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眼睛,未秧呆呆地看着周遭,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直到翠屏端着药汤进屋,她才惊觉自己没死。
没死?没喝落胎药?没——她还在安昭寺里,所以那是南柯一梦?
不对,不可能是梦,那样真实、那样历历在目——
她确实喝下落胎药,自此不孕不育身体羸弱,她假装没事,安静地回到武安侯府,然后带着翠屏嫁给连九弦。
短短几年,她亲眼见证连九弦斗倒太后、承恩侯和武安侯,亲眼看着父亲死在牢狱之中,小皇帝让位,连九弦从卫王摇身一变成为皇帝,而当年濮城被屠、护国将军府灭门的真相浮出水面。
都以为敌军强悍导致濮城被灭,谁知竟是大连王朝内部权力斗争造成。
先帝晚年迷恋道教,将朝政丢给太子,太后詹忆柳野心勃勃,想把年幼的儿子推上皇位,于是联合苏继北等人设下阴谋,先是让人鼓吹先帝御驾亲征,之后苏继北通敌叛国,杀死护国将军卓肃、打开濮城大门,引敌军杀戮屠城。
苏继北趁乱杀死皇帝,却救下年幼的卓离以及有治国之才的连九弦;留在京城的刘达、詹忆柳则设计谋害太子,朝中无人、群龙无首,只能让年稚的连九桢上位。
战役结束,敌军被苏继北赶出边境,班师回朝后,他成为百姓心目中的救国英雄,也成了卓离、连九弦的救命恩人。
他拱小皇帝连九桢坐上龙椅,让双腿残废的连九弦当辅国大臣、悉心为朝廷效力,他也给卓离争取爵位,明知卓离对屠城一役心有阴影,却像个望子成龙的好父亲,日日辛勤教导,把一身武功与对敌经验全数教给卓离,甚至花大钱延聘师父教他兵法,极其用心。
苏继北总对外说:“护国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能有今日全拜卓将军所赐,将军英魂不灭,身为兄弟,我能做的是悉心教养卓离,让他和将军一样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朝廷尽力。”
明面上话说得铿锵有力,暗地里却时时引导并且扶持卓离的皇商路。
很会演戏的啊,不过卓离和连九弦也不遑多让,都是城府极深的男人。
连九弦明知太后野心勃勃,明知苏继北叛国,却处处示弱、虚与委蛇,尽心辅佐小皇帝,图谋最后的成功。
而卓离在暗中亲眼看着苏继北举刀砍下父亲头颅,却口口声声喊苏叔叔,缠着他求疼爱,把“认贼作父”这句话彻底落实。
未秧终于弄懂卓离,他不是不爱她,而是不能爱她,她的父亲是他的杀父仇人,他们注定成为世仇。
未秧也明白,为什么翠屏非要她喝下落胎药,为什么非要她嫁给连九弦,前世的翠屏借着她的手一次次暗害连九弦,虽不成功,但每一桩、每一件全都记在自己身上,傻乎乎的她不过是连九弦和太后博奕的棋子。
真令人厌烦透顶,她只想平安顺遂、不想荣华富贵,她想要简单,谁晓得单纯等同蠢昧,而愚蠢至极的她最终成了牺牲品。
直到死前,她唯一的庆幸是,娘还好好活着,没有父亲后终于能够当家作主,母亲终于能够自在活着。
连九弦和卓离成了最终的赢家。
卓离拿走苏继北手中的兵符、消灭北狄,回京后论功行赏爵位升等,变成护国公,并且与礼部尚书周家联姻,娶周萍为妻。
周萍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也是美女排序中的前几名,父亲是礼部尚书,兄长一个个官运亨通,丈夫卓离忠心耿耿,逐渐成为连九弦的股肱之臣,两个儿子上进勤奋,周萍一世荣耀富贵,她的人生一路胜利顺遂。
而未秧身为罪臣之女,即使以正妻之位当上皇后又如何?怀璧其罪呀,没有争斗本领哪能保住位置?何况能进后宫的女子谁会简单?谁不想踢掉挡路石,一路前进?
