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丰烨脚步飞快,府里下人纷纷走避,都晓得二爷武功高强,手指一碰,百来斤东西就会凭空飞起,谁挡路谁丢命。
此时一个不要命的女人逆风操作,她扬起满面笑容朝丰烨奔去。“二表哥回来了。”
那是邹欣菱,姨母的小女儿,姨母死后,母亲经常把她接到镇国公府来住,从小宠到大,比亲生的更疼爱,各路亲戚见到她都得退让,否则磕着绊着,不管合不合理,帐都得算在你头上。
所以下人为杨丰烨让路,杨丰烨却得给邹欣菱让路,直到对方靠得够近,一个华丽侧身,闪过她搭来的手。
这个避之唯恐不及的动作着实教人难堪,邹欣菱却一无所觉,换个方向再度追上前。
“大哥在家吗?”杨丰烨走进大厅,对着母亲身旁的沈嬷嬷发问。
“国公爷早朝后回来过,只耽搁片刻,交代不必留饭就出门了。”
“知道了。”
说完迳自往外走,无视迎面走来,好不容易才跟上的邹欣菱,动作如出一辙,身子偏闪二度摆月兑。
“站住。”长公主怒斥。
长腿在门槛前停下,杨丰烨抿了抿双唇,转身那刻换上一脸吊儿郎当的轻慢笑需。“母亲有何吩咐?”
“看见长辈不问安,表妹在也不见礼,这是哪门子规矩。”
杨丰烨笑得嘴角上扬,出生皇家的母亲把规矩看得比什么都重,她看不起粗糙鲁直的父亲,偏偏他骨子里流着父亲的血,这辈子都别想斯文儒雅了。
笑容里添入戏谑,他装模作样地拱手为礼,态度虚伪。“问母亲安。”
“没看见表妹?”
这次他拒绝反应,从小在邹欣菱身上吃过无数亏,杨丰烨经验丰富,她是那种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脾气。于旁人,一个笑脸代表的是友善,于她,却是知会——知会她有权插手他的生活。
“表哥在气我吗?如果我有不对的地方你就说嘛,我一定会改,你别老生我的气。”
温声软语加上娇嗲甜蜜,对着一张撒娇的绝艳丽容,没有男人能生气,但杨丰烨始终保持棺材脸,退两步拉开距离,身上散发生人勿近的气息。
嘟起嘴巴,她笑得绵软娇俏。“难道表哥还在为如云的事对我不满?对不起嘛,我认错行不行?我知道自己太严厉,但姨母教我治家不能松懈,赏罚分明才能让后院井然有序……”
这话讲得她半分无过,错的是他不懂治家法则?女人呐,能用最甜蜜的糖汁包裹最恶毒的心思。
长公主看不过去,低声斥责。“已经半年过去,你还为如云的事斤斤计较。那种媚主的小蹄子本就该严厉惩治,菱儿有什么错?”
是,邹欣菱没错,错的都是旁人。杨丰烨笑容更加寒冽。
如云是他的贴身丫头,十三岁生辰那天,姊妹们送胭脂,她第一次往脸上涂涂抹抹,手艺不行,腮颊上圆圆的两大坨像个滑稽的傻子,他忍不住冲着她笑。
隔天当差返家,发现如云不在跟前伺候,询问之下方知她惹怒表小姐被杖责三十,没捱过死在长凳上。
杨丰烨大怒,直奔邹欣菱屋子,一把抓住她的丫头玉婉,逼问如云做了什么惹怒她家小姐,逼问之下方才晓得,竟是自己不经意的笑脸惹下大祸,多荒诞、多恶毒!
谁知两日后玉婉也死了,说染上急病。什么病?出卖主子的病呗!
“因为身分低贱,就该死吗?”笑容凝结,他上前一步直视母亲。
呼吸一窒,长公主知道,他说的不是如云……
邹欣菱抓住杨丰烨衣袖,急忙劝道:“表哥,都是我的错,你别对姨母发火,以后治家我会更谨慎。”
甩开她,眼底有毫不掩饰的厌烦。“我的家轮不到你来治。”
长公主深吸气、闭了闭眼,想起沈嬷嬷的劝解。是,她不能让那个贱货连死了都还能离间他们,缓和口吻,她强抑怒火。“就算菱儿有错,也是因为年幼不经事,你别再记恨,堂堂男子不该心胸狭隘。”
居然是他记恨、是他心胸狭隘?母亲对他的评价还真是一路走来始终如一啊,就这么不待见他?难道自己真不是她亲生的?
