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后来,他终于得以将她带回了宫。
只不过她是昏迷状态下随着他回到东宫,幸而长年他们带人搜寻他下落的时候,皆是有备无患地将太医院使也拎着随行,这才能第一时间帮香芹止血救治。
太医院使一路上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位“女主子”,太子殿下由始至终都将她抱在怀里,连号脉的时候都不舍得放开她,灼灼然如鹰隼般紧盯着太医院使,像是唯恐他把脉的动作稍稍重了一点儿,就会弄疼了她……
亏得太医院使确实是当世神医,在一边承受这么大的压力下,几次顺利地帮忙香芹度过了高烧之危。
一路上无数人蔘灵芝奇珍妙药灌入了香芹口中,沿途所有能采捕或高价购得的补血养气药材和食材,也由太医院使亲自在车上看着小火炉精心炖了,再仔细地捧到了执述太子跟前,看着太子珍而重之地喂给了昏迷的香芹。
执述太子也亲自帮香芹净面擦手打理一身,连长年总管陪笑着说要买个丫头随车服侍袁姑娘,都被殿下骂了个狗血淋头。
“香芹不喜孤身旁出现旁的女子,”执述太子目光杀气一闪,“你却还要弄个不清不楚的丫头来,居心何在?”
“奴才不是!奴才没有!奴才知罪!奴、奴才……奴才再去帮女主子打一盆干净的水!”长年吓得连连磕头,赶紧捧起金盆溜下车去。
事涉香芹,执述太子的神情才略微缓和了下来,默默地替怀里的姑娘梳理长发,轻声道:“香芹,只要你醒来,孤以后什么都答允你。”
太医院使在一旁燃着安神药香,正感慨此姝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儿,竟这般好福气能得太子殿下这般深情?
可太医院使下一瞬就被执述太子的话给惊呆了——
“在遇见你之前,实则孤对成亲一事,从未有过半分欢喜和期待之念,倘若这世间夫妻相处起来,都如同我父皇和母后那样相看两厌,那么娶妻生子又有何趣味可言?”
“——可自从识得你之后,孤才知道……不一样的,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你我总有说不尽的话,在你面前,我便是最真实的姜执述,无须伪装矫饰成连我自己都不喜的模样,而你……是我连做梦都未曾想像得到的好姑娘,纯粹洒月兑得像一汪清泉般,一眼就能看透的澄澈美好……”
“你不喜我身边有旁的女子,从今往后,我这一生有你本也就足够了,我知道,你根本不稀罕做劳什子的太子妃,你只愿意我唯一的妻子,对吗?我答应你,只要你能醒来,我什么都答允你……以江山为誓。”
太医院使手中的火摺子险些烧到了手,震惊万分。
这……这……兹事体大,太子殿下知道他刚刚所允诺的,甚至严重的话将动摇国体吗?
就在太医院使苍老却保养白皙的手颤抖的当儿,却听到太子殿下清冷严峻的嗓音淡淡响起——
“孤要你竭尽全力治好娘娘,娘娘若能痊癒,孤保你三代富贵青云无忧,如若不然……”
太医院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忙恭恭敬敬伏身叩首,“臣谨遵钧旨,必定不叫殿下和娘娘失望。”
——然而回到东宫后,太医院使还是自己打脸了。
因为香芹外伤养好了,身子也养胖了,脸色更是养得红润润如小果子,却在醒过来的那一刹那,华丽丽的失忆了。
“哎哟帅哥!你这是在抠斯普累吗?”她两眼亮晶晶,对着又惊又喜的执述太子吞了口口水,傻笑啧啧称奇道,“妈耶,我这个梦也做得太真实又梦幻了吧?怎么能梦见这一款活月兑月兑从言情小说走出来的盛世美男子……帅哥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几岁啊?这身行头贵不贵啊?可不可以跟我合拍一张吗?”
“……”执述太子满眼错愕,呆住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太医院使当场就想举金针自尽……
不过后来香芹只要开始一回想什么,就痛得捧着脑袋在床上滚来滚去,万分心疼又焦急的执述太子顾不得降罪于他,只好命他快些速速施针替袁姑娘止痛,若能叫袁姑娘好上一些,就不砍他脑袋了。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太医院使这下连吃女乃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最后终于让袁姑娘又沉沉睡了去,这才两股颤颤地跪在底下回禀道——
“回、回殿下,娘娘恐怕是后脑瘀血未散,致使失忆忘却前尘,最好是让娘娘自己慢慢回想起来,莫再令她受刺激……否则……否则……”
“否则如何?”俊美严峻的执述太子脸色苍白如纸。
“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在长长可怕的沉默之后,太医院使满头冷汗,偷偷瞄了上首的执述太子一眼。
只见太子殿下彷佛瞬间颓唐沧桑了好几岁……
“孤,知道了。”
——于是东宫未来的太子妃娘娘,接下来摇身一变成为小小的东宫袁洗马,因为香芹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念头,以为是自己女扮男装混进东宫的,而执述太子只好一切依顺于她,陪她演上这么一场胡里胡涂恣意欢快的戏码。
只盼她有朝一日能恢复记忆,能够想起他们之间的两情缱绻、点点滴滴……
也能够给他一个机会,听他真诚隆重地对她说——
香芹,嫁我为妻,此生只你我二人共度白首可好?
