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霞满天。
霞色似血映杜鹃,漫向北方天空。
那抹殷红透过百年忧伤,彷佛在召唤久未归乡的游子,淡抹一笔是思念,深浓血色是埋在血脉中的呼喊。
断不了,牵扯不清。
远方传来的狼嚎声绵延不绝,无尽山脉无限延续,彷佛与天连接在一起,一望无际层层相迭的山峦,隐藏无数的生机和杀戮,每一日都在上演生与死的残酷。
日出日落,生生死死。
轮回。
无尽山脉之中的无量山,三声晨钟被敲响,天将亮未亮之际,一群穿着青衣灰袍的道士们束着发,鱼贯而出,各司其职的干起一天的活,或挑水、或练功,或仰天吸取天地灵气,平凡又规律的做着日常事。
清风观分主殿、侧殿、偏殿和厢房,占据半座山头,光是一座山就有数百里长,其中有主峰和近百座侧峰,分散住着观中的弟子,平日并不见人,由各个师父带着修行。
“不祥。”
主殿旁的无想山上盖了座竹庐,虽说是以竹子为主的竹屋,大小却不下一座庄园,周遭青竹连成一片,翠绿成荫,竹林中有屋,屋中有竹,蔚成清静又幽僻的独立天地。
寻常人等无法进入,因为竹子便是阵法,一环扣着一环,一入竹林便入了阵,丝缕相扣,仅仅方寸之地也能让人走上一辈子而不辨东西,如进迷瘴之地,渐渐迷失心性而成幻,以为进入幽冥国度。
“不祥?”
“凶兆。”
“凶兆?”
冠巾东戴,身着海青色道服的年轻男子面色一凝,微带煞气的浓黑剑眉往上一挑。
“是凶兆,非常凶险。”
“大师姊说的是我?”男子面色不变,无喜亦无怒,平静得有如山中一巨石,任凭千年岁月的风吹雨打仍巍巍不动,矗立在山林野地,看遍世间兴衰和繁华。
“不是你是谁?你当我闲着没事干帮人占卜算卦?”她很忙的,忙着炼鬼驯妖,修化式神。
男子不自在的一讪。“师弟近年来很少下山,大多在观中修行,怎会无端惹来祸事。”
遇到眼前这位无良大师姊,他是信也不信,凶险是有,但不至于要命,被丧尽天良的大师姊坑害太多次了,多到不得不心生防备,以免再次走入她挖好的坑里,成了灰头土脸的兔子。
清风观一清道长袁天罡最宠爱的亲传弟子童玉贞,似笑非笑的勾唇。“当初师父收你的时候,是不是说你有三次死劫?”
他一怔,面露深思。
幼时被童玉贞称作童一,实则道号为无念的他,出生后的前十年过得十分坎坷。他是十世天煞星转世,每一世都积累着因果,充满煞气,世世代代轮回都转生至武将世家,从会走路开始便得习武,十来岁投身战场,杀伐戮击,剑起刀落,死在他手中的敌人不计其数。
一世世的收割人命,一世世的累积业障,虽是造福,以杀止杀,护佑了身后万千百姓,但是也血染双手,给自己带来更多的仇恨和亡者的怨气,背后背负了无数怨魂。
因此这一世他才出世便临死劫,母体难产,他该死在母月复中,母子同日归阴,天煞孤星终结在这一世。
谁知也是缘分,一清道长打府门经过,见有凶煞便以指化解,使他顺利来到人世。
虽说有惊无险,不过无念的生母也因此落虚的毛病,仅此一子便再也无法生育。
因此母亲怪罪于他,母子之间的关系一向不亲近,疏淡得很,彷佛一个屋檐下住着两个陌生人,亲缘淡薄。
十岁那年,无念又遇一死劫,这次是童玉贞出手援救,他才逃过一劫,之后便入了清风观,当了洒水扫地的小道士,拜一清道长为师。
童玉贞又道:“令祖父命在旦夕。”
“什么?”无念淡漠的表情骤地一变。
“不超过一个月,你回去见最后一面。”为其送终,为人子孙者也就这一遭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出凡入圣有几人?
无念一听,顿时有些心慌。“没法救吗?”
