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麟王府昭阳殿
炎涅坐在紫藤木椅上,检阅帝国上下遣送来的加急文摺。
身后传进的黑衣侍卫面无表情地上前行礼,“王爷,杂院的那名丫鬟跪在外殿门口求大夫已经三个时辰了……”
炎涅头也不抬地说道,“曾几何时这等小事还要本王亲自拟决定?”
“……只是,”那侍卫犹豫道,“听那丫鬟说,前王妃在劳作中晕厥,至今未醒……”
手一顿,一滴墨落于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来。
侍卫继续说道,“属下问过监视杂院的影卫,似乎确实是这样的,据说刚开始的时候那丫鬟给她喂水后还能清醒,到后来用冷水泼脸都醒不来了……”
大门被再次推开,一身白衫如若空谷幽兰的美丽女人迈着莲花步缓缓走近。
炎涅见来人立马起身,迎上去,“这已经深秋了你身子骨弱,怎么不多穿些?”
“霜儿拜见王爷。”宁霜含笑幽幽开口,“王爷整日为国操劳也要护好身子才是,霜儿特地熬的参汤王爷赶紧趁热喝吧。”
炎涅怜爱地理了理那被风吹乱的黑发,满眼温柔地看着眼前清纯的人儿,接过玉碗,“霜儿喝了吗?”
宁霜随即依进炎涅怀里,娇笑着,“这是特地给王爷熬的,霜儿怎么喝得下去……”
跪在一旁的侍卫看着眼前你侬我侬的场景,尴尬得不知是进还是退。
渐渐地他开始后悔了,不该这么莽撞地上前近报,王爷憎恨前王妃是整个帝国都知道的,更何况此时王爷所爱的女人也在府上……彼此亲热都亲热不够,又怎么会管她的死活?
可能偶然见过杂院女人那神采奕奕的模样,才被迷了双眼,竟然这样冒着大不敬的风险来觐见,想着,后背就开始冒汗,还是尽早地离开比较好。
面前的一对男女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迹象,身体慢慢地往后退,想要趁王爷发现前默默地离开殿内。
“大白天的在殿外跪着,让外人看到成何体统,你随便找个大夫,把那丫鬟打发了。”
炎涅斜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侍卫,像是随意地说道。
那侍卫低头领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后退出昭阳殿。
侍卫没想到王爷当真同意给那女人找大夫,惊讶的同时,也不敢耽搁,连忙把殿外的流玉扶起来,在流玉千恩万谢中,一同往杂院的方向走去。
“王爷……”宁霜扬起小脸,看着似乎在思考什么,面容冷峻却仍然英俊的炎涅,“那在外跪请大夫的是殷月的丫鬟是么?”
炎涅回过神来,正对上那含情脉脉的双眼,只见那双眼瞬间惹上泪雾,宁霜低头,楚楚可怜地把额头靠到他胸膛上,“那女人对霜儿做过那种事,王爷为何还要派人医治她?”
