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在晨曦中渐渐散去,露出小镇山清水秀的样子。
一大早河畔便有人挑水、浆洗,水边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听说你们家那边新搬来户人家?”
“嗯,是对主仆。”
“那姑娘真长得那么水灵啊?”有人挑起了话头子,便有人立马跟着八卦起来。
“水灵。”说话的妇人眉飞色舞,“知书达礼,一看就不是小户人家出来的。”
“那怎么只有主仆两个人啊。”
“这年头谁还没个时运不济的时候啊,投亲不遇,便在他乡落地生根了呗。”
“也是怪可怜的。”
“再落魄,也比咱们这些土里刨食儿的人强。”
“倒也是。”
离河不远桃叶巷中一户人家,白墙青瓦,院中养了些花木,如今开得正艳。
穿着短褐,挽着袖子的霜鬓老者正手执利斧在柴房外面劈柴。
木头被劈开的脆响一声接一声,十分有节奏,劈柴人的动作干净俐落,带着力量美。
主屋门打开,白衫青裙的沈琪瑄走出来,看到院中劈柴的张胜,神色有几分无奈,“张叔,不用这么早叫我起床吧。”
张胜回道:“家里柴禾不多了,我得准备些,要不少爷怎么生火烧水做饭。”
他绝不承认自己是故意的,年纪轻轻的,天天睡懒觉,像什么话,尤其还是个姑娘家。
虽然知道沈琪瑄的性别了,可张胜还是喜欢叫她少爷,沈琪瑄也听得很习惯,算是主仆俩的小乐趣。
至于旁人觉得怪,那也跟他们没太大的关系。
沈琪瑄懒得跟对方废话,挽了袖子,系上围裙,往厨房走去。
坐吃山空终非长久之计,主仆两个在江湖上飘了几个月,不久前才在这个小镇安定了下来,买了宅院田产,日后就是名副其实的小地主婆了。
这处宅院挑得也巧,家中有现成的牲口棚,院落算宽敞,有正房有偏厢,住他们主仆两个绰绰有余,日后便是再买几个下人也是够住的。
房子是石头打基,土坯瓦顶,价格也公道,他们简单采买了几样家具便住了进来,然后蚂蚁搬家日后再慢慢添补东西。
灶房升起袅曼炊烟,慢慢有葱花饼的香味飘散满院。
对自家少爷竟然会下厨,一开始张胜其实挺惊诧的,后来想想,好像又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进得厨房,出得厅堂,对聪颖不凡的少爷是事儿吗?
那当然不是啊。
院子里有石桌,饭好了,主仆两个就坐在石桌边一起吃。
粟米粥,葱花饼,外加一个拍黄瓜,一碟酱菜,简单、朴实、管饱。
沈琪瑄因为吃得少,向来撂筷子比较早,张胜饭量虽大,但吃得快,倒不是太拉长用餐时间。
“少爷,我打听了,今儿镇外青阳山下有庙会,去逛逛不?”不等他家那懒骨头娇少爷拒绝,张胜跟着又说:“多走动走动对身体好。”
“行吧。”沈琪瑄不是很情愿地点了头,然后收拾了碗筷去洗涮。
家里缸里的水几乎总是满的,就算一时少了,只要老仆有空,很快就会把水挑满,跟有强迫症似的。
果然,等她收拾好厨房,他们离家之前,家里的水缸就又都满了。
行吧,也算是个好习惯。
出门嘛,男装到底更方便些,所以沈琪瑄又换上儒衫变成了一个眉目清俊的俏书生,张胜套好马车,拉上自家主子慢悠悠地往镇外晃。
青阳山是这里远近驰名的地方,山上有寺庙,有道观,还有庵堂,挺齐全。
观名青阳观,在半山腰,占地规模不算小;寺名青阳寺,在山顶,较青阳观规模要小些;庵名青阳庵,位于青阳观和青阳寺之间,是三者之中规模最小的。
但三家香火都不错,每逢初一、十五山下都会有庙会,附近的百姓会来赶庙会,通常都会很热闹,今天也不例外。
沈琪瑄主仆两个出门的时候就不早了,路上走得又慢,到青阳山下庙会集市时差不多都要到饭点了。
张胜甚至觉得少爷就是掐着饭点来的。
这边因为经常有庙会,山下也是有酒楼、茶楼和客栈的,平时亦不会缺少客源,好多来上香的香客便经常会光顾落脚。
将马车寄存到客栈,主仆两个就去逛了。
庙会上货物琳琅满目,看得沈琪瑄双眼放光,她倒也知道手中银钱有限,必须节制,不随意购物,主要是逛个热闹。
逛得累了,饭点到了,两人便就近在一处面摊坐下,要了两碗面。
纯手工,无机械,现场制作,吃的就是那口原汁原味,浇头不够还可以再加,老板是实在人,浦汁不是那种念死人的咸。
沈琪瑄等面上桌,直接先挑了两筷子到老仆碗里,没吃蒜,只往碗里加了杓辣椒。
七月分虽然入秋,但事实上还是满热的,尤其是中午吃热汤面的就尤为考验人,幸好她有带折扇,一边据风一边吃,没花太长时间就吃掉了自己那份,然后,便悠闲据着风坐在一边等家中老仆。
张胜吃一碗不够,又加了一碗,她由衷感叹胃口真好!
