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峻县东大街上,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内,隐隐约约飘出了勾人馋虫的肉香味来……
附近的宅子住的都是些县衙小吏或小有身家的商户,这些人日子过得比寻常百姓滋润,手头上自然也不缺那几斤买肉钱。
但自从这新任的元主簿搬过来后,每到入夜,这条街上的邻里就没少闻过从他家传出的大鱼大肉香味儿。
前儿是鸡汤味儿,昨儿是烧豚肉味儿,今天居然连炙烧羊肉味儿都整上了……
元家大郎,现任县衙主簿的元汤长得高身兆俊秀,一身书卷味儿,却有着一双含情脉脉、未语先笑的桃花眼,令人瞧着每每就先生了三分好感。
他书读得也算扎实,在外头一贯做派温文儒雅,这也就是他能够蒙获举荐为一县主簿的原因。
百峻县虽然是偏乡穷县,他这个主簿要是拿出去百峻县之外,恐怕连根腿毛都算不上,但在百峻县内大小也是个人物了。
生得好,又有个一官半职,元汤自然是百峻县有头有脸的人家眼中的佳婿人选,不过他知道自己奇货可居,也不忙着就此定下亲事,正一边钓着众人,一边骑驴找马……
但不妨碍那些有意向的富户姑娘或小吏千金,三天两头拿着这样那样的名头对他送殷勤。
这不,两天前胡商老图家才打着“邻里亲近”的幌子,给他家送来了整整一头羊呢!
元大伯和元大娘好不容易赶来百峻县跟大儿子团聚,这半个月来可享尽了做主簿家老太爷、老夫人的福气,成天杀鸡宰鱼,呼婢唤奴的,自以为做足了人上人的气派。
元汤也知道自家爹娘上不了台面,但这些年来家里供他读书确实花了不少心力和银钱,阿爹和阿娘镇日算计也是为了他……
所以元汤只暗自叮嘱了奴仆们看牢了老太爷和老夫人别出去招摇闯祸,至于好吃好喝的,尽管满足了他们便是。
像今日的晚饭,元大伯便兴冲冲地命令厨娘做县里贵人们爱吃的“胡炮肉”来尝尝——
这胡炮肉,便是取一岁肥羊,现杀现切,精肉和脂肪都切成细丝儿,下入豆豉中,加盐、葱白、姜、花椒、荜拔(胡椒类)调味,将羊肚洗净翻过来,将腌渍好的羊肉装到肚中,以满为度,缝合好。
接着在凹坑中生火,烧红后移却灰火,将羊肚埋在火坑里,再盖上灰火,再起火燃烧约一顿饭辰光便熟,其肚香美鲜女敕至极。
元大伯夫妇哪里曾吃过这么精心炮制过的羊肉?
往常在村子里要是得了一块羊肉,那是先丢进水里跟萝卜熬煮了一大锅浓浓的羊汤,然后再把煮熟的羊肉捞出来切片,讲究点倒些酱醋沾一沾,一口羊肉一口羊汤,就鲜美到连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可还是城里人讲究啊,羊肉都能吃出花儿来……
不只今天这羊肉,连昨儿烧的酱豚肉,前儿吃的蔘须红枣鸡汤,大前儿吃的炸对虾,那岂是一般小老百姓吃得起的?非得是像他们这种老太爷老夫人才配吃呢!
元大伯穿着新簇簇的靛青色袍子,也学着戴了个员外帽,帽沿额心处镶的是块成色不大莹绿剔透的杂色玉。
他也不懂这个,只光是听到“玉”,就觉得上等得不得了,于是整日戴着不肯放,要到睡前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摘下来,仔细地放在五斗柜上,还要爱怜地模两下才肯放手。
元大娘可就直白多了,打从大儿当了主簿后,她天天穿金戴银的,连出门到拐角土地公祠上个香,都要插得满头钗环,手上的金镯子和金戒指一伸出都能闪瞎人眼……
若不是当今北燕大君治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偷鸡模狗打家劫舍的也少了,像元大娘这般金闪闪亮灿灿的,只怕出去绕了一圈回来,能被剥得只剩下一件大裤衩。
就在胡炮肉端上桌的刹那,元大伯迫不及待就要下筷,元汤就在此时踏进了家门,见状不由皱了皱眉。
元大伯没瞧见儿子的不悦之色,抢先夹了一大块酥烂软女敕的羊肉入口,塞得满嘴流油。
元大娘见儿子回来,忙殷切上前。“大郎你回来啦,来来来,吃饭了吃饭了,我让厨娘给你炖了只肥女敕女敕的母鸡,又油又香,帮你好好滋补滋补——”
元汤看着一桌肥鸡肥鸭肥羊,几乎倒尽胃口,也不由暗暗肉疼。
阿爹阿娘这也太能糟贱了,半个月来就吃掉了他一年的俸禄,若不是他明面和私底下收的孝敬能顶事,光是吃也能被他俩吃垮了。
元汤目光微微阴沉了一下。
元大伯和元大娘原是精明懂得算计的性子,只不过这些时日来当了“老太爷老夫人”后,被虚荣冲昏了脑子,又是穷人乍富,不免肆意撒野了起来,可当发觉自家大郎脸色难看之后,也渐渐心虚地停下筷子。
元大伯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陪笑道:“大郎这是怎么了?一回家就拉着张脸,莫不是公务上有什么烦心的事儿?要不你说出来给阿爹听听,阿爹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粟米多多了,也能帮你出出主意不是?”