爹不疼、娘不怜,手足不相亲,他唯一的牵挂是真心疼惜他的祖父,因为有祖父的偏袒,他才能存活下来。
“看你。”他才是主因。
“什么意思?”他眉头一皱。
“下山去吧,了结你的因果。”人一出生就有很多的无奈,不是他想避就能避开的。
“大师姊,妳不会又坑我吧?”身为“受害者”,他的怀疑是绝对合理的,毕竟太惨痛了。
童玉贞肩一耸,以指施术逗弄刚收的虎妖。“那是你祖父,与我无关,不过回去上个香也是你这个长孙的责任,墨门嫡长的位置不可取代,并非你想放弃便可让纷乱不再。”
听见“墨门”两字,无念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痛色。“我是世外中人,不便插手红尘事。”
闻言,童玉贞轻嗤。“问问你的心,你放得下吗?”
放得下吗?他自问。
无念挣扎的眼神归于平静。“我何时下山?”
“即刻。”宜早不宜迟。
他一顿。“大师姊,此去凶险重重,给几张符防身吧,妳家师弟这些年为妳做牛做马,相信妳也不希望我有事。”
童玉贞杏目一横。“无念,你的修行道偏了。”
“拜大师姊所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被坑太多次总会长出智慧。
这厮学坏了。“呿!少攀扯我,心术不正的人是走不了正道的,天生心眼黑还怪墨不白,走走走,别来碍眼。”
“大师姊……”
她素腕一抬,制住他未竟之语。“这次你带无明、无垢去,一路上有人作伴。”
“四师弟、六师弟?”
一清道长座下共有十名弟子,大弟子童玉贞,他的衣钵传人,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乃道教第一人。二弟子无念、三弟子无相、四弟子无明、五弟子无妄、六弟子无垢、七弟子无谓、八弟子无灾、九弟子无忧、十弟子无伤,其中四、五弟子是孪生兄弟。
“一来可以当你的帮手,你大可把他们当牲口使唤,二来……”童玉贞看了他一眼。“你自个儿也清楚自个儿的情形,若无人在一旁看着你,万一……就当是带他们出去见识见识,养在井里难免眼界浅薄。”
“……是。”他的身体……眼底浮戾。
当无念走出竹林后,一只白玉般的手臂从后揽住童玉贞,低声在她身旁低喃。
“我想妳了。”
“少来。”他们分开才不到半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怎不叫我相思若狂。”他巴不得时时刻刻和她黏在一块,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舍难分,形影不离。
“烦着呢!”大师姊难为。
申屠迟低声轻笑。“妳为他做得够多了,他知道怎么做,他的路要他自己去走,没人能代替他。”
“他是死劫和红鸾星动并起,稍有差池便是血海无边,我怕他回不了头。”十世的血煞很难化解。
她虽有心相帮,却也要看机遇,无念的煞气太重,已然形成一座煞海,在观中修行多年只能压制,没法消弭。
“红鸾星动?”他挑眉。
童玉贞气不顺的冷哼一声。“师父要我接掌道门,我不乐意,本想推给无念当这个冤大头,没想到他姻缘到了,以后怕是回不来了,一旦度过死劫,三劫过,鸿鸟飞天……唉!看他的良心了……”
无念良心尚在,不然也不会叫出他的式神之一冰焰鸟,一日千里的赶往漠北,他的出生地。
进到北地大城西澜城,他冷静得像棵千年古松,任东南西北风,他自是波澜未起。
反观两只泼猴……呃!是活泼过了头的无明、无垢,太过兴奋的两人像刚放出笼子的鸟儿,四只眼睛忙着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有趣,这边窜出头,那边露个脸,玩得不亦乐乎。
“二师兄,快来,这个羊肉馅饼挺好吃的,我给你买了一个,趁热快吃!”