这几个月跟着老仆风餐露宿,不但学了不少走江湖的技巧,还学会了骑马和赶车,估模着就算这老家伙哪天不告而别了,她都可以自己独自跑江湖了。
当然了,这是玩笑话,跑江湖她可真没那兴趣。
但不得不说,身子骨经过这一番磨砺是比以前强了些,同时她也比以前黑了些。不过,等过个冬天,应该就又白回来了。
挺好!
帐是老仆结的,出门在外得讲尊卑——老家伙自己说的。
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主仆两个慢吞吞顺着人群往山上走,半路还在歇脚亭坐了会儿。
“少爷,你这体力是真不行啊,这才走几步路。”张胜日常吐槽。
沈琪瑄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眼皮都没搭他一下,理直气壮地说:“少爷我是用脑做事的人,不像你那么皮糙肉厚的有什么好奇怪的。”
“好歹平时多锻炼一下,也不至于爬个山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的。”
“过分了啊。”没有这么夸张形容的,三步一停五步一歇,林妹妹都不会这样吧。
说归说,张胜还是将一个水囊递到了她面前,“少爷,喝口水润润嗓。”
沈琪瑄拿过去喝了两口,塞好塞子又递还给他,张胜再次挂到自己腰上。
顺着山道往上,半路有处茶棚,登山的百姓走得渴了便会花钱买碗水喝,沈琪瑄忍不住朝老仆瞥了一眼。
张胜笑呵呵地说:“少爷是讲究人,哪能随便喝外面的茶水。”
沈琪瑄撇嘴,又拐着弯讽刺她,呵,她怕吗?
两人于是没买茶水,直接到了青阳观,青阳观外人不少,沈琪瑄抬头多看了一会儿匾额上的“青阳观”三字,有些神游。
未来她多半还是会当个在家居士,好歹是个不婚的借口嘛。
跟着人潮进了观,在三清宝殿上过香,她带着张胜在观中四处闲逛。
观中景致倒也清幽别致,古木葱郁,是个夏日避暑的好地方,两人信步走到一处凉亭不远处,有人在内对弈。
一人青衫方巾,两鬓霜白,胡须花白,气质儒雅,像是那种饱读诗书之人,另一个是中年清瘦道人,频下三缙青须,很有仙风道骨的风范。
老文士身后垂手站着位青衣老仆,亦是两鬓斑白,瞧着比文士要老上一些。
沈琪瑄在不远外驻足片刻,不欲扰人清静,便打算就此离开,不料凉亭中的那位老文士却在这时开口——
“你过来。”
被点名的沈琪瑄一头雾水,忍不住用手指自己,满是疑惑,“我吗?”
