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为北燕暗影统领的玄子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到这个地步……
“咕咕咕……”
无数小爪子从他高大清瘦矫健的身子上踩踏过去,还带着某种谷物和……不可言说的可怕气味,惹得向来深沉寡言冷静的玄子难掩烦厌地想挥舞、甩月兑开在自己身上蹦跶得欢的不明生物,却悚然惊觉自己竟连动弹一指之力也无……
“咕咕咕……咯咯咯……”
他强自抑下剧烈翻腾上涌的血气,还有四肢百骸那陌生骇人的麻木感,努力思索自己究竟是如何会沦落至此?
丹田积蓄的内力依然浩瀚磅礴如大海,可就是离奇地施展不出半点劲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改以抱元守一,气走筋脉……可,终究无济于事。
玄子浓密如剑锋的眉毛微微地蹙起,竭力不去理会又一双踩过自己脸上的小爪子,尽管那小东西还在他颧骨上摔了一跤,毛茸茸的触感撩过的瞬间犹伴随着一声明显惊吓过后饱含抗议不爽的叽叽──剎那间,他终于知道在脸上身上乱踩乱踏的是什么阿物儿了?!
──小鸡崽!鸡窝!他竟是在鸡窝里!
“你是谁啊?你你你──怎么会在鸡窝里面?”一个爽朗清脆的女声原是哼着曲儿由远至近而来,却在见到他的霎时愕然大呼。
玄子嘴角微微抽了一抽,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很想知道。
百谷村今年的麦子长得好,虽然还未收割,但见金黄色的大片麦浪沉甸甸下垂,足可证明穗子饱满谷粒喜人定是个大丰收!
大树底下的老人们抽着旱烟杆,喝着自家煎炒的麦子茶,满脸笑容口沫横飞地讨论着自己是赶上好年头了,咱们北燕这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等收成之后,交了税,家家户户肯定还能攒上个百来石的麦子。
麦子好啊,月兑了谷粒之后用老驴拉磨,磨出一堆堆雪白透黄的麦子粉,既能揉作馒头、馎饦、胡饼、馄饨等等面食,还能供作交易,换回其他的吃食用物……麦子果真真是好东西呀!
然而也不是每家都拥有放眼望去像是无边无际的麦田,对位于百谷村后山小河畔的元家来说,眼下唯一能栽种的,也就只剩下这三间石头屋周围圈起来的前庭后院,连半亩都不到的地儿。
话说元家阿爷当年是逃荒来的,身无分文,后来还是靠着美色……咳,年轻力壮容貌过人,娶了百谷村世代为居的陈家小娘子后,夫妻俩面向黄土背朝天,胼手胝足积累之下,这才得以拚来了一片安身立命之处。
那是元家家产的全盛时期啊,从小小的一间石头屋,到三间石头屋,五亩上好的田地,每到收成,地窖里堆满满都是麦谷粟米。
待传至元家老大和元家老二后,原本兄弟俩同心协力,还能再多挣出一份身家来,可万万没想到元家老大打从娶了隔壁村的村长女儿后,就像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去了。
此后元家老大除了逢年过节,再不曾回转老家,平时更是连颗麦粒也没捎回来给两老。
后来元家老大更是在强势岳家的介入下,硬生生分家分走了四亩田地,卖了以供作元老大的儿子上学堂用,只留下一亩最穷瘦的旱田和这三间他嫌破烂的老石屋。
元家阿爷阿女乃哭干了眼泪也留不住这个变得自私自利的大儿子,幸亏元老二是个憨厚孝顺的,当牛做马熬灯油儿似的,侍弄田地奉养双亲娶妻生子皆不耽误。
可这沉默老实的汉子终究不是铁打的,几年前在大热天底下的田地里,倒下后便再也没有起来过,柔弱恭顺的元老二媳妇儿打击过甚,也跟着夫君去了。
元家阿爷阿女乃这下是连眼泪都流干,哭也哭不出了,唯一仅剩的那亩旱田当初为了筹措二儿子媳妇儿的丧事也没了,只能打点起精神硬撑着老骨头,还是靠着这屋前屋后仅剩的地儿,种豆种菜,粗茶淡饭薄粥地一口一口把一双小孙女养大了。
让元家二老深感欣慰的是,果然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双小孙女自幼就懂得帮忙家计农活。
尤其是大孙女元岁,当时才十岁大,迈着两只小短腿天天往山里钻,不是抱回一窝子山鸡的蛋,就是摘野果、挖笋子、掏蚕蛹、捉小鱼小虾回家加菜。
等再大了些,就换去祸害……呃,是设陷阱逮野鸡野兔,落入坑里受伤厉害的就卖给镇上野味铺子,一只可能换回十几文五铢钱呢!