垂眉,他将失望妥善掩藏,“改不了了,心性天成,我不仅心胸狭隘还天生恶毒、性情刻薄。”冲着邹欣菱冷笑,他缓声道:“表妹遭人退婚,名声败坏,自该返回邹府与姨丈尽快商议婚事,为何盘桓此处,就不怕拖累镇国公府?”
闻言,邹欣菱鼻子一酸红了眼,这话真戳人心窝子,他对她就这般肆无忌惮、这般尖锐?即使她在他身上用尽心思,他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为什么?是她不够美、不够好、不够文采斐然?还是因为他吃定了……她爱他、爱到无法自已?
拿起帕子强作坚韧,却撇过头悄悄抹泪。她和王家定的是女圭女圭亲,原本也算门当户对,但她喜欢表哥,王正宇再好都入不了她的眼,更何况到后来对方连个童生都考不上,父亲又犯事贬职,要到那贫瘠地界当知县,眼见王家微末、王正宇没出息,她岂肯将就?
没想到那家人离京之际居然上门催婚,说是怕耽误自己。哼,真嫁进王家,那才是真正的耽误终生。她的人生她掌控,不想要的男人、不想要的婚姻,她绝不妥协。
于是她约王正宇见面,温言软语好话劝说,她细数两人不合适之处,最终体贴善解的他被说服了,回去后便请长辈上门取消婚约。
她以为给彼此留面,日后还能相见,谁知王夫人不甘心,竟到处宣扬邹家势利,王家被逼,不得不退婚。
谣言传出,她在邹家哪还住得下去?父亲没有正经差事,过去凭借驸马爷身分,别人还肯给几分尊重,母亲死后邹家随之没落。后来父亲娶回商家女,继母与她不对盘,如今因她的婚事闹得邹家没脸,继母恨不得绞了她的头发逼她当姑子。
幸好姨母疼她,幸好她还有心心念念的二表哥。
长公主变了脸。“菱儿是你表妹,你何必口出恶言?”
“不过就事论事、实话实说而已。”
眼看母子俩又要吵起来,沈嬷嬷连忙上前拍背顺气,她边安抚长公主边给杨丰烨使眼色。“主子别生气,二爷口直心快,没有恶意。”
邹欣菱哽咽接话,“是我的错,姨母不要责备表哥。”
长公主抚着胸口。“好,我不计较,上回提的事,你怎么想?”
瞬间懂了,他的冷言恶语、刻意疏离,都没打退邹欣菱的纠缠热情,是在等答案?早说嘛,一刀是砍、百刀也是砍,他下手不会客气的。
“不就是婚事,母亲做主便是。”
意料外的回覆令长公主惊讶,他松口了?
邹欣菱喜出望外,就说吧,只要坚持到底,无人能违逆姨母心意。
只是杨丰烨接下去的话,瞬间炸裂她的笑脸。
“府里大小谁敢不尊母亲号令,既然想办婚礼,母亲一手操办就行,只是儿子无心奉陪,日后这挂名媳妇还请母亲自己伺候。”
“你是要与我死扛到底?”
“岂敢,连皇上都不敢与母亲作对,我是哪路货色?”
“别酸言酸语,你的意思可是要自择良配?”
他不回答。
见他沉默,长公主又道:“你挑的,我看不上眼。”
这天底下除了邹欣菱,谁能让母亲看上眼?“无所谓,有没有媳妇都能过日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儿子不孝非一天两天,母亲早该习惯了。”
““没有气死我,你不甘心?”
“母亲言重。”他眯了眯眼,勾出一个气死人的微笑,俐落转身。
然而在背对母亲那刻,杨丰烨嘴角瞬间下滑,眼底浮起淡淡落寞。
相同的落寞也在长公主眼底驻留,凝视儿子背影……为了“她”,他真要恨自己一辈子?
“菱儿,放弃吧,丰烨是头强驴子,没人能逼迫他。”长公主满脸疲惫。
“姨母别为我伤神,菱儿有信心,就算二表哥是冰块,只要菱儿真心相待,时日一久自然能焙化。”
脸上笑得温柔,指甲却深入掌心,刺骨的痛痛入胸口,她不相信爱一个人会这么困难,她认定自己一定会成功,因为这辈子……她还没有失败过。
看着同样固执的两个孩子,长公主没辙了,叹气,把手伸向沈嬷嬷。“扶我回去躺躺……”
杨丰烨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国公夫人姜氏迎面走来。
都是女人,对嫂嫂和对表妹,杨丰烨态度大不相同,行至身前恭谨地打过招呼,本该继续往前走的,但他走过几步后折返。“嫂嫂,你知道户部侍郎苏家吗?”
