子,她上前替傅元煜擦拭颊面,也不知他适才躲在哪儿,半张粉妆玉琢的脸蛋都沾尘了。
翟沐娴边擦边柔声道:“太后女乃女乃的病已然好转,再养个几天,等她老人家精神好些了,定会要殿下和皇子公主们过来康闲居陪她说话。”
傅元煜拉下她的手握着,点点头笑道:“嗯,本宫最会说话了,到时候一定把皇祖母逗到捧月复大笑。”
翟沐娴本想拍拍他的头,可一想到他储君的身分还是忍下来了。
此际,一名婢子匆匆来报,说是睿王殿下来访康闲居。
傅元煜闻言咧嘴朗笑,摩挲鼻头道:“嘿,看来大伙儿都想探视皇祖母,连在外头建府的大皇兄都听闻祖母醒来的事,消息传得好快,可惜父皇刚刚下旨,谁都不准见皇祖母……走啊!娴儿姊姊,咱们一块儿挡人去!”
翟沐娴随即被拉着跑。
一会儿人已来到康闲居的暖阁正堂上,她被傅元煜拉着跨过门坎踏进的同时,那道背对着他们俩临窗伫立的身影也朝这边转正过来。
那锦袍男子面容如玉,眉目俊逸,一身气质温文尔雅,静伫在古朴精致的摆设中便似一幅难得的画作,令人挪不开眼般引人入胜……
翟沐娴便是深受吸引的其中一个,只是那已是上辈子的事,这一世,对于这位号称帝京第一美男子的睿王爷,她仅想来个眼不见为净。
睿王傅允烨,年二十有二,生母为令兴帝的后宫中品级仅次于皇后的德贵妃,是令兴帝的庶长子。
傅允烨除有一张好皮囊外还颇有文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帝京就是个闲散王爷的姿态,从不参与朝廷盘根错节的政务抑或明来暗去的政争,犹如一股再纯粹不过的清流,柔软淌过每一个与他相往之人的内心。
但大错啊大错!
而错得最最离谱的那人,实是她翟沐娴无误。
她出生于西北边疆,爹亲是驻守天朝边关的镇远大将军翟阔,娘亲孟氏是西北大屯堡的屯长之女。
她家阿爹在年少时曾与当时身分仅是十三皇子的令兴帝一同并肩作战过,时值天朝内忧外患、动荡不安之际,少年皇子投身戎马并身先士卒,激励了边关将士护国卫民的勇气和决心。
所谓乱世出英雄,所谓英雄出少年,当年边关大小胜仗接连不断,终于让年少的十三皇子夺得帝王的垂青,最终将皇位传给这位妃子所出的十三皇子而非嫡出皇子。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阿爹当然不是鸡更非犬,却因缘际会与少年皇子在边关艰难战局中同甘共苦地闯过来,这一份歃血为盟的情谊使得她爹被令兴帝视作“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的赤诚兄弟。
十三皇子继承大统,改元“令兴”后,她阿爹仍坚持留在西北戍守边疆,从未想过入帝京当官,而令兴帝待翟家则恩宠有加,连番拔擢。
当然,一方面也是因阿爹训练出来的翟家军十分争气,不管是北边的蒙剎抑或西关外的扶黎,像专门给翟家军送军功来似的,无论是作为主战力还是驰援北境和西关,翟家军可说所向披靡。
然而在她十二岁那年,某夜,西北边塞大营有一批外族死士潜入行刺。
当夜,数名刺客被翟家军尽数歼灭,她阿爹却身中一箭,箭伤虽不深,可坏就坏在那箭簇上淬有不知名的域外剧毒,阿爹强撑下来,三天后,蒙剎联合扶黎叩天朝西北边关,她家阿爹毒伤未除依旧领兵迎敌,五天五夜的鏖战最终将敌军拒于边塞城墙外。
大捷当晚,镇远大将军毒发不治,在主帅大帐中故去。
可还来不及悲伤,西北边陲突然爆发一场热疫,许是战事太过激烈,敌我双方皆死伤惨烈,遍野的尸山血海来不及收拾火化,于是血肉在长时间暴晒下腐烂,散入风中恣意弥漫,于是很多人生病了,一传十、十传百地扩散开来……
于是她那年仅四岁的幼弟染疫夭折,于是她家阿娘……
她家阿娘啊……
翟沐娴觉着自己好像有些记不得娘亲匀净美丽的脸庞和那温柔的眼神了。
她这些年试着回想,试过一遍又一遍,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永远是一张泪流满面的悲容,是那样的凄苦绝望。