元大娘啐了他一声,“我生的儿子可比你这个爹出息一百倍,就你那个脑子,怎么跟我的大郎比?还帮忙出主意呢,别给大郎扯后腿就是了。”
“怎么说话的?”元大伯有点恼羞成怒,也瞪了瞪眼,“别以为外头人捧着你叫老夫人,你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要‘妻以夫为天’都忘了?”
“你这个老东西,谁给你天大的狗胆敢这样同老娘说话?”元大娘勃然大怒,正要撸袖撒泼。
“够了!”元汤冷冷低斥。
元大伯和元大娘一个瑟缩,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元汤对一旁服侍的两个丫头道:“你们都下去。”
“喏。”小丫头们赶紧福了个礼,熘了。
只不过背地里还是忍不住为自家主簿大人抱屈,这般俊秀温文的大人,怎么有这样一双乡巴佬爹娘?
元汤坐在元大伯和元大娘面前,看着坐立难安的两人,几息后忽然开口道:“阿爹阿娘,你们也该回百果村了。”
元大伯一惊,“大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元大娘也吓白了脸,二话不说尖声叫道:“我不回!大郎你同阿娘说笑呢,村里人都知道我要来百峻县享儿子福气的,要是回了百果村,光是村里村外人的嘲笑和唾沫都能淹了我……你外祖还是村长,咱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元大伯也阴着老脸,眯起眼盯着儿子,“你这是当了主簿,嫌弃起老子是乡下人了?都说士农工商,我种了大半辈子的田,供你读书当了这个主簿,你居然——”
“阿爹,县城里你们早晚住不惯的。”元汤勉强耐下性子解释道,“百峻县不是百果村或百谷村那样的小地方,只靠外祖和阿爹的经营便能只手遮天,县城卧虎藏龙,哪天冲撞了什么贵人……”
“能冲撞什么贵人?”元大伯哼道,“不过就是你怕老子给你丢人罢了。”
元汤揉了揉眉心,“阿爹,你同阿娘在百峻县里人生地不熟,都拘了大半个月了,难道不嫌闷得慌?”
元大伯一滞。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不敢在这县城里到处乱逛,也是因着乡下人没有底气,又怕给主簿儿子不小心惹上麻烦,所以才日日在这宅子里充老太爷呼呼喝喝……
自己若是回了百果村,那必然是人人争相吹捧讨好的份儿,谁让十里八乡的,就没人比他家大郎威风了不起呢?
可……这百峻县可是县城呀,比百果村那一下雨就满地泥泞鸡鸭屎尿乱流的地儿高贵上等,又有哪个人在见识过了县城的富贵繁华,还舍得窝回那个糟心的穷村儿?
元大伯脸色黑如锅底,闷坐在一旁赌气不说话。
元大娘委屈极了,“儿啊……”
元汤目光转投向她,“阿娘,你整日穿金戴银的,就不怕外人疑心儿子刚做了主簿就收受好处不成?”
元大娘哆嗦了一下,“阿娘……阿娘这不是想给你做面子吗?要给人知道主簿家的老夫人一副穷酸样儿,连几支钗环都戴不起,我儿也会招人笑的。”
元汤微微咬牙,“阿娘,你打扮成这样,才是给儿子招祸。”
元大娘险些哭了出来,“儿啊……你怎么能这样剐娘的心呢?”
“阿娘,今时不同往日了,”元汤沉着脸,“儿这个主簿虽说算不上官身,却也是朝廷登记有品秩的吏,一举一动外头人都看着,稍有不慎,被拉下马也不是没有可能。”
元大伯和元大娘脸色霎时变了,方才的怨气和受伤瞬间化为了浓浓的不安。
“我,我们也没怎么呀!”元大娘忐忑地道,“阿娘往后……打扮得不起眼些也就是了。”
元大伯老脸还是有些挂不住,半晌后嗫嚅道:“……不会给你丢人的。”
元汤蹙眉,一脸沉思。
元大娘悄悄儿地扯了扯丈夫,压低声音道:“怎么着?难不成咱们真的要被撵回百果村?我可先跟你说好,我不回去!我阿兄们和侄儿们还指望大郎拉拔拉拔呢,听说县衙一个捕快一个月也有一千文钱的俸禄……”
“你别成天都想往自己娘家扒拉好处行吗?”元大伯心头一塞。
有一千文钱可以拿,他把这个活儿揽来自己干还不好?
“死鬼,我往娘家扒拉好处又怎么了?如果不是我娘家,你元老大早跟那两个老家伙一起饿死在百谷村了——”
元大伯呼吸粗嗄急促起来,“你!”