“那个苏家啊……知道的。”
“可以说说吗?”
“苏家故事很多,不过都是后宅琐碎,你应该不会感兴趣。”
“不,我感兴趣。”
小叔的回答让她吃惊,竟然会感兴趣?姜氏挑眉若有所思,为啥呢?
☆☆☆
杨川烨不在五皇子府,杨丰烨进了鹤颐楼。
鹤颐楼是周裕鑫的产业,掌柜迎上前躬身低语。“天字号房,五爷和国公爷在那里等您。”
“多谢。”杨丰烨拱手,熟门熟路独自上楼,推开门一看见五皇子和大哥,立刻道:“他知道了。”
周裕鑫与杨川烨互视,目光微沉,果然……担心的事情成真。
这几年周裕骞积极与朝臣结交,不断扩展势力,支持他的官员已占朝堂大半,多数人都认定倘若今上驾崩,他是最适合坐上龙椅的人。
几年前他们也是这么认为,直到发现二皇子参与科考舞弊,直到发现他正积极培养自已的人马……那么早就为自己谋划,何等野心?
科考舞弊没有被揭发,因为在事态扩大之前,那些原该上榜却落榜的学子一个个死去,落水、失足、疾病……整整十四人,而无才无德之辈在出仕之后迅速投入二皇子旗下。
国家选材何等重要,竟这样搞?假使朝廷的官员都是这般货色,多年之后不管谁坐上龙椅,国家都无法强盛。
从没想过同周裕骞作对,只是当心中多了几分审视就会看清更多真相,一件紧接一件,他们越来越了解“仁义宽和”的二皇子面具下的真面目,多令人不寒而栗。
“确定?”周裕鑫问。
“我跟吴立交上手了。”
闻言大惊,杨川烨担心地拽起弟弟上下检查。“受伤没?”
他心疼弟弟,从小就处处维护,连被选作皇子侍读也坚持把弟弟带在身边。比起亲情淡薄的天家,他们的兄弟情谊感动了皇帝,于是皇帝下令让杨丰烨一起进宫。
杨丰烨年纪小坐不住,胆子大又调皮,一个不注意就到处乱跑,几次跑到皇帝跟前童言童语逗乐了皇帝,比起在皇帝跟前永远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竭力表现的皇子们,杨丰烨的天真可爱得了皇帝青睐。
缘分这种东西很奇妙,甥舅就这样对上眼,皇帝偏宠杨丰烨,而杨丰烨拿皇帝当爹,两人相处的自在气氛,让皇子们心生羡慕。
“没事,皮肉伤、处理过了。”他拍拍手臂,皮粗肉厚,从小在泥里模爬滚打长大,那点小伤不看在眼里。
“怎么会交上手的?”周裕鑫问。
“他跟踪我、追杀我……我把他的尸首抛进山崖。”杨丰烨飞快将过程描述一遍。他说得轻描淡写,杨川烨却听得心惊胆颤,可以想像当时有多惊险。
“大哥、表哥,你们看。”他从怀里掏出从吴立怀里找出来信和铜牌。
周裕鑫接信、杨川烨取过铜牌,手指细抚上头的睚皆图案,相同的铜牌不是他们第一次见到。
龙生九子,睚皆是老二,生平好斗喜杀,经常被装饰在沙场名将的兵器上,有震慑人的气势。周裕骞是老二,便以睚皆自称,因而手下的腰牌刻着睚皆。
“信上写什么?”杨川烨问。
“没字,只有图案。”周裕鑫将信递出,上头画着刻有石榴的圆形物体。
“这是什么?玉佩?”
“不知道,但他想逼我交出某种东西。”
“什么东西?”
“不晓得。”
杨川烨问:“会不会是那晚我丢给丰烨的木匣?”
他们曾潜入刘府盗取证据,那晚他们与吴立交了手,也是那次……身分曝露?