“对,就是你,过来。”
念在敬重长者的分上,沈琪瑄听言走进了亭子,朝里面对弈的两人作了一揖,“晚生见过老先生,见过道长。”
文士捋须而笑,有几分赞许,“还算有礼数。”
沈琪瑄心中越发狐疑,总觉得对方有极大可能是认错人了。
“不知老先生唤晚生前来所为何事?”人家不说她只好自己主动问了。
文士指了指面前已下过半的棋局,“你来接着下。”
“晚生不善棋道,不敢献拙。”
文士不以为意,“反正已是一盘残局,你随便下即可,不用有什么负担。”
沈琪瑄犹豫了一下,又作了一揖,“那晚生就献丑了。”
棋局果是残局,却非胜负已分,反有几分胶着之意。
沈琪瑄左手捏住右袖口,然后提腕捏子而落,老文士目露赞许,缓缓点头。
几子落盘,胜负已现雏形,中年道人笑着摇头,“是贫道输了。”
“晚生莽撞,道长莫怪。”沈琪瑄长揖一礼。
“无妨无妨,少年人棋力惊人,乃是意外之喜啊。”
在几人寒暄之际,又有对主仆走到亭外,是书生书僮的标准搭配,那书生十七、八岁的模样,锦衣玉簪,相貌堂堂,看衣着家境明显要比沈琪瑄这对主仆好上很多,但双方站在一起,沈琪瑄这对气势上却要反胜一筹。
那书生在亭外三步站定,躬身朝着文士行礼,“学生江川见过沈老大人。”
原本面带笑意的老文士脸上笑意一下收敛,皱眉看向亭外的书生,“你是江川?”
“学生正是江川,前些日子曾经拜访过老大人,只是未能见面。”
沈停云转向一旁的沈琪瑄,“你是——”
沈琪瑄微笑执礼,“晚生只是路过的。”看吧,果然是认错人了。
沈停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心中叹了口气,对站在桌边的沈琪瑄说:“你是个知礼的。”
沈琪瑄并不在乎这场乌龙,笑着作揖道:“晚生就不打扰老先生和道长的雅兴了,就此告辞。”
沈停云和道人都对她捋须点头,沈琪瑄从容退出凉亭,然后走下台阶。
“冒名顶替,君子不为。”江川在两人错身而过时,忍不住忿忿轻言。
这话落到沈停云耳中,他眉头又是一皱。
沈琪瑄都懒得搭理这种脑子有坑的人,充耳不闻,径直走向等在一边的家中老仆,“张叔,我们走吧。”
“少爷,咱们要不要再往山上走走,去寺里上炷香求个签?”张胜兴致勃勃地提议。
“求什么?”
“求姻缘啊。”张胜一脸操碎了心的样子,“少爷一年大似一年,千万不要学老奴打一辈子光棍,这不好。”
沈琪瑄用力握了下扇柄,一脸和善道:“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至今还打光棍了。”
“为什么?”张胜不耻下问。
“因为你长了一张嘴。”嘴贱啊。
“少爷,你这样戳人心窝就不厚道了吧。”
“张叔啊。”沈琪瑄停步,一脸真诚对老仆说,“像少爷我这样厚道的主子不多了,要懂得珍惜啊。惜福,福才长久。”
“少爷,谦虚,要谦虚啊。”
凉亭内的沈停云和道人对视一眼。
道人笑言,“不想却是个性情跳月兑的。”
沈停云则一脸欣慰地说:“有什么不好吗?”
道人点头,“挺好的,少年便该有少年的心性。”
江川一时被晾在了亭子外,亭里的人不理他,他既不敢开口,又不敢走,说不出的尴尬。
沈琪瑄在家中老仆的撺掇下,到底又爬到了山顶进了青阳寺。
爬山这活儿果然不适合她,她在寺里一处台阶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气喘顺了,挑了几处大殿,上了几炷香,没求签。
人长得好看,就难免惹人侧目,尤其是这种眉目清俊的翩翩少年书生,那惹来的秋波是一个接一个,毕竟庙会上怀春少女总是不缺的。
张胜跟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沈琪瑄连半眼都不分给他,只管大步流星往山下走。无巧不巧的,在半路沈琪瑄主仆又遇到了先前在青阳观中见过的老文士。
“也是有缘,陪我这个老头子走走吧。”沈停云笑呵呵地说,一脸和蔼。
“长者不弃,晚生自当从命。”
沈停云点头,跟她一边走一边聊,“你不是我们本地人吧。”
“嗯,刚在这里落户没几天。”
“听口音是京城人氏?”
