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骄阳觉得自己真的被电视剧误导了,她还以为西疆就是风沙,帐棚,烤羊肉,一望无际的旷野——没想到关内还挺繁华。
除了太阳比较大,天气干燥外,也有街道,房舍,宽阔的马车道两边也有小贩在卖东西,热闹不在话下,也有一些人的容貌明显是异域人或者混血,可当地人见怪不怪。
到底为什么她会以为边关的人都住帐棚啊,这房舍都盖得挺好的,虽然不如京中讲究,但已经很可以了。
送押的庞队长收了不少孝敬,加上一路顺利,所以心情很好,“我们这路还挺顺利,不过两个月就到了,宋大小姐,我老庞是个明白人,也不白收你的红宝串跟东珠耳环,就直接带你们去帐子磕头,看在我老庞的面上,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磕完头就能回关内宅子了,不是我在说,那帐篷真不是女人家待的地方。”
虽然是押送官跟罪臣之女的关系,但一来宋家有孝敬,二来宋家女眷又不逃,所以一路相处和谐,宋骄阳也就不那样忌讳了,“庞队长,怎么又是帐篷,又是宅子,那官兵平常住哪?”
庞队长大概是想到责任快了,所以耐心十足,“九品以上的武将赴任,是可以带两名家人随行的,军营那儿都是帐篷,没有固定的房舍,生活不如关内安稳,所以那些武将通常都会在关内城镇买宅子、租宅子,把家人安置在关内,等武将们休沐,自然会回来探望,要是带来女眷,生了孩子也就在关内养着,燕大将军也是一样,他是一品武将,又在边关超过十年,先皇曾经赐下两进的大房舍,这两进的屋子在京城不算什么,但在这地方已经十分难得,最希罕的是还有一口井。”
宋家众人面面相觑,有井算啥?
庞队长一脸明白的笑了,“肃州梅花县的水比金子贵,想挖井得层层核可,不是有钱就行,先皇赐的宅子有井,那对燕大将军可是大大的肯定,我老庞尊敬宋大人在朝三十年,顺口说一声,燕大将军长年不回家,几位虽然是为奴,但主人不在,日子也不会太难过就是。”
鲁姨娘心急地问:“庞队长,不知道在这地方奴人能不能学读书写字?”
庞队长一脸好笑,“宋小公子就算学了读书写字,也不能考功名,我劝各位一句,还是好好存钱,等着将来大赦看看燕大将军愿不愿意让你们除奴籍成为普通人,这边关虽然不比京城繁华,但有燕将军镇守,多年来也十分平安,摄政王开恩,破例让各位带了祖先牌位一起前来,日后就在这边安身吧,不要多想了。”
五岁的宋鸣海喊了起来,声音清脆,“不成的,我要考举人,考进士,将来光宗耀祖,要跟祖父,爹爹一样入朝。”
全氏又是心疼,又是哀伤——走私盐巴,那可是杀头的大罪,皇上现在没让他们满门抄斩,已经是留了情面。
宋骄阳模模弟弟的头,“鸣海,乖。”
宋鸣海虽然才五岁,但历经这两个月的辛苦,已经知道大姊姊说了算,就没再争执下去。
了解了现况,庞队长继续押着他们往军营去。
时序差不多是秋分,但天气仍然很热,而且这里的太阳毒辣又干燥,晒在皮肤上隐隐生疼。
宋骄阳不得不感谢自己身体好,一路能吃能睡不说,也没中暑不舒服,而且在烈日照射下,也没怎么变黑。
众人花半时辰经过长街,从另一边的城门出去后,就没那么热闹了,不远处隐隐能看到大帐子——一座连着一座延伸出去,感觉没有边际。
经过查验,庞队长就带着一行人进入军营。
路上偶有几个士兵,但见到一群女人都没多话,想来也是看多了——他们一行人怎么看就是官兵押送罪女,根本不用问。
