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五,陇京前夜刚下过雪,雪后初霁,晴空如碧,屋檐庭院皆覆盖薄薄积雪。
陇京城西南角,越家宅邸。
婢女菊月手捧厚厚斗篷穿过长廊,缓步走进屋内,玄月瞧见姊姊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鸡毛撢子。
“姑娘还未醒来,算上昨夜,已有五日未咳。”玄月笑眼弯弯,面露喜色,“想来应是大好了。”
菊月放下斗篷,蹑手蹑脚地走进里间,探头往床榻瞧。
屋内燃着炭,暖烘烘的,床榻上的姑娘粉面朱唇,翠眉舒展,呼吸清浅,显然还在熟睡,她凝神屏气听了半晌,果然再无咳嗽声,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姑娘三月前失足落水,连日高烧不退,烧得直说胡话,城中大夫皆言姑娘熬不过来,让老爷夫人预备后事。
老爷急得团团转,着急忙慌进宫请太医,奈何恰逢太后崩逝,贵人们整日守灵,贵体有恙,太医无暇出宫,只开了张祛风寒的方子。
老爷连忙派人抓药熬药,让她们喂姑娘喝下,连喝三日,姑娘慢慢退了热,老爷喜不自胜,夫人亦喜极而泣,连她们都忍不住双手合十直念佛。
孰料烧虽退了,姑娘却陷入沉睡,迟迟未醒,日渐消瘦,老爷整日唉声叹气,夫人更是以泪洗面。
如此这般三五日,姑娘终于醒来,虽还是时常陷入沉睡,但好歹吃得下饭食。
时醒时睡又是半月,姑娘意识渐渐清醒,却认不得人了,不过老爷、夫人和两位少爷总算松了口气,认不得便认不得吧,好歹保住了性命。
到底是风邪入体,即便精心照料,姑娘也咳了近两月,初时更是咳得难以入眠,整夜辗转反侧,这些时日总算咳得少了,面色亦渐渐红润起来。
菊月心中稍定,缓步退到外间。
“夫人昨日便说今日要带姑娘出门赴宴,再过两刻钟便该唤姑娘起身了。”她轻声叮嘱,“我在此处守着姑娘,妳去后厨瞧瞧,将姑娘的朝食提来。”
玄月点了点头,悄悄转身离开。
菊月小心打开衣箱,将姑娘今日要穿的衣裳一一挂在衣架上。
越微霜睁开眼,漂亮的桃花眼微瞇,看着屋内的摆设仍有些回不过神来,当日一条白绫,她从未想过竟还能重活一世。
原主是户部主事越皓之女,除越微霜外他还有三个孩子,越大姑娘已然出嫁,嫁的是河东刘氏;越二郎越三郎乃是双生子,两年前皆进士及第,如今在六部任职;原主是越皓幼女,与她是同日生辰。
七月廿八,她在慈宁殿悬梁自尽,同日原主被人恶意推入水中亡故,阴错阳差下她成为了越家四娘。
越微霜轻抿唇角,眸光微冷,原主死得冤屈,如今她既借了原主的身子还阳,定要还原主一个公道。
然而,眼下她在明,敌在暗,为了保命,她只得佯装失忆。
回想原主落水前的所见所闻,越微霜定了定神,心中有了决断,站起身柔声唤人。“菊月、玄月。”
外间的菊月应了声,端着铜盆进来,边伺候越微霜穿衣边轻声询问:“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越微霜颔首,她成为越四娘后接收了原主从小到大的所有记忆,信息量之大让她有近两月的时光难以入眠,如今身子彻底痊愈,她亦有了原主的全部记忆,自然不再头疼咳嗽,夜间便也睡得沉了。
穿衣洗漱,梳妆打扮,铜镜里的姑娘瓜子脸柳叶眉,明眸皓齿,因这些时日缠绵病榻身形消瘦,面色比常人白上许多。
用过朝食,披上厚厚的斗篷,手捧暖炉,越微霜离开屋子,沿长廊而行,前往爹娘的住处。
越皓官职不高,但他是晋阳越氏族人,家底丰厚,即便在陇京城亦有不小的宅院。
越微霜是幼女,自幼便住的离主院不远,行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越夫人李玉妍的贴身婢女撩开门帘请她进屋。
“娘。”越微霜柔声唤人。
李玉妍招招手,让她在近前坐下,笑脸盈盈,“昨夜可安睡?”