看着送到面前热呼呼的馅饼,无念的神色陷入回忆,很快又回过神。“不怕把银子花光了。”
无明笑呵呵的拍拍腰际。“大师姊给了银子,够我们花用,再不济做几场道场,捉捉妖、驱驱鬼,总饿不着。”
修道之人随遇而安,睡破庙、露天野宿是常有的事,天生天养,饿了吃野果、打野物吃,不愁生无分文。
“北地拜的是狼神,崇拜草原大神,咱们道门在此地吃不开。”何况还有……乃本地大流。
“是这样吗?”无明傻笑着挠挠耳朵,乐观得近乎傻气。“无妨,打几套拳卖手艺,天无绝人之路。”
是吗?天无绝人之路……想当初他真的是走投无路,除了等死别无他法,要不是大师姊,他早已魂断酆都。“那你好好的卖艺,二师兄靠你养活了。”
“没问题,二师兄尽管放心,我一定……”无明豪气干云的一拍胸脯后才发觉不对,为什么是他?他们明明有银子呀!并未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二师兄,不带这么欺负人的,你跟大师姊越来越像了。”
就会坑人。
“你敢在大师姊跟前这般说?”找死比较快。
无明哑口了,谁都知道无量山上不是师父最大,而是大师姊,她一言重如山,难以移动。
“二师兄,我们到西澜城干什么,是师门交代的任务吗?”六师弟无垢还有点迷糊,他在悟道中被一只大手拎起,直接扔到二师兄的冰焰鸟背上,惧高的他晕了大半日才清醒。
无念面容沉静。“私事。”
“私事?”
“探望家祖。”离开多年,景致依却,人事全非,街上行人如织,可再无一人相识。
“喔!探望家祖……什么,二师兄的祖父?你是西澜人?”无垢一脸惊吓,北地与无量山相隔十万八千里,二师兄怎么去的?
“是也不是。”他的出生地在另一处,西澜城不过是必经之地。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二师兄也学师父卖弄玄机了。”每次要人猜,当人徒儿(师弟)的真辛苦。
“非也,西澜城是方圆百里的第一大城,是南来北往的要塞,打探消息最为便利。”也是北地少有的文化古城,聚集了人文荟萃,文风鼎盛,不少文人骚客在此品茗作诗。
“二师兄想知道什么?”其实何必麻烦,把式神放出去,不到三天便能知晓城里大小事。
用惯了道家手法,无垢忘了人才是根本,有些事必须亲身接触才能感受出其中的奥妙,而非借着式神去探查他人隐私,有违天和。
“墨楼。”仰起头,无念目光深沉的看向足有三层楼高的一座书楼,古朴大气的牌匾上书写两个气势磅礡的大字。
“墨楼……哇!挺高的,不下师门的藏经阁……二师兄,这是酒楼吧!咱们去吃喝一顿。”来了就要见识一番,省得被人笑话土包子,入了城像乡下汉子,没见过世面。
无念朝贪嘴的无垢一摇头。“它卖酒,也有茶,但不是你想进就能进,它有规矩的。”
“什么规矩?”真麻烦,喝茶吃酒还得过三关不成?
“一、非文人不入,二、无经才谋略者不入,三、不懂机关术者不入。”也就是说,胸无点墨之人不得进入,一般贩夫走卒拒于门外,唯身有长才者方为座上客。
一旁的无明眉头微颦。“二师兄,这书楼非比寻常,大有门道,莫非和某个高门大户有关?”
三个道士一字排开,站在墨楼的门口往内张望,让人看了好生纳闷。
百年书楼正气凛然,总不会沾染邪气吧!
“墨门。”千年大族。
两名师弟同时发出惊叹。“是墨门呀!难怪了。”
“咦!墨门不是很久不入世了?听说墨门中人精通天文、易经、机关术和算术,以及军事上的策略。”不是领导人物,却有辅助上的长才,墨门中人为人处事十分低调,从不做出头的事。
“是隐世了,但不表示不存在,各行各业都有墨门的影子,其弟子上万,遍及各地。”不忮不求,随本心而为。
只是树大了会有分枝,不是每个人都“非攻”、“兼爱”,推崇“尚贤”,重视继承前人的文化财富“明鬼”,掌握自然规律的“天志”,是人都有野心,因为生出私欲。
“二师兄,我们进去瞧瞧。”心生好奇的无明跃跃欲试,他想知道墨家学说和无量山的术式孰高孰低。
“你是文人?”不知天高地厚。
他一顿。“不是。”
“你满月复经纶?”
他咧嘴一笑。“也没有。”
“你擅机关术?”
“我会捉鬼。”他拂尘一扫,摆出得道高人的模样。
“四师兄,也要有鬼让你捉,不然一进去就被人轰出来多难堪。”无垢取笑四师兄的异想天开。
“六师弟,打人不打脸,给师兄我留点颜面。我不行,但二师兄行呀!他可是除了大师姊外的文武全才,上能吟诗作对,下打北海蛟龙,文才武略堪称当世第一人。”
他话才一出,上头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自唾其面,哪来的脸堪称当世第一人,不要脸第一才是实话吧!”