心知周裕骞性格,三人行动小心翼翼,这次能成功让刘群落马,最大的原因是周裕骞不知背后搞他的是谁,更不知道他们掌握周裕骞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木匣里是帐册,早已送到父皇手中,二皇兄知道的。”周裕鑫接话。
帐册记载着刘群贪污、盗用税赋、私开矿场的收入,就是那本帐册让刘群入的天牢。
“会不会二皇子以为,那东西也在里头,只是在交出去之前被丰烨取走?”杨川烨问。
杨丰烨轻敲桌面凝神细思,换言之刘群手中有足以威胁二皇子之物?
“这段日子有不少人托关系想进天牢探望刘群,都让范大人拦下。暗地里二皇兄动用不少势力企图为刘群月兑罪……他可从没这般宽厚过。”周裕鑫意有所指。
没错,对于坏事的棋子,周裕骞弃得比谁都快,更多时候还要落井下石、义愤填膺狠踩一顿,来彰显自己为国为民的高尚情操。
“所以那东西是刘群的保命符?他拽在手里,让二皇子不得不替他谋划?”
“要不要将计就计放个人进去,查查二皇子到底要什么?”杨丰烨道。
“杨川烨点点头,目光落在周裕鑫身上。“二皇子已知刘群之事与我们有关,依他的个性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就怕你也要受拖累。”
“这件事本就是我打定主意要做的,非要说拖累,也是我拖累了你们。”打从杨川烨被选为自己的侍读后,他们就被绑在一起。“三皇兄受父皇训斥禁足,四皇兄坠马,背后都有二皇兄手笔,他动作频频,野心越来越大,不管有没有找到东西,他早晚会对我们下手。狡兔三窟,该预作准备了。”
沉吟片刻,杨丰烨抬眉道:“表哥、大哥,我有个想法,不知可不可行?”
“说来听听……”
杨丰烨压低声音,手指沾上茶在桌面写划。
片刻,周裕鑫和杨川烨露出长辈般的慈祥笑容,吾家有子初长成……
“川烨,你找时间去见苏姑娘,她救下丰烨,得备份大礼。”周裕鑫说。
“不必,我已经报过恩。”
“你怎么报的?”周裕鑫好奇。
“她让我砍木头,我还帮她扛回家。”
“这样就报了恩?你的命这么不值钱?”杨川烨看着不开窍的弟弟,吾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感瞬间消灭。
他也不想啊,可是离去前苏沐蕊郑重要求他——“可不可以抹掉今日,即便路边偶遇,也装不识?”
那要求让人不痛快,他好歹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翩翩俏公子,怎地在她眼里成了嫌弃?
“为什么?”杨丰烨问。
犹豫半晌,她回答,“因为看见你,我会不断想起自己杀了人。”
瞬间不痛快变成心涩,同样的感觉他有过,那次他吓得想逃,却为着固执骄傲,强逼自己留下。
“大哥,这事你别管,我会自己处理。”
自己处理?周裕鑫、杨川烨对视一笑,他最不耐烦女人,但凡跟女人有关的事能推就推,从不肯自己处理二这会儿居然……有意思。
☆☆☆
从工匠大叔手中接过雕刻刀,沐蕊很满意,刀具打磨得非常细致,与图纸一模一样,这样的工艺只有京城才有。她并不想进京,但为了一流的工匠,一流的手艺,只能冒着遇见“亲人”的危险走一趟。
“香炉、香压、篆模也做好了,要不要一起带走?”
打香篆的工具大部分是烧瓷的,只有一小部分需要铜制,恰恰工匠大叔家里是烧瓷的,她便把东西一起交给对方。
“烧了几组?”
