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末 元江城
城内青石板街道上,鱼贯走过一个个意气风发的马脚子,以及一匹匹身上绑着大红花的驴马,不仅队伍绵延近半里长,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更几乎震痛人们耳膜。
之所以如此招摇过市,全因他们是负责运送朝廷贡茶前往京城的“裕泰商号”旗下马帮,历经几个月的长途跋涉后,今日载誉归来。
望着这少见的大阵仗,围观群众莫不羡妒地议论纷纷──
“盛老板这回可真是大出风头了,年纪轻轻便揽下这么重要的活儿,还完成得这样有声有色!”
“那可不是?盛爷现在的裕泰商号不仅声名大噪,口碑更是远近驰名,早不是当初那个任人随意使唤的马脚子啰。”
“你们听说没?盛爷进『仝羽斋』君老爷宅邸了!”
“他这满身铜臭的世侩商人上哪儿做甚?也不怕玷污了人家君府的清静。”
“您老也太久没回元江了吧?盛爷在进京前,早多回托媒人去君家提亲了,君老爷原本一直没点头,但盛爷硬就不死心,再加上这回运送贡茶之事确实办得稳妥,连宫里都派人打赏了,才勉强同意。”
“没错,君老爷既然同意了,盛爷可不得赶紧打铁趁热去下聘、定日子?”
诚如城民所言,盛思怀之所以连家都没回便入了君府,确实是为了下聘及与未来丈人──君谨──商议半个月后的迎娶事宜,两人更在议定后,有说有笑地移步内府宴客厅。
一步入内厅,见里头坐着的全是城里有头有脸的商家,盛思怀当下便知晓君谨意欲何为,因此杯觥交错间,自然意兴勃勃又不失谦和地,将送贡茶上京途中遇见的各种名人轶事,绘声绘色说与众人听。
为了今天,他可是特意穿上一袭名贵锦绣黑金缎袍,好衬得他颀长高大的身形更显挺拔。
而他剑眉朗目的阳刚五官,本就俊挺中带着一抹野性,周身上下散发出的那股不羁与霸气,更有种令人无法移开眼的强烈存在感,因此席间宾客莫不一改过去冷眼瞧人的态度,酒一杯又一杯地互敬个没停。
见宴厅气氛如自己预想般热络,盛思怀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毕竟这桩婚事,虽在外人看来是他高攀了,但实情却是,他与君谨根本就是各取所需──
他需要藉君谨的儒商名声与上流人脉,来淡化自己世侩商人的标签;而君谨则迫切需要他台面下的资金挹注,以化解金玉其外的仝羽斋尚未浮上台面的败絮其中,因此该做的面子,他俩自然都会帮对方做足。
“抱歉,我去解个手。”酒宴过半,有些微醺、更被夸得飘飘然的盛思怀起身对众人笑道。
“替盛爷带路。”见状,君谨立即唤来一旁小厮小心伺候着。
仝羽斋茶庄,在元江本就是以独树一格的名士墨客风打出名号,因此君府内建筑、摆设全比照江南园林,连茅厕里也熏香处处。
但盛思怀打小在藏区长大,九岁便跟着马帮四处犯险,对这些根本毫无兴趣,进了茅厕,痛快解放一番后,也不管自家总管在做甚,自行由侧门晃出,省得等在正门外的小厮,一会儿又要递手巾、又要捧净手水的烦人。
可终究未进过君家内府,盛思怀在园里绕了半天也没绕回宴厅,想找人问路,却又半天瞧不着一人,愈走,心底愈狷急。
一来,这园子明明不大,可那烦人的九弯十八拐却让他怎么也绕不回宴厅,二来,他刚才解放得实在太过痛快,以至被尿液溅得有些微湿的金丝绣青锦靴,如今更被路上土尘弄得脏污一片。
望着那双名贵新靴再无半点原来风采,盛思怀心底好是气恼,索性直接坐至一旁石椅,半晌后,才终于等来了不远处一个静静走过的灰色身影。
“那个穿灰衣裳的丫头,过来把爷的靴子擦干净了!”当下,盛思怀不耐烦扬声唤道。
闻言,灰子的脚步顿了顿,而她右后方的火灶房里,则爆出了一阵低声嗤笑。
“没听到爷的话吗?”见那丫头竟动也不动,盛思怀眉心更皱了,“还不快给爷过来!”