于是权谋算计、机关谋略,想关起门来安静度过余生的她,终究没有逃过厄运降临。未秧死了,不是坏人的她却因为又蠢又笨落得一个下场凄凉。
“小姐,快点把药喝了吧,过两天我们就可以安然回府。”
安然啊?未秧想笑,低头看着黑糊糊的药汤,心底却越发凄凉。
想起在卫王府后院,想起在红砖金瓦的皇宫内院,孤立无援的她始终拿翠屏当姊妹,她依赖翠萍也护着翠屏,所有心事全数说与翠屏听,谁知她效忠李嬷嬷、效忠父亲,在父亲倒台之后又效忠德妃、季嫔,翠屏的心从来不在她这个主子身上。
不再犯傻了,重来一回她不愿走同样道路,即使另一条路会更苦、更艰辛,也或许终点还是个死字,至少她要闯过跑过、为自己努力过,那么在阖眼那刻方能对得起自己。
是的,她要戒蠢扫笨,连九弦、卓离、父亲——那群男人想为权势名禄斗到底、想报仇雪恨,都随便,那是他们的事,与她无关,谁想要横行天下都可以,但别牵扯她,她不参与、不加入,她不要尊荣高贵,只想独善其身。
用力咬住下唇,未秧逼出两滴眼泪,抬起头,红着眼眶。“太苦了,妳带蜜饯来了吗?”
“没有,小姐忍耐一下吧,大夫说落胎这种事拖越久,对您越危险。”
“我知道,可是——”她把嘴巴凑近,却又嫌弃地别开脸,装模作样地呕吐两声。“好翠屏,妳去厨房要点糖块吧,我真咽不下去。”
翠屏紧蹙双眉满脸不耐,却还是吸气吐气,强行压下满腔鄙夷厌恶。没关系,只要把药喝下就行,侯爷那里还等着交代,倘若没把事情办好,李嬷嬷不会给她好果子吃。一咬牙,她道:“我去找找。”
翠屏走得飞快,要是再慢两分,她肯定就要骂人了。
门关起,未秧推开棉被下床,打开行囊,里面只有两件衣裳。
翠屏早就发现她小日子没来?早就找好大夫?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是父亲或李嬷嬷安排的?他们想置身事外,倘若东窗事发,“毫不知情”的他们就可以置身事外?父亲对待她这个嫡女可真狠啊。
未秧下意识模模腰间荷包,里头有母亲塞给她的银票,打从懿旨进了侯府,母亲就把所有积蓄给了自己,让她找到机会就逃。
未秧打开荷包,看着手里的银票,真可怜,身为侯爷夫人仅能拿出百十两?
她以前总觉得父亲对母亲很糟,母亲之于他不像妻子,更像禁脔,控制、软禁,难得出门,李嬷嬷还得随侍在侧,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母亲确实是禁脔。
想起母亲攥紧自己,低声嘱咐,“若卓离愿意上门求娶,妳便早点回来,娘想办法周旋,试试说服侯爷改变想法,如果他不愿意——娘的好女儿,妳就逃走吧,逃得远远的,别再回来。”
娘不敢多说话,但所有事全看在眼底,可惜傻到淋漓尽致的自己还是回家了、妥协了、死心了,拿起针线乖乖绣嫁衣。
父亲满意自己的转变,给她打首饰、裁新衣,让她出席各家宴会,好像突然间发现自己有个女儿似的。
未秧收妥银票、打开后窗,将药汁洒出去后重新躺回床上,在听见脚步声的同时她把剩余药汤涂在嘴边。
翠屏推开房门,她立刻大喊,“快点快点,快苦死我了,把糖给我。”
翠屏连忙把糖往小姐嘴边塞进去,边看向空了的药碗和未秧嘴边的褐色药汁,松口气,成了。
含着糖块、回想前世,未秧攥住翠屏手腕,抱紧她的腰,虚弱道:“翠屏,我害怕,妳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我?”
“好的好的,小姐别怕,翠屏不走。”
未秧待在她怀里喃喃自语。“惠悟大师说,落下来的胎儿不管成不成型都有了魂魄,他们会跟在落土时第一眼见到的人身后、时时作祟,从此生母再不得片刻安宁,不得幸运。妳说这话是真是假?”
惠悟大师的话肯定是真的,怎么会是假?翠屏心底这样想着,嘴上却说:“子虚乌有的事,小姐别轻易听信。”
“如果是真的呢?那么就算嫁进卫王府,我这辈子也毁了呀。”
“不会的,卫王是人中龙凤,小姐得此夫婿定是一世昌吉。”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翠屏满脑子想着要如何从这里月兑身,她可不能让胎魂看见。
“王府后院女子众多,倘若今日之事教旁人知晓,我还能活吗?”