“刚开始手生,不敢做太多,只有三组。”
“行,那铜壶……”
“还不成,铜管得再试试。”
她打造的不是一般铜壶,她要求的铜壶身上要接出长短不一的十几条中空铜管,管口狭窄,能将水流量控制到最小。为了买这些工具,她把绣屏挣的银子几乎全投进去。
没钱就买不起人,沐蕊只能让几棵结了香的奇楠木继续留在山上,但她还是每天往山上跑,到处寻找熟结,并且捡拾种子育新苗。
林木数量比想像的多一些,粗粗计算后,确定那片山林中还有四、五百棵奇楠木,当中曾受过损伤的至少有二、三十棵,这些树里的油脂非常值得期待。她边育苗边制作酵素,也边看着奇楠木,想像能剖出多少沉香。
剖香这道手续很刺激,像赌石,因为即使从横切面可以知道木头里有结香,却无法确定结香体积多大,只有将外头无用的白色木料削开,才能确定结香量。
因此剖香之前她都会双手合十,心中默祷。
那是外祖父的教导——敬畏天地、感谢上苍赐予,在剖开每段自然生成的沉香之前,都必须怀有感恩之心。
手边的奇楠木是杨丰烨搬回来的,事后每回想都忍不住失笑,在受到重大惊吓之余,她居然还不忘发家致富。
当杨丰烨追上来问有什么需要帮忙时,她想也不想就让他砍木、扛木头。
话出口,不提对方反应,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还真的帮了,长剑挥去,树木从根处断开,也不知道是绝世神剑削铁如泥,还是他的武功深不见底?但一段比人高、双臂围抱的树干,他竟然轻轻松松扛起搬下山。
沐蕊不确定他晓不晓得自己扛的是什么,但一路上,他不好奇、没有多问,只是频频转头审视自己。
是关心吗?是关心吧,她感激他的关心,但萍水相逢,这样的关心大可不必,所以她拒绝他的关心,不愿萍水相逢的两人再有交集。
“成大哥,我先回去,如果铜壶做好了,再让人给我捎个信?”
“不必,到时我直接给你送过去得了。”
“行,成大哥别太辛苦,到时雇辆马车,车费我出。”
谈妥后,沐蕊提着包袱往外走,这次进京她把箱笼里的锦缎丝绸衣衫都给送到当铺换银子,知道她打算这么做,书儿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知道小姐这么做,是打定主意再不回苏府。
书儿没想错,打从踏出苏家大门那刻起,她再不想回去。虽暂时找不到方法与苏家断亲,但苏玉蕊婚事在即,柳氏肯定忙得足不沾地,没有心思“打理”庶女,因此这段时间应该会风平浪静。至于以后……走一步,算一步。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沉香,既然要上山干粗活儿,锦衣不如棉布服实用。
边走边想,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打扰思绪,沐蕊朝前望去,那是出嫁队伍,前头新郎官高坐大马,后面喜轿摇摇晃晃,几十抬嫁妆让身着红色衣衫的工人抬着,大家都喜气洋洋。
“谁家嫁女儿?”
“户部苏侍郎家啊。见过苏政杰苏大人不?年近四十却身材纤长、容貌姣好,斯文俊逸,全身上下透着一股书香气,引得多少女子芳心暗许。”
“那苏姑娘岂不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了?”
“那倒也没有,苏姑娘肖母,倒也不算难看,就是那身材,年纪轻轻就丰腴得……”
“有福气?”
“可不就是福气。只……你看看新郎的身子板儿……”
随着他一指,沐蕊视线落在邱靖和身上,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长身玉立,面目和蔼,目光如春天湖水,让人见着静谧舒服。
他不算瘦,只是苏玉蕊往他身边一站,身形差异有七爷八爷的即视感。
他的脾气很好,应该能容忍苏玉蕊的骄纵吧。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收着他送来的小礼物,沐蕊想像自己的未来,谈不上情感浓烈、相濡以沫,但那种无以言喻的安全感,让她憧憬起成亲后的岁月。她相信两人能相敬如宾,相信不必费尽心机、毫无负担地活着,就是幸福的定义。
她的心不大,不敢在这个世代里奢求一心一意,也没想过与丈夫培养出至死不渝的爱情。毕竟亲生父亲都能以妻做妾,而柳氏再厉害也架不住后院美女如云,凭什么她敢认定自己有本事得到丈夫的专注?
她只想平平静静走完这段穿越奇遇,而邱靖和无疑是最佳人选。
鱼雁往返,他们始终保持联系,他的温和、体贴、包容都写在信纸里,他说会为她而努力,会为了成就她而成就自己,他做到了,在那样艰困的环境里,始终不忘初心。
谁知再度归来,他依旧是那个温润的谦和男子,只是时过境迁,他们构筑的未来已经不合时宜。
是难受的,虽然刻意表现豁达,刻意无关风月,但终究……终究是破灭了梦想。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直接炽烈让邱靖和察觉,他转头四目相接,瞬间有什么罩住了两人,彷佛这个空间里只剩下他和她,以及他们的意难平。
胸口热烫,有什么东西被燃烧了,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逝去,而委屈一寸一寸增生。
他赧颜、他抱歉,他对她说过的誓言,在此刻都成了讥讽。
苏家提议换新娘子时,他母亲没有反对,却冷言冷语说:“换妻子是苏家的传统,当年柳氏不也这么上位的?”
