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冉冉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足足一个月才终于清醒过来。
她张眼的第一件事是和一旁的丫头心儿要了一杯水喝,身体虚弱的她却连自己拿杯水的力气都没有,还是心儿扶着她一口一口喂进去的。
朱冉冉醒了的消息很快被通报给老爷朱凯,他三步并作两步的来到女儿位于西院的厢房,亲眼见到女儿果真好端端地坐在床上喝着水,激动得都快说不出话来,忙不迭上前坐在床边紧紧握住女儿的小手。
“落雪啊落雪,妳终于醒了!妳再不醒,爹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睡了很久吗?爹爹?”朱冉冉微微一愣,小手模上自家爹爹头上的白发,怎么突然间觉得爹爹老了许多?
“是啊,妳睡了整整一个月呢,是不是太久了点?嗯?”
“一个月?”怎么可能?她又不是猪,怎么可能睡这么久呢?
朱冉冉定定的看着自家爹爹,脑子此时才慢慢地运转过来,想起了百花湖那日发生的事,小脸儿一白,眉一皱,身子瞬间绷得紧紧地,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哥哥呢?哥哥呢?哥哥怎么没来看我?”哥哥最疼她了,她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得知她醒来,说什么他也该第一个来瞧她才是。
“落雪……”一听到闺女提起儿子朱明,朱凯隐忍多时的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朱冉冉看见爹爹脸上流下的泪,心一慌,不敢相信的摇摇头,“爹爹,快告诉我哥哥在哪里?他究竟在哪里?我要见他!我马上要见到他!您快告诉我哥哥在哪儿?”
“落雪,妳哥哥他……死了。”朱凯一提到儿子,依然心痛难抑。
什么?朱冉冉不敢相信的瞪大着眼看着自己的爹爹,不住地摇着头,“不!不可能!哥哥不会死的!我已经叫人去救他了!他怎么会死?”
“是真的,落雪,妳哥哥他真的死了——”
朱冉冉的双手蓦地摀住耳朵,根本不想听,“爹爹是骗我的吧?哥哥一定还好好的,那天明明有很多人到湖边去救他和范襄,他们不可能会死!”
闻言,朱凯的神情一愕,伸手把朱冉冉摀住耳朵的小手抓下来,急问道:“妳刚刚说谁?范襄?大殿下?那日他也在那里?”
这是什么问题?
“范襄当然在那里!”她略微激动的握紧了小小拳头,“那日要不是他硬要跟哥哥比赛,自己跑进湖里,哥哥也不会怕他一个人有危险而跟着游过去,哥哥明明跟他说过那头湖水深不见底,是范襄不相信硬要游过去……”
话说到一半,朱冉冉愣愣地看着一张脸变得更加死白的自家爹爹,自个儿的心也彷佛漏跳了一拍,隐隐约约地带着股不安与迷惑,“爹爹,您怎么了?难道您不知道范襄那日在场?”
这怎么可能?
那日她虽然说不出话来也动不了,但耳边都是大家又喊又叫的声音,吵得她头疼,就算她没看见究竟有多少人,但听那声音也绝对不是只有一两个人,怎么可能没人看见范襄在场?
可爹爹不可能骗她,也没必要骗她,若爹爹压根儿不知道那日范襄也在现场,那就表示是有人故意为之……
房内突然间一阵静默,只有朱凯急促的粗喘声。
商行的总管事张寿见状,赶忙到桌前倒了杯热茶给自家老爷,还上前伸手拍了拍自家老爷的背,“朱爷,您别急别气,身子要紧。”
张寿虽说是福悦商行的总管事,但平日里也常在朱府走动,朱冉冉也是他打小看到大的,这阵子朱冉冉昏迷不醒,他也是操透了心,方才在外和朱爷议事,这不一听闻冉丫头醒了便和朱爷一起来看她,没想到竟听到这样的秘闻。
是的,这绝对是秘闻。
整个京城里,除了在这个已经昏迷了一个月的小主子嘴里可以听到这些话,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人了,若是有,这一个月来宫里不会这么平静,若当今圣上或是鲁国公府知道那日在百花湖闹出人命的罪魁祸首其实是马上就要被册封为太子的大皇子范襄,范襄要坐上太子之位恐怕就不会那么顺利了。
那日在场救人的都是秦府中人,秦府的人就等于是敏国公府的人,也等于是当今皇后那一派的,自然是为保大皇子的太子之位,不遗余力……
不仅把大皇子那日人也在百花湖一事隐瞒,还把罪全推给了在这场意外中死去的朱明,都说国舅爷夫人郭庭之所以会意外跌跤撞破头失血过多而死,全都是为了去救贪玩而跑到湖里游泳的朱明。
一尸两命啊!鲁国公对朱家可是恨极恼极!这一切竟全都拜皇后所赐……
若不是朱冉冉这会终于清醒过来,这件秘闻恐怕永无见天日的一天。
朱冉冉见此刻在场的几人都倒抽一口冷气,一脸苍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小小的脑袋瓜子几乎无法承受这些迷惑而疼痛着,眼前似乎又见到那日的百花湖畔,红色的鲜血遍流满地,郭庭躺在石子地上一动不动的情景,全身直冒冷汗。
“爹爹,哥哥真的死了吗?”她终究还是把心中的疑问问出口。
“嗯。”
朱冉冉的心一痛,小小的身子隐隐地颤抖着,“那范襄呢?他死了?还是活着?”