就这样一路行到军营中最大的帐子前面。
庞队长开口对守着帐棚口的小兵说:“劳烦通传燕将军一声,送罪臣宋光宗,宋友竹的家眷来此。”
因为天气炎热,帐棚的门帘是开着,宋骄阳可以看到小兵进去禀告,然后出来说:“可以进去了。”
押送的官兵留在帐子外,只有庞队长带他们一行人进去。
“下官庞国发,见过燕将军。”庞队长一拱手,“这是宋家罪人宋光宗之妻全氏,宋友竹之妻柴氏,其女宋骄阳,宋骄圆,宋骄珊,宋骄云,幼子宋鸣海,妾室鲁氏,刘氏,一共九人,还请燕将军清点后给下官文书盖个章。”
宋骄阳穿过来十六年,在京城过得十分舒适,她当然明白这些是边关将士辛苦换来的,可是当第一次面对身为边关将士中一员的燕书白,却是说出不话来。
这哪里是将军,这是山大王吧,梁山泊好汉看到都要尊称一声大哥,鲁智深到他面前都会乖乖立正。
匪气冲天不说,脸上还有疤痕无数,不难想象受伤当时是怎样皮开肉绽的惨烈,加上烈日灼灼,皮肤被晒得黝黑,眼神锐利,让人望之生畏。
宋骄阳有点腿软,很想跪下喊一声:大王,饶命。
不,她要往好的方面想,这样的人肯定会对他们京中人没兴趣,也或许接受了他们磕头,就再也不会理他们死活了。
刚刚庞队长说,燕将军在关内有宅子,他们应该会被发派到那宅子当奴仆……
宋骄圆毫无预警的往前一跪,整个软倒。
宋骄阳知道这妹妹一向胆小,肯定是怕了——燕书白除了浑身上下的杀气藏不住,左脸颊还有一块肉被剜掉,不知道是因为受刑,还是受伤后清创,不管怎么说都很可怕。
宋骄珊往刘姨娘背后缩了缩,宋骄云头低低的,不敢看第二眼。
全氏经过两个月,已经能够稳住心态——对于老人家来说,保有宋鸣海这丝血脉,就是最大的安慰,“奴婢全氏携同家眷给燕将军磕头。”
宋骄阳注意到燕书白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没有对他们的情况表示怜悯,也没有因为高官女眷给他当仆人而得意洋洋,是一个看不透情绪的人。
在京城时,她听说皇帝几次召燕书白入京,都被他无视,但他手握三十万忠心耿耿的燕家军,终究让人不安,于是朝廷想过许公主嫁之——万一他想叛变,公主能先透个消息,却没想到千里迢迢,敲锣打鼓的送了芳蕤公主到来,他原封不动的照样敲锣打鼓送回京城,傲慢已极。
此刻见到的他,却是没有半点这种感觉。
她看到他身后放置的长枪,擦得十分油亮,枪头的地方更是尖锐,这么一把枪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十年是一段很长的时光,或许上千人都可能。
也难怪他会给人这么强烈的威压。
“劳请庞队长再辛苦一趟,带他们回本将军在城内的住处,就交给里面的人安排吧。”燕书白虽然用字客气,但声音十分威严,不容反驳。
庞队长哈着腰,“不辛苦,不辛苦,在您面前还说辛苦,那我老庞还像什么话。”
宋骄阳半扶半抱着腿软的宋骄圆,这时候甚至能感受到宋骄圆开始发抖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帐子有血腥味……
“大人。”刘姨娘突然往前一扑,娇声喊道,“奴婢愿意在这帐子伺候大人,大人收了奴婢吧。”
宋骄阳有点傻眼,虽然当奴婢的讨好主子是应该的,但不是用美色啊,刘姨娘,不要这样,骄珊跟骄云看着呢,她们很难堪啊。