越微霜自是点头,“睡得甚好。”
李玉妍面露喜色,牵起她的手起身缓步往外走,“今日我们去城东楚家赴宴,楚家公子楚寒知是妳爹的同僚,三月前重病一场,如今痊愈,在家中设宴。”
楚寒知乃江陵楚氏麒麟子,她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惊才绝艳,文武双全,且容貌俊美,委实不负麒麟子之名。
当年,先帝欲改察举制为科举制,各地世家骇然,万俟氏更是为了家族利益将她送入宫中,唯有江陵楚氏不慌不忙,甚至在科举初年便冒出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此人正是楚寒知。
先帝驾崩时,当年乡试已然结束,新帝登基后众世家极力劝说新帝恢复察举制,但新帝力排众议,次年在陇京城中顺利举行会试、殿试。
楚寒知摘得状元桂冠时正是永宁元年,将将十八岁,尚未及冠。
他既是科举之制的首位状元郎,更是新帝继位后首位六元及第者,初初入朝为官便甚得圣心,得新帝重用,即便她隐居慈宁殿,对这位少年英才亦有所耳闻。
为官五年,楚寒知已是正四品户部右侍郎,而他尚不足三十,委实前途无量。
楚寒知虽出身世家,却是科举之制的既得利益者,还是皇帝宠臣,若有他出手相助,她的计划便能轻松许多,却不知他是否愿意搅入这场是非。
马车哒哒向前,李玉妍看着端坐的小姑娘,心中既欣慰又有些许担忧。
四娘生性活泼,仅比兄长们小两岁,年幼时便常常跟在兄长身后上山捉鸟,下河模鱼,委实胆大,如今病了一场,性子倒是沉稳许多,却不爱开口说话了。
往日但凡在外面瞧见新鲜事,在书里看到趣闻,定要与他们说上一二,叽叽喳喳宛若林间的画眉,现在她这个做娘的却看不透四娘心中所想,不仅如此,四娘的眉眼间竟多了抹愁色,让人瞧了实在是担心不已,偏偏四娘又忘了许多事,让他们想问清楚当日落水之事亦毫无办法。
“今日来赴宴的皆是户部官员及其家眷,四娘若是害怕便跟在娘身边,莫要乱跑。”李玉妍轻声细语,神情温柔,“若是想和其他姑娘玩耍,却要离湖水远些,此时未至寒冬,湖面尚未冻严实。”
越微霜自是点头应下,“女儿会小心,定远离危险之地。”
说话间马车渐渐停下,奴仆搬来下车凳,母女二人先后下车,越微霜抬头望了眼,上头的牌匾以隶书所写“楚宅”二字,行云流水,笔力劲挺,舒展大气。
踏入府门,长廊幽静,庭中早梅绽放,清香沁鼻,女客沿长廊而行,约莫半盏茶便至后院,欢笑声渐渐清晰,有姑娘立于默林间穿梭赏花,亦有姑娘手捧白雪,于院中堆雪。
李玉妍与越微霜踏进屋门,向主家见礼。
屋内上首,有位身穿浅绛衣裳的貌美妇人,柳叶眼鹅蛋脸,面容姣好,嘴角含笑,李玉妍与她笑谈两句,便回身示意越微霜上前。
越微霜缓步上前行礼,道:“四娘见过夫人。”
她直起身,仅粗粗一眼便知此人身分,只因她长得与楚寒知甚是相似。
江陵楚氏乃大族,楚寒知更是长房嫡出,但住在陇京城中的仅有楚寒知与他母亲,出身丰州蔡氏的蔡曼芸。
蔡曼芸浅笑,让越微霜行至近前,眸光和善,说话亦是温柔缓慢。“听闻妳前些时日失足落水,可曾好生休养?姑娘家落水可是大事,不可轻视。”
越微霜愣了一息,快速回神,微微弯起唇角。“四娘多谢夫人牵挂,已然无恙,只是醒来后忘了许多事,至今还未想起当日因何落水。”
她们旁边还有其他官员家眷,闻言皆是一惊,看向越微霜的眼神多了丝怜悯。
越微霜面色不变,好似并未察觉,依旧笑脸盈盈的模样,心中暗忖恐怕宴席未散,她失忆的事便已传至有心人的耳中。