“此事只有奴婢和小姐知晓,再不会传到第三人耳中。”
翠屏说得信誓旦旦,把脸埋在她怀里的未秧却是冷笑不止。父亲和李嬷嬷能不知道?大概只有母亲还被蒙在鼓里吧。
在翠屏的安慰声中,未秧开始“发动”了,她拧扭着身子,频频呼痛,挣扎翻滚,呼喊,“娘对不起你,娘有千万个不得已,你别寻娘——”
用尽力气、汗流浃背,她的表情无比狰狞,好像真有婴灵正在撕扯她的身体,翠屏见状吓得战栗不已,趁未秧松手之际连忙推开房门冲出去。
未秧边哭喊边唤翠屏,直到她的脚步声远了,她才停下喊叫,推开棉被坐直身体。
翠屏直到明天日出后才会回到屋里,她担心被婴灵缠上,也怕她凄厉却压抑的哭叫声——前世她就是这样做的。
打开包袱,换上翠屏的棉衫,将银票揣入怀里,在确定门外没人后,她走过无人小路,尽速离开安昭寺。
星子西垂,月亮柔和的光晕照在身上,未秧累极了,双腿酸软无力,绣花鞋上沾满泥泞,但她不能停下脚步,走得越远越安全。
穿过密林,任由枝桠刮磨,无视肌肤上无数道红痕,强忍疼痛不适,未秧凭着意志力要为自己拚搏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双脚不断交替前行,往事浮现脑海,一桩桩、一件件,微甜微美,美的回忆淡化了身体不适。
是啊,经过那么多年,她还是记得,记得她对他从嫉妒到喜欢的过程。
第一次见面,未秧还是个孩子,卓离却是个半大少年。
苏继北把卓离带回京城,新帝登基、朝堂紊乱,连九弦拖着病体辅佐小皇帝。爵位还没下来,没有敬平侯府、也没人照管卓离,于是苏继北装模作样地把他养在身边。
人人夸赞苏继北仁义,他却义正词严回答。“没有卓肃就没有苏继北,这份恩情若是不报,我与禽兽何异?”
报恩?多讽刺的字汇,父亲确实与禽兽无异。
不管怎样,父亲确确实实地对卓离处处疼爱,嘘寒问暖,出入相伴,这让渴望父爱的未秧嫉妒死了。
刚从李嬷嬷那里受到委屈,她跑去向父亲告状,父亲却连理都不理,即使娘亲一再告诉她卓离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的父兄是守护百姓的大英雄,她还是把满腔怨恨全都指向卓离。
她冲到他面前,红着眼睛怒指他胸口。“我讨厌你,虽然你是好人。”
卓离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她的嫉妒真可爱,可爱到他控制不住笑意,拿出荷包把里头的点心通通送给她。
未秧以为他没听清楚,又说一遍,“我讨厌你、不是喜欢你,你不该送我点心。”
娇娇嗲嗲的声音软化他充满仇恨的恶意,他回答。“我知道,但我是好人,不但要送妳点心,还要送妳很多好东西。”
最终,未秧抵挡不住香甜诱惑,撑过好一会儿还是接了手。
她噘嘴,分明生气,声音还是娇嗲得化人心,她说:“不要送我礼物,因为我还是讨厌你。”
他弯下腰,额头贴上她的,笑答。“没关系,我是好人,不计较的。”
他爱笑、他温柔,听她说话的时候他专注又认真,不管她七岁、十岁或十三岁。
她问过他,“是不是因为不讨喜,所以爹爹不喜欢我?”
这件事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是侯府里唯一的千金,她没有兄弟姊妹,父亲没有其他后代子孙,她应该备受宠爱疼惜呀。
他认真想过片刻后说:“我有个庶妹叫卓妡,她是爹爹唯一的女儿,身为掌上明珠,她的地位远超过我们这些儿子,但过度的宠爱导致她骄纵任性、目中无人,她不在乎父母双亡,不在乎家族覆灭,只在乎自己开不开心。这样的卓妡性情凉薄、没心没肺,不管日后成为谁家媳妇,都不会被夫家疼惜看重。”
“你的意思是,有前车之鉴,爹爹不想把我宠得不知天高地厚?”