冰冷俊美的脸上再次浮起一丝笑意,炎涅身体微微动了动,“正是殷月对你做过那种事,我才不会让她那么轻易地解月兑。”
“王爷总是这样说,”宁霜纠着眉,“可是霜儿没觉得洗衣服是多痛苦的折磨。”
见炎涅不语,宁霜又壮着胆子补充,“承天告诉我,他的屠甲军最近在招随军劳作的妇女……”
炎涅眼底一沉,目光顿时泛上清冷,随军劳作的妇女?说得好听,不就是随军的军妓么,那屠甲军战士们自小被选进军队训练,又常年驻守边疆,多年甚至从未近过,柳承天又恋宁霜似着魔,如果殷月落到他们手里怕当真是要生不如死了。
宁霜很快察觉出炎涅的异样,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连忙低头用手绢装做擦泪,一副带雨梨花的可怜模样,“王爷可是觉得霜儿心狠?可是你们都不曾站在我的角度上来想,只是出身好就可以和心仪的男人结婚,明明我们才是两情相悦,你知道当时我站在人群中看你八抬大轿把她迎进门里的感受吗?从那之后霜儿就死了心,心道只要能和王爷在一起没有名分也愿意……可谁道霜儿连这小小的祈愿都无法完成,就算想着以后安安稳稳地伺候王爷,也会招来杀身之祸,女儿家最珍贵的东西被夺走了,这副残花败柳的身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宁霜伏进炎涅的怀中,哭得凄凄哀哀,感觉再哭下去就要哭晕的感觉。
炎涅虽是王爷却也是男人,宁霜至今也算是他的女人,这个社会对女人的刻薄他也是清楚的,虽然他不介意并不代表帝国的其他人不在意,那么单纯美好的人,突然所要承受的流言蜚语也是平常人所想像不到的,不免心中拂过一丝心疼,抬手抹掉宁霜脸颊上的泪珠,安慰道,“本王并没有怪你,也不会嫌弃你,你遭遇那种非人的待遇,会有那样的想法也不为过,至于那个殷月,本王必定会给你讨个说法……”
“那宁霜先在这谢过王爷了……”宁霜含泪后退一步,一副要叩头谢恩的模样,炎涅哪里舍得,连忙制止。
“这些时日也委屈你了,”怜爱地帮宁霜拭去腮边的泪珠,“皇兄同意我们的婚事了,过几日本王就娶你进门可好?”
宁霜惊喜地点点头,眉目含情娇笑着再次搂紧了炎涅。
对于殷月,炎涅心里也不知此时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在以前也似乎只是赐婚的对象,他也仅仅是抱着帮皇兄巩固政权的想法而点头,之后的生活虽然那女人无时无刻不在倒贴讨好,但除了偶尔的床笫之事外也确实没有什么想见她的……厌恶的话应该也有一些吧,因为那女人是高官之后过于张狂,偶尔看到她伤心被打击的模样还是挺过瘾的。
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做出这么不顾后果的恶毒事情,看着衣衫褴褛在简陋木屋里瑟瑟发抖的宁霜,从来没想过一个女人嫉妒的心理能扭曲成这样。可没想到万分恶毒的女人却轻易地被皇帝赦了罪,仅仅是逐出帝都那么简单,深知皇帝顾念宰相一家的旧情,当面也不好反驳,但他却照样想出了各种能让那女人万分痛苦的折磨……
然后呢……不知什么时候那女人似乎变得不一样了,性格开朗得过分,一副不把一切看在眼里的模样,偶尔还会出现那种无赖态度,安插在杂院的影卫一开始告诉他华离总往那里跑时,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毕竟两人从小认识,性格方面他清楚得很,身居高位又样貌俊秀的华离从来不把女人看在眼里,因为他从来不曾缺过,再说去找的还是那个他早就不要的女人也没有什么好留意的。
然而当华离兴冲冲地来找他,说要娶那个女人时,炎涅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碍于情面还是点头同意,却在酒楼喝酒喝到一半突然想起了还在杂院的那个女人,一想到那个女人竟然要被别的男人迎娶进门,某一天会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身为男人的自尊就有些难受,明明之前还爱他爱得要死不是么?
回过神来已经进了杂院,原本之前的想法是用那个叫流玉的婢女威胁那女人去拒绝华离,却鬼使神差地将她压倒了,看着那抿着嘴怒睁杏眼反抗的样子竟然会觉得有些可爱,自己果真是喝醉了。
“小姐!不好了!”流玉提着食盒慌慌张张地跑回来。
“怎么了?”殷月正挽着裤腿赤着脚在木盆里懒懒地踩衣服,她自己的衣服都懒得洗别说别人的了,反正炎涅也没要求洗衣的品质,她一般也就把脏衣服拿水湿一遍用脚踩踩就挂出去晾乾,她可一直都不是什么要求好的人。
流玉把饭盒扔在一边,扶着膝盖弯腰喘了好一会儿才咽了口唾沫,说道,“王爷要娶宁霜了!”