“忘了也无碍,妳还年轻,日后还有大好时光,无须太过执着过去。”蔡曼芸嘴角的笑意渐淡,既像说给越微霜听,亦像说服她自身,她停顿片刻,莞尔道:“或许待妳不执着于寻求过去记忆时,便自然而然想起来了。”
越微霜点头,乖巧应声,“四娘谢夫人开解。”
既行礼,越微霜与李玉妍在附近席位上坐下,品茶赏花,偶尔与身边的夫人们小声笑谈两句。
因宫中太后崩逝未满百日,朝中官员不得肆意饮酒作乐,是以席间皆以茶代酒,所食皆是素斋素糕,不见荤腥,更无歌舞助兴。
这时有人悄声行至越微霜的身后,双手伸向前捂住她的双眼,故意压着嗓子装出低沉的声音。“这位姑娘,快猜猜我是何人。”
周边夫人们见状纷纷抿唇偷笑,却并未出声提醒。
越微霜摇头,乖乖巧巧道:“不知。”
“不许不知,快猜快猜。”那人催促。
李玉妍见状,边握住那人的手腕边柔声解释道:“三娘莫要为难我家四娘了,她前些时日失足落水,好不容易捡回条命,醒来后连爹娘都记不得了。”
蔡三娘闻言立即松开手,在越微霜的身边坐下,定定地看她,满脸担忧,语气甚是急切。“四娘,可还记得我是谁?”
越微霜自是记得,她是蔡曼芸的娘家侄女蔡三娘,比原主大半岁,生性活泼,善良天真,是原主的好友。
但越微霜摇了摇头,神情平静无波,眨眼看她,“不知,我是越四娘,妳是何人?”
蔡三娘瘪嘴,眼眶盈泪。
越微霜见状,赶忙开口道:“但我见妳甚是可亲,想来应是以往相识的好友。”
蔡三娘连连点头,握住她的双手,很是严肃郑重。“妳我可是认识了八年的好友!我当初爬树下不来在树上哭,还是妳路过察觉,搬来梯子接我。”
越微霜从记忆深处翻出这段往事,强忍笑意,点头道:“原来如此。”
刚刚还泫然欲泣的蔡三娘,眨眼便被哄得笑弯了眉眼,她偏头看向李玉妍,“婶娘,我久未见四娘,可否带四娘去我的屋中小坐?”
李玉妍看了眼自家四娘,方点头应允,“去吧,看着时辰便回来。”
蔡三娘已然拉着越微霜起身,闻言脆生生地应了声,便脚步欢快地走向外面。
“我听闻妳落水,本欲去探望妳,奈何我表哥前些时日亦得了重病,高烧昏睡,我放心不下姑母,便迟迟未去瞧妳。”蔡三娘停下脚步,侧身而立,扯住越微霜的衣袖,既懊悔又担忧,“早知妳病得这般重,我定是要过去看看的。”
面前的小姑娘眼眸清亮,眉梢眼角满是担忧,可惜原主感受不到这份牵挂了。
越微霜轻抿唇角,她深吸口气,定了定神,轻声安抚,“无妨,我的身子已然大好,只是缺了些记忆,日后会慢慢想起来的。”
蔡三娘绕着越微霜转了两圈,仔仔细细检查一番,见她只是身形较往日消瘦些,这才长舒口气,重新挂上笑容,继续前行。“如此便好,不知今年是否时节不佳,先是太后崩逝,随后便是妳与我表哥纷纷重病,过几日若是天晴,我们便出城去青莲寺烧香礼佛,求个平安符吧?”
两人绕过长廊,沿湖而行,湖水结薄冰,残荷立于湖中,颇有萧瑟之感。
越微霜正思索该如何让蔡三娘带她去见楚寒知,闻言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穿过假山,正欲向前,却见蔡三娘停在原地不动。
她皱了皱眉,快步上前,却见不远处的凉亭中有一公子凭栏而望,他仅穿长袍,腰上佩玉,身姿颀长,即便面带病容仍不掩玉树临风。
越微霜亦忍不住在心中暗赞,不愧是楚氏麒麟子,芝兰玉树,君子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