他没正面回答,却说:“妳的仁和宽厚、娇甜可爱,恰恰证明叔叔对妳的教导是正确的。”
卓离的话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但这个说法安抚了不被喜欢的她。
他抚着她细细软软的头发,认真说:“卓哥哥相信,以后妳一定会得到夫婿的疼惜。”
她很开心,不作伪饰地告诉他||我只想得到卓哥哥的疼惜。
他耳朵悄悄泛红,她很开心,因为看出来他喜欢这句话,并且没有生气。
后来的后来,在苏继北的引导下,他变成商人,走南闯北、四处游历,许多人在背后嘲笑,她不服气,却找上他问:“所有人都认为你该继承祖业,该在军营里争取功绩,方不负护国将军的威名,你为什么不努力?”
士农工商,商为末,虽说财源广进却教人看不起,他是那样骄傲的男子啊,他的武功兵法都不曾放下呀。
他沉下脸说:“别提这个,我不乐意上战场,不想再见屠城境况。”
他的话酸了她的心,是的,如果她看着亲人在眼前死去,她也不愿意重复同样的事情。
他问:“妳也看不起我吗?”
她用力摇头回答。“哥哥永远是我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笑了,说:“那哥哥不贪心,当未秧的大英雄就行。”
亮晃晃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分明笑得畅怀,她却在他眼底看见一丝黯然。与父亲不同,从大树后走出来的父亲也在笑,但那是千真万确的开心快意。
她误以为他乐意当她心目中的英雄一辈子,没想到——
有了前世经历,她终于明白,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在讨父亲欢心,都在麻痹父亲的恐惧,他用蚕食鲸吞法吞掉父亲的危机意识,得到父亲的信任,为自己谋取生存空间的同时,伺机做好准备,一举歼灭敌人。
所以他说的一切都是骗人的,他想保家卫国,想要继承祖业,想为亲人复仇,想成为青史上的英雄——
最终,他全做到了,夺走父亲的虎符,再度建立卓家军威风,成为消灭北狄的大英雄。
他有城府、有心机,他的能力无与伦比,是真的!
想到这里越发感觉悲哀,他的亲切温柔、宠溺与疼惜,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做戏,而她却无止境地付出真心,到底是要笨到什么程度才会像她这样一路不清醒?
停下脚步,扶着粗大的树干,她趴在上头哭了,哭自己的感情交换来的是他的手段,两人感情不过一场梦幻,他与她打从开始就敌我分明,她却始终认定两人身处同一阵营。
错了,错付真心,错了感情,错认的英雄,错误了她的一生。
她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满腔委屈、满月复辛酸,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怎会得此报应?
没挥动鞭子,齐褚在温柔的月色中持续前行,这里离京城还太近,他依旧昼伏夜行。
不赶路的,一路行来他看起来潇洒、马儿恣意,一人一马踏着新月前行惬意无比,可他知道并非如此。
心底某处隐隐作痛,长长的叹息响起——还是不行啊,再度进京,京城里依旧是恶人当道,无力对抗的他只能顺应天命。
这是第十三次了,打从十几年前离开,每年他都会易容返京,他试着完成承诺把人救出,却始终受到阻碍。
看一眼右腿,受伤了,伤得不轻,敌我实力悬殊,不怕的——再练吧,终有一朝他会实现诺言。
齐褚揉揉鼻子,轻挥马鞭,马车里的瓷器全数卖出,这次兜里揣了一万多两银票,得好好攒着。
他不是手艺人,却阴错阳差入了行,本只想挣个吃喝、留条性命图谋日后,却没想到薛老一句“有天分”,他学成烧瓷技艺,他做出来的瓶碗钵盆受到高门大户吹捧,一趟路往返往往能赚得钵满盆溢,不管是在京城或其他州县。
下意识翻开掌心,拿刀的手成了捏土的手,人生际遇要怎么解释才能说得清?淡淡笑开,望向天上皎月,齐褚回想当年。
女子哭声把他从记忆中拉回,吁——拉紧缰绳停下马车,他侧耳倾听。
有人在哭?这么晚了,在荒郊野地?视线朝音源处转去,齐褚下车,拍拍马颈后面的鬃毛,他把脸颊两旁散乱的白发往后拨,从车厢里抽出拐杖,一拐一拐走进树林里。
远远地,他看见女子抱紧树干嘤嘤哭泣,声音压抑,背脊震颤,瘦弱的背影令人疼惜,他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也知道敌人始终没有放弃追杀自己,谁晓得这是不是“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但陌生的感觉,陌生的——心颤?好像有什么东西牵系着自己,在犹豫片刻之后,他还是挺身上前。
“原谅老叟多事,但更深露重,姑娘独自在此逗留,怕会引来危险。”齐褚道。
未秧抹去泪水,眼前的男子是个白发老者,脚跛、背驼,花白胡子占据半张脸,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双炯亮有神的眼睛。人可以演戏但眼睛很难入戏,如果这句话是真的,她直觉认定老爷爷是个好人。