“嗯。”
“我们这边山清水秀,是个居家的好地方。”沈停云颇有些王婆卖瓜的意思。
“是呀,就是看中了这片山水灵秀,才决定在此落脚的。”沈琪瑄言语之间俱是真诚。沈停云笑道:“年纪小,说话倒是滴水不漏。”
“长者面前,焉敢不小心应对。”
“老夫姓沈,家在离此不远的沈家庄,小友有暇不妨到家中一坐。”
沈琪瑄难得沉默了片刻,然后带着些赧然开口,“老先生,实不相瞒……”话音顿时往下压了又压,才道:“我是个姑娘啊。”
讨教学问什么的,就不必了吧,她又不考状元。
沈停云脚下一晃,差点儿拐到,还好身边的沈琪瑄伸手扶了他一把。
他睁大了眼,仔细打量了她一遍,“姑娘?”
“啊。”她点头。
沈停云有些惋惜,“难得这么有老夫眼缘的。”
“老先生,重男轻女不好吧。”
他瞥了她一眼,“那你是能去考个秀才举子回来?”
“不怕死的话也不是不行。”
沈停云无奈,又觉得有趣,果然是个性子跳月兑的。
双方在山下分道扬镰,临别时沈停云说:“有空你还是可以到我家来和我手谈几局的。”
沈琪瑄从善如流,“好的,有空一定拜访。”
对自家少爷这种敷衍的承诺,张胜打内心是鄙视的,毕竟少爷太懒太宅了。
河畔杨柳依依,树下钓者比邻而坐。
一老一少,各自专心致志盯着水面,等待着上钩的鱼。
轻风拂水,波澜微生。
“鱼鱼鱼……张叔,帮我拉竿……”
在一个梳了一条乌黑长瓣的红衣少女连呼带唤手忙脚乱的咋呼声中,树上落下一条身影,眼明手快动作流畅地一把扯住鱼线,随手一甩,一条一尺来长的鱼活蹦乱跳地落到了不远的青石板路上。
张胜走过去将鱼拣起,扔进一旁的水桶中,又转向自家少爷,“少爷,您这细胳膊细腿儿的,钓条稍大点的鱼就不知道是谁钓谁,实在不行咱往脚上绑两沙袋咋样,压秤。”
沈琪瑄不高兴嗔了声,“滚。”
“好咧。”张胜又跃回了树上,继续窝到之前靠坐的树相上。
坐在一旁的蓝衫老者捋须轻笑,“瑄丫头,那老家伙也没说错,你以后是得多吃些,有重量些才好。”
沈琪瑄朝天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是我不想长膘吗?我每天除了吃饭都尽量不运动,不就为了多长点肉嘛,它不长我能有什么法子。”
“你每顿饭吃得跟喂鸽子似的,能长什么肉。”沈停云一脸不敢苟同。
说到这个,沈琪瑄就不免气闷,“我的胃就那么点大,有什么办法。”
沈停云摇头,“真不争气。”
这是争气不争气的问题吗?
沈琪瑄将钓钩再次抛入河中,往老人身边挪了挪马扎,“您老那么闲,在家乡都没几个亲朋故旧吗?怎么有工夫跑来陪我钓鱼啊?”
沈停云盯着河面,悠然道:“小友也是友啊,是不是,瑄丫头?”
“话是这么个话,不过啊——”沈琪瑄一本正经状,“不是我嫌弃您啊,丁忧在家的官老爷,跟我们江湖人可半点儿不搭。”
“暧,别这么说。”沈停云一脸的不以为然,“好端端的大家闺秀非标榜自己是野丫头,图什么?”
“鬼的大家闺秀。”沈琪瑄一脸嘲讽,“一文不值。”
沈停云却是乐呵呵的,“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随便说。”
他这么说,她反而就不想说话了。
没听到小姑娘的反驳声,沈停云扭头看了一眼,就见小姑娘坐在马扎上百无聊赖地甩着自己的瓣尾,眨巴着眼睛看河水。
小姑娘大约是不会自己梳发髻,着女装的时候,经常就是简单地梳一条大麻花瓣,连朵绢花都懒得簪。
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姑娘,也不知到底遭遇了什么事,孤身流落异乡。
“家里怎么不买个小丫头,好歹帮你梳梳头。”
沈琪瑄甩着瓣尾,感伤地道:“身边的人多了,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何必给自己找那麻烦。”
沈停云一时无话可说,察觉她心情低沉几分。
说着她好像就想到了什么,扭过脸来,“沈老先生,你好意思说我?你家里也没几个伺候的呀。”
沈停云实事求是地说:“比你这三瓜两枣的要强得多了。”
“哈。”
看她重展笑靥,沈停云转回目光,盯着河面道:“我呀,马上丁忧也要期满了……”
沈琪瑄抢答,“那就预祝老大人老骥伏枥,再攀新高。”
“你这提前告别会不会早了点?”他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
“早晚的事,提前说了,省得到时候我忘了。”
“小小年纪记性就这么不好了?”