大悲无声,娘亲的悲伤没有声音,娘亲走的时候也没有声音。
好似悲伤太沉重、太痛苦,实在扛不住了,阿娘把自个儿静悄悄地沉进湖底去找阿爹和幼弟,独留她于人世……
十二岁这一年,她翟沐娴失去所有血亲家人,她家阿娘投湖之事传入朝中,不知为何却演变成“殉夫”一说,朝廷不仅追封谥号更立牌坊,她家阿爹亦被追谥为“大将军王”,而做为镇远大将军夫妇唯一遗孤的她则被接进宫中,由太后亲自教养。
她翟沐娴是幸运的,令兴帝对翟家一向情厚,太后又怜她顿失怙恃,这座深宫内院的两大支柱成了她的靠山,在内廷过日子,她的吃穿用度和待遇与公主无甚差别,更无谁会给她脸色看、为难她。
然,她也是不幸的,曾一心一意想摆月兑这“笼中鸟”般的生活,于是傅允烨的主动靠近和示好便轻易地令她打开了心房。
本以为得遇良人,本以为他傅允烨即是她命中注定的郎君,上一世为了嫁入睿王府,她不惜违抗旨意,亦不顾惜嘉阳公主与她多年来亲如姊妹的珍贵情谊,她只在乎自身,只想与有情人相守到老。
靠着太后女乃女乃的偏疼,仗着这位老祖宗的势,她最终得偿所愿嫁进睿王府,成为傅允烨的嫡妻正妃。
原以为离开宫中后从此海阔天空,得与丈夫柔情密意、白首到老,不想竟是恶梦之始。
她轻忽了自身对于翟家军的意义。
当年她阿爹身边有七员大将,最年长的比她大上十七岁,最年轻的那一个也还比她大个十岁左右,每一个皆是她翟沐娴的义兄。
成亲后她方才意识到,傅允烨在意她的七位义兄比在意她这位王妃还要多很多。
一开始她傻傻听了傅允烨的话,帮他这位“牲畜无害”的“闲散王爷”与七位身居军中要职的义兄们陆续搭上线。
她那七位义兄中有的是常驻边关的大将,有的已入帝京为官为将,人脉之广难以想象,而就是她促成傅允烨与义兄们的双方往来,且令彼此渐渐熟悉。
真要说,也是她太过沉浸在成亲后出宫的日子,彼时谁也管不着她,睿王府中她是主持中馈的正妃嫡妻,夫婿宛若独宠她一人,却是拿她作伐,只为借用她“大将军王遗孤”之名统整翟家军七员大将的势力,供他一人差使。
她在双十年华出嫁,五年后,傅允烨已在暗中控下西北边关的翟家军,并拢络了常驻于帝京城外东郊大营的两万驻军,那东郊大营的驻军将领郭韬正是她七位义兄之一。
傅允烨打一开始就对她有所图谋,也看得出“被囚”于宫中生活的她渴望些什么,便让她以为他就是自己想要的。
可如今回想起来,曾有的慕恋随着他后来的种种作为被消磨殆尽,她甚至记不得当初是怎么心动情悸了……
“大皇兄——”傅元煜朗声一唤,脚下未停,翟沐娴一下子就被拉去傅允烨面前。
“太子原来也在这儿。”傅允烨拱手作礼,笑容如沐春风。
傅元煜咧嘴笑道:“大皇兄是来探视皇祖母的吧?那你定然要失望啰,父皇已亲口说了,这时候谁都别去打扰皇祖母安歇将养,有违旨意的可是会被揍到开花呢。”
傅允烨温声道:“今日入宫向母妃请安,正好得知皇祖母病情好转,人已醒过来了,亦知父皇有所旨意,我自是不敢扰了皇祖母安憩……会过来康闲居这儿,主要是想探望娴儿妹妹。”
他如水澄澈的目光自然而然荡向翟沐娴,语气透着怜惜,“皇祖母感染风寒,可谓病来如山倒,就娴儿妳守着皇祖母看顾,想来即便交睫睡下也定难安稳,所幸老天庇佑让皇祖母醒过来了,仔细将养定会大好,我就是担心娴儿妳只顾着皇祖母却没能顾好自个儿,没好好进食,怕妳胃病旧疾要复发。”
“咦……耶?”傅元煜双眼微瞠,一根食指慢腾腾指向翟沐娴,又慢腾腾指向傅允烨,就这样来来回回轮流指着他们俩。
翟沐娴趁机挣月兑傅元煜的牵握,朝傅允烨微微屈膝作一礼,唇角轻牵,道:“多谢睿王殿下关怀,能亲自看顾太后女乃女乃是娴儿的福分,我也能照顾好自个儿的,一切安然,让殿下挂心了,当真有愧。”
若在上一世,她看着这般清俊人儿、听着这般温柔话语,女儿家的春心都不知要如何荡漾,此际内心虽也悸颤,却是因胸中冒出的阵阵恶寒。
“哇啊,原来如此啊!”傅元煜蓦地开悟般嚷出声,频频点头起来,“大皇兄这是把娴儿姊姊给惦记上了!”