“多谢老爷爷提醒,我会尽快离去。”
“这里离最近的城镇有段距离,以姑娘的脚程怕是到天亮也到不了,老叟正要回柳木村,若方向一致,老叟可以捎带姑娘一程。”
这个提议令人动心,离开安昭寺越远,被找回去的机率越低,虽说与陌生人同行有一定的危险,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那就麻烦爷爷了。”
“行,我的马车在林子外。”没有太多的客套,齐褚领她往外走。
马有点老,但看得出来和老人家的感情很好,爷爷拍拍马头,低声说几句话,在未秧靠近时老马竟伸长舌头舌忝上她的脸。
暖暖的、软软的,很奇妙地被安慰了,她的眼泪被舌忝干净,重振精神的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别介意啊,我家这马自来熟,看见漂亮的人就特别热络。”
“那么爷爷肯定也长得英俊倜傥,牠才会与您感情深厚。”
“这话倒是没错。”齐褚抚着花白长须呵呵笑开。
未秧上车,齐褚始终没过问她的隐私,这让她松口气。
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点干粮、一瓮清水,她选了块地方躺下,独处让她紧绷的心情放开,疲倦感瞬间涌上。
其实她很会晕车的,这马车既不豪华也不舒服,她应该会吐得乱七八糟,但是这天,她经历过两生两世,极度疲倦的她早已没有体力晕车,闭上眼睛沉沉入睡,梦里出现的每个人影都是卓离。
马车持续前行,未秧和齐褚已经走过许多城镇,两人依旧方向一致。
这天他们又进城了,吵杂的叫卖声把未秧喊醒,许是心累,也或许是从前世返回需要大量休息,因此一路上未秧醒醒睡睡,居然遗忘晕车这回事。
她伸个懒腰拉开车帘,齐褚听见身后的动静,转头说:“醒了?纪州城到了,我要去买点东西,下一站就到柳木村。”
所以“方向一致”应该就此终止?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爷爷已经帮她一整路,足够了。“我正要到纪州城,麻烦爷爷找个客栈把我放下来。”
“客栈?姑娘这里没亲戚吗?”
“是没有。”天南地北的,除了京城她哪还有亲戚?
“既然没有,为什么要选定纪州城落脚?”
“也不是选定,只是随遇而安。”
“姑娘确定要在纪州城『随遇而安』?这里的花费不比京城低。”
齐褚瞄向未秧,这路上她抠抠搜搜舍不得花钱,肯定是阮囊羞涩,再加上长得如此好颜色,倘若一人在城里独居,也不知道会不会碰到危险?
“先暂时这样,我看看状况再做决定。”
他张嘴,想说什么似的,但最终还是把话给咽回去。“行,如果姑娘需要帮忙,后日我还会进城。”
“多谢爷爷。”
“没事。”齐褚把车停在兴隆客栈前,等未秧下车,两人道别后便驾车离去。
未秧订好房间,稍稍梳洗安置好后,掌柜推荐了个牙子,在对方的带领下,在城里转过三五圈,发现最便宜的宅子至少要百两起跳,远远超出她的负担,倘若非要在此落脚就只能租赁。
倘若贪图便宜租金就得与人合租,一个独身女子终究不合宜;若不合租,租金贵、地方大,一个人住起来空空落落,难免心慌。
更让她伤透脑筋的是||不管父亲是否疼爱,侯府千金的身分摆在那里,她学过琴棋书画却没学过洗衣做饭、打水烧柴,独立生活不如想象中容易。
回到客栈后,这个晚上未秧辗转难眠,脑袋里乱七八糟装着一堆事情。
她的生活能力太差,想把日子过得顺当就得买下人,但钱袋不丰,花出去的每分钱都得谨慎仔细,毕竟坐吃山会空呀。
真是尝到冲动的后果了,但即使如此她依旧坚持冲动,她不愿意再经历一回前世,就算注定失败,她还是要闯闯看。
想着想着,未秧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不意外地卓离依旧困扰她的梦境,依旧陪着她再度复习曾经有过的经历——
隔天睡醒,未秧下床梳洗,换上干净衣裳、满怀斗志,她决定先到处走走逛逛,倘若最终决定在此定居,她必须更了解这座城市。
离开客栈,街道上人声鼎沸,宽阔整齐干净的街道,两旁商家陆续开门,往来百姓穿着颜色鲜艳,吆喝的小贩、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在显示这里是个热闹城镇,同时也显示连九弦确实是个很好的执政者,在他的辅佐统治下,大连王朝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
这是老百姓盼望的好日子,可惜总有那野心勃勃的人为了获得更多权力,不介意牺牲无辜人民,上位者的竞争往往造就下位者的悲剧。
因此她衷心盼望历史走向与前世一样||连九弦取得胜利,成为一代明君;卓离消灭北狄,成为护国公娶回周萍;天道循环、恶有恶报,父亲用鲜血偿还濮城数万冤魂。
只有她,别一样了吧,她已经努力抽身,她满怀坚定、寻求独立,希望命运别再妄想支配她。
饱饱地深吸气,她刻意笑弯眉眼,告诉自己,她绝对可以!