元大娘狠狠一瞪眼。
元大伯气得直发昏……
往年他是看在自家婆娘“贵为”村长女儿,自己也因此得了不少好处的份上,便低眉顺眼惯了,纵着她处处拿乔作势,可自从当了大半个月的“老太爷”后,他骨子里不知不觉也抖了起来,对这俗艳粗鲁的妻子也生出了一分轻蔑。
儿子有大出息了,这婆娘还成日把他当倒插门的赘婿那般呼来喝去的,也不看看儿子可是姓元,不是跟着她娘家姓赵,要真惹急了他,哪天他就纳一房年轻貌美的小妾回来气死这个黄脸婆……
“你们若想留在百峻县可以,但要把阿爷和阿女乃一起接过来。”元汤忽然道。
“为什么?”
“凭什么?”
元大伯夫妇俩不约而同冲口而出,不过一个是愕然,另一个是怒气冲冲。
“大郎你是不是昏头了?那两个老不——我是说你阿爷和阿女乃又不是同咱们一家的,你做什么把他们带来百峻县享福?”元大娘有些气急败坏的质问。
元汤眉头紧皱,元大伯则是心虚地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识相地不敢多事插嘴。
元大娘愤慨道:“咱们早年就分家了,而且是他们自己要给老二家的当牛做马,还对着你阿爹和我骂骂咧咧……你都忘了吗?”
元汤有一丝烦躁地捏了捏鼻梁,“阿娘,我虽然当上了这个主簿,可这中正制,是每隔三年清理调整一次,有所上下,言行有修者则升之,如由五升四,道义有亏者则下之,如自五退六……”
元大娘不明白什么上不上下不下,五升六升的,忙狠狠揪了元大伯一记,让他站在自己这头帮忙说两句。
元大伯被掐疼得倒抽了口凉气,强忍住骂娘的冲动,还是先安抚儿子。“儿啊,阿爹明白你是担心两三年后的考核,可你当初都能被举荐成功了,那就证明你阿爷阿女乃的事儿,并不与你的前途相干……”
“百峻县的县令秋大人便是被他的阿爷阿女乃带大的,所以格外看重人孝顺老人与否。”元汤索性敞开了说。
元大伯也不觉得儿子这样有些功利心过重,反倒沾沾自喜道:“我儿懂得顺着上官的毛模,那阿爹就放心了——”
元大娘插嘴道:“秋大人喜欢人孝顺尊长,那你还忍心把我跟你阿爹赶回百果村?”
“秋大人也不喜人铺张,”元汤没好气地道,“咱们家一餐吃掉的鸡鸭鱼肉,秋大人家能吃上一个月还绰绰有余!”
一提到这个,元大伯夫妇登时哑了……
“总之,阿爹阿娘想想清楚,究竟是好好回百果村养老,儿子每个月命人捎些银钱和布帛礼品孝敬您二老,还是你们把阿爷阿女乃也一同接来百峻县住,你们选一个。”
元大娘率先不干了。“我不!”
元大伯却是沉默良久,有些涩然地道:“你阿爷阿女乃也不会同意的,你二叔没了以后,只留下了一双女儿,你阿爷阿女乃心疼孙女儿,又如何愿意上县城来?”
“阿岁今年也十六了吧,”元汤眸光一闪,“应当还没订亲……”
元大娘嗤了声,“那就是两个赔钱货,还是天煞星转世,都活活把自己爹娘给克死了,整个十里八乡的哪家不知道?谁敢娶这样的丧门星?”
元大伯低斥,“你别这么说话,阿岁阿年是老二的骨血,终归是咱们元家的子孙……”
“我说错什么了?”元大娘又尖声喊了起来,“她们明明就是——”
“阿娘!”元汤嗓音严厉。
元大娘吓了一大跳,“怎、怎么啦?”
元汤以前怎么都没发现自家阿娘是这么拎不清的胡涂人?
县城不是鸟不生蛋的荒僻村子,这四邻左右的房子连接着房子盖,嗓门儿稍微大点都能教邻居给听了去,阿娘嘴里总没好话,传出去岂不是带累了他的名声吗?
元汤目光晦暗地盯着元大娘,盯得元大娘后背心阵阵发寒,方才嚣张的气焰一下子全蔫了……
“二老往后也别一口一个丧门星的乱喊,”他冷冷地看着一双父母,语带警告,“阿岁的婚事,我自有主张。”
元大娘虽然不服气,可也不敢再惹儿子生气了,只能恹恹地在嘴里嘟囔了什么,而后勉强点了点头。
元大伯脑子比妻子灵光多了,瞬间就联想到了儿子的用意,眼睛一亮,“……好,好,虽然我也有两三年没见过阿岁跟阿年了,但阿岁自小就是美人胚子,想必现在长大了,更加出落得水灵灵,若是你这个做阿兄的能帮她张罗一门好亲事,你二叔二婶在九泉之下就安心了。”
元大娘不屑地撇撇嘴。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个大伯多慈祥疼人呢!
元汤嘴角上勾,笑得意味深长,“我定会帮阿岁找个好人家,好去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