闻言,朱凯终是抬眼冷冷地叱了她一句,“以后不可以再对他直呼其名了,再过几日他就将被册封为太子,是这个国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哥哥因他而死,他却成了太子殿下?你们甚至不知道那一天所有的意外都是因为他……”说着,朱冉冉突然想到她似乎遗漏了去询问某个人,忙伸手去抓住她爹爹的手臂,“舅母呢?我看见她流了好多血……”
“也死了。”
朱冉冉一愣,一张小脸白了又白,耳中嗡嗡作响,“您说什么?”
“国舅爷夫人为了要救我儿朱明而意外跌跤而死,一尸两命。”朱凯冷冷地将当日刑部的调查结果淡淡地陈述了一次,像是在讲给朱冉冉听,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对于这样的事实,就算他不想接受,但经过这一个月,他也已然接受。
刑部的结论看似并没有影响到任何人,朱明死了,郭庭也死了,就算郭庭是因为前去救朱明而意外在岸边滑跤撞破头而死,那终究就是一场意外,只能怪罪十三岁的朱明不该贪玩去玩水,才会间接造成了郭庭之死。
没有人会被治罪,但已经发生的事实却不可能再改变。
敏国公失去了孙媳和未出世的曾孙,鲁国公失去了一个女儿和未出世的外孙,国舅爷秦慕淮失去了刚娶过门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忘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朱明,是因为福悦商行的朱家儿郎,就算他已死。
原已打算承受这样的责难,却竟是莫须有的罪……
他情何以堪?朱明情何以堪?他的唯一女儿落雪又将情何以堪?
“不是的!爹爹!明明是因为范襄!是他——”朱冉冉急着为自己的哥哥朱明辩白,却被自家爹爹的冷眼给打断。
“此事勿要再对旁人提起,听见了吗?落雪?”
“女儿为什么不能说?那是哥哥啊!爹爹!”朱冉冉的泪珠儿一颗颗地掉在她小巧苍白的面颊上,“哥哥都死了!难道还要他承受这样的不白之冤?我不让!绝不让!”
“落雪!听话!”朱凯低喝了一声,气得身子直发抖,“爹爹说的话,妳难道不听了吗?”
“当然不是,可是……”
“没有可是!落雪,此事事关重大,爹爹是为妳好,也是为我们朱家所有人好,妳要记住,此事切莫再提,妳答应爹爹!”朱凯严肃不已的看着她,忧伤又瞬间变得苍老的面容上没有半点可以商量的余地。
“知道了,爹爹。”朱冉冉小小声地应着,说完,小小身子重新躺回床上去把被子蒙上脸,“我累了爹爹。”
看见女儿这模样,朱凯不由得放软了声调,“等会大夫来再替妳看看,还有爹已经吩咐厨子准备妳爱吃的菜,妳一定饿了,记得多吃点……”
“知道了,爹爹。”声音依然闷闷地,朱冉冉没打算再探出头来。
朱凯轻叹了一声,站起身,“心儿,照顾好小姐。”
“是,老爷。”
朱凯又看了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的女儿一眼,这才缓缓地走出房门,商行总管张寿也跟着走出来。
院落里,空无一人,又听见浓浓地一声叹息。
“朱爷,这件事您打算如何是好?”张寿跟着朱凯这么久,两人做起事来一向是极有默契,通常朱凯不需特别交代,他都可以把事情办得稳妥,可这事毕竟是件大事,又牵涉到朱家和商行,牵一发而动全身,还真是一步错不得,光想,张寿都想出一身汗来了。
朱凯伸手揉了揉额心,深深地一叹,“容我再想想吧。”
“是,朱爷。”
一前一后,两人双脚才踏出西院,就有门房快速地迎上前来——
“老爷,宫里来人了,石伯已经先把人请到大厅,让小的赶紧来通报您一声。”
“宫里?”朱凯挑了挑眉,“来的是什么人?”