母亲始终对当年柳氏踩高拜低的嘴脸耿耿于怀。
没人是傻子,沐蕊亲母骤逝,无人撑腰,倘若邱家始终没有起复,他的妻子只会是苏沐蕊,但现在邱家不可同日而语了,柳氏岂肯肥肉旁落?
于是他的新娘成了苏玉蕊。
他不愿意,父亲却道:“这门亲事是为着还恩,君子一诺必须奉行。比起沐蕊,玉蕊的外祖家更能为你添助力。若你坚持娶沐蕊进门,可曾想过后果?现在她只是『恶疾』,很可能不久之后就成了『暴毙』,不管是为报恩还是为沐蕊那孩子,你都得点这个头。”
父亲一锤定音,锤死他的私心,也锤死了他对婚姻的渴望。
下意识地,他扯动缰绳朝沐蕊走去,他始终……欠她一句对不起。
与此同时,一个高大身影挡在两人中间,他的目光带着威胁,瞬间邱靖和想起自己正在迎亲,连忙拉扯缰绳,回到“正确方向”。
杨丰烨始终盯着邱靖和,直到他经过远去,他的视线太凌厉,让邱靖和感觉芒刺在背。
迎亲队伍终于远离,杨丰烨这才转头,口气不善。“你到底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她在想如果无情,为什么平添一段缘分?如果终究没有结局,又何必开始?
如果始终不识那个谦谦君子,是否心中遗憾少一点?
杨丰烨很生气,生气她在马路上与邱靖和四目相对、深情款款。
干么做出这副模样?难不成她还想试图挽回?
那天她对他说永不再见,他点头、竭力警告自己不能往前贴,但大嫂将苏家故事娓娓道来,苏沐蕊的人生在眼前清晰,同意永不相见的他……总想着再见她一面。
其实他是佩服的,无辜、孤立的后院女子,能从绝望中走出一条路何其不易?他心疼她的委屈,却也生气她的糊涂,过了今天,邱靖和于她就是妹婿,她这番痴情……于事无益。
看着她美丽的小脸上眼神黯然,看她短短几日变得黑瘦,眼下还有明显的黑晕?这段日子不好受吗?经常作恶梦?
杨丰烨憋住不去见她,不仅仅是因为尊重她的决定,他的不打扰是为了让她过得好,而不是想要她变成这副模样。
“抢”过她的包袱,他道:“走吧。”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腕走开。
沐蕊踉跄几步,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却为了保持平衡,以及被抢走的“宝贝”,不得不加快速度跟上。
就在对街,他们走进四方茶馆,要一间雅间,他把她按进座位。
茶水点心很快上来,他倒茶,把茶杯推到她面前。
沐蕊皱眉,不解他奇怪的动作。
“你故意的吗?”他的口气非善。
“故意什么?”
“故意挡在邱靖和面前,故意让他看见你,故意让他清楚『恶疾』真相?你以为这样可以挽回什么?或者为了他,你可以奋不顾身,即使成为妾室姨娘也甘之如饴。”
他有病吗?他是新晋编剧,非要编出一出恶烂的破剧,来满足自己的编剧人生?
她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想像,但确定——他调查她了。
凭什么啊?谁给他的资格?知不知道什么叫隐私权?他问过她乐意吗?
“这么了解我吗?好啊,说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冷眼对视,不知道他清奇的脑回路还能想出什么更破的剧情。
“因为不甘心,因为亲事被抢,还要被发配边疆。”
“哈、哈、哈。”
她的“哈”,一声比一声响亮,她想证明他的话是屁,但他却认为自己听见的叫做心虚。
“再不甘心你都必须吞下,毕竟情势比人强,现在你只能强大自己,日后才有机会将那些让你不顺心的人踩在脚底下。”
哼、哈,改写励志文了?她不需要。“你怎么知道我是发配边疆,不是海阔天空任翱翔?你怎么确定,这辈子除了丈夫孩子热炕头,我不能有其他的想像与追求?”