经过绸缎庄时她进去转了一圈,她的女红不算最佳,但能够接一点廉价绣件,靠刺绣攒钱是困难的,但至少不会让自己的三餐太为难。
走出绸缎庄进入首饰铺子,里头卖的首饰,不论款式手工都远不如她亲手制作,可惜没有送珍珠宝石的卓离,丢掉称手工具,她没办法靠这门手艺发家致富。
她有条好舌头,却不会做吃的,她只能说说做法、讲讲配料,真让她动手,恐怕连白米饭都会烧糊,因此厨子这门工作她也做不来。
这就是女人最辛苦的部分,什么都会一点点,却都不足以用来生存,难怪要一辈子受制于男人,难怪再委屈都必须在男人身边求全。
她不求全了,活过两辈子,未秧彻底明白,“全”不能求着男人给,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挣!于是她挺直背脊,继续往前行。
她在传世楼前停下脚步,这间书斋京城也有,卓离带她逛过。
她问过掌柜为什么取名传世楼?
掌柜指着满屋子的书回答。“何以传汝,所传者为是矣。”
京城传世楼在短短几年时间内挤下百年老字号春在堂,除卖的书籍丰富、不限于科考用书之外,所卖的笔墨纸砚各种等级都有,他们不仅卖书卖字画,也卖颜料和作画的诸多工具。
这样一间啥都有的铺子,只要走一趟就能将所需购足,自然能够引来更多顾客,取代百年老字号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很喜欢逛传世楼,不管卓离陪不陪伴都逛。
因为她很喜欢画画,更因为卓离对掌柜说:“不管苏小姐要什么,都想办法找来,再贵都无妨,帐记在敬平侯府上。”
她的月例和娘亲一样少得可怜,卓离这话替她打开一扇门,从此她在画画里尽情纵横。
没想到纪州城也有传世楼?像遇见老朋友般,她踩着轻快步伐往里走,熟门熟路地来到绘图区,细细抚模自己曾经买过的画纸颜料,笑容浮上嘴角,郁闷一扫而空。
看着墙面上挂的画作,想起卓离说过——“妳画得比他们好得多。”
因为卓离的夸赞,她更努力了,没日没夜地画着,为此他花大把银子请来古承远指导她,那可是古道衡的亲孙子哪,父亲书房里一幅古道衡画作,整整花八千两才到手。
他对她这样用心,她怎能不误会?她当然会认定他好喜欢自己。
算了,多想无益。未秧仰头看画,过去没想过卖画,因为闺中女子手稿不得外流,现在——在生存面前,名声还重要吗?
“姑娘需要什么?”凌掌柜掀开帘子从账房走出来,亲自招呼。
他长得圆圆胖胖,身量比未秧高不了多少,一张脸带着和气亲切的微笑,让人觉得很有好感。
“我需要颜料、画具和纸张——”
凌掌柜很殷勤,在他的介绍下,未秧每样都想买,但她能力有限,只能竭尽所能克制,尽管如此账目一结还是去掉她五十几两银子,她终于明白,为培养自己的奢侈嗜好,卓离花费多少。
看着眼前一大包,凌掌柜笑盈盈道:“东西有点重,姑娘住哪,我让小二送过去。”
“麻烦你了。”留下客栈地址后,她迟疑片刻问:“你们这里收画吗?”