终于,在那声明显带着怒意的斥唤声后,灰衣女子缓缓走了过来,面无表情由怀中掏出一条干净绣帕,蹲身开始为他净靴。
由于女子是蹲着身、低着头,所以盛思怀看不清她的长相,但却能闻及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杂揉着药香与清茶香的天然混香。
这股香味,竟让他一时恍惚,彷佛又回到了年幼时,与阿妈一起在南迦巴瓦山里寻找牙札更布的岁月,因为那时的阿妈,身上也盈满相同的气息。
那时的南迦巴瓦,什么都有,瞧见什么都不奇怪;冷的地方,穿得再多都依然打颤,热的地方,光着身子跳进水里还嫌燥,而他,就一直跟着爱歌唱的阿妈四处走,阿妈的歌声在哪儿,他的家就在哪儿。
阿妈病逝后,七岁的他就按阿妈教的,一个人在山里过活,找最好的牙札更布,自己唱歌给自己听,直至九岁时被人领进马帮。
说来也怪,多少年了,他都未曾再梦见过那座大山,阿妈曾教给他的歌谣,更再没唱起过,可如今,他的脑际,竟恍恍响着那些曾经的旋律……
当那阵混香突然消失,脑间旋律也跟着中断,盛思怀蓦地想起君谨等人还在宴厅等待自己时,才发现那名女子在将他靴子拭净后,竟一语不发就起身离去,由头至尾都没拿正眼瞧他一回。
“站住,爷准妳走了吗?”见这名丫头竟完全未将自己这未来姑爷放在眼里,盛思怀再忍不住怒斥道,“还不快告诉爷宴厅往哪儿走!”
女子依旧没作声,仅淡淡举起手向东一指,然后继续前行。
“哎呀,老爷,您怎么──”待女子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时,在园林内寻了半天总算寻着自家主子、可又来不及阻止的盛府总管不住苦笑。
“我怎么了?”一把打断身旁总管的话,盛思怀不耐烦冷哼一声。
“老爷,方才那名女子,便是您即将娶进门的君家嫡长女君玥歆。”见盛思怀醉后愈发盛气凌人的模样,总管边低语边叹气。
“那又如何?”回想着方才火灶房内传出的讥讽嗤笑,盛思怀不屑冷言道,“若非她自己作践自己,别人如何作践得了她!”
是啊,堂堂君家大小姐,他让拭靴就拭靴,连府内下人都敢堂而皇之在一旁嘲笑,如此没主见又自己糟蹋身分的举止,足见懦弱的她长久以来在君府内就没半点威严与声音。
不懂得争取该争取的一切,不懂得利用能利用的一切之人,在他眼中,根本与蝼蚁无异!
要不是冲着她君家嫡长女的身分,这样的人,他平常根本连瞧都懒得瞧上一眼,更何况论及婚嫁了。
盛思怀醉后的刻薄言语,已走离的君玥歆虽隐约听闻,但只当清风过耳,甚至,她连他是谁都没兴趣知晓,毕竟会出现在君府里的人,除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与奸商,压根儿没个正常人。
“小姐,怎么样?”当君玥歆前脚刚踏进正房内厅,她自小的女乃娘──容姨便走近她身旁,一边擦去她脸上的灶灰一边问道。
“失败了。”去火灶房借大灶炒茶回来的君玥歆,一脸懊恼地坐至座位上,“明明牙札更布跟黄茶混炒时,香味闻起来那样沁人心脾,可泡成茶后,尝起来的滋味却完全难以下咽。”
“早告诉妳这点子太异想天开,这下好,那几株上好的牙札更布全浪费了,那东西可贵了啊!”容姨没好气地心疼数落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这点子行不行?”君玥歆取起身旁册子,用笔在其间画了个叉,“我们既答应了过世的娘,要打造出独属于自己的特殊茶品,开个独一无二的茶行,自然什么都得尝试一下,要不然待机会到来时,怎么跟商场上那群奸商斗?”
“是、是,妳说的都对。”在君玥歆身旁坐下,容姨望向那张没了灶灰后,其实精致又月兑俗的小脸,“对了,暧小姐刚刚要走了那对绿翡翠耳坠。”
“拿走就好。”继续在册子上涂涂写写,君玥歆望也没望屋内盛思怀送过来的彩礼一眼,“其他值钱的全藏好了吧?”
会这么说,自是因为君玥歆早知晓小了自己一岁,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著名的“元江之花”君玥暧,向来是个想要什么便一定要得到的任性主,所以她早想好应对之策,将一对看来名贵,但却价值普通的耳坠故意放在显眼处。
“当然,那些首饰可是我们以后开茶行的本钱,容姨我自然早早就藏好了。”容姨端起一杯茶凉凉说道,“对了,她说盛思怀让妳给他拭靴了。”
“那人是盛思怀?”愣了愣,君玥歆抬起小脸望向容姨,脸颊微微有些抽搐,“我本以为是哪个行动不便、脾气古怪又备受冷落的宾客呢,没想到居然是那个大奸商……”
君玥歆虽偶尔有些漫不经心,但却一点也不傻,自然明白方才完全没认出她,并且态度那样傲慢的盛思怀,直接指名要娶她这名君家嫡长女的本意。
毕竟他如今虽看似功成名就,但马脚子的低微出身,再加上尚未娶亲却早有两房妾室,个性与野心,与自己的爹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只不过她打小就不被本家重视的庶子爹,为能衣锦还乡、让本家另眼相看,所以领悟得更早,更深沉、更老奸巨猾罢了。
而这两人,一个是她爹,一个是她未来的夫婿,她还真是“幸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