“沈老先生,整天用脑很累的,我呢,如今就一个目标,混吃等吃,努力养膘,争取不让风一刮就走。”
“真是好大的追求。”沈停云忍不住调侃。
“那必须的。”沈琪瑄一脸骄傲。
沈停云一下就被她的表情逗得开怀大笑。
他为官清贫,妻女早逝,老母高龄过世后,他回乡丁忧,族人倒是不乏劝说他从族中过继一子以承香火,好老来有所依傍。
然而世态炎凉,人心难测,是否后继有人,他以前倒不怎么在意。可跟这瑄丫头相处久了,他倒真的开始有那么点儿想法了。
反正两人都姓沈,五百年前是一家,真成了一家人,他老来有女,她身有依傍,也是两全之事。
“阿瑄啊。”
“嗯?”
“咱俩要不认个亲?”
沈琪瑄狐疑地打量他,“认亲?”
话将出口,沈停云下意识清了清嗓子,一脸诚恳地看着她,“当我的闺女怎么样,可以入祖谱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沈琪瑄才皱了皱鼻子,未开口先叹气,然后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道:“老沈啊,做人不能这样啊。咱俩如今算是忘年交,你居然打着当我爹的不良心思,这是平白想高我一辈啊。”
树上的张胜跟着开口,“少爷,虽说这老家伙多少算是居心不良,但其实想想也无不可啊。”
沈琪瑄瞪他,“闭嘴。”
张胜故意捂嘴,“得咧,是老奴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沈停云笑呵呵地说:“瑄丫头你仔细考虑考虑嘛,别着急下结论。”
她摇头,“做你女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你要回京的,所以不成。”
沈停云神色微凝,“京城?”
她叹了口气,“伤心之地,不堪回首。”
沈停云眉头微挥,“牵扯很大?”
“有些故人故事不想再见再想,老大人好意心领了。”
沈停云也不强求,和蔼地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事谈不拢,咱们就不谈了,可不行连朋友都不做了啊。”
她笑了笑,“这个自然不会。”
沈停云摇摇头,“是我将事想得浅了。”
她摇头,“不碍的,您也是好心,想着两全其美,只是世间事,难得两全其美。”
鱼线轻晃,有鱼咬钩,可是沈停云却并没有提竿。
沈琪瑄瞧见了,不由笑道:“沈老,您这可真是垂钓不钓,菩萨心肠啊。”
“今天咱们也钓了几条鱼了,够吃了,一会儿瑄丫头掌勺,我也尝尝鲜。”
“没问题。”
一老一少又在河边垂钓了一会儿,这才收拾家伙往桃叶巷而去。
回到家里,张胜在院子架了支铁炉子,三个人就在院子一边说话,一边共同准备晚饭。
沈停云看沈琪瑄干活俐落的样子,实在无法想像她到底出身怎样的家庭背景,生活的苦难又是怎么把她变成如今的模样,想来就觉得心疼。
若是自己的女儿,如何舍得她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虽不在朝中,但朝中邸报一直不断,对朝中事情不会一无所知。
朝中近期最大的事件只能是去年因平远伯牵扯出的承安侯,最后牵扯到了原庆王继妃身上,差一点儿就把庆王府都拉下了水。
天颜震怒,朝官一时惶惶,难道小姑娘跟那几家有关?
“沈老头,你这是择菜呢,还是玩呢?”
