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门的时候,二爷给赐下一道符,前脚刚踏出山庄石门,符咒化成领路鹊,带他走山路南下;二爷自个儿离庄时也下过一道咒,随引路蝶走乡间小路来到大爷养伤的山谷。指路咒只能指一回离庄路,返庄的路是万万不能指,这是为防止贼人拿门人要胁;出门时避开险处,如今就算按原路也不一定能保证一路平安无阻,两人须自行判断,自求多福。
返回岳州的路有许多条,孙谅首先剔除明显的险路如官道。
若走官道,必会行经衮州首府归鸿。衮州即武林,归鸿更是高手云集,自古许多武人选择在此盘根,各大门派若不是源于衮州或归鸿,多半也在此设有分堂口,展现各门各派威武之余,也利于与道上朋友往来及掌握各路消息。
两年前武林大事归鸿论武后,三爷移居七重门;他向来深居简出,如今一定在城内。然而为避人耳目,他们不走官道、不入归鸿城,打算绕道夏侯庄出衮州、入泉州,自然也就见不到三爷与护容了。
一身铁灰长袍的孙谅走在二爷身边,他矮上些许,不时抬眼看身边人。今儿一早天还未明他们就上路,二爷毕竟身受内伤,走得慢些,一过晌午日头正烈,他深怕二爷累着热着,耗去养了几日的体力。
洪颐纶换下惯穿的艳红,改着玄青长衫,沉稳不过于显眼,与身边的孙谅同行不以主仆相称。对着孙谅频频投来的目光,他道:“瞧了大半日,可有瞧出些什么?可是走着走着多生出了条眉还是掉了只耳朵?”
“过午炎热,二爷脸上染了点红晕。”孙谅眨眨黑亮眼睛,据实回着。
孙谅眼里带点捉弄,洪颐纶斜他一眼,“不许再唤二爷。”
二爷交代,一路必不能泄露为奉陵山庄门人的身分,以防引来追兵。可这普天之下称作二爷之人何其多,又何必刻意改了称呼,要是情急之下唤错,岂不弄巧成拙?孙谅有些不以为然,“不唤二爷,那要叫啥?”
二爷不说话。
“二哥?”孙谅提议。
这世上唤他二哥之人只有三弟与小妹,孙谅这一叫,总是令洪颐纶有些不惯,好像家中又多一个需要他费心思考卸职手段的小弟。
孙谅一见那表情便知他不喜欢这称呼。想了想,嘿嘿笑道:“颐纶哥哥?”
目视前方的洪颐纶停了停步,又斜觑过来,“找死。”
“这称呼不好吗?小人倒觉得挺亲切呀,就当小人是二爷远房最小那个表弟,打小带在身边,最讨二爷欢心……”孙谅佯装无辜。话说回来,二爷也没下指示,他们不以主仆相称又要扮成什么?兄弟?师徒?朋友?
大概是昨夜吃太饱撑着,不要脸的孙谅又回来了。洪颐纶不予理会,继续往前走。“叫二叔吧。”
“喔。”孙谅自讨没趣,称了声明白。二叔就二叔吧,反正这辈分算一算,他也不吃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抬杠,不出一会,随小道弯了几转,行人渐密,远远见着夏侯庄的地界石碑,孙谅说道:“二爷——二叔,等等找间茶肆歇歇脚可好?”出庄时二爷给了他不少银两,那夜替大爷治眼后留下大半,身上所剩银两约莫够他二人一路省吃俭用回到奉陵。前几日在农户老丈家中未曾拿出,是因二爷成日昏睡,他怕一旦钱财露白惹祸,他没能耐保住二爷全身而退,于是装作身无分文落难。他又道:“出了夏侯庄往北走一段有个小村,今晚我们到那儿再歇下,二叔可能撑到那儿?”
洪颐纶停步一会,顺顺有些喘的呼吸。他明白孙谅胡闹表象下的缜密心思。他们不上人多耳目更多的饭馆,在茶肆吃点茶点便上路,是出于谨慎,孙谅是小心斟酌过的。他虽走得有些吃力,要再走一段路却是能撑过……孙谅也惦记答应过他的事,只要好转,便为他打点、便带他赶路。
“明白了。”
跨进夏侯庄地界时,二爷点头回应,孙谅在心中盘算一阵,一个时辰内离开此处上路的话,定能在日落前抵达小村。他左顾右盼,寻着茶肆,走得较二爷快些,往前探路。
夏侯庄为武林名门夏侯一门自成的聚落,邻近两州交界,山明水秀,又与善陀寺比邻,商旅香客往来频繁,于是酒楼饭馆、药铺香铺、客栈信局、各式商家应有尽有。虽是热闹,比起几里外的另一个大镇三扬又纯朴些,毕竟这是夏侯家地界,贼人要作乱也多一层顾忌。
“在这儿、在这儿!”
人海中一个人影跳上跳下对他招手,洪颐纶向前走去,穿过市集人群找到孙谅时,他正看着一处。
孙谅看的不是茶肆,而是位于对街的天下钱庄。
天下钱庄在岳州发迹,历经数代已遍及北、东、西三御,在南御三州则与四海钱庄结盟。在夏侯庄这儿见到天下钱庄不是奇事,只不过瞬间忆起些往事罢了。
“二叔,你说我们上钱庄借钱顾辆马车,钱二爷会收多少利钱?”待二爷近身了他才察觉,不着痕迹收敛心神,孙谅打趣问着。
“按行规再少半分吧。”黑眸停在孙谅绽开的顽皮笑颜,洪颐纶回着。
孙谅一笑。的确,这是钱二爷答应奉陵第六少的利钱算法,旁人可没这好处。
“孙谅……”洪颐纶月兑口想说些什么,就听孙谅笑意漾深道:
“茶肆在这头,二叔。”孙谅不再看天下钱庄,领在前走进一旁的小巷,就在离巷口几步路的店家停下;这儿没有大街上的嘈杂,人潮也少些。
两人一进茶肆,店小二迎来,领了两人进到靠着后院门边的位子坐下,殷勤道:“两位爷儿喝什么茶?”