“你……”你才是井底之蛙,无量山清风观一清道长的高徒岂容人小觑,门缝里看人的狗眼。
“算了,几个庸才俗物,你还当回事不成?俗人不懂高雅事。”一名面容俊俏的白衣男子轻摇羽扇,神情清傲。
“清墨公子说得是,我等受教了。”
二楼一阵轰笑声,似是轻蔑,让人感到羞辱。
“二师兄,咱们这口气不能忍,若让师父知晓了,又得进无尽山脉深处修行一年。”以天为盖,以地为枕,打野兽为伍,吃喝用物自行解决,修为不进再罚,这才叫做苦呀!
气愤不已的无垢冲上前想入内与之较量,谁知脚才一跨进门内,身后的无念就一爪子捉住他肩头往后扯。
咻!咻!咻!
三支短箭射在他刚刚站着的位置,入木三分。
“喝!还想杀人!”太可恨了,小小的书楼也敢要人命,太目无王法了。
吓出一身冷汗的无垢脸色发白,心里暗骂。
“它暗藏机关,若非懂机关术的人或被允许入内的人,都会被拦阻在外。”这是书楼的规矩。
“二师兄,你帮我报仇,什么破书楼,要是大师姊来,一张符纸就叫它灰飞烟灭。”天雷一下夷为平地。
“不许胡说,百年传承岂是一蹴可几,几粒坏米无损它往日荣光。”书楼屹立至今自有它传世风华。
无念的手虚空一点,似乎化开了无形枷锁,一道银光似有若无的闪烁,随后锵地破声。
“二师兄真行,三两下就破了机关。”果然是高人,快要追上妖孽般的大师姊了。
“走吧!”无念带头走入墨楼。
“是,二师兄……”
三人刚一入内,“暗器”出现。
“二师兄,小心,有机关!”什么鬼东西,怎么是……一坨,像是……人?
“啊——让开、让开、快让开!我要掉下来了……啊!不对,底下的人快接住我,我要摔成肉泥了……”
清脆的声音带了点恐慌,高声尖叫,动也不动的无念刚一拧眉,忽有一物从天而降,直接撞入他怀中。
本能地,他伸手一接。
可是……
低头一视。
对上一张粉白细致的小脸,以及大而有神的秋水眸子。
什么破烂玩意儿,她初到西澜城,想说来见识见识,谁知不过是座华而不实的书楼罢了,凭啥眼睛长在头顶上,从门缝斜着瞧人。
人无高低贵贱不正是他们自个儿标榜的,还再三推崇,兼爱世人,结果最不是东西的便是自个儿打脸的人,人前说一套冠冕堂皇,人后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人面兽心。
要不是冲着门口那个“墨”字,谁稀罕“到此一游”,纯粹是瞧个热闹,看是不是名符其实,有没有辜负墨门名闻遐迩的名声,给后代小辈振聋发聩的启示。
谁知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百年世家的名号下早已溃烂成泥,近十年内已不出足以堪称当代人杰的人物,随着下一代的日益张狂、自视甚高,名存实亡的墨门日渐没落。
爹娘说破船也有三斤钉,还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比起其他只知花天酒地、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墨家人尚有可取之地,至少老爷子在的一天,墨门倒不了。
可是这会儿看来,根子烂了的家族是没有机会发芽重生的,打从偌大的宅子被个姨娘打理后,里子、面子全没了,谁会跟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妾打交道,无疑是自取其辱。
哼!庶生子哪来的脸面敢和北方第一大堡论姻说亲,自个儿也不端个脸盆照照,多大的嘴吃多少的饭,以庶充嫡太不要脸了,还自封个什么“清墨公子”,简直是一大笑话。
“姑娘,妳还要挂在本道身上多久?虽然妳不重,但终究男女授受不亲,本道不好污了妳的名节。”无念好声好气的说道,怀中多了个香软妹子,两只藕臂环在他脖子上,他仍面不改色,毫无波澜。
这是在童玉贞长年压榨下磨练出的坚毅心性,能在水深火热中存活下来,可见是非人也,练就铜身铁骨。
“咦!你看得出我是女儿身?”她明明做男装打扮,还模仿得唯妙唯肖,是哪儿露出破绽?