被张胜大嗓门一吼,沈停云收敛心神,这才发现自己把该择去的叶子留在盆中,反而把能吃的茎块扔了,不由哑然。
张胜正在收拾几尾鱼,他家少爷会做鱼,但是不敢杀鱼,甚至不敢模活鱼,每次钓上鱼来就跟活跳虾似的,她手忙脚乱都不知道怎么把鱼收到桶里去。
所以,他认为喜欢上钓鱼这项娱乐活动一直是少爷在自寻烦恼。
十有八九是因为这项兴趣可以长时间坐着不动等鱼上钩的关系,张胜这么一想,灵台顿时就清明了。
养是他家懒到骨子里的少爷啊……没得治了!
关键都这样懒了,她都养不出一点儿膘,简直是让人捶胸顿足的恨呐,感觉粮食都浪费了。
“少爷,您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挑刺,所以就不怎么爱吃鱼?”
“啊,你才想明白吗?”沈琪瑄一脸“你好笨”的表情,顿时就戳到了张胜的心。
沈停云在一边无声地笑。
三个人,弄了六个菜一汤,开了一罐酒。
沈琪瑄依旧是不被允许沾酒的那一个,对此,她倒也习惯了,小孩子就小孩子呗,反正和这两个老头的岁数相比她确实是个小孩子嘛。
被当成小孩子的沈琪瑄很快乐,毕竟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沈停云喝得微醺,最后是被来接他的老仆人扶上马车的。
沈家庄虽然在镇外,但沈停云在镇里也有一处宅院,每当他进城拜访好友时都会住在镇里。
“老爷,今天怎么喝这么多?”老仆人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忍不住跟自家老爷念叨。
沈停云靠在车门边,一脸的惆怅,“闺女没罗。”
老仆人瞥了一眼过去,“老爷真放弃了?”
沈停云一手盖在额上,一边叹气,“好不容易碰到个有眼缘的,不太想放弃。”
“那您继续琢磨法子呗。”
“你说我这也一大把年纪了,直接就告老还乡,不是也挺不错的嘛。”
“那敢情好。”
“让我再想想……”
老仆人就不再多说什么,反正动脑筋的事老爷在行,他不在行。
马车,老仆,在马蹄声中渐渐消融在夜色中。
而桃叶巷中的某处宅子里,沈琪瑄和老仆一块收拾了残局,坐在院子里赏月。
“少爷,咱们是不是要准备继续飘泊了?”
这两人先前一路飘泊,一方面是因为沈琪瑄自己,另一方面则是距离元宵当夜那场追杀还过去不够久,张胜担心有追兵,是后来间接听到自己的“死讯”在江湖人口中流传,他便完全放心了,自家少爷要去哪,他便跟着去哪。
“沈老头人还是挺可靠的。”
“这不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嘛。”
沈琪瑄双手抱着后脑,向后躺在竹椅上,看着天上的那弯半残月,有点纠结地说:“可是就要入冬了,我这身子骨不太允许我长途远游啊,咱们等明年春暖花开再说吧。”
张胜无所谓,“行吧,少爷心里有数就成。”
“我其实一点儿数都没有。”沈琪瑄无比真诚地说。张胜面无表情地自顾自饮酒。
真诚什么的,有时候跟少爷真没半点儿关系,她也就瞧着真诚而已。
细雪纷纷,霜染人间。
冬月之初,有客自京城来,径直踏入沈家庄。
一行人在庄门口便都纷纷下马步行,当先那人头戴兜帽,双手拢袖,慢慢朝着一个方向而去,最后,他停步在一户人家门口。
这户人家并不如何高门深户,但修缮得当,古朴典雅。
随从上前叩门。
数响之后,有人应门,是位年轻家仆。
他刚开口询问一句,“不知客人高姓大名?”