天热若此,嘴边一句“上等西湖龙井”差点说出口,孙谅及时改道:“上……上壶茶碎粗茶即可。小二,我二人赶了半日的路,茶泡淡些能解解渴就行。再来几个能吃个粗饱的小点,不必包肉,若有咸葱饼或油渣饼那是最好了。”
“好的,两位爷。”粗茶、咸饼,这一听便知是寻常武人,且非出自名门,多半是小门小派的门人出来为师父办事,手边盘缠不多又想填肚子。这类客人店小二见得多了,心知如何安排茶与茶点。
“你倒是熟悉。”待店小二走远,洪颐纶揶揄着。关在奉陵山庄没出过江湖的家伙,装得一副老江湖模样。
孙谅眉一挑,“小人平日也是会用心看书、用心听段爷说说江湖故事的。书文楼那些江湖册里更是写了许多前人闯荡大燕十二州的趣事,小人不只抄书,也详细读过的。”
茶肆在小巷之中,客人不多,他们坐在角落僻静处,孙谅又压低声音说话,旁人不会听见。洪颐纶白他一眼,“这你也好邀功。”
“小人实话实说而已。”二爷老说他凡事敷衍,他捉着机会自要澄清一番,他也有认真向学的时候。
见他还想再扯,洪颐纶轻轻打断道:“别再自称小人了。”
“是……侄儿明白。”孙谅撇撇嘴。
不久,小二端来了茶水与点心,正是泡得极淡的粗茶与几块饼食。店小二边替两人倒满茶边殷勤道:“咸葱饼是今早烤的,边上几块菜肉小饼却是昨儿卖剩的,若两位爷不介意便吃了吧,老板正巧出去办货,我不收这肉饼钱的。”
“这……这可会给你添麻烦了?”孙谅问着,两眼却盯着肉饼瞧。
就见店小二摇摇手,“店里卖不完都是让我带回去,吃都吃腻啦。我见你二人和善,就当结个缘吧。”他转头又去忙了。
孙谅看着桌上的饼,道:“段爷说过,江湖险恶,人心不古,可若有人在此世道中还能与人为善,那是真真难得了。”
洪颐纶拿过其中一个菜肉饼咬下,有趣地看着眼前人认真思忖的模样,道:“你是有些小聪明,某些事情上却钝得惊人。”
孙谅睁着一双黑亮大眼,“难不成二叔认为店小二是因为小人——侄儿的美色才送这几块肉饼?”
正吞下口中饼的洪颐纶闻言,好笑的看人眼神转为瞪视,拈起另两块塞进嘴里,“我看你真是吃饱撑着,这会就别再吃了。”
没料到他会有此举动,孙谅口微张,眼睁睁看着二爷拿走肉饼,就见那分明生得俊朗风雅之人粗鲁咀嚼,刻意吃给他看。他哭丧着脸。昨夜是吃撑了没错,可今天又饿了啊,二爷就爱整他!“见到了见到了,小人自是见到茶肆里人不多,可个个都分到菜肉小饼了,这不过是店里做生意的一个说法,想让人知道此处虽不在大街上,却肯给客人额外的好处,下次路经夏侯庄该再回来光顾。”
“知道还瞎扯。”洪颐纶白他一眼。
“确实人人都有这菜肉小饼,可若二叔看仔细些,旁人就一块切开分食,我们这盘是整整三块。”孙谅睨着那丝毫不顾吃相的二爷,抓起一块咸葱饼咬下,就怕再慢一步又要饿肚子了,“送饼或许是揽客手段,是种盘算,可当中难道不能带点些微好意?”他知道二爷从不将这等无关痛痒的事看在眼里。旁人心善又如何?旁人作恶又如何?别扯到他身上来即可;这是种冷漠,这几年二爷早不将心思放在它处。
可他偏故意说着,等二爷恼他成日只知胡闹,恼他单纯,恼他对人防心不足早晚拖累两人。
这是某种孙谅自己也不甚明白……日增月累的私心。
为达目的,二爷可以狠心,可以不择手段,但他内心里十分不愿那个刻薄、严厉、不讲理、不怀好意的二爷就此消失,变成一块冰、一颗石头。或许,这正是他最最胡闹之处吧。
孙谅悄悄抬眼。过了好一会,眼前人却只是默默吃饼,不再与他争论。
静默的表情令孙谅想起很多年前烟波楼屋脊上那对月独饮的二爷。那一夜,二爷痛下决心,就算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也执意;二爷的沉默表示他正一点一点剥离情感,去做他认为必须完成的事。
……二爷是有些累了,他看得出来。
今日赶路是他们都心急了些,也就因此他不时与二爷说话,借此估算两人该走多远、何时该歇脚。孙谅不想如此试探,可二爷是个咬牙硬撑的性子,除此之外他别无它法。
隔着桌子,二爷没再将心思放在他身上。
那深不见底的黑眸看向侧边门外,中庭池里无鱼,摆着几块爬满青苔的大石,竟成一幅山水天地,虽是圈在小小院落,日升月落,也是日复一日的安宁景象。
眉心不自觉地拧起,他握了茶杯就口,将思绪一并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