“噢,哪又咋了?”殷月头也不抬地继续脚上的动作。
“……”流玉见殷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些无语,弱弱地说,“流玉还以为小姐会很生气呢。”
“有什么好生气的,他炎涅娶那女人不是早晚的事,我要真生气就说明还在乎他,我现在可是对他一丢丢的感觉都没有……等等!”
想到什么的殷月突然抬起头,抓住流玉的肩,很激动的样子,“炎涅要娶宁霜了!?”
“嗯!嗯!”
“那王爷娶妻皇帝会不会参加?”
“会呀……王爷是皇帝的亲弟弟,皇帝要来坐高堂的……”
“太好了!”殷月猛地跳出木盆,用力抱了抱流玉,“爱死你了流玉!”
娶亲的日子到了,宁霜虽然深得炎涅的宠爱,无奈在这个时代以她并非完璧的身分绝对不可能坐上正室,虽然是娶妾,但炎涅所安排的排场已经比其他皇亲国戚迎娶正室还要隆重了。
从清早开始正麟王府外的烟花鞭炮就未停过,府里的人都发了喜庆的红色衣服和饴糖,竟然连杂院里的殷月都不例外。
“小姐,你穿红色真好看,比新娘还好看。”流玉站在一旁看一身红衣的殷月由衷地赞美道。
“当然啦,你家小姐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殷月边说边把杂院里所有值钱又小巧的物件塞进怀里,“等我走了,你一定记得抱着小猪赶紧回宰相府,省得炎涅找你麻烦。”
流玉在一旁郑重地点头,眼圈红了,“小姐,你出去了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嗯,会的!”
殷月对着流玉笑了笑,把早就准备好的鸡血抹得满脸都是,小声地数着“一、二、三……”
王爷结婚,杂院门前的侍卫也调了一半的人去大院维护秩序,此时剩下的两名侍卫正因看不到光景而不快,就看到杂院里的丫鬟大叫着“不好了”蓬头垢面满脸是血地从屋里冲出来。
“出什么事了?”侍卫赶紧迎上去。
“小姐知道王爷要娶亲,想不开在屋里闹自杀呢,”丫鬟一边抹着泪一边急急说道,“我去叫大夫,两位大哥一定要看好门,别让小姐跑出去捣乱王爷的婚事!”
侍卫听她这样说立马看向屋内,只听里面“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上次殷月偷着跑出去搅乱宴会,守卫的一干人都受到了惩治,这次可断然不敢大意,赶紧打发了丫鬟速去找大夫,几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屋里的身影,生怕她偷跑出来闹出什么大事。
假装丫鬟逃出来的殷月一口气跑了老远,直到气喘吁吁才找了个隐秘的地方停下来,定眼一看,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要到达正麟府的前院了,也就是炎涅和宁霜拜堂的地方。
用袖子里早就沾湿的手帕擦乾净脸,理了理仪容,殷月就这样挺直身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前院,充分发挥了“最危险就是最安全”的哲理。王爷娶亲来道喜的自然不少,前院密密麻麻地摆着桌椅,也都座无虚席,外来人数众多,再加上来回的丫鬟侍卫都忙忙碌碌的,压根就没人认出这个身着红色侍女服的女人是殷月。
“皇上驾到!”