☆☆☆
包含一脸难堪的刘姨娘在内的宋家一行人,又被庞队长送回了城内。
刘姨娘自荐枕席之后,燕书白神色依然不变,只淡淡让庞队长把他们都带走——有时候没反应比发怒更令人难堪。
刘姨娘依然不甘还要再求,柴氏已经跟鲁姨娘示意,两个人把她拖了出去。
军营与城中走路不过两刻左右,风景已经大相径庭。
前者一望无际的风沙跟帐棚,士兵赤果上身,坐在帐子口磨刀枪,后者则有石铺街道,房舍小摊,妇人带着小娃买糖葫芦,渍苹果,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还以为是在京城城郊的小城镇。
宋骄阳心思比较细,见庞队长若有所思,忍不住问:“庞队长,是不是我们有什么地方不周到,还请您老人家提点一番。”
一路西行,几个姊妹身上能典当的都典当了,能孝敬的也孝敬了,现在只能好声好气,希望庞队长见他们一路不惹麻烦,透一点口风。
庞队长看了他们几人一眼,倒是诚实,“这么多年来,我老庞至少押送过二十批罪人,燕大将军无一例外都是赏给下头的副将,或者打发去伙房,这回留了你们一家真是破例,看来宋大人多年跟兵部尚书交好,常在朝廷上替兵部争取预算,此事不假,燕大将军怕也是看在这分上,没将你们几人打散赏赐下去。”
原来是这样。
朝廷上文武相轻,祖父却是尊敬军人的,每每兵部尚书要讨预算,祖父总是联合几个大人站在兵部尚书那边。
原来是祖父种下的好因,他们才得以享好果。
要是分散送人,那太悲惨了,她两世为人都不见得能适应为奴为婢的生活,何况骄圆胆小,骄珊、骄云、鸣海年幼,见不到亲人要怎么睡,祖母年岁已经大了,没人在身边,谁照顾她。
不用一家分散,简直太好了。
进城之后,又在大太阳底下走了近一刻钟,宋家一行人终于抵达一户民宅前,放在京城,不过普通门户,但放在梅花县城,跟一路行来看到的人家一比,已经算是大户了。
不过有一点不一样,他门一路看到的门户前都挂有驱鬼的桃符,反而眼前这户没有,只简简单单的挂了门牌,写了:燕宅。
“燕将军不信鬼神。”庞队长的语气很是佩服,“边关死人最多,哪怕是土地公庙大门都要挂上桃符驱鬼,燕将军偏不,虽然说做的是保家卫国的大事,但我老庞总觉得还是可怕,坏人也是人,杀了人,晚上要怎么睡?”
宋骄阳听他这样说,心里不认同了,庞队长这话说得好像燕书白杀人如切菜,没有情绪没有感触,可是怎么可能没有呢?他应该只是精神够强韧。
再说了,如果那些异族人士不想被杀,那就不该犯我东瑞疆土,既然想强取豪夺别人的锦绣河山,那就要有送命的准备,燕书白是杀了不少人,但他不杀人,人家会杀他,在战场上,死敌人总比死自己好——不过她也只是心里想,不会跟庞队长顶嘴,总不能人家给自己几分脸面,自己就没了分寸。
庞队长敲了敲铜环,“有没有人在啊?燕姑姑,是我啊,老庞。”
又喊了几声,门一下从里面打开。
就见一莫约五十岁的老妇从里面走出来,看了庞队长几眼,然后笑了,“庞队长,看我这记性,明明今年初还见过,现在就无法马上想起来了。”
“燕姑姑贵人多忘事也是有的,没关系。”庞队长笑咪咪的,十分讨好,“这些是京中罪女,已经给燕大将军磕过头,大将军说了,让下官送到家里来给燕姑姑添个使唤人手。”
燕姑姑神色微妙,“这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要流放我们这等不平静的地方来?”