“京中来人。”叩门的随从翻手将一块腰牌亮出。
家仆看清腰牌上的字,立时神情紧绷,弯腰垂首,“小人这就去回禀老爷。”
“不必了,我们直接进去。”
家仆欲言又止,到底什么没说出口,只是当先领路。
正堂里的炉火烧得很旺,一老一少正围炉烤馍片,消磨时光。
访客进来的时候,在朝中一贯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原左都御史沈老大人正手指着身边的少女笑言,“你这丫头,这是反客为主了啊。”
他顺着老大人的手指看过去,整个人瞬间便定在原地。
一别经年,不想他乡陌路又重逢。
沈停云看到不请自入的人,面露惊讶之色,急忙起身拱手行礼,“在下见过世子。”
龙锦昱却像是根本看不到他,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盯着那个只是扫了他一眼就继续默默翻铁丝网上麒片的人。
好一会儿,龙锦昱才慢慢勾起了唇角,眼中也浮现了星星点点的笑意,“阿瑄,好久不见。”他迈步朝她走去,自然而然地在她身边坐下,“阿瑄,久别重逢,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沈琪瑄拿起一片烤好的馍片,淡漠出声,“沈琪瑄已经死了,坟头的草都得有一人高了吧。”
“嗯。”
“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吃吗?”她将那馍片朝他递过去。
他接过馍片,直接送到口边,咬了一口。
“阿瑄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然后,他忽然伸手拉过她的一只手,垂眸端详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这双手变粗糙了。”
她将手从他手中抽回来,不以为意地说:“很正常啊。”流落江湖,再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自然要承受生活的苦难。
“你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就算沈家舍弃了她,但对她的吃穿住用也不曾吝啬过,他更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千娇百宠地养着。
可是,经年不见,她的手上便多了这些苦难的痕迹,如何不让他心疼?
沈琪瑄又从铁网上拿了片离片,抬眼看过去,“老沉,你站着干什么?馍片可以吃了啊。”
沈停云神色复杂地看着两个人不说话,然后,默默地转身走出了屋子。
与庆王世子有牵连的沈姓女子就只有常平侯府的嫡长女,只是去年她已经香消玉殒。
瑄丫头姓沈,对京城避而远之,只说故人故事不想再见再想,京城是她的伤心地——那她是如何身死的?
沈停云站在檐下看着天上纷纷而落的雪,长久沉默。
炭火映红了炉旁两人的脸,屋中只有两人轻轻咀嚼馍片的声音。
吃完了手上的馍片,沈琪瑄没有再去拿,只是将铁网上已经烤好的馍片收到一边的碟子里,伸手拍了拍掉在衣服上的碎屑,站起身来。
龙锦昱也跟着起身。
她转头看他,“庆王世子既是来找沈老的,我便不打扰你们谈正事了。”
“阿瑄跟我生分了。”
“世子,我已经不是你未婚妻了。”
他只是静静看着她。
她笑了笑,“我其实没想到还能活下来,沈家动手太过仓促了。我不喝那杯茶的话,就不知是白绫还是匕首等着我了。”
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看我,又不是我存心逃避你的。
这真的都是命运的安排,真真的。
“沈琪珍补上了一把火,烧毁了灵堂的棺材连带其内的尸体。”他替她补全了信息。
“是吗?女人的嫉妒心果然很可怕。”
龙锦昱听着她波澜不兴的语气,把到嘴边的话改了,“过得还好吗?”
“还行。”
他伸手在她身前拦了一下,“你体质畏寒,好好在屋里待着,我和沈大人有地方说话。”
“哦。”她依然淡漠。
龙锦昱走出屋子,轻声说了句“守好门”,便有两名侍卫一声不响手按刀柄站在了房屋门口。
沈琪瑄朝外看了一眼,扯了下嘴角,慢慢走回原来的位置,又缓缓坐了下去。
果然,还是不肯放过她。
无事可做,她便守着炭炉烤火,最后烤得自己昏昏欲睡。
就在她差点儿一头栽到炭炉上时,有人伸手托住了她的额头,她一下就清醒了过来。
男人带笑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困了?”
不等她回答,她整个人突然被人凌空抱起,龙锦昱说话带起胸腔震动,“沈大人,阿瑄困了,我先抱她去休息。”
沈停云看了看沈琪瑄的神色才说:“我让人领世子去瑄丫头的房间。”
“劳烦沈大人了。”
“不劳烦,应当之事。”
外面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沈琪瑄看着那雪势,轻轻抿了抿唇,若不是这场雪,她本来不会留宿沈家庄的,也就不会被人堵个正着了。
时也?命也?