突然响起的尖细声音吓了殷月一跳,整个杂院顿时鸦雀无声,纷纷起身跪拜。
为了不引人注目,前院角落里的殷月也连忙跪下,期间悄悄抬头,只见那帝都的天子,当今的皇上在众人的拥护下缓缓走上前院最前头,最为尊贵的位置。
看到比想像中还要年轻英俊的帝王,殷月颇感意外,坐拥高位的男人身穿淡黄色纹龙刺绣锦服,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
“都起身吧。”那明亮的眸子里幽深似谷,嘴角璨然一笑,薄唇轻启,修长如玉的手挥了挥。
众人得了恩准才都小心翼翼地起身。
“众爱卿不必拘谨,今日是皇弟的大婚之日,朕也只是作为长辈前来,一切只求开怀尽心,不必过多考量君臣之礼。”
“谢皇上!”众人恭敬回答,纷纷落座。
皇帝一旁的太监突然上前一步,扬起下巴高声呼道,“吉时已到,拜堂成亲……”
锣鼓再次响起,炎涅在众人的目光下,身着金丝纹绣的大红喜袍,头戴上好无瑕的白玉冠,背脊挺直器宇轩昂地走了进来,让殷月不得不感叹,贵族的基因真是好到离谱。
炎涅率先走进拜堂的弄堂,对着皇帝作了个揖。
“新娘下轿入场!”
众人纷纷转头观望,只见身着喜服头戴大红绸缎盖头的宁霜被媒婆搀扶着小步迈上来。
殷月抿着嘴,看着开始跪拜的这对新人,大眼睛转了转,这炎涅害她吃了那么多苦,自己这次最好搅得他婚都结不好,才得以泄心头之恨。
瞅准机会,在太监喊道“夫妻对拜”时,殷月咬紧牙关猛地冲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呼:
“罪女殷月,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众人皆是一惊,炎涅看到殷月的脸时反应最快,长袖一甩,怒喝,“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她拖出去!”
殷月心里暗暗咬牙,趁侍卫还未靠近之际,继续大喊,“皇上,罪女殷月特来谢恩!”
“且慢。”端坐于前的皇帝不紧不慢地开口。
看到已经上前要架住她的侍卫松了手,殷月这才松了口气,斜了一眼黑着脸的炎涅,小样儿,还想跟我斗!
“……殷月?朕好像听过这名……”皇帝眉头一皱,“你是宰相殷沉之女殷月?”
“正是罪女!”殷月再次俯身磕头。
“朕记得当初已逐你出帝都,为何此时你会在此处?”
“回皇上,罪女深知罪无可恕,念皇帝仁慈开恩让罪女痊癒后离开帝都,今日罪女身体已然痊癒,临走之际特来向皇上谢恩,皇上贤明仁德,定会成为千古名君,”殷月挺着腰笔直地跪着,垂着眼皮,不卑不亢地说道,“深知皇上身居帝位,今日殷月斗胆扰乱正麟王爷婚宴,还望皇上降罪……”
对于殷月不动声色拍的马屁,皇帝似乎很受用,“罢了,念你真心悔过,今日之事朕就不追究了……你父亲是开国元老战绩赫赫,为人也刚正不阿,希望你能稍加继承殷家的精神,以后做一个光明正大之人,”顿了顿,皇帝继续说道,“但你迫害他人之事已成定局,就算你诚心悔过这罚终究还是要受的。”
“是是,”殷月连忙应道,现在巴不得罪刑再加重点,最好逐出国,离得炎涅越远越好,“皇上是明君,对殷月的惩罚殷月也心服口服,殷月这就只身离开,还望皇上派人监督。”
“卫七,”皇帝开口,对着一旁的侍卫说道,“你就送她一程吧。”
那名侍卫抱拳领旨,大步走到殷月跟前要带着她退下。
殷月谢恩又叩了一个头,起身离开时悄悄地抬头望了望不远处一身红衣的炎涅,只见炎涅也正紧紧地盯着她,薄唇紧紧抿着,一副要发作却在极力忍耐的模样,不知怎么目光离开的那一刻,殷月却像是看到了炎涅那以往幽深阴沉的眸底的一丝异样的浮动。
而此时她却对那浮动没有丝毫的兴趣,她只知道,此时,这茫茫天地间……她殷月终于自由了。
顾及是皇帝亲自安排的,那侍卫也不敢过于怠慢,不能坐轿子却也给她找了匹温顺的马,扶她上马后,拉着缰绳在众人的围观下,一前一后地出了正麟王府,往郊外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