“你真是这么想?”莫名地他居然松一口气。
“你可不可以反省反省自己,不要忙着反省我?我们早已约定永不相见,不是?”他应该把她当成陌生路人,擦肩而过不回头。
“我只是担心,柳氏手段阴毒,就算你闹崩了亲事,她也不会让你顺利嫁给邱靖和……”
担心?看着他匆促解释,不知为啥肚子里那股怒气突然止沸,被人担心的感觉,不差……
“你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再说一遍,恶疾是我的主意,发配边关也是我的选择,你说得对,这门亲事原本是我的,但我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想要,有人愿意抢我便愿意给。你可以停止了,不要把我当成小可怜。
“这个结果非常好,邱家娶回苏家嫡女将获得更多仕途上的支持;苏玉蕊喜嫁得意郎君,满心欢喜;嫡母谋划成功,沾沾自喜;而我,得到心心念念的命运支配权,每个人都得到想要的,这是最好的状态。”她说着违心之论,一句接过一句,为安抚他的担心,也为安抚自己的不平。
她相信的,相信只要能说服自己,就能说服所有人——她从来没有向往过邱靖和、向往过婚姻。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诀别?斩断过往?”
沐蕊皱起眉头,这个人真讨厌,他凭什么追究别人的心情,就算她想诀别,跟他有半毛钱关系吗?
“回到京城,是为了它们。”她指指包袱。“我并不知道邱苏二家今天办喜事。”
她的话……抑或是她的态度,说服他了。
其实他寡情,常有人批评他没心没肺,杨丰烨自己也同意,他只对在乎的人用心,对其他人,尤其是女人,他冷漠得很过分。
而苏沐蕊于他不过是不相干的陌生人,顶多中间多了层已经“银货两讫”的救命之恩,这样的关系真的称不上密切。
可他……却担心她、打听她,在远远看见她那刻,下意识排开人群走到她身边。
很奇怪?他知道,却无法解释这个奇怪。
“二郎在里面吗?”
听见外头传来的声音,杨丰烨脸色骤变,漂亮的浓眉像炸毛的猫咪、拉成一条紧绷的粗横线。
门外那位……很惊人?
他抓起沐蕊,下意识想找地方把她藏起来,但来不及动作门就被推开。
谁这么没礼貌?沐蕊看清对方后明白了。
他有权不礼貌的,谁让他是龙子凤孙高干高层,这位大爷啊……在男人中的评价有多高,在她眼中就有多低。
是真的,京城里从上到下对周裕骞的语评都是五颗星,没人说他半句不好,但她始终相信,完美无瑕的圣人只会出现在谎言里,尤其在不经意间撞见精彩纷呈的那一幕……
柳氏从没带她出过门,在毒杀自己之前,她有意来个水到渠成,在宴会上制造点小剧情,让她不得不嫁给某个落魄男人,顺理成章让邱家更换新娘、以保名声。
幸好沐蕊警觉,在遇见让人心跳加速的场景后,像只舌忝狗似地打死不从贵女圈退开,即使衣服被茶水打湿也要牢牢巴紧众名媛。
那天一部《红楼梦》讲得她口干舌燥,幸运地保全了自己。
面对周裕骞,沐蕊迅速低头,夹紧肩膀、佝偻起后背。
“我就想二郎怎有空到茶馆来?”他意味深远地看向苏沐蕊,似笑非笑。“原来是与佳人有约?”
杨丰烨起身,下意识站到沐蕊身边护着,拱手道:“二皇子。”
沐蕊还是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垂着头一动不动。
打量起沐蕊身上的棉布衣,周裕骞自动脑补,杨丰烨与母亲不和,京城上下就没人不知道。年逾二十岁,旁人儿女满院子跑,他却单身一人,原来是看上身分低贱的平头百姓,姑母不让进门?
如果姑母不让?如果他闲来无事抢一抢?能不能气死杨丰烨?
“二郎,怎不介绍介绍这位姑娘。”
杨丰烨还没开口,一只柔柔女敕女敕的手掌握上他的,那触感让他心头一震,低头看她。
沐蕊抬头,气鼓鼓回答,“你谁啊?我跟丰哥哥好不容易见个面,干么打扰,没礼貌!”她口气泼辣、态度嚣张,完全不将周裕骞放在心上。
看见脸的那刻,杨丰烨差点喷笑,幸好自制力够,硬是把笑憋回喉咙底。
她扭曲脸部肌肉,把自己搞得一眼大一眼小,嘴角歪斜,说一句话眼睛眨三下,偶尔肩膀还要抖上一抖。
周裕骞惊了,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么美的姑娘,这么怪的表情,这么粗鄙的言行,这么……令人无语。别说皇姑母,就是他也要反对到底。
“我是二郎的表哥。”
沐蕊看看杨丰烨,再看看周裕骞,歪头问:“你们感情好吗?”