“收的,姑娘如果有好画可以送过来。”
他的回答让未秧安下心。“明白了,多谢。”
简单交谈后,凌掌柜把未秧送出铺子,转身回账房。
账房里有个男人在等他,他叫秦枫,传世楼的大管事,掌理全国十几家书铺,年纪约二十五、六岁,中等身材,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四方脸看起有点严肃,却不搭调地配了对温润眼珠,让人如沐春风似的。
“秦管事,那位姑娘已经离开,她买八十几两的画具颜料和纸张,我给打了折扣只收五十三两,等会儿让小张送去兴隆客栈,临行前姑娘问咱们铺子收不收画?”
这是想卖画?秦枫想了想回答。“画作你看着,如果可以卖就收下来,不需要特殊对待,该收多少价就收多少价,倒是她再来买颜料画具,就像今天这样多给点折扣。”
“是。秦管事认识那位姑娘?”
秦枫只是觉得她很眼熟,心中虽有些猜测但还需要证实,不过这些就不用说给凌掌柜知道了,他转而说道:“账本核对过了,这个月生意很好,再加把劲,等刘掌柜能接上差事,你就进京补他的位置。”
一听,凌掌柜笑得眼睛压成两条缝,刘掌柜的差事是每家传世楼掌柜的梦想,他突然觉得自己前程远大。
“我会努力的,一定鞠躬尽瘁。”凌掌柜边回答,边想着那位姑娘与秦管事两人之间关系应该不简单吧?他打定主意,不管如何那姑娘的画都要收下,倘若不能卖,了不起自己拿私房钱买,总之必须好好照顾那位姑娘,看在这情分上,秦管事或许能够多提拔提拔自己。
“行了,我先回去了。”秦枫道。
“我已经在百香楼备下席宴,秦管事要不用个餐再走?”
“这次先不了,下回凌掌柜儿子娶亲,我再过来喝杯喜酒。”秦掌柜拍拍他的肩膀往外走,在收拢人心这事上头,他向来是高手。
离开传世楼,未秧决定在客栈多待几天,倘若画作能顺利卖出,也许能够攒足银两买个小宅子,如果不顺利就只能接点绣活糊口,她的绣技普通但绣样特殊,说不定能以此把价码往上谈。
边走边思忖,又逛过几条街后,整座城的布局在她心底有了个大概,只是不知不觉间走太久,两条腿酸涨得厉害,想想还是回客栈稍作歇息。
走着走着眼看客栈就快要到了,却不料被两个男人挡住前路,她往左、他们往左,她往右、两人跟着往右,似乎打定主意把她拦在这里。
他们勾动眉毛,笑得满脸猥琐,边打量未秧边朝她走近。“姑娘想去哪里?我们兄弟对城里熟,要不要我们领妳逛逛?”
身材较矮的那个上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未秧,心道:长得可真好啊,天天在街上混从没见过她,这姑娘肯定不是城里人。既然是外来客,身边又没人陪着——如果能够拿下,必能卖个好价钱,昨天红袖香的赵妈妈还在叨念,迟迟没有新货,旧客看腻姑娘,都不想上门了。
“不需要。”未秧拉下脸,眼角余光瞄向左右。
路上行人不多,少数几个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还刻意绕路,这代表对方恶名昭彰,无人敢招惹。
倘若如此,她扬声呼救会有人来帮忙吗?
“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们兄弟纯粹一片好心。”边说着矮个子上前,手指往她下巴一滑,指尖柔女敕的触感让他的心脏跳了跳,这么一身细皮白肉,真是好货啊,到时收下银子,说不得还能到红袖香玩上一把,想她在自己身下婉转吟哦,身体某处蠢蠢欲动。
“奉劝姑娘乖乖跟我们走,我保证姑娘吃香喝辣、不吃苦头,假使不听话非要吃罚酒,就别怪我们不懂怜香惜玉。”高个子目光凛冽,撂下狠话。
未秧胆战心惊,恐惧在周身蔓延,身子颤抖手脚发软,她把独立生活想得太简单了。
悄悄地往后挪开脚步,心底忖度,能跑赢对方吗?她没有把握,但是不跑只能就范,她逃出京城不是为了落入另一个深渊。
于是,猛然转身,她用尽全力狂奔。
未秧的反应让两兄弟相视大笑,世间竟有如此不自量力的傻子?