“是亲戚中有人贩私盐,被连坐的,还有几房选择了去教坊,她们选择了边关为奴,一家之主是前三品礼部尚书宋光宗,他们这一房的当家是前太学博士宋友竹,一路上也还算听话。”
燕姑姑闻言,神色好了些,“原来是宋大人的家眷……京中跟梅花县虽然距离遥远,但听书白说,宋大人屡次帮忙不擅言词的兵部尚书说话……”燕姑姑说到这里,神色转为温和,“我不过是乡下农妇出身,规矩不多,你们也不用怕,看在宋大人的分上,我总不会苛待你们的。”
看庞队长对眼前妇人客客气气的,宋骄阳不禁想,这位姑姑究竟是个什么身分,听到她对自己一行人说话,连忙陪笑,“奴婢们什么也不懂,但日后一定尽心尽力,有什么做不好的,还请姑姑指点。”
全氏,柴氏,宋骄圆,宋骄珊,宋骄阳,宋鸣海,鲁姨娘,刘姨娘都行了礼。
庞队长又说了几句客气话,这就带着手下官兵走了。
燕姑姑关上了门,领着他们往后院去,“将军还没成亲,这宅子还没女主人,倒是不用太拘谨,边关军营八年前从两天一肉变成一天一肉,老妇人多谢宋大人了。”
宋骄阳没想到会从千里之外的地方听到祖父的政绩,骄傲之情油然而生,她的祖父不是关起门来只管自己,还会帮助同僚。
全氏听得丈夫心系国家,为军人争取福利,眼眶一下就红了,想哭,但看到宋鸣海,内心又坚强起来,她从农村妇人到三品夫人,老了变成奴婢,她不甘心,她一定要翻身。
燕姑姑带着他们穿过前庭,中廊,然后到了后院——以二进的宅子来说,格局挺不错的,天候干燥,庭院并无花卉水池,取而代之的是环抱大树。
宋骄阳意外的喜欢这样的景致,看着大树可以激励自己,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景,都要昂首挺胸地坚持下去,无惧风雨摧折。
她才十六岁,人生还很长。
想想步步惊心中的若曦进过浣衣局当粗使宫女,甄媳进过甘露寺出家,后来还不是风光杀回去了。
只要活下去,就什么都有希望。
穿过垂花门后,有个深蓝色裙子的中年妇人迎上来,陪笑说:“燕姑姑见谅,刚刚老陶送米过来,我觉得轻了些,他却说没有,就是二十斤,奴婢不信了,拿着斗杓一瓢一瓢数,数到一半呢,所以没来应门。”
燕姑姑关心得很实际,“米少了吗?”
“少了两斗。”穿着蓝裙的温娘子可神气了,“奴婢家里就是卖米的,不要说少两斗,少一升都知道,那陶家太不老实,下次我们换别家送米。”
燕姑姑点点头,“那也行,我们不占人便宜,但也别让人觉得是傻子。”
“奴婢也是这样想的。”温娘子笑着说,“刚刚好像听到庞队长的声音,说是礼部尚书宋大人的女眷来了,这是大姑娘跟二姑娘吧?长得可真俊。”
宋骄阳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出声——自己现在是罪臣之女,可没有插嘴的余地啊。
如果往昔在京中,肯定要自我谦虚,内心得意一番,但经过两个月的流放之行,她已经不再那样骄傲了。
“温娘子,你带他们去后头,既然书白收了,那就当多个人手,跟柯婆子,牛婆子都认识一下。”燕姑姑交代完,“我去把豌豆摘一摘,再放下去要过熟了。”
燕姑姑说完,头也不回往另一边走去。
温娘子笑着说:“我啊,什么都不行,耳朵却特别灵敏,有人在前院说话,我在厨房都能听见,你们是被家族连累打发过来的对吧,说来也是宋大人积的福,在朝廷上帮边关将士说话,争取军饷,要是燕大将军把你们转送给手下,日子可没有在燕宅这么好过,边关可以带女眷来的军爷,个个院子里都有女主人,你们是大宅出来的,不用我说,也知道女人多能折腾女人,更别说大姑娘跟二姑娘长得俊俏,那得有多碍眼。”
宋骄阳一听就高兴了,这温娘子看来话很多,能打听打听,“温娘子,奴婢们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您跟我们说说边关的情势,也好让我们长点心眼。”
温娘子的丈夫和两个儿子都在军中,受益于八年前提升三餐菜色,五年前又加过一次军饷,去年则减免赋税,日子好过不少,因此除了对兵部尚书满心赞扬之外,也对帮忙说话的宋光宗很有好感,现在看到他的家眷,自然有三分亲切。
她于是笑着说:“刚刚你们看到的燕姑姑是大将军的亲姑姑,为了扶养这个父母双亡的侄儿,她一生未嫁——乡下人家娶媳妇是为了多一个劳力,谁想多一个拖油瓶,后来燕大将军奋勇杀敌,有了功名,国家配下房舍,他就把祖父母,姑姑都接过来住了,老人家六七年前相继过世,宅子就只剩下燕姑姑,燕姑姑现在虽然不缺钱,但她个性不奢侈,能省就不会浪费。”
宋骄圆十分好奇,“我从小时候就听过燕大将军的名字,算来也从军十年,年纪都到了,怎么还没娶妻?”