傅允烨俊颜陡然泛红,略带结巴地道:“太子你、你这话实在……”
“怎么了怎么了?弟弟我说得不对吗?不对的话,皇兄尽可大声否认呀。”傅元煜一脸笑嘻嘻,表情促狭得很。
这会儿见兄长把头调开、把目光也挪开,傅元煜还故意跳到对方面前取笑。
傅允烨拿他很没辙似的,只得红着脸再一次转开,搞得自身像在原地打圈转。
身为兄长纵容着弟弟的淘气捉弄,眼前这一幕看起来欢闹且温馨,可又有谁知道,身为储君的弟弟最终会遭遇兄长刀刃相向。
上一世傅允烨暗中累积实力,获取东郊大营的兵权后,进而控下京畿九门司与巡防营的兵力。
那一日恰是中秋佳节,宫中按例举办家宴,除皇亲国戚外亦有好几位正三品以上的臣子领圣恩进宫与会。
那夜,那一轮皎洁圆月见证了皇城中的残暴酷行。
傅允烨领兵杀进宫中,皇城三千禁卫军不敌他有备而来的五千兵力,尸首断肢与鲜血从外围城门处一路迤逦到重元大殿上,皇亲国戚包括太后和几个稚龄的皇子公主,以及一帮朝中大臣皆被拘在大殿内,敢出声挞伐者皆被傅允烨当众斩于殿上。
逼宫。
傅允烨不仅仅想当太子,他是要逼迫令兴帝即刻退位,他来当这个天子!
她是傅允烨的王妃,理应是他最亲近之人,但她却是直到中秋家宴的这一夜才得知他最终意图。
她目睹一切发生,看着唾骂他的老臣一个个死于他的刀下,看着帝后遭受羞辱,看着太后女乃女乃气急攻心晕厥倒下,看着他在与令兴帝僵持不下之际,手中长刀一把挥向东宫太子。
她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凭本能去做的,就是以自己的肉身为盾,在千钧一发之际扑到傅元煜身上,长刀自她左边颈侧斜划而下,几乎把她整个人斜切成两半。
在气绝之前,她听到许多声惊唤,惊叫声如浪潮汹涌,急切地灌入双耳,不只来自那一帮皇亲国戚,似乎还有追随傅允烨的那些人马。
她当下不由得想,那些人许是因为出身翟家军,也或许是因为她翟沐娴是睿王妃,正因为这一层关系,他们才会追随傅允烨并听其号令,而今她命丧傅允烨刀下,那这些出身翟家军的人马是否就会收回对他傅允烨的效忠?
倘若能如她所想的那样将颓势扭转,那她这一条命便也不算枉死。
只可惜她看不到这场逼宫的后续发展,她彻底死了,感觉不到疼痛,也不记得魂魄曾经飘挪。
当她再次掀开双睫,发现自己醒在康闲居的斐玉斋里,那是她在宫中的个人小院,初夏午后有风徐徐,她背靠迎枕斜卧在临窗的美人榻上不知不觉入了眠,醒来后宛若梦过一生。
她重生在出嫁半年前,在她即将踏上傅允烨为她铺设的情路之前,在她尚未迷失本心之前。
尽管到目前为止她对于“重生”一事心里仍没个底,不知道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既然能重新来过,岂有不好好活下去之理?