如果是安好无恙的野鸡野兔那可更好了,野鸡都能被她当家鸡养,蛋生得一窝又一窝,存存一篮子就能换些盐、酱、针线什么的,至于野兔子生得勤,一个月下几只崽子,顾得圆圆胖胖大了以后,继续往镇上卖钱去。
……惹得小孙女元年每每见自家姊姊拎走一只胖兔去卖,就得跟着嚎啕大哭一回。
“姊姊……兔兔……哇……”
“阿年乖,姊姊把兔子带去给好人家养活,回来带糖块儿给妳吃啊!”
“糖块儿……”小阿年吞口水,泪汪汪地吸着鼻涕,顿时陷入天人交战,“兔兔……”
往往小阿年短短手指头还没比划数算好要选糖块儿还是兔兔,元岁早就飞也似地跑远了。
等小阿年小墩坐在门坎上等呀等、等呀等地等回了姊姊,眼巴巴地换来的常常不是当初说好的糖块儿,而是元岁摘回来的一把朱槿花蕊芯子。
“阿年啊,糖块儿不好,糖块儿坏牙呢。”元岁笑嘻嘻地把花蕊芯子往妹妹嘴里塞,“这个花芯子可比那个又香又甜多了,妳尝尝?姊姊挑了好大一把,土伯家的阿牛跟了我一路跟我要,我都没给,姊姊就是全部要带回家留给阿年吃的哦!”
“姊姊好……”小阿年满嘴清甜的朱槿花蜜香,破涕为笑。
“那阿年下次再帮忙养兔兔好不好?”
“好……”
元家二老见这一幕,总是好气又好笑,又忍不住眼眶发红。
自家大孙女儿见人就笑,逢人就招呼,村里间个个夸赞这娃乖巧又能干,肚子里的帐还一本本儿算得明白;按两老私心想,这百谷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可没比他们家阿岁更了不起的小娘子了。
“她阿爷,咱们两个老不死的有这两个好孙孙,这辈子值了。”元阿女乃抹着眼角泪花,笑了。
“是啊,咱俩得顾着身子骨,将来睁大眼替咱们小阿岁和小阿年找个疼人的好夫婿!”元阿爷晒得黝黑却英气犹存的老脸满溢慈爱和认真之色。
就这么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一转眼,元家小阿岁十六岁,小阿年也满六岁了……
自元岁及笄以来,村子里打探她亲事的人可多了,可每每听到元岁眉眼弯弯地笑说──
“我忙着种菜喂鸡挣钱养家都来不及了,哪有空嫁人哪?大婶子您真爱说笑哈哈哈哈。”元岁小麦色的脸蛋咧着嘴儿笑,精神奕奕的大眼睛彷佛盛满朝起的太阳,亮灿灿得叫人不自觉心生暖意。
在她眼里,满山野菜野果野鸡野兔,还有满园子饱满肥硕的胡瓜和茄子,地里女敕生生的大白菜和才初初冒出头的大萝卜,以及青翠翠一茬又一茬的韭菜蒜苗蒜薹时,这些,才是元岁心目中的小情郎哪……
──至于丈夫什么的,能换东西吃吗?
况且元岁才不傻,村子里大婶大娘谁家儿郎,不都是为了把她娶回去帮忙种田挣钱养家育儿服侍公婆……就跟市集里被看中买回去的那头牛一样,是拉回去干活儿的。
她呀,可聪明了。
再说了,自从她那天在鸡窝里捡到了那个生得比花还好看,比柳树还修长──可惜面瘫了点──的大男人后,养了几天以后的元岁眼放狼光、摩拳擦掌地发现……
嫁什么人哪?招赘才是王道啊!
“玄子哥,你吃蒜薹吗?”这天,她讨好地抱了一盆子绿油油的蒜薹到高大颀长的玄子面前,边撕边乐呵呵道,“蒜薹炒腊肉可好吃了,咸香辛辣,嚼着嚼着满嘴油,一口就能配好大一碗饭呢……”
拿过年才舍得开吃的腊肉来引诱玄子哥,她也算是下重本了。
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玄子面无表情,斜飞英挺的浓眉微微蹙起,“说吧,妳要我做什么?”