“眼没瞎的人都能一眼看出。”大概只有她自个儿认为完美无缺吧!殊不知处处是漏洞。
“怎么可能,我这富家公子装扮一路畅行无阻,不晓得多少闺中小姐、大家千金被我迷得晕头转向,羞答答的朝我丢绢子、抛媚眼、抿嘴一笑。”她可受欢迎了,是人见人爱的霍二少。
“耳洞。”
她一怔,随即露出懊恼神色。“啊!失策,我倒忘了这事儿,亏我聪明绝顶,智赛诸葛,却在小事上迷糊。”
智赛诸葛?是谁给她的错觉?分明是娇养的娇娇女。一旁的无明暗自月复诽。
“香粉。”
“嗄?”什么意思?
她被搞懵了。
“男子身上不会有浓郁的脂粉味,姑娘是惯用香药沐浴之人,因此有股由内而外散发的香气。”味儿不是很重却经年不散,若有似无,悠然如馨,兰芷之香掩盖不了。
闻言,她粉颊微酡。“哎呀!这位大哥真是厉害,鼻子一闻就晓得我的习惯,敢问尊姓大名?”呵呵!难得遇到个有趣的,她一定要相交成友,不然出门一趟多无趣。
“本道无念。”无量寿佛。
“本道……你是道士?”她惊讶的睁大眼。
余悸犹存的霍香涵这才低头去看,赫然发现接住她的清俊男子穿着道士袍,头发束起,目光清冷。
“姑娘,妳还是下来好说话,本道虽是修道之人,亦是男子,不宜与妳太过亲近。”他心如止水,无有妄念。
她脸红得快要滴出血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是被人从上头往下丢,我吓着了,腿软。”
霍香涵面臊的承认自己没用,她哪晓得墨楼的人竟如此无礼、蛮横不讲理,冷不防的将人扔下楼,突如其来的变化叫她措手不及,一时间她真愣住了,以为这下子非摔惨了不可。
幸好她这人运气一向不错,从小到大没出过什么大事,是逢凶化吉的命格,不论走到哪里都福运满满。
无念眉头轻蹙。“百年墨楼何时也做出丢人行径,莫非姑娘做了不当事宜得罪了人?”
他所知的墨楼遵循墨家制定的规矩,从不与人为恶,广纳多家言论,与人平等相待,不分贫穷贵富。
“哼!才不是我的缘故,不过因为我是姑娘家就瞧不起人,说什么墨楼只接待文人骚客、天子门生,女子不得进入……什么时候墨楼不准女孩家入内了,听都没听过……”她不快的嚷嚷,面有愠色,觉得被人轻慢了。
狗眼看人低。
“是谁说墨楼不接女客?”墨家女子不输男子,红颜姑姑便是其中翘楚。
能言善道,允文允武,乃天下奇女子是也。
“他。”霍香涵抬臂一指。
二楼的包厢内走出一名摇着羽扇的白衣男子,他身后的手下押着一个小厮模样的清秀小子,对方因挣扎而扯落了包头的布巾,一头黑亮的长发披散肩上,原来是个丫头片子。
霍香涵刚一比,另一道人影也被扔出外间,惊恐的尖叫声再一次响起,差点将人的耳膜穿破。
不过没等到“砰”的落地声,半空中突地出现一只尺长的白鹤,倏地一穿,秀气小丫头趴在白鹤背上,缓缓落到一楼大厅。
“收。”
无垢一喊“收”,栩栩如生的巨鹤顿时化成巴掌大的纸鹤停在他手心上,白鹤拍拍双翅拉颈一呼哧,便成一张动也不动的黄符,他手一翻,黄符滑入袖袋。
“啊!这是……”
“雕虫小技而已。”
故作不在意的无垢内心有些得意,发亮的眼神朝两位师兄一瞧,一个是好笑他的孩子气,一个是不屑他的小动作,抢师兄们的风头。
不过两人都无责怪之意,只是不想他暴露太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几位道兄若是想到本楼用膳,品文论道,本楼自当竭力欢迎,可若只想多管闲事,不依循本楼规条,还请速速离去,任何在本楼生是非者一律驱逐。”
带着傲慢和狂妄的声音一落,双脚一沾地的霍香涵还没来得及感激无念的救命之恩,她一转身杏目横瞪,樱桃小嘴儿忍不住朝上破口大骂。