“燕将军今年二十七,虽然也有人想许女儿给他,可都被婉拒了。”温娘子一脸佩服,“他说要是娶妻生子,人生就多了弱点,不能专心报效国家,所以不娶妻,不生子。”
宋骄阳心想,或许是还没遇到对的人。
不过人家的人生怎么规划,哪轮得到她大放厥词,更别说话题中的人物还是她的老板,宋骄阳只感慨道:“燕将军果然是做大事的人,我们真的比不上。”
“就是,幸好我两个儿子没出息,都娶妻纳妾了,要是他们也是那样心思,我真的白生他们了,人生三十几岁没孙子抱,那多无聊。”
柴氏低下了头,她不能哭,但是她想丈夫,想儿子。
鸣耀才十二岁,难道就要一辈子在天牢里度过吗?那活着不如死了痛快。
宋骄阳见到嫡母拳头紧紧握住,知道她心里悲伤,于是稍稍侧过身子,把柴氏遮住,不让温娘子看见,又笑着说话引开对方的注意力,“温娘子,不知道大将军性情如何?毕竟日后我们要在这边为奴为婢,还想请温娘子提点一番。”
温娘子颇为热心肠,被这么一问,想了想就说:“大将军是挺好的,月银发得准时,也不苛待下人,一个月回来两次,也不曾提出什么让人为难的要求,对啦,外头传他会吃俘虏的肉,那是误会,大将军其实不是特别喜欢吃肉,前几年跟朝廷争取一日一肉,也是因为看着官兵吃素的日子总是力气不够。”
宋骄阳等了等,没等到温娘子再说其他,不禁又道:“温娘子,不知可还有其他规矩?求您怜悯我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真的需要长点眼才能在边疆安身立命,我真怕无意之间让大将军不快。”
温娘子笑了笑,又有点无奈地说:“不是我不肯说,是我真的不知道更多了,大将军要是轻易让我们下人看透了,那还能带兵打仗吗?”