呵呵……这要怎么回答?说很好,好到亲自下令派人追杀?还是说好到恨不得对方死无葬身之地,却不得不在皇帝跟前演出浓厚的兄弟情谊?
沐蕊不错眼地瞪住周裕骞,非要追出答案似地,逼得他只能硬着头皮回一句违心之论。
“很好,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
“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吗?”沐蕊又问。
觑见周裕骞的便秘嘴脸,杨丰烨发现,好久了,好久没有这么得意欢畅,这个苏沐蕊,好样的,值得浮一大白。
周裕骞犹豫片刻,在她又猛抽肩膀时问:“姑娘的肩膀……怎么回事?”
“病了,大夫说是我娘那头留下来的病根。一生气就会病发,一病发便不由自主抽搐,控不住脾气。”边说她边打开包袱,翻出刚打造好的小斧头,刀刃很锐利,成大叔还体贴地在外面包上一层牛皮。
随身携带斧头?天底下有这样的姑娘?
周裕骞惊吓未告段落,沐蕊晃晃斧头再追问,“你能不能为兄弟两肋插刀?”
“可以。”这两个字是被她手上的斧头逼出来的,下意识告知,他敢回答“不可以”,那斧子就敢砍在他的头顶。
砰!斧头往木桌上一放,斧刃直直插入桌面竖了起来。
“那好,如果你肯娶我,我就饶过他。”丢下话,她狠瞪杨丰烨一眼。
顿时,杨丰烨无比配合地缩缩肩膀,退到周裕骞身后。
换言之杨丰烨是被逼婚来了,看一眼把自己往前推的表弟,这家伙……还真当他会两肋插刀,替他把这女人给娶了?
周裕骞千百个后悔,没事干么闯进来?他只是想试探啊,吴立说东西在杨丰烨身上,还说五日之内定把东西拿回来,谁料到一去十日半点消息皆无。
“婚姻大事,小姑娘不能开玩笑。”
气了,拔出斧头在半空中晃几下,一度从他脸前滑过,砍下……毛发两根。“谁说我开玩笑,我是要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姻大事姑娘要不要回去请父母做主?”
“不必,我爹被我娘砍死,娘说咱们家不能断了烟火,让我到外头找找,看到喜欢的就带回来。”
杨丰烨就这样被她看上?还真倒楣……
“可是,就算你喜欢也得表弟同意,强扭的瓜不甜,如果表弟不……”
“他不娶就你娶。他欠下的救命之恩非还不可。”
“救命之恩?怎么说?”
“他被猴子追,我杀猴子、取猴脑、熬猴胶,我不但救他还替他报仇,他该不该还恩?”
咕咚,杨丰烨咽下口水替吴立委屈,顶尖高手居然被说成猴子,果然是人走茶凉,过往的灿烂也比不过一捧火柴。
“这样就要表弟娶你,有点过分……”
“她被他的“无礼言语”激得“病发”,眼睛眨出惊人频率,肩膀抖出新高度,“控制不住的暴躁脾气”让她举起斧子砰地砍下桌脚,瞬间,哗啦啦,桌面上的茶具点心滑落一地。沐蕊也吓到了,这效果有点震撼啊,成大叔好手艺,她在心底暗赞一声。“既然他娶我过分,那就你娶!”
话音方落,她的斧子直指周裕骞胸口,君子不立巍?,突然间周裕骞觉得这滩烂泥不该蹚,连连退后几步,他急道:“姑娘和二郎的婚事我就不掺和,待大喜之日我再送上大礼。”
一拱手往外退,速度快得……像身后一群恶狼狂追。
不过临出门前,天性犯贱的他对上杨丰烨满脸的悲苦难解,瞬间豁然开朗,忍不住补上一句,“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二郎好生思量。”
盯一眼皱得难分难解的两道眉毛,周裕骞的恐惧获得补偿。
门关、上问,杨丰烨与她对视,沐蕊得意地扬起下巴,比比大拇指。“我表现不错?”
“非常优秀。”他回她一个大拇指。“谢谢你替我摆月兑大麻烦。”
“大麻烦?不是兄弟情深吗?”
她这么做更是在为自己摆月兑麻烦,想起王家花园无意撞见的那幕。男女私会、迫不及待……还以民风保守的古代与无缘,没想到不管在哪理,“性”之所至,无法压抑……
满口道德礼义的二皇子,贺尔蒙很泛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