“呸!什么清墨公子,不过是姨娘生的庶子,尽往自己脸上贴金自抬身价,墨楼还轮不到你当家做主!一只螃蟹横着走就想耀武扬威,我看你少用『清墨』两字欺瞒世人,简直丢尽墨家人的脸。”这一扔之仇她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她可是爹宠娘疼,一家子捧上天的宝贝金疙瘩,只有她欺负的人,没有人敢给她气受。
刚刚是……咳!咳!一时不察着了道中了暗算,要是知晓对方的小人伎俩,她铁定把人打扒了,一人踹上一脚姑女乃女乃的绣花小脚。
“放肆,竟敢在墨楼中羞辱我家公子,谁给妳的胆子!”墨家侍从大声喝斥,颇有教训人的意味。
脸色难看的清墨公子一言不发,但是阴沉的双眼中透出腾腾欲出的怒火,死命的盯着楼下女扮男装的女子,恨不得把她的嘴巴缝上,似乎她只要多开口说一句话便要小命不保了。
在这西澜城中谁人不知他是墨家公子,如今的墨门更是由他娘掌着中馈,人称二夫人,府中的大小事由她说了算,没人敢违逆。
一个丫头片子一口一个庶子,他心中怒意勃发,若不是那个老不死的阻拦,他娘为何迟迟不能正名,一直只能以侧室之名屈居人下,让久不闻事的正室压得没法出头。
“狗腿子。”披头散发的小丫头往小姐身边一站,不齿的呸了一口。
“妳……”
“我怎样?你们今日敢扔我家小姐,明天我家老爷夫人就能把你们从城墙扔下,不长眼还想仗势欺人,我呸!呸!呸!呸你的祖宗十八代……”小丫头一张嘴也不是好惹的,连珠炮似的,像根一点就着的小爆竹。
“咳!水草,打人不打脸,骂人不能连亲带戚,墨家还是有好人的,咱们不能因一粒老鼠屎造口业。”起码墨爷爷人很好,她还小的时候他常给她糖吃,还教她走八卦方位。
“是,小姐,奴婢话说太快了。”水草头一低,兀自忏悔,心直口快的毛病一定得改。
“没事,我娘说有事她担着,这西澜城里还没人敢和漠北军杠上。”墨家再横也横不过三十万大军。
“妳娘是谁?”清墨公子心口一惊。
“你不配问。”
漠北军、漠北……上官……“妳娘是上官月?”
北方第一大堡,霍家堡堡主夫人,漠北军将领上官横的亲妹妹?
蓦地,他神色一变,眼中的怒色转为喜色,手中的羽扇一摇故作风雅,风流倜傥的走下楼。
“你没资格喊我娘的名讳。”爱吃醋的爹若听见了,准拆了他的手脚,大卸八块。
清墨公子自来熟的扬眉笑道:“原来是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敢情是香涵妹妹,几年不见都变了模样,叫清墨哥哥认不出人了。”
一得知是霍家堡的千金,他的态度大反转,前倨后恭,一张嘴抹了蜜似的,放段哄人。
“少在那套交情,谁和你哥哥妹妹了,我跟你不熟。”看他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脸,真叫人作呕。
“香涵妹妹还在记恨呀!规矩就是规矩,不可轻易打破,清墨哥哥在此跟妳赔礼,勿再怪罪了。墨楼自八年前起便严禁女子登楼,凡独身女子不得入内。”他面上笑着,心里却想着,臭丫头,等妳落在我手中,定有妳好受的,霍家堡也会成为我的囊中物,到时墨家家主之位舍我其谁。
“放……放你的神仙喘大气,我明明在楼上包厢看见不少女子,你还想睁眼说瞎话唬人。”她是基于好奇才想上楼一窥,哪知人才上了二楼就被扔下楼。
他眼露一丝不自在的邪笑。“那些是……客人带来的,用来吟诗作乐、陶冶性情的女冠。”
“女冠是什么?”
女冠指的是女道士,但也暗指娼门之意,有些道观专收女子做皮肉买卖。
昔日唐朝女诗人薛涛便是营妓,原是官家小姐的她自小聪慧,可惜父亡后落入乐籍,被西川节度使所欣赏,晚年归隐碧鸡坊,着女冠服度过平静的一生。