继昨天的写春联好给她攒着大年节前夕卖,前天发现他手上准头足,所以请他帮忙掷石子打蜂窝下来掏蜜卖,大前天见他识得药草便硬是背着拖着他上山采药卖……
玄子这辈子还没有这么憋促闷气过。
偏偏他如今腿脚不便,又是在这距离京城整整一两个月以上路程的偏僻村落里,连捎信回暗卫部的分驻点都无法。
面对“收留养活”自己的恩人笑咪咪的种种“合理要求”,他就是有天大的抑郁之气也得通通仰首吞下。
元岁笑容一顿,手上撕着长长蒜薹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眼神心虚地飘了飘,“咳,那个,玄子哥我跟你说啊,你说咱们也认识这么久了……”
“五天。”所以还,不、够、久。
“才五天吗?玄子哥你记性真好。”她呵呵,“我就想问问,你对我们这个小地方还满意吗?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只管说,我阿岁别的没有,让你吃饱穿暖炕头烧得足足的这点子本事还是有的!”
玄子清冷凛冽锐利如寒星的眸子盯着她,后颈汗毛微微发凉。“有话,直说。”
“我就想问你嫁人……呃,不是,是有人家没有呀?”她眉开眼笑,果然够直了。
玄子揉了揉眉心,若非虎落平阳……
“妳指的是,我有妻室否?”他纠正道。
“欸,对对对,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没有。”
她眼睛亮了起来,“那你嫁进我家来吧!”
“元大娘子──”他浑身寒意大盛,杀气四溢。
元岁直觉一抖,模了模身上没来由冒出的阵阵疙瘩,四下张望……咦?起风啦?晾在外头的衣服会不会被吹走……不对,现在可不是关心衣服的时候,她在忙终身大事呢!
玄子见她仍是一脸懵懵懂懂,瞅着自己傻乐的模样,破天荒升起了一丝无力感。
他还是尽快想法子驱除盘踞在腿脚之中那不断压制自己精气体力的绵蛊,恢复功力后立时赶回京城复命方为正经。
他自奉命潜伏赤勒半年,一举击杀赤勒王,致使赤勒陷入二王与三王争权动乱内战中,分布在北燕天应关外虎视眈眈的大军更是人人自危、群龙无首……
据他上回收到的消息,北燕天应关守将谭襄已趁机开城门追击而出,让军心涣散的赤勒军全线大溃于呼伦沙漠上,残兵败将逃回赤勒的十者仅存一二。
原本以他的身手趁隙回北燕是轻而易举,却没想到……
“玄子哥你身上还痛吗?怎么眉头皱得这么紧?还是你饿啦?”元岁黑白分明干净澄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有稚气未消的憨甜,又有慧黠殷勤的热诚,让身经百战阅尽世情的玄子一时间无言以对,直到她最后一句──“那玄子哥你吃蒜薹吗?”
“噗咳咳咳咳。”他急急别过头。
……罢了。
另外一头,元家阿爷弯着腰一一拔除了蔬菜间的杂草,抹了把汗湿的额头,忍不住又偷偷瞄向石头屋。
大孙女长大了,太有本事太有打算也令人伤神呀。
对单纯朴实热情的村里庄稼人来说,遇见流落此地的陌生来客,好礼殷切招待人家住几晚、吃喝几顿也算是常事。
毕竟人生在世,难保谁人没有个落难的时候?所以多结善缘是没错的,可……可大孙女儿拿着看胖兔们的炽热眼神盯着这年轻的美郎君……
元家阿爷总觉得心底直发毛。
“那个……”
元家阿女乃摘了十几条鲜紫色的肥茄子进藤篮里,疑惑地回头,“咋啦?”
“咱们家阿岁,会不会当真看上那位美郎君了?”元家阿爷有些忧心忡忡的问道。
元家阿女乃想到那个虽半瘫卧在床,容貌惊人地俊美,神色清冷却温和守礼的青年,老脸都忍不住有些发红,不禁含笑赞叹道:“那位郎君生得这般好模样,跟咱们这儿乡下粗糙汉子相比,一个若说是杆青翠翠的竹子,另一个就是根矮矬胖的大葱……别说阿岁了,这几天咱百谷村千方百计来串门走巷、偷看偷瞄的小娘子还少吗?”
元家阿爷更烦恼了,“那玄子郎君气质非同常人,哪里是乡里人高攀得了的?只等他养好病,恐怕咱们想留也留不住啊。”
如果阿岁真把一颗心系在人家身上,到得那时,可有得伤心了!
虽然在元家阿女乃心里,自个儿的孙女儿自然是千般好万般好,可也不能睁眼说瞎话的说这两人可堪匹配……唉,谁叫元家一门世代泥腿子,让孙女儿也没个好出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