门房头低低,小小声地道:“小的不清楚,石伯只说是位万不可怠慢的贵人。”
“难道是……”张寿看了朱爷一眼,“这消息未免也太快了些?”
“是快了些。”朱凯冷冷地道。
落雪才刚醒过来,宫里就来人了?还是位贵人?看来朱府里头布了宫里那位的眼线啊!
也是,那位贵人还真是不能不急啊,太子之位都要到手了,岂容有半丝错漏?
“朱爷,那现在……”
“人都来了,老夫岂能不见?就看看对方想说什么再做定论。”
而这一夜,这位贵人和朱凯移步到隐密的书房里谈了好一会才匆匆离去。
明月高挂,月明星稀,朱府上下没有人知道这一夜老爷和那位贵人谈了什么,却清楚的记得,朱家大小姐朱冉冉隔日一早便被送离京城,去了中都城外的外婆家。
再过两日,大皇子范襄登太子位,入主东宫,群臣祝贺,举国欢腾。
隔月,国舅爷秦慕淮打胜仗而归,迎接他的却是敏国公府的一片白幡。
敏国公得知自己的儿子秦汰此次在战场上战死,悲痛而亡,整个秦家竟只留下秦慕淮这根独苗,这一年,泰元十年,秦慕淮没了爷爷没了父亲没了妻子,也没了未出世的孩子。
皇上心慈,特准秦慕淮为皇商。
秦慕淮自此不从军改从商,一手创建起极品商行,和朱家福悦商行、罗家如意商行为京城三大皇商。
大家都以为,朱家会因儿子朱明贪玩间接害死国舅爷夫人郭庭一事,不可能再像过去几十年一样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毕竟台面上看似无事,不代表台面下也是风平浪静。
照理说,鲁国公第一个不会放过朱家,再加上那个受害者家属国舅爷被泰元帝钦点为皇商,摆明着就是要他分朱家的食,说什么这朱家的福悦商行都不可能有啥好果子吃。
可说也奇怪,多年过去,京城三大皇商鼎立,朱家没被打压下去,秦慕淮这个国舅爷行事也甚是低调,罗家起步时间比秦国舅没早几年,可背后的势力没秦家大,短短几年之间便让极品商行超越过去,位列第三,尽管如此,三大皇商依然各司其职各守其分,倒也相安无事。
而远在中都城外的朱冉冉也从十岁的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了。
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再回过京城,毕竟京城对她而言是个伤心的地方,疼她的哥哥死了,温柔又漂亮的舅母郭庭死了,虽然她不是很喜欢这个舅母,因为她抢走了她喜欢的“舅舅”,可是她永远不会忘记郭庭躺在一片血泊中的模样,是因为她……
疼她的爹爹亲自送她离开,不许她再回京城,其实她也不想回去,回去,她便要忍不住去看他寻他,可他应该不会想看见她了,因为在世人眼里,就是她的哥哥害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爷爷也是因为悲痛过度而死,这所有的锅恐怕都要盖在朱家人的头上。
当时太小,不懂为什么明明是范襄的错,却变成哥哥的错?更不懂范襄明明在现场,大家救起来的人也是他,可所有人都说那日在湖边玩的人就只有她和哥哥,还传出范襄早几日便染风寒卧病在床,根本没出过宫门的消息……
不平、郁闷,又生气,若当时的她没有生那场大病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或许她的哥哥朱明就不必承受这样的不白之冤。
在去中都的马车上她哭了许久,哭得眼睛都肿了,随行的女乃娘也难过的抱着她哭,她答应过爹爹不再提那日的事,女乃娘及奴才们只当她是为哥哥的死及自己被爹爹送离京城而难过,却不知她心里更多的是替哥哥感到委屈不平与心酸。
“皇后今儿遣了个贵人来亲自向爹爹承诺,妳将成为未来的太子妃,可爹爹替妳拒绝了,换咱们的福悦商行万世太平生意昌隆,妳……会怪爹爹吗?”