这好像也是有道理。
宋骄阳不再追问,转而问起他们之后会被分派的差事还有一些生活上该注意的事情。
☆☆☆
宋家九口人住在二进院子的后罩房。
宋骄阳整晚都睡睡醒醒,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连忙翻身起来,摇醒了宋骄圆。
经过两个月的流放之行,宋骄圆已经很警觉,一摇就睁开眼睛——大姊姊昨天已经跟她提了,以后他们每天早起做饭,送去给大将军,好表示忠心。
当然,为人奴仆,最忌讳自作聪明,宋骄阳昨天已经请示过燕姑姑,燕姑姑欣然同意,甚至说宅子中有马可以用——老人家另有打算,想着燕书白长年征战,脸上无数伤疤,还有一个被挖掉的,模样骇人,一般女子看到都怕得不行,以前遣过许婆子的孙女去送烧饼,没想到那丫头直接在帐内吓晕,甚是没用。
难得这尚书府小姐不害怕,模样又周正,就算现在是有罪之身,但先收来当姨娘也是可以的,燕家人丁凋零,她是唯一一个长辈了,总希望死前能看到燕家有新血脉,人嘛,多多相处,多多交流,说不定感情就来了。
得到燕姑姑允许的宋骄阳当然不客气,带着宋骄圆就在厨房忙碌起来。
这也得多亏嫡母柴氏的闺阁教育了,吩咐下人做菜当然又快又好,但亲自做才能让丈夫感受到自己的诚意,所以他们四房的女孩除了琴棋书画,骑马射箭,也要学做菜的。
两姊妹都是下厨惯的,这燕宅的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都有,两姊妹一商量,决定作梅花女乃油酥饼,另外做一碗大肉拌面,一甜一咸,总有一样是他喜欢的吧。
梅花女乃油酥饼是传统点心,讲究的就是酥,因此得一层一层擀,一层一层叠,油还不能多放,不然吃起来腻口。
大肉面讲究的是口感,五花碎肉配上粗面,调料还要加上一点乌醋,这可是当初厨娘教的秘方,就这么几滴下去,有五花肉却爽口,保证吃得碗底朝天。
等做好了,放入描金食盒,走到马棚,挑了见到外人也不躁动的沉稳马匹,姊妹二人翻身而上,在清早的街道上奔驰起来。
宋骄阳前生是病死,躺了很久,死得很痛苦,此番得以重生,十分热爱骑马射箭,骑术在京城也小有名气,于是由她拿着食盒,单手驭台。
清晨的风吹过脸庞,太阳还没升起,空气带着凉意,说不出的舒爽,有一股豪情在她心中慢慢生出来。
她不会一辈子是罪臣之女,她总有一天会让外人再称她一声“大小姐”。
就算是为奴为婢,就算再苦再累,都不会阻止她。
有马匹真的快多了,跑不到半刻已经出了城,然后再跑不到一刻钟,那无尽的帐棚就映入眼帘。
虽然距离还远,但为了不要引起骚动,她机警的下了马,宋骄圆也跟着下来。
两人将马匹拴在马柱上,提着食盒走近。
军营门口有设岗哨,宋骄阳出示了燕姑姑给的令牌,告知身分,这便被放行,而昨日跟着庞队长过来,她有悄悄记路,很顺利地找到了将军帐。
营帐门口依然有两个守卫。
宋骄阳很自觉的自报来历,“燕姑姑命我俩送东西来给燕将军。”
“等等。”小兵进了帐子,过一会又出来,“大将军让你们进去。”
“多谢您啦。”宋骄阳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牵着宋骄圆——她当然知道骄圆怕燕书白的长相,可是骄圆已经快十六了,得让她在燕书白面前多露露脸,留下好印象,这样将来才好求他消了奴籍,让骄圆能跟普通人成亲。
宋骄圆也知道利害,即使心里不安,但为了将来着想,还是硬着头皮跟来了。
进得帐子,宋骄阳便屈膝行礼,“奴婢见过燕将军,燕姑姑知道我俩擅长厨艺,让我们做了梅花女乃油酥饼跟大肉面过来。”
宋骄阳以前也是被伺候惯的,看多了身边丫鬟如何行事,她也充分知道奴婢该怎么打开食盒,然后把还冒着热气的大肉面跟梅花女乃油酥饼呈上。
燕书白看了那精致的面点跟点心,有点意外——尚书府的小姐居然还有这等手艺。
他不是矫情之人,他的身分不好太过奢侈,但能享受的时候他也不会拒绝,大肉面跟梅花女乃油酥饼就在眼前,他又何必坚持要吃粗粮?
而且比起那个自荐枕席的姨娘,这两位小姐的举动虽也是讨好,态度却无疑端正许多,他没必要拒绝让人难堪。
当年改善军队伙食的事情,他承宋大人的情。
他人虽在边关,却也有关注京中动向,知道宋大人被无用儿子连累时,内心也颇为惋惜,一个在朝三十载,且颇有政绩的老人家要在天牢度过余生,如何不让人唏嘘?