可他始终没有等到这一日……
——东宫烛泪堆叠高高,烛火已然熄灭,只余轻烟袅袅。
执述太子睁开眼醒来,昔日种种旧梦在心上烙下了一处处永远也好不了的伤,看着彷佛已然痕迹不见,却始终痛得令他不敢稍稍碰触。
如今想来,香芹并不是心里没有他,可于她而言,尊严、自由和独立倔强永远凌驾于他之上。
她更不信他愿学着去懂她所想所要的,所以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头一个念头就是远远逃离他。
他强求又有何用?
执述太子面色平静地起身下榻,对外头轻喊一声——
“服侍孤梳洗。”
“喏。”长年匆匆进来,恭敬而熟练地伺候着他净面等等,俊秀脸上有着一抹犹豫和挣扎,还努力藏着不露出来。
可执述太子目光锐利,一眼扫来,“你有话说?”
“奴才,奴才……没话要禀。”长年瑟缩了一下,忙摇头否认。
——禀?
他莫名心一跳,神情冷峻严肃地换上了太子衮服,挥去长年上前为他系紫金腰带的动作,亲自扣系住窄健的腰肢,故作不经意地问:“孤说过了,若是关于她的消息……就不用来禀给孤知道了。”
她要自由,他给她自由便是。
“奴才知道了。”长年叹了口气。
他闻言宽袖中拳头紧了紧,神情依然莫测高深地穿戴好了太子袍饰,往寝殿外走了几步……
长年跟了上来,却看着有些心神不宁。
“说。”执述太子再抑不住胸中烦躁,冷声道。
长年一抖,话语成串地溜了出来:“回殿下的话,您、您当初带娘娘……呃,袁姑娘回京时,不是把山谷竹屋中的小衣裳和仆妇衣衫也给一并带回了宫,命手下人按着布料质地和织法试着找出袁姑娘的身分吗?”
他心下一凛,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装作浑不在意地随口问:“嗯,然后呢?”
长年服侍主子多年,自然知道主子这还是上心着呢,若当真主子对袁姑娘的事半分不管,听到这儿早叫自己滚了。
长年暗暗松了口气,一本正经地禀道:“殿下,这事说来也巧了,您在离京避暑前,还吩咐了隐卫去查镇北侯府,看看镇北侯府内是不是有什么阴私之事可做文章,为袁姑娘出一出气,尤其是镇北侯太夫人——”
“孤还要去批摺子。”执述太子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旁的闲事,孤没兴致。”
如今他一听到和镇北侯相关人等的事儿就厌烦得很,无论是镇北侯太夫人还是西门紫华……
那日,若非西门紫华在亭子里拦住自己说了那一会儿话,也不至于让香芹当场撞见——
不!那个狠心的女人又哪里会将那一幕当回事儿?
她巴不得将他和西门紫华撮合在一起,好叫他早日迎娶旁的太子妃,离得她远远儿的才好。
执述太子呼吸急促浊重,越发心如刀绞,眼眶灼热……一股莫名的委屈直冲胸臆,迈开步子就想走出寝殿,一头钻进成筐成篓的奏摺里,一心料理国事——
如此,许是就能早些忘了她。
“嗳,嗳,殿下,奴才还没说完呢。”长年硬着头皮追上去,终于赶在太子脚步踏出寝殿大门的刹那喊了一声,“奴才疑心袁姑娘出身镇北侯府,她才是真正的西门大小姐!”
饶是深沉冷练如姜执述,也震惊地僵住了脚步,回头紧紧瞪着长年,“你在说什么鬼话?”
长年探出头去,四下张望确定行宫寝殿门口全是东宫的人马,绝没可能有旁人的钉子,这才悄悄吐了口气,而后压低声音道——
“殿下……”
下一刻,长年只觉自己脚下一轻,不知何时已经被自家太子拎回了寝殿内,神色严峻言简意赅地命令。
“把话说清楚!”
长年偷偷抹了把冷汗,忙从袖中掏出了一卷方才从京中飞隼传来的密信,恭谨地双手奉上。
“主子您看,隐卫查到前镇北侯世子夫人有个陪嫁的女乃娘,有一手祖传的飞花绣,那两件小衣裳上正是以飞花绣技法绣成……还有,据查在世子夫人因为世子战死沙场也伤心病逝后,这女乃娘便突然投河自尽了……”
“投河?”他心念一动,疾声问,“在哪处投的河?”
长年深吸了一口气,“那女乃娘,巧得很,正是旆县人,当初她便是回了旆县后便投河自尽,还有邻人为证。”
——旆县!
他便是在旆县群山中的其中一个深渊山谷里被香芹捡回竹屋的,难道……那竹屋是女乃娘一早就偷偷安排好的隐居住处,为的就是保全住自己和小主子的性命?
他能想像,小小的西门小姐就是这样被迫和女乃娘相依为命,贫苦过了一二十年……
但他听闻此事后,此刻心头最酸楚绞痛的却是,当初香芹突然间胡里胡涂在那个竹屋之中醒来,旁边躺着具陌生无名的女尸……
她究竟是如何在人生地不熟又四下惶然的恐惧下,独自埋葬了那名女乃娘,并孤零零地在山谷中住了数月,还能保持住那般乐观开朗欢快的?
若非捡到了他,她是不是终将被迫自己一人在山谷孤独终老一生?
到死,也无人知道这世上有个她……也无人知道她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