“这丫头够辣,我喜欢。”矮个儿笑说。
“走吧,先把这一笔赚下来,等妈妈把人给教好,咱们兄弟轮番享受去。”高个儿笑得满脸婬邪。
两人一点头,朝未秧迈开脚步。
她知道必须朝人多的地方跑,但是每当她要转进大街,他们就会抢快一步挡在前头,迫得她不得不调转方向,一跑二跑的跑进巷弄,随着人越来越少、地方越来越偏僻,她明白了,她不过是对方眼里的小白鼠,他们不是抓不到她,只是想戏弄玩耍。
原来改变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能办到,原来一旦命中注定,不管重来几遍,不管她多么竭尽心力,都得不到好结局。
突然觉得颓丧悲哀,突然怀疑她还有努力的必要吗?
倏地停下,未秧转头迎向对方,眼底噙着泪水,死死盯住对方,她可以想象被抓住后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她没有能力选择平安,至少可以选择结束,对!她要就此结束,不要对强势者低头。
“认命了?我还以为妳可以多撑一会儿。”矮个儿哈哈大笑。
“没关系,懂事也是好事。”高个儿缓步向她走去。
右手攥紧拳头,眼睛一瞬不瞬注视对方,直到他走得够近,未秧用力举臂,手中的簪子狠狠朝他刺去,她孤注一掷,不求逃月兑,只求同归于尽。
可惜力气不够,簪子插进对方左臂两寸后便停住。
男人痛得咬牙切齿、目露凶光,扬起手臂朝未秧脸上搧去。
她没躲,因为知道躲不了,就鱼死网破吧,她没松手,用力吸口气,抓紧簪子再往下深入三分。
“该死的女人!”高个子大吼,使劲推开未秧,抬脚朝她肚子踢去。
与此同时矮个子出拳朝她胸口猛捶。
未秧不闭眼,相反地把两只眼睛张大,她要看清楚杀死自己的是谁,如果有地狱,她会想尽办法把他们拖下去。
但是喀嚓喀嚓——两个细微的声音出现,高个子腿断了,右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停在半空中,而矮个子的手臂飞落在不远处,鲜血汩汩往外喷溅。
怎么回事?她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
“还想看戏?”
“不——”来不及回答,她被拦腰抱起,整个人飞到半空中,几个窜起,速度快到无法形容。
她还傻着,转瞬功夫双脚已经稳稳落在地面上。
回过神来,视线在救命恩人身上停驻,未秧震惊得说不出话,那是老爷爷,是说好明天才会进城的老爷爷?不知道是因为感动、感激还是其他东西,连死都做好打算的她突然间觉得鼻酸,难受、想哭——
齐褚问:“妳还打算在纪州城落户?如果决定了就要有心理准备,以后这种事只会多,不会少。”
学乖了,明白单身女子前往独立的道路肯定艰难重重,未秧苦笑,“不在纪州城,别的城镇会更好一点?”
齐褚回答。“我住在柳木村,村子不大,只有五十几户人家,农村百姓虽然嘴碎,性格还算温良,我一个人住在山脚下,离村子有点路,家里除了我没有别人,如果妳不害怕,就以外孙女的名义跟我回家。”
对上爷爷干净澄澈的瞳眸,未秧悄悄地吐了口气。
如果这个邀约在昨天出现,她肯定会犹豫几分,但经历过刚才的事,还有什么好怕的,没有他,她早就死得透澈,即使这一去是豪赌,她也不畏惧。
“谢谢爷爷收留,但我必须先回客栈,行李还放在那里。”
“可以,我叫齐褚。”
“我姓魏,单名阳。”未秧、魏阳,她期许自己能活出一缕阳光。
“京城人氏?家里可有人?想要落户需要户帖,妳身上有吗?”
她摇头。“我是个寡妇,丈夫死后公婆容不下我,百般虐待,想让我与大伯做小,我抵死不从,趁夜半众人熟睡逃出家门。”
简短几句,未秧替自己编造新身世。
齐褚不信却也没有多说,淡淡地点了头。“我与里正相熟,给妳买个新户帖不难,以后妳就在柳家村落脚。哪天想要离开,提早告诉我,如果我能帮得上忙自会替妳安排。”
真是碰上好人了,未秧感激不尽,深深一揖。“多谢爷爷。”
“以后就喊我外公吧,我唤妳魏娘子。”
“是,外公。”
一声外公,齐褚笑开。
他从不多管闲事的,危险的身分也让他不敢多管,但是魏娘子——是合了眼缘吧,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心软,就想帮扶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