他就不信摄政王在走私之事的最初没有收到一点风声,恐怕摄政王就是为了给天子派的仁康郡王一个教训,所以放纵他们走私数月,越来越大胆,然后一举擒获。
至于宋家全族是否会被拖下水,真正有心于国家百姓的官员下场如何,并不在摄政王的考虑之内。
他不是不懂朝政,就是因为太明白,这才不愿意回京城当富贵大将军。
他宁可在沙场上浴血征战,至少自己一枪一刀伤的是敌人,护的是百姓,而非如京城那些人,玩弄阴谋诡计,只为了保护自己的权势。
燕书白多年武将生活,求的都是快,吃饭也不例外,大肉面不过几口就见碗底,梅花女乃油酥饼在他掌心简直是个小玩具。
宋骄阳看他的吃相,又在内心喊了声:大王饶命。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说燕书白吃俘虏肉,他真的就是匪气冲天,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又觉得闻到血腥味了。
燕书白身后长枪上的枪缨是很深的颜色,不知道本来就那样,还是多年层层染血的结果。
眼角余光瞥见宋骄圆表现得很好,只是比较不安,没像昨天那样软倒——骄圆加油。
宋骄阳在心中默默握拳,为自己也为妹妹打气,这是西疆握有最大权柄的人,要安稳在西疆活下去,就要跟他建立良好的关系。
宋骄阳心里打算事情,手也没闲下来,收拾矮桌上的碗筷盘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人畜无害,“不是奴婢自夸,奴婢姊妹会做的菜多达上百种,大将军喜欢吃什么,我们都能做,就算不会,也能学——多谢将军没让我们一家分开。”
这当然也是宋骄阳考虑好的,燕书白二十几岁就坐上大将军的位置,绝对不会是笨蛋,不要在他面前耍小聪明,坦白为上。
她现在就是在告诉他,她所有的卖力都是有原因的,谢谢大王的好心,让她可以继续照顾家人。
“本将军没什么特别喜欢的。”燕书白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好坏,“厨房有什么就做什么过来吧。”
听到第一句,宋骄阳心中一沉,心想,怎么会没有特别喜欢的呢,孔子说食色性也,“食”可是放在第一位啊。
她在前生最后几年受了很多病痛辛苦,最苦的就是鼻胃管,插上去的那一瞬,她就再也跟食物没缘分了。
所以胎穿从鲁姨娘的肚子出来,她真的超想大喊“给我来碗红烧肉”,但当时不过小婴儿,怕吓到人,足足喝了一年多的女乃才吃到心心念念的红烧肉。
而且他如果没什么特别喜欢,她就没理由过来了啊,他们一个在前线,一个在城镇,要讨好也得找个理由是不是?
本来她心都沉到谷底了,没想到燕书白又说了,“厨房有什么就做什么过来吧”,她的心瞬间又飞上天了。
这意思是她可以天天过来吧。
燕宅的厨房虽然不比京城宋家,但该有的都有,各种自栽瓜果,还有小贩在四更天送来的活鱼跟猪肉,面粉,糖,盐,酱油,也都不缺,她可以变着花样做菜给他吃。
宋骄阳转念一想,没人不爱美食,他会说没有特别喜欢的,会不会是因为人在军营,不好表露自己的口月复之欲?身为一品大将军,总不能说这东西好吃,表现得贪吃会损及大将军威严。
另外就像温娘子说的,当大将军的,不能让人轻易掌握住他的心思。
这也简单,她从小观察能力过人,借由每次送饭,仔仔细细地观察,总是能够发现端倪的,今天她就注意到了,他把梅花女乃油酥饼留在最后一口,而且是细嚼慢咽才吞下去。她隐隐有种感觉,他可能喜欢吃甜。
不过只观察一天不准,等再过几日,看看他是不是都这样,就能抓准他的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