她别过脸去,不再看雪景。
龙锦昱抱着她进了她在沈家的客房,抬脚踢上了门,抱着她走到床边坐下。他不说话,她也不想开口。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说:“似乎见到我,你心情就不那么好了。”
沈琪瑄未说话先叹气,“我以为终于从那个鬼地方逃出生天了,你一出现就表示我有极大可能还得再回到那里,然后再看到某些一眼都不想看到的人,心情要怎么好。”
“说得有理。”他捏着她的下巴抬起,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不过,碍眼的人不想见就不见,万事有我呢。”
沈琪瑄点头,平铺直叙地说:“万事有你,然后我就直接被沈家一杯毒酒差点儿送走,更差点儿被一把火把尸体都烧掉。”
龙锦昱咬了咬牙,这件事他有预感,可能会是他这辈子的污点,要时不时被怀里这个丫头拿来翻旧帐。
但能再次见到她,已经是苍天开恩,小小调侃而已,他无所畏惧。
龙锦昱诚恳地认错,“是我太过自傲,经此一事受益良多,今后做事会更周全。”
“世子有所得是最好,否则我死一遭也委实太过不值当了。”
“我果然还是喜欢听阿瑄说话。”
龙锦昱低头细细密密地吻住她,吻得她无处可躲,但最终还是克制下来,毕竟地方不对。
他伏在她颈侧平复好紊乱的呼吸,终于舍得将她放到床边独坐。
沈琪瑄整理好自己衣襟,靠坐在床头不说话。
他伸手模模她的脸,低声轻笑,“我会把路给你清好的,你只要乖乖等着嫁我便好。”
沈琪瑄不置可否。
他却笑得心满意足,缺掉的那块心终于在今天补全了。
“你歇着吧,我还有事跟沈大人细说。”
“嗯。”
他凑近她,低声细语,“别担心,不会让你没面子的。”
“好。”
“乖。”他终于起身,大步离开。屋子外面却依然留下两个佩刀侍卫。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庆王世子,真真是被上一次的事吓坏了。
*
沈停云在正堂等着。
龙锦昱再次走入正堂后,恭恭敬敬地朝老大人施了一礼。
“使不得使不得——”
龙锦昱直起腰,“这是为了阿瑄谢您的,这段时日,多谢您照顾她。”
沈停云摆手,“哪里,还是她的那个家中老仆照顾她更多一些。”
“家中老仆?”
“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
“人呢?”
“那老小子总是神出鬼没的,大概是在哪儿猫着,需要他的时候就会出来了。”
龙锦昱点头笑笑,这或许就是阿瑄流落在外的另外际遇了。
略作思忖,沈停云还是把思考许久的话说出来,“世子,在下其实也有点儿事想跟您说一下。”
“哦?”
“其实,之前在下跟瑄丫头曾经谈及一事,就是想认她为女,进祖谱的那种。”
龙锦昱一下就笑开了,“此提议甚好,甚好。”
沈停云也笑,“当时因为我丁忧期满要回京的缘故,瑄丫头拒绝了我,如今再提,应该就没问题了。”
“当然不会有问题。”
虽说他不介意阿瑄的家世背景,是孤女也无妨,可旁人却非如此。常平侯府不配做她的家,然而她跟沈大人看起来却是真有情谊,若有沈大人做靠山,倒也是两全其美。
正堂这边相谈甚欢,而沈琪瑄那边也挺热闹。
龙锦昱离开没多久,沈琪瑄的屋外就冒出来一个两鬓霜白的青衣老者,两名侍卫手按刀柄,警惕视之。
张胜也没硬闯,嚷嚷着问:“少爷,这大白天您睡什么啊?”
房门被打开,沈琪瑄抱着一只手炉站在门口,一脸的理所当然,“雪雨天本来就是用来睡懒觉的最好时间啊。”
张胜就忍不住吐槽,“您这么精打细算地养膘,也没见长一斤肉,全做无用功。”
“碍着你了?你是不是闲得蛋疼。”
他摇头,“少爷,您这可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滚。”
他笑着问:“外面雪积了挺厚,可以堆雪人了,少爷有兴趣否?”
她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张胜了解地点头,“就少爷这能靠着就不站着,能坐着就不靠着,能躺着就不坐着的性情,想来是不太可能亲手去堆雪人。”
不料,沈琪瑄却笑咪咪地来了句,“但我可以看你堆啊。”
她兴致勃勃要跟家中老仆一起去堆雪人,当然也没忘了把自己从头到脚武装好,免得受冻,两名佩刀侍卫自然也跟着他们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