临行前一夜,爹爹单独来到房里找她,曾经问过她这么一句话。
她摇摇头,“女儿不当太子妃。他是害死哥哥的罪魁祸首,女儿死也不嫁!”
当时爹爹点点头,道:“那妳去中都吧,不要再回来了,这样可以安他们的心,也安爹爹的心。中都不远,有空爹爹会去看妳。”
她不是很懂,她的存在让很多人不放心吗?可不管懂不懂,她还是乖乖的点点头,应了声好。
长大之后才渐渐明白,当时大病一场醒来后的自己,害多少人整夜难眠……
当年,皇后心慈,采取的是弥补的手段,若是再激进些,或许她一条小命都要不保?每当午夜梦回想及此处,便浑身打冷颤。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为了不让自己晚上老作梦,白日的她让外婆替她安排了骑射课程,京城闺女们会的琴棋书画她本就不在行,学会骑马后更爱上驰骋在林间的畅快,可说是益发地野了。
外婆管不住她,也心疼她,便随她的性子去,她则一有空就跑去福悦中都分行帮忙,福悦商行虽说是京城三大皇商,但北中南都也都有据点,在运输及贸易上可以说是贯通南北,米粮杂货茶叶为主线,丝绸珠宝古玩为副线,后者很得宫中妃嫔们的赏识与喜爱。
商行总管张寿的儿子张范比她年长四岁,打小便跟着其父经商,还外出游历了两年,回来后便在中都分行当采买,目光独到精准,甚是年少有为,深得爹爹器重与喜爱,她跟着他混了一阵子,也多少学到了一点本事。
过了及笄之礼后的某日,外婆突然拉着手对她说:“落雪,妳已经长大了,也该为妳议亲了,妳心里可有人啊?”
这一问,问出了她的心事,问出了她久藏在心底的那个人,就像被念出的一道咒语,解封了她多年的相思与倾慕,顿时让她红了眼眶,梗在喉间的是一串说不出的无奈与委屈。
外婆见她这般,意外地扬了扬眉,“丫头,妳该不会……还想着妳儿时喜欢的那位吧?都过去这么久了……”
秦国舅当年娶妻宴客时的那段小插曲,身为小姑娘的外婆自然也是听说了,可她一直以为是个小娃儿的可爱执念罢了,就像很多小女娃儿时也老嚷着长大后要嫁给爹爹一样,只是可爱又无稽的童言童语。
“外婆,落雪还不想嫁人,真的要嫁,落雪也要嫁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
外婆拉着她的小手,叹了一口气,道:“唉,好吧,都依妳,外婆只希望妳可以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
“我会的,谢谢外婆。”
可咒语破解的这一日,似乎就代表着她将无法再无视自己对那男人的喜欢,那份感情是真真实实地存在过。
就算刻意的不去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有着惦念。
不过,也就只是惦念而已,是一场儿时未了的心愿,是股残念。
就在朱冉冉决意将心底的残念舍去,更全心投入福悦商行的经营运作后,却连着几年从京城里陆续传来了有关他的消息……
泰元十六年冬天,极品商行在鲁国公府施粥救济难民时发生了霉米事件,此事让鲁国公府声名扫地,被皇帝降罪,更让极品商行的商誉毁损,甚至和鲁国公府的关系也降至冰点。
泰元十七年四月,秦慕淮奉命运送物资出京到中都,遇上盗匪,贴身丫鬟孔香凝以身相护,回京后不久,秦慕淮迎娶孔香凝。
泰元十七年十二月,极品钱庄发生挤兑事件,再次重创商行声誉,累及皇室。国舅爷秦慕淮被削去皇商资格,举家迁往中都。
圣心难测,泰元十年到十七年,短短七年的时间,极品商行建立、辉煌、鼎盛,羡煞了多少人的眼,谁也没料到会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便没落下来……
这些朱冉冉都没有亲眼目赌,可却一次又一次为他的遭遇心疼不已。
他来到中都了,离她好近好近的地方,可她一样不敢去看他,不敢去找他。
不知现在的他怎么样了?还是和以前一样俊美又温柔?经历了如此变故的他,真的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突然,好想好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