“太子殿下,福喜公公就候在外边,应是来请殿下回去上蒋太傅的课,您不好再耽搁了。”翟沐娴淡然出声提醒。
福喜是个十五岁的小内侍,贴身服侍傅元煜已有七、八个年头,傅元煜适才摆月兑了他躲在康闲居中,福喜应是往康闲居外疯找了一通遍寻不到,最后绕一大圈才发现主子就在原处。
可怜的福喜气喘吁吁的,一副想冲进暖阁把主子揪走又不敢造次的模样。
此刻听到翟沐娴说话了,福喜连忙跳进来朝三位贵人一揖到底,急声道:“翟小姐所言甚是,太子殿下该赶去听课了,蒋太傅他、他老人家都发话了,说殿下往后再敢迟到,戒尺伺候。那把戒尺可是我天朝圣祖皈依佛门后所用之物,后来赏给了蒋家祖宗,蒋太傅说那把戒尺连陛下都打得,哪里教训不了东宫储君……”说得都快哭了。
傅元煜一想到要上课,俊俏小脸都皱成小笼包样儿,但又想着——
唔……年过古稀的蒋太傅素来说到做到,老人家罚起他这位太子格外地心黑手狠,偏偏父皇母后都还默许……呜呜,他这个东宫太子好可怜啊!
似乎看穿傅元煜在纠结什么,翟沐娴轻柔一笑,意有所指地道:“小女子就想太子殿下读好书,胸中自有见地,将来当个圣明的好皇上,那么小女子也就能过上一世太平的好日子,小女子先多谢殿下的用功。”跟着屈膝作礼,“恭送太子殿下回书房用功。”
傅元煜低唔了声,摩挲着鼻头,这下子再不乐意也得去读书了。
“好啦好啦,会好好用功,本宫这么聪明,不用心便罢,一起心动念肯定是天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娴儿姊姊放心,一定让妳过一辈子太平日子,再不会有战争夺走妳在意的人的性命。”
太子莫不是以为,自己要他好好听课进学,将来当个好皇帝,是怕他治理不好天朝,怕强敌伺机而动,届时又要牺牲无数边关将士,造成无数孤儿……一如她当年的处境那般?
唔,东宫太子会这么想也好,那就让他以为如此吧,尽管她的本意其实是要说给一旁的傅允烨听的。
送走傅元煜后,傅允烨显然没打算跟着离开,他不走,那换她走总成吧。
“睿王殿下请自便,太后女乃女乃的药还在灶上熬着,需得人仔细看顾……”
“娴儿……”傅允烨却忽然低柔一唤截断她的话语,望向她的眼神似有深切感情。
说老实话,傅允烨内心有满满的疑惑,原以为翟沐娴之于他已是瓮中捉鳖,可似乎在某一日的某个点上出了某个他全然未觉的差池,于是架构好的套路无人跳进来共演,设好的局势出现崩解之象。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为何那个会偷觑他,被他瞧上一眼就要脸红许久的翟沐娴会变成眼前这尊犹如木头雕像,即便在笑都能显出疏离感的女子?
刚刚太子故意闹他,直追问他是否惦记上她时,他任由太子来闹,却发现她的表情没半分变化,浅浅淡淡地旁观着他们兄弟俩的一出无聊闹剧,彷佛一切都与她无半点干系。
不成!他傅允烨若想成大事,就必须得到她翟沐娴。
“娴儿啊……”他嗓声更为幽柔低荡,玉面浸婬在透过窗棂洒进的晨光中,好似观音垂目。
他向来善用自身优点,这一张盛世美颜、这一身潇洒俊逸的皮囊,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岂料眼前的宫装女子连根眉毛都没挑,唇角维持着轻浅翘弧,眉眸弯弯,弯到令人瞧不见眸心底蕴。
接起适才被他打断的话,她徐声笑道:“所以小女子得去顾着灶上的药,尽管有老嬷嬷和宫婢们紧盯着,可小女子还是放不下心,那……睿王殿下您就自便吧,只要遵旨别搅扰了太后女乃女乃将养,想留想走皆随殿下之意,小女子告退。”
道完礼,她从容退开,把偌大的康闲居暖阁留给傅允烨独享。
他表情如何,又是作何感想,她真真不在意了。
梦过上一世,重生的她谁都渡化不了,但她知道自己是导致一切悲剧的钥匙,只要守住自己、守住本心、守住名曰“翟沐娴”的这一把钥匙,就绝不会重蹈覆辙。
她确信,这一世定能保住众人,安然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